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3个月前 作者: 木浮生
    chapter10保加利亚玫瑰


    1


    大四的时候,搭了个末班车,以替补的身份拿到一个最低级别的奖学金,学校发给我三百块钱。这是我完全没想到的事情。领到钱那天晚上,我兴奋得半夜都睡不着觉。


    白霖趴在上铺的栏杆上,翻个白眼说:“至于么,三百块钱。人家不了解的,还以为你打鸡血了。”


    “什么鸡血?”我纳闷。


    “据说,”白霖从铺里坐起来解释,“人用针管推了鸡血后,会浑身燥热,脸色红润,数月都不想睡觉。”


    于是我现在站在客房中央,已近凌晨,又有了一种被打了鸡血的感觉,想跑到阳台上大声尖叫,又怕被隔壁的慕承和听到,又怕被酒店保安捉住。然后我跳到床上,脑袋埋在枕头底下,使劲地揪床单揉枕头。最终我还是无视作息时间给白霖打了电话,不然我不知道若不找个人发泄下,我是否还能坚持到明天早上不发疯。


    半夜被吵醒的白霖,比我镇定多了,听完我的叙述,意味深长地说:“小桐——”


    “干吗?”


    “你是不是给慕承和下什么药了?”


    “……没有。”我听到这个问题,很想扁她。


    “你灌他喝酒了?”


    “没有。”


    “他当时神志不清,脑壳抽筋?”


    “不可能。他头一分钟还和我说话来着。”


    “接下来呢?”


    “什么接下来?”


    “他吻了你之后,又怎么样了?”


    “我们就回酒店了。”


    “途中有没有牵你的手?”


    “没有。”


    “有没有说什么?”


    “好像就说了两句。”


    “什么什么?”白霖兴奋地追问。


    “一句是,太晚了,我们同去吧。”我满心羞涩地仔细回忆了下,“另外一句是,好辣。”


    “好辣?”


    “是啊,当时我满口烧烤的辣椒味,估计辣到他了。”


    “……”


    “你说,”过了会儿,我终于忍不住问,“他是喜欢我么?”


    “我挺可怜慕承和的。”白霖没回答,反而幽幽地叹气。


    “为什么?”明明是我比较可怜。


    “要是他真是脑壳抽筋还好,如果真的喜欢上你,才真是不幸。”


    “怎么爱上我就不幸了?”


    “因为你迟钝。非要人家强吻了你,你才觉得人家好像是喜欢你。”


    “那你们以前也没觉得慕承和喜欢我啊!”我不服气了。


    “我们以前都是听你的一面之词,也没见过他究竟是如何财你,当然被你主导了。”


    我俩在电话里,沉默了一阵。


    “你觉得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白霖问。


    白霖的话让我开始在回忆中翻找关于慕承和的蛛丝马迹。


    首先,探讨下我是从哪一个瞬间开始喜欢上穆承和的呢?


    期末作弊的时候,从他手中死里逃生。


    他来代课的时候,在办公室,托着我的下巴教我发音。


    我和白霖翻墙出去,夜不归宿,他深夜接到我电话,开车到派出所接我们。


    和彭羽去看航空展回来,他将围巾围在我的脖子上。


    除夕的夜里,他抱住我说,新年快乐。


    在长途车上,他突然犯病的时候说,薛桐,不用,然后将我的手紧紧地拽住。


    看到陈妍尸体的时候,他手足失措地哄着我,替我抹眼泪。


    慕承和的一点一滴就像润物的春雨一样,落在我的心间,细细一想,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自何时开始为他着魔的。


    原本我下定决心要戒掉对他的念想,到后来却发现这是多么的徒劳。


    那么慕承和呢?他又是什么时候滋生了对我的异样情感?


    总是觉得,好像我进一尺,他便退一丈。


    后来等我心灰意冷,不再烦他,缩回自己的壳里,他却渐渐和我亲近了起来。


    “不过,我们也都被你的迟钝传染了。”自霖说。“现在想一想,真是恍然大悟。”


    “照你这么说,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你又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你喜欢他。”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啊。”


    “所以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居。”白霖语重心长地说。


    “接下来怎么办?”我很担心这个问题。


    “这个事情不用你烦恼。”


    “为什么?”


    “是他强吻你,又不是你强吻他,有什么可担心的。今夜要为此纠结烦恼、辗转难眠的人,应该是慕承和。”


    “对哦。”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第二天回去的路上,我因为双目浮肿,无精打采。而慕承和,他的内心如何忐忑不安,我倒看不出来,至少脸色清凉淡定,和空中骄阳成了鲜明的对比。


    早上的天气还是很凉爽,所以他没有开空调,任由海风穿过车窗袭来。我偷偷地瞄了他一眼。阳光射进一个角,落在他掌着方向盘的手上。照着手背上的淡青色血管。


    那些带着咸味的海风,将他的头发吹乱了些。他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全然一副光明磊落的样子。这下换成我的心七上八下了,让我不禁怀疑,昨晚是不是真的只是我在做梦。我这么一想,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冷静冷静,把兴奋和激动都给剔除出去,前后整理下思路,于是拿起他上车前买的矿泉水咕噜咕噜地灌了好几口。


    “我发现你平时不爱喝水。”他说。


    “嗯。”我用手背蹭了下嘴,拧好瓶盖,“有点,我妈也这么说。”我就是有这毛病,不喜欢多喝水,一吃饭就口渴,然后猛喝汤或者汤泡饭。


    我以为他会教育我一顿,没想到仅仅笑着瞥了我一眼。


    须臾过后,慕承和却又缓缓开口说:“我喜欢喝水。”


    “呃?”我愣了下,一时不知道怎么将这个对白接下去,只好说,“喝水好啊。每天八杯水,皮肤水嫩嫩。”


    他看着前方,没接我的话。所以我觉得我这话没说到位,于是喋喋不休地将老妈小时候在我面前细数过的喝水对人体的好处,全部照搬在慕承和面前唠叨了一遍。最后,也许看我一个人自说自话了半天很辛苦,而作为听众的他啥反应都没有,很不仁义。终于配合了下我,附和说:“原来如此啊。”


    我的嘴巴安静下来之后,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难道,昨天是我魔障了?


    难道,他有间歇性失忆症?


    难道,真的是我给他下过迷药?


    到了加油站,我上厕所回来,发现油已经加好,慕承和在车里等我。


    他问:“中午有没有事?有事的话,我们就走高速回去。”


    “不着急,你慢慢开。”我知道,他很少上高速。


    他伸手去拿前面横放着的矿泉水。


    加油站的小伙子在车那头和他说了句话,他一边点头,一边拧开瓶盖子。我隐隐约约觉得有件事情,需要提醒他一下,可是又捕捉不到确切是什么。然后,见他将瓶口放在唇边,喝了一下,透明的塑料瓶内的水面,荡漾了几个来回,舍下去一点,他的喉结随后动了动,随即,又吞了一口。察觉到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慕承和狐疑地回望我,好像在揣摩我的表情。电光石火间,似乎意识到什么,垂头瞥了一下手里的塑料瓶后,脸色微微一变,故作镇定地将它放回原位。


    读书的时候,大家相互习惯了,只要是要好的室友,用一用对方的杯子,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我却不太喜欢这个行为,总觉得无论两个人多么亲密,沾着别人的唾液,是件不怎么舒服的事情。在家和老妈老爸,倒是没有分得这么清楚,但是仍然尽量各用各的东西。后来和慕承和住了段时间,我发现他和我一个德行。不要说茶水杯,漱口杯,就连碗也是不一样的。所以当他发现咽下的,其实是我喝过的东西时,也许被恶心到了,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瓶子放回原位。随之发动车,开出了加油站。


    我承认,我是随手放在那儿的,我有责任,可是我又怎么知道他那么粗心,也不能全怪我,况且,嘴巴都让他白亲了,还这么忌讳我的口水做什么。


    我在心里嘟囔了几句。


    瓶子在挨着前面的玻璃,随着车的颠簸,来回的晃动,好像在努力地提醒我们俩,它真实地存在过。我靠上的,将它揽了到来,放在侧门。


    他不知道怎么想的,见我这个动作,就将自己那边没开封的水递给我。抱着那瓶水,我琢磨了下,他干吗给我一瓶新的呢,难道叫我把原来那瓶扔了,毁尸灭迹?不至于吧,洁癖到这种境界了?想着想着,不禁又瞅他。匆匆一眼,只看到他的下半截脸。嘴唇还沾着刚才的水,靠近里面的部分带着湿润的光泽。


    我下意识抿了下自己的嘴。


    昨晚,就是这副双唇,夺去了我的心跳。那种柔软触觉现在想来,仿佛还残留着。我不禁抬手,用指背摩挲了下自己的嘴,慕承和并没有看我,但是我却觉得他的脸恍惚染了一层极淡的粉红。我有点纳闷了,难道昨天晒伤的还没褪?


    车拐了个弯。他打开收音机。音乐频道正在播最近的流行新曲。


    “你趁着现在闲着,应该去学学车,以后要是我出差……”他顿了顿,迟疑了两三秒钟,自己继续接下去,“以后你自己也方便。”


    我说:“要等我挣到钱能买车,估计要十年八年之后了,所以学了也没啥用。”


    他眼波微动,没再说话。


    不晓得怎么了,虽看他的面色没有什么异样,但是我隐约觉得他的情绪,好像突然低落了下去。然后,他关上所有车窗,隔离了外来的风和气味,打开空调,还将广播换了个频道。


    我眨巴眨巴眼睛,是不是刚才哪一句话说错了?


    2


    慕承和原本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脾气也异常地好,有时候狡黠刁滑,有时候又安静温顺。


    他假期没上课,没出差,于是就在研究所和家之间出没。我在他家蹭吃蹭喝,也不太好意思,于是尽量由我买菜回家。他偶尔自己也去超市买点食材。


    起先他给我做那个红酒鸡翅,我以为他是个美食能手。


    哪如,那绝对是个误会。假如他自己做饭,荤菜是白菜丝炒肉丝,索菜就是炝白菜,再加白菜汤。要是换换口味,那便是白菜炒肉片,糖醋白菜,不喝汤的话那就泡白菜好了。当然,倘若还想换点花样,以他的智商,完全能够把里面的白菜全部换成莴苣或著黄瓜,照做一遍。


    我刚搬来的头几天,连着这么吃了好几顿之后,突然发觉,原来我在日常生活中还是有超越天才的地方,不禁觉得欣慰,开始自告奋勇地当起厨娘来。


    我做饭,他洗碗。我擦地板,他抹家具,衣服各自洗,床单被套交给洗衣机。


    本来是如此的和谐友好。却不想从海边回来后,就有点怪异了。我不知道这是在他亲了我之后,还是在车上他的情绪波动之后。总之,接下来的几天,这人极少在我的视野里出现。他开始起早贪黑,并且提前给我准备了一个又一个不回来吃晚饭的理由,个个都是冠冕堂皇。


    “我有种错觉。”白霖在电话里说。


    “什么错觉?”


    “好像你俩结婚了,这会儿他在外面搞外遇,你成了空闺怨妇。”


    “呸——”


    “等你发现什么脂粉味、香水味、口红印或者开房发票就算罪证确凿了。”


    “小白……你就别说风凉话了。”


    “说起来,”白霖换了个话题,“你是不是成替身了,所以他才亲你?”


    “我能当什么替身?”我刚问出口,就明白了,“你说那种电视里演的,小说里写的,就是女主角和男主角的前任恋人长得很像,所以他把我当成别人给亲了?”


    “对啊,对啊。”白霖激动地说,“小桐,你不愧是我的知音,太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没有继续和她搭腔,沉默些许后缓缓说:“小白,我不想住这儿了。”


    白霖这下也严肃起来,思索后说:“我觉得,也行。”


    本来我还没有想要走到这一步,只是随口问下她的意见,可是在得到她的赞同之后,我倒是真的萌生去意。那句话叫什么来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要是往文雅了说就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慕承和,咱们后会有期。


    晚上他到家已经十多点了,我正在看电视。


    “我有话跟你说。”我调小节目的音量。


    “什么?”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我找到工作了。”


    “在哪儿?”


    “师大的二级学院。”


    “老师?”


    “嗯,不是正式的编制,他们正好缺辅导员。我想试试看。”


    “会上课么?”


    “会给大一大二上公共英语。”


    “那就好,自己学了四年的专业不要丢了。”


    我心中有了丝苦涩。这样的对白,好像让我们又回到了原点,他是老师,我是学生。


    于是,我说:“慕老师……”


    听见这个称呼,他那双像湖水一般的眸子闪了一下。


    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叫过他了,刻意地回避着,可是也不知道改什么好。当然,“慕承和”这三个字,我当着他的面是不敢直呼的,所以只好开口闭口都是你啊你的,开始觉得别扭,后来也习惯了。此刻,他的眼神经轻地触到我的某根心弦,使得刚才和白霖合计好的说辞,变艰涩起来。


    他看着我,等着我的下文。


    “他们校区离这里比较远,人事处的老师说这几天可以在单身宿舍楼给我先挪一个床出来,我也不能长期麻烦你,所以——”


    他的眼睛盯着我,夹杂着一种让人无法捕捉的东西。我不敢再直视他,将目光转到地上,把最艰难的一句话挤了出来。


    我说:“所以,我想这几天搬出去。”


    不知道他此刻怎么想,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的沉默甚至让我开始反思,是不是找说的太小声了,他没听见。


    电视机还在工作,播完新闻,又开始天气预报。主持人说:“受高原波动和台风暖湿气流的共同影响,从明天夜间开始,我市将多雷雨或阵雨,且降雨分布不均,局部地方雨势较大,有大到暴雨。”


    因为他的沉默,导致电视的弱小声音在这屋里显得非常突兀。


    忽而,他动了一动,身体换了个姿势,随即问:“住不惯么?”


    “还好,就是觉得挺麻烦你的。”


    “不麻烦。”


    本来我还准备了一大堆理由,没想到他直截了当的三个字就把我的话堵了回来。他以前可从没用过这样的方式和我讲过话,甚至像个孩子在发脾气。于是,我一下子失语了,再也说不出来什么。


    眼看这屋子又要寂静下去,哪知他突然站起来说:“我明后天忙完手头的事,就送你过去,你一个人不好搬东西。”语罢,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问,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客厅里。


    他可比我预想中还要干脆,基本上可以让人理解成,我可以立刻消失了……


    第二天,我一早起来收拾东西。我一直算个比较利落的人,没有多少小玩意,两三下就搞定。本来可以就此走了了事,但是他既然说了要送我,我只好等他回来。


    天气极度闷热,我也不想出门,就上网、看电视打发时间。哪知到了下午也没见人影。我就想,他昨天说的是“明后天”,也许意思并不是指今天。


    客随主便,我想了想,将睡衣牙刷又拿了出来,等着明天的到来。


    快到晚饭的时候,他来电话说约了个人见面,不回家吃饭。本以为他会挂电话,没想到他又说:“我这边有点事,回去的晚,待会儿要下雨,明天送你吧。”


    我说:“嗯。没关系。”


    我一个人下了点面条做晚饭,然后物业的保安就挨家挨户地敲门,通知大家晚上有暴雨,要把窗台和阳台上的花盆杂物收拾好,免得吹下去砸到人。


    阳台地上有两株君子兰,它们本来是一株,后来发了新芽被分栽成两盆。这东西一直是慕承和的宝贝。天色暗下来之后,果真开始刮风。在急促地寻找门窗之间的缝隙,往屋子里灌,吹得外面那两盆君子兰东摇西晃,客厅里的吊灯也哗哗地响。


    我坐在玻璃前,看着外面的合欢树摇摇晃晃,尘土、沙粒、树叶都被卷起来。顿时天空也被染成了暗灰色。以前遇见这种天气,宋琪琪偶尔会在寝室里念那句诗,听起来显得她特别有文化,和我一比,就是不同层次的人了。


    我撑着下巴,绞尽脑汁,才回忆起好像是:“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闪电滚雷之后,倾盆大雨接踵而至。


    从小被灌输的思想,害得我不敢开电视,也不敢上网,怕这些电器被雷劈坏了。一个人闲得慌,歪在沙发上看书。突然一个响雷,“轰隆”一响。让我惊了下。然后接二连三的雷电,一个敝一个强大。我挪了下屁股,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决定离门窗远一点,免得被伤及无辜。然后,继续看书。


    过了不久,慕承和回来了。


    我看到他出现的时候,比较吃惊。其一,他比平时归家的时间早了银多。其二,难得有人在这样的雷暴雨天气下,还能淡定地冒着与大自然抗衡的危险,开车回家。其三,他现在的样子确实有点,呃……狼狈。


    他拿着伞,喘着粗气,可见是跑着回家的。全身上下除了头发稍微干一点以外,衣服鞋子都湿了个透。他往哪儿一站,哪儿就是一摊水。


    “你也太勇敢了。”我说,“这么大的雨,还敢在街上晃悠。”


    “和人见完面就赶着回来了。”他平淡地说。


    “你该在哪儿先躲一躲。”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毛巾,亲和地说:“没事。”


    “你赶紧换衣服吧。”


    “我先去洗澡。”他说。


    “洗澡啊?洗澡也会被雷劈的。我小时候看新闻,有个女孩儿就是洗澡时候被雷击了。好像电话也不能打。”


    说着,天公爷爷还很配合地“咔嚓”了下,又劈了个惊雷。


    他不禁笑了,“你怕打雷。”用的是陈述语气。


    “不……啊。”我理不直气不壮地否定,“我不怕。”


    “你上次说的,你说你有个亲戚——”为了证明我死鸭子嘴硬,他大概是准备将那件事复述一遍。


    “好吧,好吧。我承认。”即刻投降。


    故事是这样的,那个人也算是我亲戚。乡下嘛,基本上算起来一个村的人都能当亲戚。那个时候,我念小学一年级,暑假没人看管,就被送到农村外婆家。那天正好赶集,回来的路上遇到雷阵雨,外婆领着我在一个熟人的商店里躲了一会儿。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快。放晴的时候,就听见说前面有人被雷劈死了。我们在回家的必经路上,看到了现场,那地方正好是一个山坳口。因为离集市远,只有附近几家人围着,尸体还摆在那儿,衣服已经化成灰了。大热天,也没人带了多余的衣物替她盖着。外婆于心不忍,就把我的小花伞撑在尸体旁边,给她遮了遮。


    这一幕,在我脑子里特别深刻。


    上次在车上,我没话找话说地跟慕承和含含糊糊地讲了这个故事。他当时也没搭腔。我还以为他根本就没听。


    这时慕承和的手机响了。


    “嗯。”他接起来说,“我见你在忙就先走了。到家了,没事。”


    “我上次去b市是半夜到的,一早就走了,所以没有去看姥爷。”


    “我有分寸。”


    他挂了电话,看了我一眼。


    不是我要偷听他电话,是隔得这么近,不听也没办法。


    “是我妈。”他说,“晚上我去见她了。”


    “哦。”我本来是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之后倏地意识到这个称呼的分量,顿时后悔我下午怎么没及时偷着溜走。这下他妈妈来了,突然见她的宝贝儿子和人“同居”着,也不知道会不会很惊悚。


    “她是来视察工作,只呆两天。她从来都不会来我这里。”慕承和解释。


    他不解释还好,一这么说使我更加觉得,我俩真的偷偷摸摸地同居了一样。我觉得尴尬,找了个借口去厨房倒水喝。


    他洗完澡之后,我的身上也实在黏糊得难受,也找了衣服去洗澡、却不想洗到一半,停电了。


    我一下子陷入黑暗之中,窗外的雨哗哗地下,莲蓬头的水也哗哗地流。


    “薛桐?”慕承和敲了下厕所门。


    “哎。”


    “整个院子都停电了。也许等会儿就来了。”


    “哦。”我急忙冲掉身上的泡泡。


    “你别慌,慢慢洗,一时半会儿不会停水的。”他停了停,又说,“不害怕吧?我在这儿守着,有事情就叫我。”


    “嗯。”


    最后那句话,将我的心泡在了一盆甜腻的蜜水中,缓缓舒展开。


    其实我不太怕黑,也不怎么怕打雷。即使是怕。也要强装着藐视的样子。但是当有一个值得依靠的人在此静静地呵护自己的时候,却觉得孱弱胆小居然是一件如此惬意的事情。心,又开始贪婪了。


    “你……”我犹豫着说,“你不要走开啊。”


    “好,我不走。”似乎话语里都含着笑。


    3


    夜里,我盘腿坐在沙发上,听他讲了很多故事,甚至还有父母的一些经历。他父亲当时是从美国留学同国,在a大教书,其间遇上了她母亲。


    “他们怎么认识的?”我问。


    他似乎有点后悔说到这个话题,但是禁不住我的好奇,只得缓缓答道:“我母亲当时是他的学生。”


    霎时间,我愣了。


    他又说:“我母亲年轻的时候据说大胆泼辣,父亲虽然留过洋却比较守旧,所以最后拖了很多年,两个人才结婚。”


    他用简单的两句话将这段故事带了过去,具体慕妈蚂如何大胆,慕爸爸如何传统,两个人又如何终成眷属,却不再提及。


    “后来呢?”


    “后来,他们离婚了。”他平静地说。


    我听闻之后,张了张嘴,也没挤出一句话来。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慕爸爸的去世,才导致了慕承和的单亲状况,没想到在那之前这段爱情就有了结局。


    “结婚之后,我母亲开始从政,我父亲继续在研究所里做他的学究,基本上和这个世界隔绝了。开始是吵架分居,接着就离婚了。”


    “为什么?”


    “我想也许有很多方面,社会关系,性格特点,生活目标,家庭背景都不一样,所有的东西交集在一起就有了这么个结果。”


    须臾之后,他说:“还有,也可能是因为我。”隐约透着自责。


    “和你有什么关系?”我气结。


    “我五岁的时候就有了那个病,大人带我四处求医。一般孩子得这病是很罕见的,医生就说有可能是隔代遗传。因为爷爷也是壮年失聪,所以母亲就埋怨是爷爷遗传给我的。”


    “我父亲当时就来气了,说是母亲的娘家一直瞧不起他,孩子跟着她姓慕不说,现在有了毛病也推到他身上。”


    “以此为导火线他们分居了,母亲忙不过来,我就跟着父亲住。”


    “有一次我在学校图书馆那个池子边玩儿,一时犯病就栽进水里,差点被淹死。”


    “不久他们就离了。”


    他的语气极淡,恍然一听,还以为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那个时候你多大?”我问。


    “十岁。”


    黑暗中借着夜色,我看到慕承和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屋子的大门方向,脸上似乎罩着一层淡如薄雾的忧伤,几近透明。这时候的我并不知道这个故事的后面,还有一段让慕承和终身不敢直视的记忆。


    即使胸中疑惑万千,我也不想再问了。没想到临近而立之年,这些往事仍然让他心存芥蒂。那他现在又是什么立场呢?住在父亲留下的房子里,和母亲保持着距离,无论在什么地方提到他的时候,都只是慕承和,而不是他母亲的儿子。


    临睡前,终于来电了。突如其来的光明,一下子将我们拉回了现实世界。我有些难受地眯起眼睛。


    慕承相回房前,忽然说:“薛桐,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还有个妹妹?”


    我怔忪,“……没有。”


    “我母亲后来再婚了,她是我继父的女儿,和你一样年纪。”


    清晨,暴风雨后的天空一碧如洗。


    今天是和慕承相约定的最后一天,走还是不走?


    “本来你挺坚决的,怎么今天就打退堂鼓了。昨天晚上,他是不是对你那个啥了?”白霖暧昧地问。


    “你个女色魔。”我说。


    “我怎么女色魔了,你俩都接吻了,发展点什么多正常啊。孤男寡女的。有没有?到底有没有啊?”


    “没有!”我申辩。


    “唉——”白霖失落地叹了口气,“他昨天叫你别走了吗?”


    “……没有。”


    “那你还犹豫个啥,赶紧走了得了。要是他不喜欢你,就趁早找个台阶下。要是他喜欢你,”白霖邪恶地笑了下,“那你故意走了,正好气死他!”


    我思前想后,觉得白霖这人虽然和我一样没心没肺的,但是说的还挺对。我趁早给自己留点后路吧。在家里捣鼓了一阵,还顺便替他收拾了下客厅。


    前几天不知道他从哪儿带回来一瓶红酒,他随手放在玄关的鞋柜上。我对酒不在行,不知道应该怎么放。只记得餐桌边有个齐腰的柜子,似乎酒都放在里面。


    打开柜门之后,在好几瓶伏特加瓶子旁边,我看到一个不大的长方形的纸盒子。切面是菱形,灰白盒子的腰上绕着一圈深紫色,朴素却精致。我以为是个什么小容量的洋酒盒,所以好奇地拿出来看了看。这下才发现,它根本不是酒,而是一瓶香水。得到这个结论后,我的心倏地凉了。它是我第一次在他家发现的、女性用的东西。


    我从没买过这类玩意儿。一来完全没那个兴趣,二来也没有那个能力,小小的一瓶可以花掉我一两个月的生活费。倒是赵晓棠以前经常用。她从不自己买,都是这个哥哥那个哥哥送的。


    用赵晓棠的话说:“当男人不知道给女人准备什么礼物的时候,送钻石或者送香水准没错。前者消费门槛较高,后者要大众化些。”


    当时白霖还不屑地白了她一眼:“我看你要么做情圣,要么就得去做尼姑,算是彻底顿悟了。无论什么浪漫动人的事情,只要经由你的嘴一说,都俗不可耐。”


    盒子未曾开封,从它刚才呆的角落来看,应该放了有些日子了。他想送的是个什么样的异性呢?他为什么买了又搁在这里?是一直没有机会,还是最近因为我杵在这里,让他根本就没有接触那个人?


    我想起白霖说,他是不是把你当成什么替身了。慕承和说,我有个妹妹,和你一样的年纪。两句话一直翻来覆去地在我脑子里绕成一团。我知道我电视剧看多了,想象力被成功激发,并且全是狗血又雷人的剧情。可是,自己越想下去,越是感到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郁结于胸。小心翼翼地将香水放回去之后,我回房继续收拾行李。


    不到中午他就回来了,带着食材,还破天荒地对我说:“我做鱼给你吃。”言罢,兴致勃勃地去翻书柜里的食谱。一面看,一面做。


    过了会儿,香味从厨房飘出来。


    “薛桐,吃饭。”他说着,端了两盘菜放餐桌上,正好看到我将盥洗间的牙刷和日用品收回自己的行李袋。


    他的睫毛颤动了下,又重复了一声,“吃饭了。”


    我不挑食,别人做什么就吃什么,但是依旧无法否认,那盘鱼还蛮好吃的。有点甜有点酸,就是我平时嗜好的那个味道。


    “那边宿舍联系好了?”他问。


    “嗯。我和另外一个新来的女老师住一起,正好下周一起培训。”我埋头吃饭。


    “缺不缺什么?”


    “不缺了,要什么从家里带过去就行。”


    “准备什么时候走?”他又问。


    我听见这话,有点不是滋味,米饭堵在嘴巴里,嚼了几口,赌气说:“吃了饭就走。”


    “我送你。”


    “不用了。”我也拗上了。


    吃过之后,我抢着捡碗筷,两三下洗干净,就收拾自己剩下的行李。


    气氛凝重。


    所有东西被我整理成两个大包放在玄关,然后开始换鞋。慕承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忙来忙去,最后走过来,弯腰替我提起东西。我想从他手上将包夺回来。但是,他没松手。在我固执地使了点劲后,他妥协了。


    我告别道:“慕老师,再见。”说完,就去拉门。


    在锁被拉开,门缝打开的那一瞬间,他的手倏地伸过来,将门大力的拉了回来,只听“砰”的一声,锁了个结实。


    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我有点错愕。他的眼中带着薄薄的怒意,嘴唇紧紧地抿着,耳根都是红的。生平第一次见到他生气的模样,没想到发怒的对象居然是我。


    我说:“我马上就消失,再也烦不了你了。”


    他却突然问我:“薛桐,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我错愕了。


    就算他在生气,但也不能蛮不讲理是不是?


    我据理反驳他:“什么要怎么样?要我走的是你。先亲了我,然后又不理我,整天躲着我的还是你。好像多看我一秒钟都要长针眼的那个人,还是你。”


    我越说越觉得愤恨不平,最后不禁连名带姓地叫他:“慕承和,我还想问,你究竟要怎么样?”


    他被我说的怔了下,脸上的怒意被另一种表情取而代之,“我……”依旧没了下文。


    我摆摆手,掀开他的胳膊说:“我走了。”随即又去开门。


    这一回,他比之前还要快,止住我的动作,然后用身体将我抵住,猛然吻了下来,他的牙齿磕在我的唇上,生生地疼。我想扭头躲开,却被他钳住下巴,丝毫动弹不得。越是用力挣扎,他贴得越紧,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一个男人的力气可以比女人大那么多。


    他的气息透过他的吻,铺天盖地地袭来,激烈凌厉。和第一次的吻截然不同,甚至和平时的他都不一样,盛气凌人地几乎让我晕眩。


    时间似乎停止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放开我,却依旧脸对着脸,鼻尖挨着鼻尖。我顶着略微充血的嘴唇,面无表情地直视着他。他亦然。就这样,我们相互盯了很久,直到彼此的呼吸渐渐平稳,我终于没憋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4


    慕承和却没笑。他神色缓和了许多,耳根的红渐渐褪去,皮肤比我们去海边之前黑了些,但是丝毫没有掩盖住那份隽秀和灵气。


    他拉我入怀说:“不要走。你走了,我肯定没有勇气一个人继续在这里住下去。”


    一句极朴素的话,却像是花蜜般散发着芬芳,在空气中逐渐蔓延,使我的整个身心都妥协了。我缓缓地应了他。


    那日午后,慕承和像个孩子似的,看着我把那两个包掏空,然后将所有东西又一一放回原位。智商高的人不一定情商就会高,看来心理学家们果然说的是真理。


    假期里,单位给新老师岗前培训。所谓的培训就是开会,学校人事处的老师一人一个主题,每个主题一到两天,就给讲学校的规章制度,让我们记笔记。


    因为是学校的二级学院,既不在师大西区,也不在校本部,而是在城市另一头的一个大专院校旧址里。怪我一时被慕承和迷惑,答应他留下来,害得我每天要提前一个小时出门,幸亏附近有条地铁线,不然这种酷暑的天气,我觉得我会死在路上。而那间单身宿舍,被我用作午间休闲地。


    室友也是今年的新老师,叫张丽丽,她毕业前就签约了,所以比我对这里熟。


    她说:“这些老师都挺爱护我的,所以工作起来挺好。”


    “这么早就混熟了?”


    “我没给你说吗?我就是这里毕业的,虽说是个二级学院,不过好歹挂的是a大的牌子是不是?”


    “哦。”


    “薛老师,你哪儿毕业的啊?”


    “a大。”


    “本部?”


    “本部。”我一边抄笔记,一边回答。


    张丽丽的脸色变了下,随即又笑说:“所以说现在工作不好找,无论是什么学校的,考上名牌大学的时候有多风光,毕业出来大家都是一样。”


    我知道,她暗示我和她殊途同归来着。


    第二天开会,她又挨着我坐。当日的培训内容是“如何正确处理师生关系”。会议室那头负责主讲的魏老师问:“老师们认为应该如何处理师生关系?”


    张丽丽小声说:“薛桐,这个李老师长得帅吧。”


    “嗯,还行。”


    “他以前教过我们《教育心理学》,对我挺爱护的。旁边那个比他稍微年轻点的是魏老师,对我特好,以前读书时……”她又开始噼里啪啦地炫耀个没完,不禁让我想到念书时,女生楼那个被我的“亚美爹”气走的,再也不来我们宿舍的“小日语”。


    她不过就是想让我羡慕羡慕她嘛。


    可惜我实在不稀罕,要是换两年前,我还会告诉她:“其实没啥,a大传说中那个惊才绝艳,玉树临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爆胎的老师也挺爱护我的,爱护我到都强吻我两回了,还死乞白赖让我和他住一块儿来着。”


    可是前几天,慕承和教育过我,要我好好和同事相处,别一天到晚和念书时一样就知道贫嘴。所以我谨遵师尊教诲,笑了笑对张丽丽说:“是吗?那你真走运。”


    晚上在家,慕承和心情极度愉悦。他白天去飙车了,说是某顶级跑车组织什么全球文化之旅,在a城也做了一系列活动,邀请了一些人试驾,慕承和的一位朋友知道他喜欢车,就叫了他。


    他一边替我洗菜,一边兴致勃勃地给我讲白天的经历,像个去游乐园回来向家长汇报奇遇的孩子。


    “自己开?”我问。


    “先有意大利和德国那边来的专业车手做示范,然后就可以自己开。”他说。“薛桐,你知道吗?它百米加速只要三秒钟。”


    我瞧着他的兴奋劲不禁好笑:“你刚才说是什么车来着?名字太长了没记住。”


    “布加迪威龙。”


    “很好的车?比宝马还好?”名车里我就知道宝马和奔驰,还有白霖那悲催的悍马。


    “这个,看个人喜欢。”


    “那你等着,以后我挣了钱给你买一辆。”


    “好。”他也笑了。


    土豆丝倒进油锅里,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


    饭菜端上去,我坐在他对面,继续刚才的话题,“慕承和先生,总结一下,您试驾是什么感觉?”


    他眼睛闭起来似乎在回味,须臾笑意流淌,薄唇轻扬说:“好像在贴地飞行。”


    “飞行啊?我都没坐过飞机。”


    “那有机会我们去订航班,哪儿也不去玩,就在各大洲机场蹲点,一趟接一趟围着地球绕圈,让你一次性过瘾。”


    我“咯咯咯”地乐,“你当我是人造卫星呢?”


    好不容易挨到天气凉快点,慕承和居然要出差去。他说:“我不在,你也不要住这里,这几天暂时和你那个同事一起住宿舍吧。”


    “哦。”送走他,收拾了点东西,就往学校里去。


    张丽丽问:“你和你男朋友吵架了?”


    “没有。他出差。”不可否认,我听见男朋友三个字的时候,心里无比舒坦。


    “他干吗的?”


    “老师。”


    “你俩同行啊。”


    “嗯。”


    “同行好,也不好。”


    “为什么?”


    “作息时间同步,还有共同话题,但是都当老师多没意思,两个人收入也不高,一棵树上拴死了。”


    “那你准备找个什么样的?”我问。


    “不知道,反正得比我挣得多。”张丽丽答。


    “哦。”


    “你别告诉我,你没想过这些。现在谈恋爱哪儿像大学的时候,谁热情,谁长得帅,谁学习好就喜欢谁,不合适还能换一个再试试。现在工作了,只能发展以结婚为目的的男女朋友关系。”


    按照张丽丽的标准来说的话,她是肯定不会再找一个老师了吧?


    那为什么,慕承和这么喜欢我当老师?虽然他嘴上没说,心里多半在撒欢。


    “不过”,张丽丽还补充说,“还有一种男人,别看他资历平平,都比不上我们,但是他有一双好爹妈,这种人也是稀缺资源。”


    下午,张丽丽回来的叫候,怀里抱着从学校收发室取回来的包裹。我嗅到空气中有股奇怪的味道。


    她背着我在厕所里接了个电话,烦躁地说:“都叫你别寄了,同事看到我家里给我捎的全是这些乡下东西,多丢人。”


    我转过身去接着看书,听见她从厕所里出来,将包裹整个一起扔到了垃圾筐里。


    后来,好些个同楼的新老师一起出去吃饭,也叫上了我。大热天,喝着冰镇啤酒,吃火锅大快朵颐。在嘈杂的人声中,我突然思念起慕承和来,就在和他分开不到十二个小时的时候。


    张丽丽和一群男老师打成一片,虽说她的目标不在这些人中,但丝毫不影响她对异性的热情。我不喜欢那些动不动就爱和异性搞暧昧的女孩,也不喜欢处处炫耀自己的人,更加不喜欢嫌弃自己出身甚至父母的儿女。


    所以我不喜欢张丽丽,张扬、虚伪、势利。


    回到宿舍,洗了个澡出来,我发现垃圾筐里的包裹被人捡了起来,放在外面的窗台上。此后几天,房间里都飘着那个味。


    周末约白霖和赵晓棠一起逛街,我对她们说起这些。


    白霖说:“要论张扬势利眼拜金,谁比得上我们赵晓棠啊,怎么没见你烦她。”


    我说:“那不一样。”


    赵晓棠自己问:“怎么不一样了?”


    白霖接嘴:“是你自己小心眼。”


    路过一家香薰店,白霖问:“你家那瓶香水最后咋办了?还在那儿?”


    “嗯。”


    “什么牌子的?”


    “不知道,我也不懂,反正以前没见你们用过。”


    “不如,你也买点回去,熏熏你家慕老师?”白霖笑。


    最后,我在那里买了一堆香薰和精油,老板还赠送了我一个香薰灯。


    回到宿舍,我好奇地把香薰灯用蜡烛点起来,装了些水,滴上精油。片刻之后,整个房间都飘着一股薰衣草的味道,顿时好心情的去叠衣服。


    张丽丽推门而入,手上端着从隔壁借来泡方便面的大半饭盒开水。


    她闻到香味,愣了下,脸色随之垮下来,将饭盒放在桌子上,几步走去将窗台上盒子里装的豆干、咸菜、臭鸭蛋全部给倒在垃圾筐里,然后再将垃圾袋拢起来准备扔出去。


    “张丽丽,”我急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冷眼瞅我,将垃圾袋提起来。


    我急忙弯腰拦她,一不小心打翻了香薰灯,里面香薰油溅过来烫到了我。我惊得跳了起来,手一甩却打翻旁边的饭盒,开水泼出来,半数洒到我的手肘上,过了两秒钟才觉得火火辣辣的,疼得我龇牙咧嘴地跑去自来水管去冲凉水,渐渐地看到皮肤上起了几个水泡。所以,慕承和第二天回来的时候,我左胳膊正上着烫伤药。


    他皱眉,“怎么弄的?”


    我带着委屈向他告状。


    他观察了下,“这可不能沾水,夏天感染了可不得了。”


    洗澡的时候,慕承和替我仔仔细细地包起来,让整只手臂沾不到水。然后在这种状态下,我独臂完成洗澡穿衣工作。


    “可是,我还想洗头。”我挠了挠,出油的头皮。


    “明天洗吧。”他说。


    “不行,会熏死人的。现在几点,我去洗发店好了。”


    他看了下表,想了想说:“我帮你洗吧。”


    慕承和去搬来电脑桌前的椅子,将靠背放低,恰好抵在盥洗台高度一致,放了个靠垫在座位上,试好水温,然后示意我躺上去。我照着他说的仰躺,脖子垫了一层毛巾,头发正好放在盥洗盆里。他俯下身来,弯着腰,手指伸进我的发丝。伴着流泻而出的温水,我顿时觉得惬意极了。


    “这个你也会?”


    “我爸爸生病的时候,我照顾了他好一阵子,也是这么给他洗头的。”他说。


    热水随着他的手,流到我的耳际,舒服得要命,我想闭上眼睛慢慢享受。可是,又舍不得不看他。一张清秀韵致的脸如今悬在我的上面,眉心轻轻拢着,在认真地挤洗发水。我瞅着他,一秒两秒三秒……


    他瞥了我一下,然后将一张毛巾搭在我脸上,遮住我的视线,说:“这样不会溅到眼睛里。”


    “你肯定是不想我看你。”我嘟嘴。


    他笑了下,没狡辩。


    “我头发太长不好洗。”


    “嗯,是够长的。”


    “小时候,我妈怕麻烦,就一直给我留短发。你都不知道,我多羡慕那些女孩儿,时而梳着可爱的小辫子,时而长发飘飘。我就琢磨啊,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把头发留很长很长。”


    他不急不缓地揉着我的头皮。


    “可是后来,白霖说我个子小,留长头发显得更矮,所以我就全都扎起来。赵晓棠也说,要是我剪个短发,会俏皮一点。”


    说到这里,慕承和没有继续沉默,缓缓开口说:“我觉得长头发也行。眼睛大大的。留着齐刘海,头发又黑又亮,像个洋娃娃。”


    我闻言,嘴角翘起老高,“你这是在夸我漂亮可爱吗?”


    “嗯。”他答。


    因为脸上盖着毛巾,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他说这个“嗯”的时候究竟是种什么模样,一直不得而知。


    泡沫沾到我额头上,他替我抹去。


    “我要仔细想一下,我什么时候开始剪齐刘海的。”


    “我教你的时候还没,后来春节看到你,就剪了,那天你穿了件红色衣服。”他说。


    “红色的大衣?”


    “不是,是短款的羽绒服。”


    “哦,我居然是穿的那件旧衣服。”


    “我记得衣服后面有个帽子,扣子是木制的。敲钟的时候,你还想抱我,结果活生生地忍住了。”他忍俊不禁。


    “我,我记不起来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那天,我过生日。”他说。


    “正好农历大年三十?”


    “嗯,除夕夜里出生的,因为好记,所以一直都过农历生日。”


    “真的啊?生的这么好。”我挺吃惊的,“真可惜,你该旱告诉我的。你送我喝伏特加当新年贺礼,我却没给你准备生日礼物。”


    他冲掉泡沫给我洗第二遍,忽然轻轻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什么?”我问。


    “第二年春节你在哪儿?”


    如果他把那一次叫做第一年的话,那么第二年应该就是指今年,我想了想回答说:“去找我妈了。”


    “你没有给我打电话,连短信也没有。”他黯然地说。


    听到他的话,我的心骤然一紧。随后,慢慢地伸手拉开遮住视线的毛巾,重新看到他的脸。我盯着他,他盯着我,两个人都半晌没吭声。


    他肯定一直都从未意识到自己长得有多么的漂亮。睫毛不长,但是在眼角最末的那个地方恰好卷翘起来,让双眼顿时显得灵动晶莹。难怪他那些小时候的照片,到了四五岁都看不出来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


    就是这么一张面容,此刻却挂着一点失落的表情。我本可以说,这不能全怪我,你也有责任,全怪你回避我,所以我才故意这么做的。


    可是,我什么也不想再说,只是用右手撑住身下的椅子,把身体支起来,带着满是洗发水泡泡的脑袋,仰着脸,恶作剧似的咬了口他的下巴。


    5


    冲洗干净后,他拿干毛巾给我擦干头发。


    我突然觉得应该感谢张丽丽,不然哪儿有这待遇。


    慕承和说:“其实,你那个同事可能有点自卑吧。”


    “我想了想也是,她也许特怕别人看不起她。”


    “你能懂就好。”


    他去拿吹风,给我吹。因为电吹风的声音太大,这期间我们没有再继续说话。直到头发干了大半,我开始自己梳。


    他说:“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你也会让我自卑?”


    “为什么?”我诧异了,“我俩一比,谁更好,这不是一目了然的吗?”我思来想去除了我是女人这个事实外,完全没找到我身上究竟有哪里值得他自卑。


    “其实,我买了个东西本来想除夕送给你。”他说。


    “啊?是什么?”


    “香水。”


    “香水?”我的心猛然跳了下,眼腈往酒柜那里瞄了瞄。难道说那香水真是送给我的?


    “结果你没联系我,后来,我又觉得不太妥当。”说着,他真的去取那个盒子。


    我接过来,欣喜地打开。里面是一个像墨水瓶一样的玻璃瓶子,上半截紫色,下半截是透明。我喷出一点,嗅了嗅,“好香。”


    “我觉得你平时肯定不用这东西。”


    “为什么?”


    “就像个男孩儿。”


    香味散开后,我又使劲闻了下,“有花香味,是什么香水?”


    “ste。”


    “为什么当时突然想要送我这个?”


    他避而不答,反而问:“你觉得是什么花香?”


    “玫瑰?”


    他露齿笑了,“嗯,是保加利亚玫瑰。很特别,不是大红,而是粉色的,花瓣很小巧,开在保加利亚山谷的大马士革玫瑰。有一年我去保加利亚开会,中间有好几天的休息时间,就呆在索菲亚南边,那里有些小村庄里,整个山谷都是这种玫瑰,铺天盖地的粉红色,很美。”


    “不是英国玫瑰么?我一直以为玫瑰是英国的最有名。”


    “保加利亚有一个别称叫‘玫瑰王国’。”


    “保加利亚在哪儿?”我承认我对地理比较白痴,完全不了解这个国度在欧洲什么地方。


    “希腊旁边,说俄语他们也能听懂个大概。”


    我拿着盒子仔仔细细地研究上面的英文。


    他挨着我坐下来,手指将我垂在他手边的发尾绕来绕去地玩。


    “薛桐。”他叫我。


    “嗯?”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po3a?”


    呃——


    难道他当时给我取这个俄文名字不是为了整我?我的视线从手上抬起来,狐疑地问:“玫瑰?”


    慕承和眉目舒展,“保加利亚的玫瑰啊。”


    电脑打开后,他找出他在当地照的照片给我看,都是些浅粉色的玫瑰,短小的花瓣层层叠叠紧缩在一起。另外一张是刚采下的花骨朵儿,带着露珠,含苞待放,很像等待着亲吻的鲜嫩嘴唇。


    还有一张。


    可能是在他毫无知觉间,别人替他捕捉的。


    照片上的慕承和站在阳光下,似乎被玫瑰的刺给扎着手指了,拧着眉头低头看手,还刻意避开那要使他连续打喷嚏的骄阳,旁边的保加利亚女孩儿正准备将剪下的花递给他。在他身后是玫瑰谷的灌木,晴空湛蓝。


    说实话,它们并不如我预想的那么千娇百媚。小小的玫瑰灌木丛,叉枝丛生,颜色浅浅,枝条上布满了尖锐的刺,在慕承和的认知中,却觉得它和我很相似。


    “为什么啊?”我问。


    “不知道,直觉。”


    “你可是理工的高材生,你们不是凡事都讲逻辑的吗?”我不依不饶。


    “是啊,你说这是为什么呢?”他一边含笑与我打太极,一边掏出打火机去阳台抽烟。


    后来,我无意间在一本杂志上看到粉玫瑰的花语——


    初恋。


    喜欢你那灿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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