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3个月前 作者: 朵枝
    远处天空一片碧蓝,白云厚如棉絮堆簇,空气都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气息。


    蒋乔看着窗外,心情凌乱到根本写不出来半个字,她阖了阖眼,用力将手里的马克笔扔到了一边,整个脑袋都是八十五度的热浪翻滚,让她毫无思考的能力。


    虞安安走过来,从地上捡起马克笔,“蒋乔,今天我代你,你去休息一下。”


    蒋乔眼神深谙,道了句谢谢便转头朝电梯间的方向跑去。


    她几乎一刻不停地跑到了心内科,熟门熟路推开办公室的门,“秦悠然,我问你,你为什么不拦着啊。”


    秦悠然靠坐在办公椅上,白大褂虽然穿戴松散却上上下下一丝不茍。


    她抬眼瞥了蒋乔一眼,眼皮沉重地复又垂下,“让她去呗,一个敢来,一个敢去,没那么脆弱。”


    蒋乔侧目看着那张永远都是云淡风轻的脸,眼光弱颤地问道:“你知道她怀孕了?”


    秦悠然耸了耸肩,“啧,我也就比你知道得早那么一丢丢,昨天握她手的时候把脉把出来的。别说,我跟我爸学的那几招切脉还算是学有所用。”


    蒋乔张了张嘴,无奈又无语地一巴掌拍在她面前的实木桌上,“我早上帮她收拾垃圾桶的时候看到她的验孕棒了,应该是昨天你暗示她之后特意测的,她都没在医院验过血就跑了,一路上那么颠簸,万一……”


    “没有什么万一。”秦悠然掀了掀眼皮打断她。


    蒋乔愣住:“啊?”


    秦悠然凝视她道:“健康的胎儿和母体没有保胎一说,让她多走走,指不定生的时候更轻松。


    “……”蒋乔难以置信,有那么一瞬,只恨自己手上没拿一把刀,“秦悠然,你胸口里装的到底是石头还是心啊?”


    秦悠然长呼了一口气,不紧不慢拿起手边的水杯,“心呗。反正我有预感,她亲自过去看看,说不定有惊喜呢。”


    蒋乔一听,疑惑道:“什么意思?”


    秦悠然傲慢地扯了扯嘴角,“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程赟还活着,就像当初在古圭拉,我也觉得顾诗筠没死一样。”


    落了霜的车窗在阳光下渐渐消融散去。


    也不知道车子拐了多少路,更不知道一路上走过多少零零星星的人,等入了一大片几乎看不到尽头的无人区,才加快了速度。


    一路上,林彦霖时不时回头安抚一下顾诗筠,生怕路上有什么坑坑洼洼的石子路坑颠簸她。


    他脱下自己的外套递过来,“嫂子,比较远,你拿我衣服垫着腰吧。”


    顾诗筠转过头来,眼眸里依然没什么神色起伏或情绪跌宕。


    她没拒绝,伸手接过衣服小心翼翼枕在腰后,“谢谢,他很坚强。”


    林彦霖没听明白,“啊?谁?”


    待看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垂落下去,他忽地恍悟,又是一阵绞痛贯穿五脏六腑,难以呼吸的愤恨懊悔一触即发。


    “嫂子,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大队长……”


    作为第一僚机,他居然没发现在外机侦查机驶出边界的时候会有两架阵风战斗机席卷而来。


    不弱的隐形能力,躲过了雷达的勘测,躲过了被侦察机掩饰的视线,如果程赟没有第一时间果决开火,那么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顾诗筠茫茫听着,手掌的纹路都已经被捏成细碎的沟壑,“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想直面,却总要面对。


    生或者死已经是定数,又有什么所谓。


    见她目光执意,林彦霖咬住舌尖,忍痛地说道:“伽国一架战斗机自杀式袭击,被大队长击落的时候,爆炸的碎片击中了大队长那架飞机的鸭翼……”


    凉水刺骨的冷顺着心脉攀爬而上,顿时没有了正常感官应有的反应,顾诗筠木然怔住,缓了很久突然急切问道:“我记得……座椅不是可以弹射出舱吗?他跳伞技术不是很好吗?……”


    司机闻声也痛惜地叹了一声。


    林彦霖沉了沉气,道:“没有用,下面都是没人能翻越的雪山深渊和冰川湖泊。”


    话音刚落,好不容易从死灰中冒出一点头的火花又猝然熄灭,顾诗筠黯然失魂地瘫坐了回去,后腰恰恰抵住林彦霖的外套,让她一瞬就想起来了肚子里那个小小弱弱的生命。


    他才六周大。


    心脏才刚刚开始跳动。


    林彦霖担忧道:“嫂子?嫂子?”


    顾诗筠抬起右手,将手掌轻轻放在小腹上,血脉流动之下,第一次感受两个心跳的轮回。


    “放心,我没事。”


    一个小时后,车子终于停了下来。


    顾诗筠下了车,也不知道眼前是什么,除了偌大深长看不到尽头的飞机跑道,就是一座一座冷冰冰的机库。


    走了没多远,就进了一栋严防死守的大楼,视野宽阔、光线明亮,如果没有猜错,大概是塔台指挥部之类的。


    她也不太懂,直接跟着林彦霖进了一间办公室,迎面的中年男人穿着蓝色的迷彩作训服,朴素简单的模样却凸显出他肩章的不容小觑。


    周建义起身走近,沉稳的步伐在地面摩擦出碾压似的脚步声。“顾医生,我是周建义,是你丈夫的领导,也是他的……”他蹙眉深思,继续道:“老师。”


    顾诗筠咬着下唇,怀中紧紧抱着包,一言不发,“……”


    沉默早已不能代表内心的茫然失措,她来这的主要目的也只是苍穹远天的最后一面。


    其余的所有人,所有事。


    对她来说,都不重要。


    周建义垂下眼,默得片刻,忽地回身走到办公桌边,然后从一个筐子里拿出一顶白色的头盔。


    “我们找了很久,只在战机坠毁地点的附近找到了这个。”


    顾诗筠闻言,心口几乎快要被溘然剧烈的颤抖所占领,濒临崩溃的绝望感和恐惧感跟洪水猛兽一样席卷而来,从前后上下四面挤压,连呼吸都是一种奢侈。


    林彦霖眼神一紧,赶紧走过去从周建义手上接过头盔,然后侧目暗示了一下。


    周建义立刻明白了过来,从震愕到庆幸、再从庆幸痛惜不过瞬息万变之间,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像一桶冷水似的将自己从头到脚浸透。


    顾诗筠始终没有说话,她从林彦霖手里将头盔接过,似是已经被仔细擦洗过,头盔上没有半点灰尘泥土。而再看里面,按照程赟头骨形状而制的内部已经完全变形,根本看不出来原有的形态。


    绞痛的呼吸渐渐呼出或急或缓的节奏。


    她都不敢想象,他该有多痛啊……


    良久,啜泣的声音被无声的面对所掩埋,迎着那缕阳光,雪山尽头的苍鹰盘旋在最纯净的土地上,一声一声苍凉尖锐的鸣叫声里,周建义缓缓摘下了帽子,朝着顾诗筠默默敬了个礼。


    肃穆或是庄严,都在朦朦稀稀之间变得模糊起来,唯有眼神是肯定的。


    顾诗筠看着周建义脱帽敬礼,依然平静地毫无波澜,她紧紧抱着程赟的头盔,视线透过窗外射入的微光,淡淡说道:“我不想要什么英雄,我只想要我的丈夫。”


    说完,她转身离开。


    背过去的那一刹那,阳光没有了,只剩下空无一人的冗长走道和冰凉的护栏,她终于忍不住,眼泪如同崩线一般滚滚而落。


    入了夜,冷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这个地方,永远也分不清是春夏秋冬,仿佛一天有四季,冷暖自知。


    顾诗筠坐在床上,靠着墙,怀里紧紧抱着头盔,眼泪流成了干涸的河渠,再也没有了湿润。


    沈浩将热饭送进来,怕她不吃,特意加了一勺辣椒酱,“嫂子,你不是最喜欢吃辣的吗?你多吃点。”


    顾诗筠一听,眼尾稍稍动容,她慢慢将头转过来,看着桌子上满满一大盘菜,忽然觉得有些饿了。


    两天了,她什么都没吃。


    于是她拿起筷子,吃了几口,见沈浩还守在旁边寸步不离,低头默默说道:“你不用盯着我……”


    沈浩气息一颤:“啊?”


    顾诗筠垂着眼帘,“我既然能来到这,就不会想不开的。”


    沈浩一愣,鼻尖酸酸涩涩,“嫂子,你慢慢吃,我先走了。”他转身离开,顺便带上了门。


    筷子拨动在碗底,金属摩擦的声音让人忍不住地后脊发凉,摩摩挲挲之间,手机就来了电话。


    顾诗筠蓦地怔住,心思上下跌宕才去看来显是谁。


    她沉着手臂接起,“妈。”


    对面沉默两秒,“筠筠啊,我接到我们当地武装部的通知……”


    顾诗筠麻木回应道:“我知道,我现在就在他部队,下午刚到的,挺远的。”


    徐曼华闻言啜了两声,声音明显是哑的、语气明显是哽的,“你怎么昨天不告诉我呢?那么远,你一个人跑那么远,干什么……”


    顾诗筠咬着下唇,手中的筷子翻动着大块的肉丝,放在嘴里却苦涩无味,她缓缓说道:“妈,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对面陡然间愣住,有那么一瞬连呼吸声都透不过听筒的屏障,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然后,猝然地——“筠筠,你怀孕了?你怀孕了还乱跑吗?你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如果我知道了,我肯定不会让你去啊……”


    徐曼华急得团团转,似是心太难安,回头冲顾长青吼了好几声,急不过又骂,骂完了又是哭。


    顾诗筠听着,只默默地埋头吃饭,几口下去,胃里总算有了点饱腹感,她艰难开口,说道:“妈,程赟刚走,我总要带孩子来看看爸爸,明天我还要收拾他的东西,我想带回去,每一件都带回去……”


    她越说声音越低,说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眼泪流在手边,顺着筷子淌进嘴里。咸的,苦的。


    最后,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只听到顾长青接过了电话,说了一句好好照顾自己,便挂了。


    漫长的夜又开始了。


    秦悠然发来了信息,字里行间都是迷之自信地相信程赟没有死,絮絮叨叨一大堆,最后直接来了一句【我也是猜的】


    顾诗筠也没有心思去应付回应她。


    秦悠然的第六感确实很准,但还没有准到可以对这种生还率基本为0的空战下定论。


    她躺在床上,强迫自己入睡,但是分分秒秒都是无用的徒劳。


    远疆的阔野起了风。


    像是有人在哭,呜呜咽咽,没有止境。


    顾诗筠走到窗边,冰凉的铁沁着斑斑点点的锈迹,打开窗户,又是更加冰入肺腑的风。


    她沉沉地深吸一口气。


    然而刚要关上窗户,突然,就听到远处传来熟悉的口哨声。


    一声、两声、三声……


    被风吹过来,萦绕在耳边,熟悉至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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