第五章 缘去缘来,山不转水转

3个月前 作者: 彭见明
    这一年过端午节厂里不放假,但允许大家睡一个懒觉。这天早晨何了凡还在床上做梦,守传达的跑来喊他,说是有人找他。


    有个女的来找何了凡,手粗脚大,穿着蓝花布衣服,手里提只草篮子。


    何了凡问:你找我?


    她说:你叫何了凡吧?


    我姓何。


    十八里铺人,大红山剿匪时救过于长松政委。


    没错。


    有一个人要见你。但是他不能到这里见你。


    哦,要见我又不敢来,难道我会吃人?


    你不吃人。可有人会吃人。


    行,我倒要看看有人要吃的人有什么好吃的,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敢吃人?


    你是个救了英雄的英雄,谁也不敢怎么样你,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呵。


    莫喊得吓死人,我枪都没打过,算什么英雄。你叫那人来见我吧。


    不行,得你走一趟。


    要是我不想见呢?


    那是一个你愿意见的人,你要是不见,你会后悔一辈子。


    那是谁呀?


    现在不告诉你,到了路上再告诉你。你请个假,我带你去。


    请什么假,现在只有人家跟我请假。


    哈,好大的口气,当了官啊?


    当个班长,也算是个官吧。你叫什么名字?


    就叫我秀妹子吧。


    了凡心里就笑,想这一点也不秀气的妹子,该叫蛮妹子才对。出于好奇,了凡便跟着秀妹子去见那要见他的人。


    出了水泥厂的大门,不远处便是一条河,河上没有桥,一条渡船接送过往行人。过渡的人都认得秀妹子,连一同过渡的狗都朝她摇尾巴。下了船,何了凡说:都认得你啊,连狗也认得你。


    秀妹子一笑:都是些牌友。


    打什么牌?


    什么牌都打。这里打“跑和子”(一种纸牌)的多。你会打“跑和子”么?


    不会。


    唉,堂堂男子汉不会打“跑和子”。一谈到打牌,秀妹子便眉飞色舞。


    了凡说:告诉我,这是去见谁?


    秀妹子说:见我爸。


    你爸?


    当年大红山剿匪前几天,你救过一个人的命,还记得么?


    何了凡猛的就冒出一身汗来:怎么不记得,我正想找他呢,可我又不晓得去哪里找。就是你爸啊?我找不到他,他就应当来找我嘛。


    他很想来找你,但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


    唉,一言难尽。


    了凡道:你爸可是个奇人,要是找不到他,我会后悔一辈子。


    那年十八里铺的雪下得大,一大清早,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满山满岭的树木枯草被刮得东倒西歪,沉积在农家院落和屋顶瓦楞中以及草木叶片上的尘土被风卷起漫天飞舞,一时间天昏地暗,难辨东西。这是大雪将至的前奏,当老天爷要把一床洁白无瑕的被褥展开铺在大地上时,必是要打扫一番床铺的,就如是一个主妇打点换季的行头。待到夜幕降临,猛地平风息浪,天地突然间变得温柔无比,躲进了被窝的人们明白:这时棉花团似的雪片必漫天飘飞而至。


    当大山静得出奇、天过早地发亮时,十八里铺有经验的鸡、鸭、狗、猫和人一样,都知道下了怎样的一场雪,大家都蜷缩在屋子里,好晏不愿出门。一直到半上午,人们才陆续打开家门。这时篾匠何了凡发现自家门口躺着一个气息奄奄的人,他的一条胳膊负了重伤,血透过外衣汩汩地往外冒,他躺倒的雪地上,已经留下了很大的一摊血,血迹如一只脚盆,四周已经结成了薄冰,人就蜷缩在这黑褐色的血盆里。


    面对一个垂死之人,竭尽全力救援这是十八里铺人的传统。何了凡不由分说便把这血肉模糊的外乡人背进屋。山里人对付冬天和外伤,有他们祖传的行之有效的办法。何了凡和他的家人,很快便用山里人特制的草药给伤者止住了血,并扒下他的衣服,将他那冻僵了的身子用雪擦暖过来。


    伤者醒过来后,请何了凡找出笔墨,在纸上写了几句话,气若游丝地对了凡说:我想请你去一趟十八里镇,给我弄点药,不知你愿不愿救我一命……


    何了凡快言快语:不愿救你,我背你进来干什么?


    伤者说:十八里镇有个云长药号……


    了凡:我晓得。


    伤者:云长药号有个焦郎中……


    了凡:我认得。


    了凡拿着那纸条就跑。十八里铺到十八里镇,是十八里下山路,在年轻气旺的何了凡脚下,就是大雪封了山,只要没有冰冻,也就是风卷残云的工夫。


    云长药号的焦郎中取过条子一看,脸色骤变,当即把伙计都叫齐了,拿的拿药,动的动碾子,做的做膏药,不一阵工夫,便弄出吃的敷的两大包药。焦郎中一头一脸汗,把药交给了凡,说:还要拜托你快来快去,病人的血流得太多。


    何了凡二话没说,打起飞脚便往回赶。


    了凡小跑着回家救人,很快便见十八里铺顺坡势高低而建的错落的白色屋顶,一阵山风袭来,猛地记起:没有付焦郎中药钱的。再想想,出门时一急,本来就忘了带钱。看来,只好日后由病人自己去处理了。看那焦郎中一见药单子便如见熟人的模样,想想他们的关系,非亲即朋。


    不到半天工夫,便将药物备齐,带上山来。由那伤者口授,了凡一阵鼓捣,口服几样,余者全敷在伤口上,用一块棉布缠着。待一切妥当,伤者这才艰难地挤出点笑来,对了凡说:多亏你了,多亏了,我现在要睡一个觉,你们不要管我,也不要叫我,我睡醒了,就会好的……说着倒头呼呼大睡,十几个小时不吃不喝不方便。待到第二天上午,伤者醒过来时,脸上便有了一点红润。其时是20世纪50年代初,大红山匪患猖獗,十八里铺自然是难免祸端,何了凡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失血过多的陌生人补身子了,只有一腿还是护秋时捕杀的野猪肉,他忙叫妻子割一块给煮了。但被那伤者制止了,他说他是吃斋的。了凡晓得吃斋的人不吃肉,但能吃鸡蛋,忙叫妻子去借几个鸡蛋。那陌生人接受了何了凡的盛情。


    伤者对了凡说:你救了我的命,我会记得你的。


    了凡说:见死不救,还算得上是人吗。


    了凡问他是怎么负的伤,是野兽咬的,还是土匪打的,或者是在山上采药时摔伤的?伤者苦笑着,什么也不想说。


    了凡问他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到大红山的阴山寺拜菩萨,怎么选个这么冷的天气到山里来。陌生人摇着头,也不愿说出来。他只是说:要是我们真有缘分,我们就还会见面,我就能报答你。


    这样了凡就不好再问什么了。


    当巨大而厚重的乌云在天空沉闷地移动时,伤者有点着急地说:我要走了,看样子,还有大雪要下来。


    了凡留他待融了雪以后再走,他很坚决地说不。他说要是这雪冻住了,十天半月也下不了山了。这是一句行话,看来他对山里的事不外行。了凡没有强留他,还送了他一里路,他不放心,他要看着他能不能把路走稳,要是不行,不管怎样,他会把他拖回来。


    在一棵大松树下,伤者坚持不让了凡送了,他说他有把握能走下山去。然后对了凡说:老弟,我看你十日之内有血光之灾,小则伤人,大则害命。你要小心又小心……可是呢,应该有人替你挡灾,要是没人替你挡灾,你此劫实在难逃。要是真有人替你挡灾了,你可要一生一世对这个人好。


    何了凡问:你是看相的呀?


    伤者道:也算是会看一点吧,你相信我呢,就把我这话放在心上,不相信呢,就当我什么也没说。我是实在没有什么好感谢你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个提醒了。


    说完伤者便拄着一根树枝匆匆走了。


    这个陌生人说的话,了凡回去反复琢磨,终是不晓得他胡说了些什么。早晨我摸过他的额头,不发烧呀,不发烧怎么又说胡话呢?他想还是相信他说的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管怎么样,这十日内上山干活还是小心点好。


    待伤者走后,何了凡在他睡过的枕头下面,发现了两块银元和一点人民币。从这自旧社会留下来的银元上,可以看出此公是有点来头的,那时候一般人可没有银元,至少十八里铺还没有谁手里有这东西。这是何方神圣,单身一人,手无寸铁,到这深山老林来干什么?这事给何了凡留下了一个难解之谜。


    不久何了凡的妻子生下来一对双胞胎女儿,他用这两块光洋,分别给两个女儿各打了一对银手镯和一个颈圈,以后每见孩子手上的银手镯,便会想起他救下的那个神秘人物。他还记住了他说的“要是有缘,我们就会再见面”的话。


    三天后他与于长松的生死之缘,便应验了那人的预言。现在能见到这个奇人了,何了凡甚是高兴,连连说:真是有缘,真是有缘。你爸真厉害,知天晓地,断事如神仙……


    秀妹子忙制止:别说这个,他成分不好,还搞封建迷信,迟早有人会整死他。我把他接到我这里住,没人认得他,如今他是白天关在家里,夜里才出门。


    了凡说:不对,你爸可是真功夫,不能一句“迷信”就把他打倒。未必你就不信?


    有人信,我不信。


    你怎么不信?


    我爸叫我莫信。


    哦,是这样。你爸跟谁学的?


    不晓得。


    他没对你讲过?


    他从来不讲他的这些事。我只晓得他是读了不少书的人,在旧社会教过书。


    他教你认字吧?


    不教。他说只有种地、做手艺才会有饭吃,读了书没用。


    你爸叫什么名字?


    江湖上人叫他“寅斋公”。


    何了凡听到这么一个名字便要肃然起敬。在百八十里街一带,旧时被赋予“斋公”称号的,一般是比较受社会尊重的人物,应是读书人、私塾先生、德行很好的道教徒和佛教徒、道德水平比较高的族长、慈善家和有钱人等等。但20世纪50年代以后,有“斋公”这个头衔的人,日子便比较难过了,他们昔日头上的光环,在今天便是臭狗屎。教过私塾的寅斋公一样的难逃此劫。


    秀妹子的家境不好,几间东倒西歪的茅屋。寅斋公住的房间,墙上贴满了报纸和各种有字的纸。秀妹子说她爸就爱看这些破报纸,她一出门,就留神替他捡报纸,回来他就用米汤将报纸贴在墙上,一字不漏地读。虫子爱吃米汤,所以寅斋公的纸墙上疤痕累累,百孔千疮。


    了凡和寅斋公见了面,感慨万千。寅斋公说:我晓得我们迟早是要见面的,我当初说过,有缘就会再见面。


    了凡说:你不留名字,又不留地址,我也没办法找你。


    寅斋公:难得你还那么热心,救一个连名字都没留的人。


    了凡:那都是旧事了,能看到你就好。


    这天是过节,寅斋公杀了一只鸡,备了几个好菜招待何了凡。这是20世纪50年代末中国老百姓最困难的时候,桌上有一只鸡,不异于现在的一桌海鲜。为了重逢,寅斋公还备了一点酒。每人喝下两杯,寅斋公就满脸愧色地对了凡说:我是早就要去府上谢恩的,但不能去,我出身不好,被人叫做地主崽,怕连累你。我也晓得你当上工人阶级了,心里高兴。现在我住到秀妹子这里来了,也没有人认得我,所以我一定要见见你。


    了凡说:我也不晓得你怕什么。


    秀妹子道:你是英雄,当然不晓得怕。


    寅斋公指责女儿:怎么能这么讲话?


    这顿饭吃了半天,晚上有政治学习,何了凡只好告辞。生产可缺席,学习可不能缺席。寅斋公说:你没事就来呵,我还有话要对你说哩。何了凡也觉得有很多话要对他说,便说有时间一定会过来坐,也不过是三四里路,方便。


    过两天何了凡有空,便去看寅斋公。一来二去的,那摆渡的艄工认得他了,便说:找秀妹子打“跑和子”啊?你可要小心。


    何了凡问:小心什么?


    这个女子神了,她就像看得见你手里的牌。


    看样子你也好这一口。你要摆渡,哪有工夫打牌?


    晚上在船上打。


    你打不赢她,还跟她打什么?


    就是啰,越是打不赢,就越不信邪,越不信邪,就越是输,她在我们这一带,算是打遍四乡八洞无敌手。她过三十年渡,都不要付钱给我了,今后你过渡,也记在她的账上吧,不然我欠她的太多。


    一个女子会那么厉害呵?


    艄公说:不信你就试试。


    何了凡倒是看不出这个蛮妹子会有这般手段。再去秀妹子家时,了凡便对寅斋公说:你女儿的名气可不小。


    寅斋公:她会有什么名气?


    了凡道:一说她的名字,都夸她打得一手好“跑和子”。


    听到“跑和子”,在一旁铡猪草的秀妹子扔下铡刀,一下就窜了过来,眼睛放亮:喂喂喂,废话少讲,何老兄,来玩一盘如何?“跑和子”两个人也能玩,两人玩有两人玩的味……


    寅斋公瞪她一眼:玩你个尸,一天到晚只想着玩牌。


    秀妹子声音小了:咳,真冤枉,都怨我打牌,就不晓得我还会喂猪。


    父亲道:不是老子给你看猪,你会喂猪有屁用。


    何了凡问:慢,慢,我没搞清,这猪怎么看啊?


    寅斋公道:你见过猪贩子吗?


    见过。


    猪贩子就是会看猪相的人。


    猪也有相呵?


    人有相,山河有相,树木有相,花草有相,猪、牛、羊都有相。上相的猪便会吃潲、不吵栏、能睡觉、少病痛,这样的猪,不愁它不肯长。


    我只听说过猪是喂大的,没听说过猪是看大的。


    会喂不会看,花十分气力得三分收成,会看又会喂,做一成收三成。


    这,这猪怎么看啊?


    这个嘛,不是一下子说得清的。


    秀妹子说:你想学看猪啊。你当着工人,吃着皇粮,多轻松,多干净,别学这个。


    了凡道:我老婆还在喂猪哩。能把猪喂好,当然是好事。


    秀妹子:你不是说着玩的吧?


    了凡:你要我赌咒吗?


    寅斋公:有道是麻雀虽小,肝胆俱全。这虽说是雕虫小技,但要学会,也不是件轻松的事。


    了凡:你是怕我吃不得苦,半途而废啰。


    寅斋公:我晓得你吃得苦,霸得蛮,你舍死救于政委的故事,可是传得很宽的。你真想学这个啊?


    了凡:厂里又没什么事,都是在磨洋工,要是你愿教我,学学又不是坏事,多门手艺,多条活路。


    寅斋公:这也是一句实话,手艺钱,万万年。好,我教你。我说过,你救过我的命,我要报答你的。我一帮不上你钱忙,二帮不上力气忙,也只有这点上不得台面的小手艺了。要是今后你不当工人了,有了这个小手艺,混一口饭吃,是没有问题的。


    了凡:这跟当不当工人没关系。我愿意拜你为师。


    寅斋公:你要上班,有工夫来玩这个呵?


    了凡:有不有工夫,那是我的事。


    原来何了凡以为当工人很神圣,其实很平凡,和种地一样,都是劳动。原来以为那些机器很复杂,其实很简单,拆一次再装一次就都明白了。何了凡只花了不到一年时间,便把水泥厂里的所有工种都学会了,水泥厂对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新鲜感。他是个好奇的人,一个爱胡思乱想的人,很快他就不满足水泥厂这种打钟起床、打钟吃饭、打钟上班、打钟搞政治学习的一成不变的生活了。在枯燥的厂区,有如被关进牢笼的感觉,他就是想跳出水泥厂一成不变的刻板生活,他最乐意做一只任意飞翔的鸟、一尾无拘无束的鱼、一条四处流浪的狗、一粒随风漂浮的草籽……而不适合做一个好看而没有春夏秋冬的花瓶或看上去庄严体面却一辈子只会走一条路的自鸣钟。这样,当寅斋公答应要教他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时,他立刻就情绪高涨,跟风进屁眼马上答应了下来。


    以后何了凡每吃过夜饭,随便找个理由向学习委员请个假,就往秀妹子家里跑。


    在秀妹子那臭气熏天、苍蝇撞得人倒的猪栏里,开始了寅斋公任教的第一课。寅斋公叫他抱起一只才满月的一身屎尿的小猪,来到夕阳尚存的后院,让他仔细观察这只小猪的嘴巴、鼻子、耳朵、腰身、腿脚、毛色、屁眼。寅斋公高声问:记住了吗?


    他答:记住了。


    寅斋公叫他把这只小猪放进猪栏,再抱来一只一身屎尿的小猪,来到光亮的地方,又让他仔细观察这只小猪的嘴巴、鼻子、耳朵、腰身、腿脚、毛色、屁眼。寅斋公说:你看看,这只猪和那只猪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何了凡高声回答:都是一只猪,不同的是刚才那只重些,现在这只轻些。


    寅斋公摇摇头:不对不对。去洗洗,今天不看了,下次再来。


    何了凡希望他再说点什么。可他什么也不说。


    何了凡再来时,寅斋公仍叫他抱两只猪来比较。这次何了凡看得仔细,说出了三个不同的地方。


    寅斋公仍摇摇头:不够不够。去洗洗,今天不看了,下次再来。


    何了凡不泄气。他倒要看看,这个地主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三次看猪,何了凡说出了五个不同的地方。


    寅斋公说:我看少也有十来处不同。


    了凡:呵,那我还得仔细看看。


    寅斋公:对,得仔细、仔细、再仔细。小手艺也是手艺,要学精也不易,所谓:条条蛇咬人。


    ……一直到何了凡觉得秀妹子家的猪圈里没有臭味了,怀里那些脏兮兮的小猪俨如可爱的玩具,寅斋公才教他从比较两只小猪发展到比较三只小猪,然后是比较一群小猪。


    待到看一眼便能一口气把栏里小猪的公母、长短、重轻、特点说个八九不离十时,寅斋公才说:你可以看大猪了。便开始接触公的、母的、白的、黑的、花的、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本地土猪、北方黑猪、西北八眉猪、湖北白猪、两广小花猪、华中两头乌、外国的约克夏、皮特兰……一直弄得他满脑子是猪,梦里也是猪。水泥厂的厂房像猪栏;机器声听上去都是猪叫;四个轮子的货车看起来像猪跑;他指责徒弟的骂辞全与猪有关:你真是比猪还蠢,比猪还脏,比猪还慢;看人不顺眼,出口便是:比猪还胖、比猪还瘦、比猪还能吃、比猪还能睡、比猪的嘴巴还多、比猪走路还难看……在何了凡看来:要把猪的一切弄清楚,比办一个水泥厂和当一个厂长复杂多了。


    这时寅斋公说:当你成了猪迷,就可以学看猪了。


    一直到半年之后,寅斋公才开始教他真功夫,识别什么样的猪好喂,肯吃潲、易长膘、不择栏、下崽多、会播种……


    看来寅斋公比较满意何了凡的学风和钻劲,便主动说:待学好了看猪相,我再教你看牛相。毛主席说:牛是农家的宝。可毛主席没有说条条牛都是宝,事实上能够称得上“宝”的牛还是不多的。会看牛,就等于会识宝。千里马与伯乐的故事听说过吧,识马有马伯乐,识牛也少不了牛伯乐。看来毛主席也没讲得很死火……


    何了凡忙打断:咳,咳,少牵涉到毛主席啊,你不要忘了你可是个地主崽,少惹麻烦为好。


    寅斋公打了自己一巴掌:对,对,不要扯三拉四,说猪就说猪,讲牛就讲牛,好了,就讲这牛吧……


    何了凡说:不急不急,一样样来,我吃不消,先把猪看好再说。


    寅斋公说:好,学手艺应该是这样,一口吃不进一个胖子。


    了凡说:真学手艺了,我看还是要有个拜师的仪式,我该正儿八经叫你师傅。


    慢,慢,工人阶级拜地主崽为师,我看你是不想吃你那碗饭了,我也会受牵连,不死也会脱一层皮。


    当然是关起门来叫,我可比你懂政治。


    你叫我师傅,那我要叫你恩人?


    这是两回事。你当初没叫我恩人,我也要救你,做人不能见死不救。可我现在不叫你师傅,你就不会认真教我。


    你把我看扁了吧。


    师傅(父)师傅(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做了父亲,才有责任。


    那,那就两抵了,都不叫了。


    也好,革命形势不允许,一切仪式就免了,省些麻烦。以后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师傅了,这么学,手艺才算是真学了。


    其实呢,这些都不要紧。


    何了凡说:就这样吧。


    何了凡就叫秀妹子师妹。


    秀妹子说:我可不会喊你师兄呢,我又不学你们那一套。


    以后一有空,何了凡就像失了魂地往秀妹子家里跑。


    寅斋公先教他看猪。


    后教他看牛。


    最后打算教他看人。


    寅斋公说:看人最难,千人千面,千面千相,南北有别,东西不同,相辅相成,相生相克,人心如海,心性多变,无可参照,不好比较,高深莫测。我要把丑话、难话说在前面,看人可不比看牲口,光靠口教还不行,凭经验和眼力也不够,还要善取前人智慧。前人不知摸索了好多年,有不少宝贵的东西,都写在书里,书里淘宝也是不能少的一招。所以你还要先打好文化基础,有文化才能读得进书,干这一行,最终还是拼的学问,这难,第一关就难。


    何了凡说:这个难我不怕,那我就先跟你学文化。


    寅斋公便开始教了凡学文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书本就是那糊在墙壁上的废报纸,只要把那些字全认下来,并能够知其义,了凡要学的手艺也就可以开始往下走了。何了凡的父亲,也曾是个好学的人,除了会篾活,还跟一个常来山中采药的外地人学做草药郎中,学认药名;早年曾让一个私塾先生在家里住着教书,可惜这个先生只教了半年就走了,因为十八里铺人不多,只有五个孩子来上学,收入实在太少,留不住人,何了凡也就只闻了那半年书气。


    认字好,这是何了凡最乐意干的事情。


    何了凡心有所依,便魂不守舍,无心工作,更不参加政治学习,早就令厂方不满。因何了凡是赫赫有名的于长松的救命恩人,厂里不好怎么样他。领导曾找他谈过一番很含蓄的话,何了凡其实是听懂了,却装作不懂,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顺势装宝,当作了耳边风。厂方无奈,只好一状告到了于长松那里。


    于长松把何了凡叫去谈话。大体上无非是叫他珍惜工人阶级这个神圣称号,珍惜一班之长这个位置,要起模范带头作用,还要积极向组织靠拢。令于政委生气的是:何了凡到厂里这么多年了,居然没有向组织上写入党申请书。于政委愤然骂道:想不到你他妈的觉悟会这么低,这么不给我一点面子。


    何了凡上班自由散漫一点,于政委尚不生气。但政治不求上进,这让政委很生气。政委勒令他回去的当天晚上就要写一份入党申请书交给组织。


    何了凡口里应诺着,心里却想:我现在正和一个地主崽打得火热,哪里还有资格申请入党?政委呵政委,本人此生恐怕会辜负你的栽培和厚望了。


    此时的何了凡已经变成一条连救命恩人也拉不回头的犟牛,一意孤行,无可救药。山里人的犟脾气,当年在漫天飞雪中将于政委背回来时就已经表现出来了,他明知自己力气已经用尽,还是要咬着牙强撑着,何况现在他干的是令他如此充实和快乐的事情,他怎么会放手?眼看着寅斋公墙上那密密麻麻的文字被他一块一块地吃到了肚子里去,一张张新糊上墙的报纸又成为他最新的养料,如此美味的佳肴,九头牛也拉他不回了。


    20世纪60年代中期一个寒冷的冬天,何了凡被了丁县水泥厂开除了。


    这个结果何了凡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要不是于长松给他顶着,他早就该卷起铺盖走人了。尽管这几年来他把自己与地主崽寅斋公交往的行踪伪装得很巧妙,但怎么能躲过革命觉悟空前高涨的广大工人阶级雪亮的眼睛?一切阻挡历史前进的牛鬼蛇神和封建迷信都将在这场伟大的运动中被打倒、被扫除干净。


    何了凡被开除有两条无可反驳的理由:一是近几年来他工作滑坡,逃避政治学习。二是生活作风腐化,在外面有养私生子的嫌疑。何了凡承认这两条都是事实。而不能公开承认的是他确实养了私生子,不是什么“嫌疑”。


    值得庆幸的是到何了凡被宣布开除的这一刻,寅斋公的身份还没有被造反派发现,一旦被发现,他们师徒俩的命运恐怕就难以预料了。何了凡没有被列为批斗对象已是上上大吉,一宣布被开除,他当即便收拾行李准备走人,不敢在这是非之地多逗留一分钟,谁晓得一分钟之后会发生什么变故。


    何了凡背着简单的行李离厂回家时,看都没有再看一眼他工作过多年的厂子,不知为什么,他一点也不留恋这个地方。但他没有选择灰溜溜的离开。他特意绕到工厂办公楼,迈着稳重的步子,挺直腰杆走过这个楼房破败不堪、生产着水泥却让水泥地坪坑坑洼洼的大院。五层楼顶上的高音喇叭悦悦地唱着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唱段《打虎上山》,院里新搭的一个台子周围插满了鲜艳夺目的红旗,不知是要开批斗会还是学习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何了凡曾经是喜爱这样的热闹的,比如他深深地怀念着当年解放军开进大红山时的热闹。但现在他不爱场面上的热闹了,他有了另外所爱着的东西。这时有很多他认得的和不认得的人急匆匆地往这里赶,一场大的斗争或者学习很快就要在这里举行。何了凡暗暗庆幸他从此不必要凑这样的热闹了。何了凡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他不打算看任何一个熟人,但是他感到凡与他熟的工友都在看着他,可没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不怪人们不近人情,在这样的时世,谁若是和一个被开除的人搭腔,就是很蠢的人了,何了凡理解大家的苦衷,他只是想以自己的平静来告诉大家:何了凡并没有被打倒。


    在离开厂区不远的地方,何了凡听到一辆汽车“嗞”的一声碾过路边厚厚的积雪,停在他身后。了凡侧过身看看:这是厂里的货车。


    一个灰头灰脑的司机叫他上车。司机说有一个厂领导叫把他送到县里,这样还赶得到下午开往十八里镇的公共汽车。但司机不愿公开这个领导的名字。


    何了凡本不打算今天回家,他还要去和寅斋公告别。大雪使得渡船停了摆,他准备弯五里路过桥去看寅斋公。


    平时除了星期天和节假日,他白天从不去师傅家。他每次过渡后,装作去方便,要蹲在河坎上的一片灌木丛中,看看有不有人跟踪。他和他师傅都非常清楚:在这样的时代里学这样的东西是冒风险的事情,所以从来不敢有半点闪失,俨然在做地下工作。师傅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这个地主崽比谁都懂得什么是时务,该怎样识时务,他像一只老鼠一样小心翼翼地生活在这个世界里。正因为他们的小心,寅斋公才得到了很好的保护,造反派也没有抓到他们师徒的“反动”证据。来往整整好几年竟没有被厂里人发现也真是不易,这也是值得何了凡庆幸的事情。


    就在何了凡被开除的时候,他也算是在寅斋公那里出师了。凡师傅肚子里有的,都毫无保留地吐给他了。他想他这次被开除回十八里铺,今后是很难来看师傅和师妹了。何了凡记得:寅斋公不止一次说过“你今后要是不当工人了……”的话。现在果然是不当工人了!这个命运结局,其实是早在师傅的预言之中呵。


    何了凡准备像往常一样,磨蹭到天黑去秀妹子家。他想好了先去河边的一个南货店里打半斤酒,买二两花生米,再去泊在两棵杨树下的渡船上坐一会。这些年他频频过渡,与那爱打牌的摆渡老头结下了很深的友谊,以后不会再来坐他的船了,也要和他告个别,他想和他喝下这半斤酒,叙叙友谊,这样不久天也就快黑了。


    但一辆好心的汽车打破了他的计划,把他送到了县里。他把不值钱的行李寄在一个熟人家里,又往回走十里路,来到渡船边,但他没有喝酒的时间了,这时天色也不早了,他把花生米和酒留给了摆渡人。


    雪天的路不好走,一步三滑,待何了凡弯了几里路赶到秀妹子家时,天已黑尽,寒冷让人们早早熄了灯火,钻到了被子里。何了凡远远看见山冲里秀妹子家却亮着灯,觉得多少有点反常。他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往这个只有一户人家的山冲里赶,走近时,便听到屋里人声嚷嚷,手电乱晃。他警觉地绕开大路,轻车熟路从后门摸进厨房,透过一寸宽的门缝,他看见一群人围着秀妹子。


    可喜的是那些围困秀妹子的人,一个个怒气冲冲,而秀妹子却若无其事,反倒像一只斗赢了架的公鸡。


    何了凡看见这些人中,有几个水泥厂平时吊儿郎当的工人。其他人就认不出来了。


    一个帽檐遮住了脸的人阴阴地说:你说怎么办吧。


    秀妹子说:你们说怎么办吧。


    你必须把寅斋公交出来。


    我说过好多遍了,我不认识你们讲的寅斋公。


    他可是你父亲。


    我父亲叫做江寅清,不是你们要找的什么寅斋公,你们找错了人。


    有人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你父亲就是寅斋公!


    秀妹子毫不手软也拍了一巴掌:那我就是你老娘!


    又响了一巴掌:你什么态度?


    秀妹子拍得更响:我就这态度!


    窗台上那没有灯罩的一星灯火被几巴掌给扇灭了,但很快又被一根火柴点燃了。


    一人威胁:你应该晓得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吧?


    秀妹子挖苦道:晓得,革命造反派,来造我这个农村妇女的反。


    晓得你就要老实点。


    秀妹子问:你们晓得我是什么身份吧?


    你是地主崽寅斋公的女。


    错。你们身为革命造反派,不会不晓得了丁县的大烈士袁长久吧?要是谁不晓得袁长久,谁现在就给我滚出去。告诉你们吧,我就是袁长久的侄媳妇!我丈夫是袁长久的嫡亲侄子,他如今是锰矿上的工人阶级。造反派来造烈士后代的反,来造工人阶级的反,翻了天了。哼,在大烈士面前,你们这些造反派算个卵。


    咳,咳,咳,你敢说造反派算个卵?


    我看卵都不如。


    看来要给这个泼妇来点硬的,叫她试试硬卵的味道。


    秀妹子借机就撒起泼来:好啊,你们造反派要强xx烈士后代啊。只要你们不怕坐牢不怕杀头我就成全你们。说着秀妹子就开始脱裤子。这些大都没有结过婚的人,一见这阵势就慌了,开始往外面跑。


    秀妹子喊道:跑什么跑什么,卵怎么都不硬啦?


    七八个来抓寅斋公的一下子全跑出去了。


    这时何了凡从后门走了进来。秀妹子一见他便慌了,一口吹灭了灯,小声问:你来干什么?


    了凡道:我来和你们告别,我被厂里开除了,我准备回老家去。


    我们晓得你开除了。


    我都才晓得,你们怎么……


    我爸说: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


    你爸呢?


    我爸说狡兔有三窟。他要我告诉你,不要来找他了,他不会来我这里了,有缘便会再相见。


    呵,走脱了身就好。他没有留下别的话啊?


    他说,要说的,这么多年都说过了。


    想不到会见不着他了。我还没叫过他一声师傅呢。


    你要是真叫他师傅,他才不会教你哩。


    要是你见到你爸,你对他说,我现在叫他一声师傅。


    我也不一定能再见到他。


    什么意思?


    你快走吧,那些人还会再来的。


    我不明白……


    秀妹子推了他一把:别婆婆妈妈了,快走。这些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你,没问题吧……


    放心,我对付他们这些人,就像对付一条卵。


    何了凡往回走时,果然没见雪地上有人的足迹,那些人还藏在附近等着捉拿寅斋公。但这已在秀妹子的预料之中。


    秀妹子突然变得这么从容多谋,是何了凡想不到的。在他的印象中,她是个除了打“跑和子”精明之外什么都糊涂的“马大哈”。正因为她是个马大哈,才让他轻而易举有了一个儿子——秀妹子是结了婚的,她丈夫在离家六十里外的锰矿上班。秀妹子在她父亲的催逼下,偶尔也去丈夫那住上几天,但她丈夫很少回来,何了凡在她家出出进进几年,就从来没有碰到过她丈夫。


    何了凡觉得奇怪,曾问过秀妹子:怎么没见你丈夫回来过呀?


    谁知这话没问好,惹得秀妹子大发脾气:你倒管得宽啊,他回不回来,关你卵事!


    从此何了凡不敢问起她的丈夫。


    秀妹子年纪也不小了,却没有孩子。何了凡自是不敢问她为什么不要孩子,因为一问这事便会与她丈夫有关。


    有一次过渡,船上有人谈到秀妹子与“跑和子”的话题。何了凡顺便问了问摆渡的艄公。老头告诉他,秀妹子的丈夫,可能是那个东西做不了多少用,不然怎么会不生孩子,怎么不愿回来陪老婆?何了凡觉得有道理,难怪他的问话会触及她的隐痛。


    有一次久雨天睛,恰逢周末,何了凡很早就往师傅家跑。这天师傅比他更早就出了门。秀妹子告诉他,今天是三月三。三月三,龙抬头,父亲每逢三月三必出门去,风雨无阻。


    了凡问:干什么?


    不晓得。


    你没问过他吗?


    问过,他不说,就不问了。反正是很要紧的事。


    这么好的天气,正好你爸又出去了,没人管你,怎么没出去打“跑和子”啊?


    今天不行,要晒被子,落了这么久的雨,被帐都发霉了。


    何了凡就帮忙把屋里要晒的都搬出来。待忙完了,他们也坐下来晒太阳。


    这次秀妹子主动谈到了孩子的话题。她问:了凡哥你生了几个孩子啊?


    了凡答:两个。


    都是女孩子?


    是的。


    可我爸说你命中有个崽。


    是呵,他也对我说过。我也想有个崽,可是想不到,我老婆生过一胎,就再也不怀了。


    我爸说我命中也会有个崽。


    会有的,会有的。了凡安慰她。


    有个屁,我从来就没有怀过。


    见秀妹子脸色不好看,何了凡便知趣地不谈这个了。


    中午时分,吃过饭,秀妹子说了凡哥你帮我看一下东西,我想睡一下,这鬼太阳要么不出来,一出来就毒得很,脑壳都晒得发晕。


    何了凡便给秀妹子看守太阳下不值钱的东西。


    三月三的当顶太阳果然是很毒了,不一会何了凡也招架不住,便坐到师父糊满报纸的土坯房里。一会觉得口渴,想去水缸里舀水喝,但进厨房需经过秀妹子的房间,见她仰面八叉倒在床上,又不敢去了。


    这三间小屋,埋在一个小山冲的松树和灌木丛中,难见人影,鸟雀无声,四野无风,寂静异常。秀妹子那轻微的鼾声和浓烈的女人气息,游荡弥漫于这低矮的小屋中,有如一张网将何了凡罩住了,渐渐地束紧,束紧,不久便觉全身燥热,更加口渴难挨,便顾不了斯文,轻轻绕到厨房里,狠狠灌了一通冷水,却不小心打翻了一只脸盆。秀妹子被吵醒了,叫道:吵死啊,干什么呀?


    了凡答:喝水。


    秀妹子说:又不是牛喝水,喝得这么响。喂,给我也来一点水,咳,真是的,看见人家屙屎喉咙痒,我也口干了。


    何了凡便拿着水桐树挖成的水勺给她送去半勺冷水,当服侍她喝过水后,何了凡已经不能抽身离开,这个有着阔肩粗腰、大胸肥腿的女子,以其巨大的热量在吸引他、融化他,他已无法指挥自己抽身,何了凡顿觉脑壳里一片空白。就在这混沌之际,他的肢体奋不顾身扑向了那肥硕温厚的沃土,就如一只饥饿的羊扑向一片绿草地、如一只长途跋涉的蜜蜂扑向芳香的花朵、如一条狗扑向一块骨头……


    秀妹子惊呼:你要死……


    不待秀妹子往下喊,何了凡那已有几个月不曾贴近过女人的嘴巴,集结了全身力气,狠狠地堵住了她的喉咙。


    一阵搏击,五大三粗的秀妹子终于推开何了凡,喘着大气说:你要死啊,要把我憋死啊,就不晓得秀气一点?


    了凡有些恨自己:一个男子汉居然就放不倒一个女子。


    但不容了凡多想什么,秀妹子就劈头盖脸一把抱住了他,死死地把他压在下面,说:我倒要看看你有多狠。


    经如此一番折腾,倒把了凡的虎气给掏出来了,便觉胸中烈焰翻腾,他下力气把秀妹子掀翻在身下。


    太阳暖暖地洗着久雨的大地的霉气。


    不久秀妹子怀上了何了凡的孩子。


    一直到孩子生下来,左邻右舍都不晓得她怀了孩子。秀妹子如一只澳大利亚袋鼠,藏一个孩子在肚子里竟与平时无异,一件秋衣便可将隆起的肚子遮掩过去。快到临产时她照样到处去打“跑和子”。她的肚子从来没有痛过,有一天肚子突然痛起来了,她估计是要生了,便不得不扔下纸牌往家里跑。还没有跑到家,孩子就生下来了,她用牙齿咬断脐带,走了一里路,把孩子抱回家,还烧一锅水给自己和孩子洗了,才睡到床上。


    寅斋公给这个孩子取名为“半音”。


    半音只吃了两个月奶,秀妹子那健硕的身体竟不产奶了。


    秀妹子把半音交给何了凡:没奶吃的孩子我带不活,交给你的大婆子去带吧,她生不出崽来,就应该带崽。不管何了凡同不同意,秀妹子就上了牌桌,从早打到晚,她可顾不上半音吃什么。在女儿打牌的问题上,寅斋公也无可奈何。


    何了凡便把半音送回了老家。


    何了凡的结发妻因没有给了凡生下个崽来,心怀愧疚,像带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把半音带到了五岁。可惜她命薄,没有再伴陪半音,便匆匆离开了人世……


    从此以后何了凡便没有再见过秀妹子。据说自寅斋公走后,秀妹子便和她丈夫过日子去了。何了凡毕竟没有勇气去锰矿找秀妹子。一年后他曾去看过一次她的房子,其时门窗都没有了,里面关着一群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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