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第二届
3个月前 作者: 柠檬九
第二届
他想自己干?
夏芍琢磨着这句话,心里没有一点惊讶,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自从中日建交,男人开始学日语,后来又转了销售,她就知道他还是会走上书里那条路。不管是孑然一身,还是有妻有子,他骨子里有一些东西始终没变。
可能是冒险,可能是野心,总之是没有办法甘于平淡。
而他想要经商,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合适了。
山菜从收购到腌晒,没有任何技术含量,最大的难题是销路。陈寄北最不愁的就是销路,他这些年负责的就是山菜出口,全江城没人比他更能找到销路。
只要他想干,完全是自带销路和人脉。
他甚至连买木桶都省了,下点木料自己就能做,成本主要还是在收购上。
夏芍迅速给男人报账,“现钱有三千多,你转销售以后咱俩的基本工资就够每个月生活,提成我全存着。一部分买了房子,都是在价格最低的时候买的,最高不会超过四百块,已经全租出去了。每个月的房租能有五十多,一年多下来不说全部回本,一半是有了。”
三千多放在这刚刚改革开放的79年,绝对是笔巨款,全用来收购山菜也能收个大几千金。
但夏芍不知道这对于男人来说够不够用,“要是不够,还可以把房子卖几套。现在知青回城了,房价也开始往回涨了,不过涨得不多,顶多比买的时候多六成。”
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一如以往的每一次。
她甚至都没担心过他能不能做成,会不会亏本。
灯光轻轻在水面上晃动,陈寄北稍一低头,就能看到水下并排放着的两双脚,不仅疲惫一点点被热水带走,人也是在外面不会有的放松,“够了,先给我五百就行。”
夏芍问都没问,就要擦了脚去开箱子拿钱。
陈寄北按住了她的肩,“不着急,你再泡会儿。”
又主动跟她解释,“明年春天才开始收菜,我主要是想下点木料,先开始做桶。”
这才刚改革开放,要收菜也的确得等明年,腌晒山菜要用的大缸之类的都不用急着准备。夏芍就没起来,在水下舒适地动了动脚尖,“你准备什么时候离职?”
“先不急,我还想再看一下风向。”
这倒也是,改革开放初期都是在摸着石头过河,百姓是,国家也是,因此政策常有变化。陈寄北不是头脑一热的类型,既然明年春天才能收菜,自然不会先断了自己的后路。
夏芍拎起水壶想添一点水,被陈寄北接了过去,“二立是不是也跟着你买房了?”
“不止二立,孙姐也跟着又买了一套。”夏芍倒没隐瞒,“不过他们买得晚,前年年底买的,因为知青开始回城,价格已经开始涨了,但还是比现在的便宜。”
何二立一直跟金美云住在娘家,也不是那么回事。
虽说将来单位有可能会分房,但有些厂还没分房下岗潮就来了,还不如趁便宜赶紧买。反正金美云能干,何二立工资也不低,家里就两个孩子,他们手头还是有钱的。
“也买的临街的?”陈寄北放下水壶问。
“嗯,临街的方便,省的还得往胡同里拐。”
陈寄北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刚你说你要升职了?”
“应该是要升职了,车主任想退到质检员的位置上,让我当主任。”
说起这个夏芍有些唏嘘,“车主任这个人别的不说,是真能容人,我都没想过他会退。”
“像师父。”陈寄北淡声说道。
夏芍发现他和自己想一块去了,笑起来,“是像师父。”
陈寄北就没再说什么,握住了她落在自己身侧的手。
这几年转销售,鲜少再做木匠活,男人指腹的薄茧已经淡了,掌心却依旧温热。两口子就这么并肩坐着,哪怕不说话,空气中也全是默契的温馨。
第二天陈寄北就去下了木料,因为量有些大,还找人给批了条子,送了点东西。
单子下完了还得等,倒是食品厂去采购奶油的人先回来了,还带回来些黄油,“听说这个在国外也是用来做点心的,你看看能不能用,能用叫他们一起发。”
奶油、黄油国内之前都没有,能有黄油当然最好。
夏芍干脆把原来的配方升级了下,加上黄油,做成奶油夹心的毛毛虫面包。
加了黄油的面包更柔软、蓬松,色泽也更加漂亮,刚出炉,混合着淡淡奶香的香味就飘满了临时车间。苏书记从外面经过,闻着味道走了进来,“这是做什么呢?”
“做面包。”夏芍一面说,一面将托盘放到架子上晾凉,“等会儿就能好,书记要不要留下来尝尝?”
“正好我有事跟你们说。”苏书记就在桌边坐了下来。
刚看向车主任,车主任擡手指指夏芍,“跟她说,我已经不准备管事了。”
“通知都还没下来,你就不管了?你这退得比你师父还彻底。”
苏书记笑了笑,听这意思,显然升夏芍做主任这事成了。
车主任神色一松,笑着给他倒了杯水,“她能干,当然是能者多劳。”
说话间,毛毛虫面包已经做好了。
苏书记和车主任年龄都偏大,只掰下来一块尝了尝,“光闻味都比原来的面包香。”
“价钱也好。”夏芍说,“奶油和黄油都不便宜,虽然用的也不多。”
“那就跟宫廷酥一样,走你说那什么高、高……”
“高端路线。”
“对,高端路线。”车主任点头,“也不知道你哪来那么多新鲜词。”
夏芍只是笑,“都是我瞎编的,听听就好。”
苏书记却觉得这个词不错,“都是指精细不好做的点心,这个就比细点好听,显得咱们厂也紧跟改革开放的脚步。我看量别做太大,光凭着这什么奶油,就不愁卖。”
尝完面包,他才道明来意,“市商业局刚找我开了个会,问咱们厂新品的事。”
十多年过去,老一辈的不少人都退了,换上了新人。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正好又赶上国家改革开放,估计市商业局也是想趁这个机会,看能不能做出点成绩。
夏芍没急着说话,静静等着下文。
苏书记就看了她一眼,“市里的意思是既然上次交流会办得很成功,咱们又有新东西,不如再办一场。也算是带领咱们省的食品行业,打响改革开放的第一炮。”
车主任突然想起土产谈成第一笔出口的时候,提起当年的交流会,他们都有些唏嘘。
只有夏芍,笃定地说还会有第二届。没想到第二届真的要来了,还是主动找上门来的。
但东西是夏芍研究出来的,愿不愿意教给别人也是夏芍说了算。虽然心里颇多感触,车主任还是问苏书记:“市里是商量咱们,还是让咱们必须办?”
“是商量咱们。”苏书记说,“比较客气,问咱们方不方便。”
这就让人舒服多了,车主任望向夏芍。
夏芍拿出的都是比较简单的东西,只有手指饼干有些制作难度,要说新鲜,新鲜的其实是样式和里面用到的奶油,别人要想跟着做,也不是完全做不出来。
不过要想办,现在却不是时机,“马上中秋节了。”
苏书记也知道,“市里只是有这么个意向,没说具体时间。上一次咱们办得仓促,有好几个食品厂都没来,这次如果要办,肯定要办得隆重,多做些准备。”
说到这里他还笑了下,“也让他们搞个选拔,选来咱们这学习的人。”
说起选拔,夏芍突然想起当初的常副主任常金顺。
因为他横插一脚,老罗不得不搞了一次公开选拔,从她和叶大勇间选出一个去省城学习。
碍于师徒情分,又实在找不出有力的证据,老罗只是把人逼走了。也不知道他调去五城食品厂之后怎么样了,上次交流会五城食品厂没来人,打听都没地方打听。
不过有省城食品厂的例子在前,说不定这次搞第二届,五城那边会来人。
夏芍寻思着,一擡眼,发现车主任好像也想到了什么,有些出神。
送走苏书记,他跟夏芍说:“有阵子没去看师父了,找个时间一起去看看吧。”
夏芍没有意见,“行啊。上回我去,他正在家里种花,也不知道种得怎么样了。”
老头儿退了休没事干,又不能做老本行,只能在家里种种花,养养草。
不过手还是痒痒,一到过年就在家炸馓子,做套环,哪怕一口不吃,也得做了心里才舒坦。师兄妹俩进门的时候,老罗正把烙好的饼皮夹上豆沙,“爷爷没说错吧?这个在家也能做。”
他六岁的小孙女就站在锅边,抱着做好的铜锣烧咬了一口,“好吃。”
又歪了小脑袋,满脸期待问爷爷:“奶油呢?奶油也能在家做吗?”
自从毛毛虫面包上市,简直成了小孩子的梦中情包。每天心心念念,就是再尝一口那甜甜的奶油。别说老罗的小孙女,半夏那么大了,都抵挡不了。
“奶油……奶油……”老头儿显然被问住了,见到夏芍忙问她:“奶油在家能做吗?”
“能是能,不过特别麻烦,厂里的奶油都是从外面进的。”
夏芍手里就拎着毛毛虫面包,笑着拿出来一个递给小丫头。
小丫头那眼睛瞬间就亮了,可还是看了眼爷爷,见爷爷点头才敢接,“谢谢夏姑姑。”
“这时代真是变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老头儿有些感慨。
不过听说要办第二届交流会,他还是很高兴的,笑起来,连因为削瘦而格外多些的皱纹里都透着愉悦,“那你们可得赶紧办,要是办晚了,我还不知道能不能看见。”
“师父你要这么说,我可就不办了,等您过了两百岁再说。”夏芍故作严肃。
老头儿一听立马像以前一样瞪她,“等我过了两百岁,你见谁活过两百岁?”
“您活一个,不就有了?”夏芍说着自己也笑了,“再说我还准备办第三届、第四届呢。”
“那我可得多吃半碗饭,等着看你的第三届、第四届。”
苏书记这边给了回复,市商业局那边的确没着急办这个交流会,过了中秋才把消息放出去。
省里照例派了人下来考察,来的照例是秦二嫂,“快退休了,过来站好最后一班岗。”
机关单位退休晚,要是在工厂,她这个年纪已经退休了。当初机制饼干班那些人就退得只剩一个小唐,两人时隔十几年又在这种情况下相见,只觉时光荏苒。
十一月份,省里有通知下来,将交流会定在了次年的五月一。
叶大勇皱眉,“是不是晚了点?”
“是有点晚。”夏芍说,“不过日子比较有意义,又是春暖花开的时节。”
彼时她已经当了两个多月的车间主任,陈寄北下那批木料也早就到了。做好的木桶整齐地堆在院子里,占据了夏母之前用来种菜的角落,以后估计还会占据更多。
“这个院子还是小了。”夏芍觉得家里根本放不下。
陈寄北也知道,“等明年,我看看能不能弄块地方。”
等第二年,他第一件事却是向单位申请了停薪留职。
消息传出去,全土产哗然,这已经是他做出的第二次惊人之举了。
第一次他放弃了技术工的高工资,调岗去了销售科,算是调成了,赚的提成比工资还高,这次呢?
停薪留职单位可就不给发钱了,甚至每个月还要倒给单位钱。就连停薪留职这个概念都是刚有的,很多人听都没听说过。
旁人跟夏芍提起,总不免让夏芍劝劝他,叫他别冲动,他在销售科干得多好啊。
夏芍只是笑,“没事,我不是还上班呢。”
大家一想也是,陈寄北不上班,家里不还有一个车间主任,还有房子,怎么也饿不着他。这有个能干的媳妇儿就是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不上班也可以不上班。
然后又都开始劝夏芍,叫她别太惯着陈寄北,哪有大老爷们不上班的。
“这下好,你真成吃软饭的了。”回到家,夏芍笑着和陈寄北说起此事。
陈寄北正在记账,闻言头也没擡,“那不是正好。”算完合上笔记本,将笔夹进去,才支了肘淡淡撩眸看她,声音低到不可闻,“正好在家给你侍寝。”
话是用气声说的,夏芍敢保证绝没有第二个人听见,但还是下意识四下看了眼。
“没事,他俩作业还没写完。”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陈寄北道。
夏芍就忍不住捏了下男人的脸,“一天天看着正经,说话一点不正经。”
陈寄北任着她捏,等她捏够了,才说:“地方我找好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夏芍知道他说的是腌菜的场地,“等我休班的,这两天厂里又上了新东西,我得盯着点。”
等夏芍休班,院里的木桶早被擡走了。
陈寄北租的是江城的老棉织厂,六几年就因为经营不善黄了,工人全转去了其他工厂,厂房就空了下来。厂区不大,还带个院子,刚好可以用来晒山菜。
因为荒废了太久,房屋已经很旧了,门窗全都透风。
陈寄北只收拾出了其中一排平房,先将做好的木桶放了进去,“这边不能没人看,我请了何叔。”
何叔年纪大了,瓦匠的活肯定干不了了,又没有退休金,看个大门倒的确合适。
两人正说着,陈寄北订的大缸来了,一共十个,全都是直径一米的。比食品厂用来装糖浆那种能装个一千四五百斤的肯定要小,装个三四百斤山菜也够了。
缸是夏芍给的钱,光这十个就花了五百多。
这还是便宜的,食品厂那种特大号二百六一个,五百多只能买俩。
晚上回去算账,夏芍都有些庆幸,“还好这半年又收了三百多房租,不然都不够三千了。”
这生意果然不是谁都能做的,菜还没收呢,他们前前后后已经花出去一千多了。好在不管桶还是缸,都可以反复使用,明年就算要买,也不用买这么多了。
一切准备就绪,四月底,江城周边开始薅山菜了。
何婶儿、金美云她妈甚至孙清她妈,陈寄北发动了所有人脉,专门在常薅山菜的几个山头下山路上等着收。这样不用背着东西去土产公司的收购点,很多人直接就卖了。
反正价格差不多,能少跑一趟,谁愿意多跑那一趟。
收完陈寄北会租了车过去拉,按照收购量,给几人结当天的工钱。
何婶儿这辈子就没上过班,晚上回家直嚷嚷累,嚷嚷完,第二天又数着钱收菜去了。
厂房那边则是雇的临时工,每天一毛五,比家属服务队的工资高多了。虽然用的人不多,用的时间也不长,但通过熟人把消息往外一传,没几天人就齐了。
陈寄北这边第一批山菜进了缸,夏芍那边的第二届交流学习大会也正式拉开了帷幕。
大概吃过一次亏,这回省城食品厂没再自视甚高,一收到消息就报了名。不止他们,上次没来的几个厂全报名了,包括五城食品厂,十二家食品厂一家没少。
去年才退下去的车光喜拿着夏芍递给他的名单,“这回师父解气了。”
可不是解气了,上一届那么多厂没来,简直就是明晃晃的瞧不起人。
夏芍笑着喝了口水,“我想把师父请回来,作为建厂元老出席这次交流会,你看怎么样?”
“作为建厂元老出席交流会?”车光喜一愣。
夏芍点头,“糕点车间就是师父一手建起来的,别人没有资格,他也有这个资格。而且上次人没来全,我看他挺失望的,这回请他回来看看,也让他乐呵乐呵。”
那时候老罗就已经准备退了,人没来全,老头儿的确挺失望的。
车光喜半晌无言,将名单还给了夏芍,“你这个徒弟,师父没白教。”
“我这个徒弟没白教吧?”
看着眼前热闹的景象,老罗忍不住跟身边的温广山说。
听说能作为建厂元老来参加这次的交流会,老头儿特地去理了个发,还把自己的毛料中山装穿上了。胸前别着个名牌,上书“特邀嘉宾”,要多精神有多精神。
因为主办方是糕点车间,温广山也收到了邀请,闻言笑着点头,“没白教,就你的徒弟最有出息。”
“那是,我当初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评书里咋说的来着?天赋异禀,骨骼清奇。”
见夏芍要上台讲话,老罗赶紧收了声,目含笑意落在自己最骄傲的徒弟身上。
下面十几个厂三四十号人,又有谁的目光不落在夏芍身上。尤其是那几个年龄大的,参加过上一次交流会的,完全没想到一转眼,夏芍就又成为了车间主任。
岁月似乎格外眷顾她,没有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痕迹,只沉淀下愈发从容的气度。
她只要一开口,甚至都不用刻意强调纪律,下面便会下意识噤声,变得无比安静。
等暂停下来休息,准备正式开始学习了,老罗才找到五城食品厂的人,,“常金顺这些年还好吧?”
说是师徒情分到此为止,真见到了人,还是没忍住打听了下。
没想到对方竟然愣了下,“常金顺是谁?”
“就你们厂糕点车间的,长脸,个子不算高,平时挺爱笑,今年差不多该退休了。”
“我们车间没有叫常金顺的,姓常的都没有。”
老罗皱眉,终于觉得不对劲了,“姓常的都没有?他十多年前就调去你们厂了。”
“你等我找人问问。”
那人跑去跟同伴说了几句,不多会儿两个人一起过来。
他那同伴显然年纪大一些,“厂里以前是有个叫常金顺的,一开始在糕点车间,没升上去,又走后门转去了销售科。不过他这人太贪,把一坛红方兑上水,装成两坛退给厂里,说是人家退的货,卖货的钱全自己吞了,吞了得有上千。那啥时期被人发现,抓去蹲了几年,又送到沟里改造去了。”
哪怕知道这个徒弟心术不正,老罗也没想到他吃了教训不仅没改邪归正,反而变本加厉。
他胆子是有多大,竟然敢用这种方式糊弄厂里,把厂里的货钱都贪了,还贪了上千……
好半晌,老罗才点点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心里到底没之前那么高兴了。
温广山正要说点什么劝劝他,车间一个负责接待的年轻姑娘走了进来,叫夏芍:“夏主任!”
一面说,一面难掩喜色,让出身后一个三十来岁、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青年。
“夏主任,这位是《全省日报》的记者,来采访的!”
陈寄北:不上班也有老婆养的幸福,你们不懂~
好像有点感冒,让我躺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