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54节 黄牌警告

3个月前 作者: 年志勇
    集团公司审计组进驻松河。审计组头头说:为了配合整体上市,例行公事的查一查看一看,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请综合部经理早晚来一下。审计组这一驻就是十多天,小卢坚持早请示晚汇报,殷勤有加。审计组的人都是行家,查账必然得心应手,直把小小的财务部翻个底朝天。审计组临走前,很正式地向领导班子反馈情况,大小问题开列了三十余条,最主要的问题是欠费追缴不力,共有八万多退网用户未及时拆机清户。


    巴立卓不以为然,觉得拖延清户的现象普遍存在,并非松河所独有。心里这样想着,嘴上连称感谢,表示一定贯彻好落实好。审计组不想废话,打点行装回省城汇总去了。


    巴立卓没想到,巫奎老总会雷霆震怒,在一次全省性的会议上点名批评松河分公司,八万退网用户拆机不拆号的性质很恶劣,这和虚列收入没什么两样。巫奎还说慈不掌兵,市场经济不相信眼泪,凡未完成任务的负责人,请于本年度最后一个星期天上交辞职报告,并推荐接任人选!


    事态严重,巴立卓赶紧向相关领导解释澄清,但为时已晚。时隔一个月,省公司来电话说巫奎老总召见巴立卓。电话是纪检监察室打来的,而非通常情况下的综合部通知,巴立卓的内心陡生不祥之感。


    巫奎老总的脸上罩着一层冰霜,说:“这次找你来,专门和你戒勉谈话的。也就是说,省公司对你黄牌警告。”


    巴立卓的心一阵紧缩,但他马上镇静下来了,摊开笔记本逐条记录。


    巫总说了很多,归结起来是三个不够:业务发展的措施不够得力,生活作风不够检点,遵章守纪不够自觉。


    第一条问题,巴立卓认账,黑猫白猫逮住耗子才是好猫,松河分公司业务大幅度滑坡,在全省十二地市中排名倒数第一,除了无地自容没什么好说的。第二条问题,巴立卓有些委屈,关于自己和林紫叶的感情瓜葛,他至少向省公司专题汇报过两次,其中一次还带着离婚证去见巫奎总经理,时过境迁了,为何还旧话重提?第三条问题,叫巴立卓十分气愤,有匿名信告到了省公司,说他借母亲丧事之机大肆敛财,喧嚣乡里公然土葬,影响极坏。


    巫奎喟然叹息,“小巴啊,你是我眼看着成长起来的干部,可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叫省公司党组失望。回去好好想一想,要在业务发展上多动脑筋,不要老是强调客观因素,不要老是和其他运营商斤斤计较。总而言之,我只看重业绩的,考评干部要靠业绩说话!”


    巴立卓的心凉透了,他知道巫奎还有一层意思没说出口,那就是年底前不见改观,他将被红牌罚下。


    搁在往常,巴立卓凡是去省公司办事,总要到财务、建设、市场等部室转一转扯一扯的。可今天他哪也没去,失魂落魄地回了松河。佛说:大悲无泪,大悟无言。此时此刻的巴立卓真有点看破红尘的感觉。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巴立卓岌岌可危的消息传遍了机关,平素要好的人也都躲着他走,倒不是怕被牵连而是怕见了无言以对。这阵子,省公司也忙得直冒烟,力推主附、主辅分离和改制。这些年来邮电系统一分再分,但一大堆附属单位都留在了网通这边,设计施工监理、器材供应、宾馆饭店、旅游广告、职工医院、子弟学校、光缆厂、电缆厂、防腐厂、电杆厂,拥有职工数千人之众。如今电信市场竞争惨烈,主体企业都自身难保哪有余力他顾?按照国家的一系列文件,这些附属企业要改为非国有形式,与主业脱离隶属关系自谋生路。附属企业的职工都要置换国有身份,他们怎么也想不通,时不时地上访告状吵闹,可是在大政策面前,谁都无力回天。


    车子晃悠悠地走在高速公路上,无限的凄凉涌入巴立卓的心头。“话到英雄失路,忽觉凉风索索。”在最辉煌的人生时段,他忽然失去了命运的宠顾。职场、商场、情场处处受挫,感情事生活事工作事样样不顺,而这一切如同梦幻一般。


    岁月在不断地翻版重复,一晃又是深秋的景色。路上铺满了落叶,高大的杨树很像一只只向上伸展的手臂,撑起瓦蓝瓦蓝的天空。艳阳高悬,但已经失去了往日的严威。扑面而来的巨幅广告看起来是那样的无奈,一路看去都是国字号的招牌,中国移动、中国电信、中国网通、中国联通、中国铁通……,不知道是声嘶力竭的宣扬还是有气无力的祷告。


    清理了八万多拆机用户之后,巴立卓发觉在网用户下滑到了三十万,而仅仅两年前,松河网通还号称五十五万用户呢。宽带业务遭到了电信、铁通的强力阻击,网通的2M电路年租费三百元,可另外两家打到了二百元,甚至更低。所有冠冕堂皇的营销学理论在松河都派不上用场,价格永远是硬道理,巴立卓只能奉陪到底了。但是网通这边人多,价格跟进的结果无疑于饮鸠止渴。最困难的还是人员的问题,过去职工轻松挣钱尚不愿出力,如今挨累受苦却收入无多,抱怨之声不绝于耳。


    巴立卓在松河呆得太久了,正所谓日久生怨。至于是谁写信告状,他在心里划了个圈子,绍劲光的嫌疑最大。怀疑归怀疑,没有真凭实据,徒呼奈何?即便明知是他干的,巴立卓也束手无策,惟有佯装不知息事宁人。


    树欲静而风不止,又有几封信飞到省公司去了,打印稿写得有鼻子有眼,说巴立卓乱搞男女关系为千夫所指,说巴立卓在行风测评中弄虚作假,说巴立卓夸夸其谈不务正业。啼笑皆非之余,巴立卓召集大会讲了一通形势和任务,捎带着震慑一下无理取闹的小人。巴立卓沉痛自责,说:“巴立卓不才,但是决不做逃兵,一定人在阵地在。为省公司分忧,为分公司的职工尽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通信管理局鲁敏局长带队亲临松河。原来移动和联通就资费套餐的事又掐起来了,移动状告联通挑起了价格战,联通质疑移动附赠礼品涉嫌商业贿赂。与此同时,电信控告铁通盗用其IP路由,以提高本网宽带访问的速度。


    松河的电信市场乱成了一锅粥,通信管理局特意召开座谈会。鲁敏局长与座中的各位都熟悉,因为松河这地方他几乎每年都来。若论起破坏互联互通和打价格战的典型案例,松河地区一直榜上有名。


    面对各怀心腹事的六家运营商首领,鲁敏局长语重心长地说,用户过去为电信垄断买单,现在又在为互联不互通买单。电信业改革在不断探索中前进,但松河的电信企业个个亏损,全都排名居后,是何道理?是价格战打到了毫无理智,无法回旋的余地!竞争洗礼是完全必要的,既要充分又要有序,要把竞争从价格战转变为价值战,绝不能胡来。管理局也犯难,监管的力度小了,国有资产白白流失;监管的力度大了,消费者又不满意了,说搞价格保护。鲁敏要求:“请大家严格自律,不能文过饰非,要举一反三查摆不足。”


    巴立卓率先发言说:“大家都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可是又各为其主,都想抢得多一些,叫自己的职工收入宽裕点。可松河就巴掌大点的地方,无论是人口、幅员还是经济总量均只是全省的百分之五,抢来抢去的,怎么能不同室操戈?我们算是百年老店,转眼就要日薄西山了。我个人荣辱得失无所谓,可近千名职工都有家小啊,他们都要吃饭穿衣结婚生子上学看病啊。”


    霍达说:“移动收入早就超过固话的全部了,平均每十人六部手机,去掉老幼病残的,几乎人手一机。上边还催着赶着的叫增长,怎么增长啊?根据我的统计,至少有三万人拥有两部以上手机了。手机又不是柴米油盐,囤积那么多干什么?”


    见许维新面色苍白,鲁敏关切地问他是不是不舒服。许维新说:“这阵子老是胃疼。”


    鲁敏随口说:“有病不能硬撑着,该去医院就去医院。”


    会议继续进行,该许维新表态了,他抹抹冷汗说:“网通集团南下咬我们的二十一省,我们就要北上讨伐。过去我和巴总是老搭档,现在成了冤家对头,想起来就心寒。”


    赵剑说:“联通一套人马搞了两张网络,左右手互搏,怎么竞争得过移动老大哥。还有,互联网等媒体成天瞎起哄,天天嚷着要拆掉联通,队伍一惊一乍的,惶惶不可终日。”


    铁通的老总说:“我们的业务收入只是移动公司的八分之一,人员却多了一倍,僧多粥少,怎么活啊?还有,老百姓相信电信和网通的牌子,老觉得我们不正规。”


    卫通的负责人分明底气不足,他说:“我们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就指望卖几张IP卡混日子,和皮包公司没啥两样。好不容易卖出去几张,你也堵他也封的,联而不通、通而不畅,我连投河自尽的心都有了。”


    座谈会乱套了,跑题变味了,变成了牢骚会。鲁敏局长连忙打断各位的发言,说:“竞争并不是洪水猛兽,没有竞争,电信业就不会发展得这么快,中国已拥有世界最大的电信网络和用户群,我们省也有两千多万的用户,这是充分竞争带来的结果。竞争是必要的,竞争也要克制。松河的电信市场乱成这个样子,在座的各位都有责任,有话好好说,遇事多谦让。千万不要忘了,生意兴隆靠朋友,互相拆台栽跟斗。”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间万象看来极为复杂,其本质却很简单,需求产生驱动力,利益才是操盘手。鲁敏局长是饱学之人,焉能看不透这番道理?只不过不想说破而已。组织行为学里面有句话,叫做“屁股决定大脑”。六家运营商的思维都是从自身角度出发的,典型的屁股支配大脑的本位主义。六只大小不等的屁股,决定了六种不同的市场渴求。只要竞争存在,电信市场的博弈就远没有尾声。


    鲁敏局长的讲话行将结束,许维新感到呼吸艰难,他挣扎着起身,大概是想离开会场。不料,扑通一声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会场登时大乱,众人七手八脚地去拽他。鲁敏叫声不好,费了好大的劲才掏出自己的救心丸,哆哆嗦嗦塞到许维新的口中。


    在焦急的等待中,急救车来了,呜哇呜哇的警报声震得人头皮发麻。救护人员判定许维新是急性心梗发作,病情十分危急。急救人员稍做处置,便将许维新抬上了救护车,直奔医院而去。


    最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许维新经抢救无效病逝,死于大面积心肌梗塞。


    鲁敏局长后悔不迭又痛惜万分。各家运营商头目异口同声说,许维新是被任务给逼死的、是被工作累死的。要不是市场争夺这样白热化,要不是整天心急火燎的,他怎么会耽误治疗的时机,怎么会英年早逝?


    许维新的夫人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哭天抢地道:“胃痛啊胃痛啊,哪知道是心脏病啊……”


    巴立卓的内心无比酸楚,大有兔死狐悲之感,他甚至还觉得,自己对许维新之死负有一定责任。这几年,他把许维新当成了最凶狠的敌手,处心积虑地防范他打压他,连做梦都想竞争取胜。许维新走了,英雄般地倒下了,但巴立卓并没有因此获胜,他依然是失败者。电信市场的争斗太惨烈了,即便一时打赢了,又能怎样?惨胜犹败啊。死去原知万事空,在天堂里面,兢兢业业的许维新可以好好地休息了。


    许维新的葬礼很隆重,各电信运营商和邮政局的车辆云集,花圈挽联如山,老邮电的人自发地赶来送别。受众人推举,巴立卓出面致悼词,悼词很短却流露出诗人的悲伤,他说:“人生就是一场战斗,一场无法预知、无法彩排、无法重演的战斗。许总是我的兄长,我从前的同事,我后来的竞争对手。他是坚强的勇士,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以行动告诉我们,态度决定一切,战斗的人生最精彩!”


    殡仪馆的哀乐悲怆低徊,数千人胸佩白花缓缓走过,泪水打湿了冰冷的季节。


    一连多日,巴立卓的情绪低落,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发呆。


    这天下午,小卢接到市委办公室的电话,说是秘书长找巴立卓。巴立卓得知是新任市委书记邀他面谈,有些受宠若惊。想当年,柳鹏和史群做邮电局长时,都是市委书记、市长的座上宾。随着电信不断分拆剥离,巴立卓深感风光不再,与当地主要领导的接触越来越少了。


    新书记说:“网通是老邮电的主体,这些年来对市里的贡献很大,我们是不会忘记的,你有什么困难尽管反映就是了。”


    一股热流涌遍周身,巴立卓差点当场落泪,他很久没听到这样暖人的话语了。巴立卓想了想说,今年为了旧城区的改造,我们拆掉了五万多对线路,损失了数百万的资金。可回迁的时候,建委反过来还要收取我们的费用,这很不合理,云云。


    新书记沉吟了片刻,写张条子递给巴立卓说,你拿着这个去找某某副市长,叫他们妥为研究,予以解决。


    巴立卓知道,新书记找他可不是征询意见的,肯定要耳提面命。果然,新书记说,我看了松河日报上的记者访谈,你的见解很有启发性,叫我这样的外行都深为折服。


    巴立卓有些不好意思,就问书记:“需要小巴做些什么吗?”


    新书记就说,市里招商引资决心很大,想有信息化带动现代化的大手笔,最近谈了个韩国项目,专门生产电信仪器仪表的,“我心里拿不准,想让你介入一下,提供个可行性分析报告上来。”


    巴立卓欣然领命,回单位后立即与马元商量,抽调了几个人研究釜山电子的样机,实地测试,准备起草报告。有了书记和分管副市长的亲笔批示,建委那边的事情自然一路绿灯。建委主任还找巴立卓拉话,问你和新任市委书记的关系不一般哪。巴立卓故做神秘状,吞吞吐吐道:“也没什么,就是老相识了。”


    此言既出,建委主任肃然起敬,当晚便邀请巴立卓总经理赴宴。


    这天巴立卓想儿子了,就给孔萧竹打了电话。孔萧竹犹豫了半天才说,“巴奢上高中了,功课很紧的。”


    巴立卓带着讨好的口气提议说:“我定好饭店,先点好菜,等咱儿子下晚自习就吃,如何?”


    孔萧竹很勉强地同意了。巴立卓回头邀请林紫叶参加。林紫叶没好气儿,“这是你的家庭聚会,我凑什么热闹?”


    巴立卓说:“我觉得,你也是我的家庭成员。”


    林紫叶说:“你儿子的目光能杀死我,何必自讨没趣?”


    巴立卓不好再说什么。但是这个电话之后,无论是巴立卓还是林紫叶,都隐隐地感到,他们之间有了一道阴影。过去他们之间横着孔萧竹,现在恰好调过来了,林紫叶夹在了中间。


    按照约定的时间地点,巴立卓驾车去接他的前妻。孔萧竹很久没坐巴立卓的车了,她有了一种隔山隔水的新奇感受,这种感受既亲切又陌生。


    北方的冬季如果没有雪,连夜色都枯燥得让人乏味。学校门前挤满了各种车辆,高中的教学楼灯火通明,在寒夜里透射出灰冷的光芒。


    长时间的沉默后,孔萧竹开口了:“请问巴总,何时迎娶新人?”


    “你的问题叫我想起了二千年前的古诗。”巴立卓边笑边吟咏了几句:“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孔萧竹说:“你这个人哪,总是云山雾罩,不知所云。”


    “除了吟诗自乐以外,我巴立卓一无所长。”


    “孩子的功课不好,最惨的是语文,老也不及格。”


    “没关系的,大学都扩招了,怎么也能对付念一所。”


    “你的标准也未免太低了。”


    巴立卓说:“标准高低并不重要,人这一生要奋斗,但要更靠机遇。俗话说的好,八分命求不了一尺,随遇而安最好。”


    孔萧竹撇嘴:“想不到意气风发的巴总居然这样灰心丧气。”


    巴立卓正想说什么,就见校门洞开,学生们潮水般地汹涌而出。


    巴奢没料到父母会同时来接他,而且是结伴来接,乐得一蹦多高。昔日的三口之家再度团聚了,说说笑笑去了京都春饼店。


    巴奢的胃口大开,边吃边看父母,似乎想在他们的脸上捕捉些什么东西。


    孔萧竹的面色苍白毫无光泽,在灯光的照射下,她的脸廓有一种被射穿的透明感。巴立卓关切道:“萧竹见老了。”


    孔萧竹说:“好心情才是女人最好的营养品,你们爷俩变着法地折磨我,能不老吗?”


    巴立卓有些尴尬,说:“琳琅满目的化妆品,都鼓吹驻颜有术。”


    孔萧竹哀怨:“我这张脸已经是一张死皮了,再高级的美容营养品都无效了。”


    巴立卓轻咳一声:“瞧,又是我的过错了。”


    孔萧竹说:“婚姻破裂的责任当然是双方的,你错在大方向上,我错在了细节上。由于我处理问题的方式有欠缺,结果叫人趁虚而入。”


    巴立卓觉得可笑,“天使在想象中,魔鬼在细节里。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孔萧竹心有不甘:“我经常奇怪,人人都夸你幽默,我怎么没看出呢?”


    巴立卓说:“在你急风暴雨似的打击下,我根本没有开玩笑的空间。”


    孔萧竹晃晃头,说:“你还有一条致命缺点,就是狐朋狗友太多,夜不归宿,典型的滥交。”


    巴立卓说:“我现在改多了,牢记交友的四项基本原则:智商高的基本不交,长相好的基本不交,心肠软的基本不交,脸皮薄的基本不交。”


    “闻所未闻。”孔萧竹忍不住笑了,她发觉巴立卓这人也挺可爱的,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巴奢插话道:“你俩眉来眼去的,干脆复婚算了。”


    巴立卓敲了敲桌子,制止儿子:“不许瞎说,黄牌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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