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碧波湖的水，渐渐开始变凉，南方的12月，虽然不如北方冷得那么厉害，但偶尔从北方袭来的冷风，却在提醒着人们，真的已经是冬天了。


    湖边的野草四季常青，但湖边的树，却已是枯叶凋零，风过的时候，叶子便再也抓不住那无力残枝，随着漫天的飞絮落入湖中，毫无希望地旋转几下，然后被湖水吞噬。


    离开深圳已经三个月了，我已经渐渐习惯了独居的生活。每天，我都喜欢坐在湖边欣赏湖心岛的白鹭，欣赏它们的自由。


    偶尔，我也会把吉他带来，在湖边谱一两支小曲。为自由，也为爱情，为昨日，也为未来。


    现在，就连小鸟天堂的白鹭也已经觅地过冬去了，湖心岛只剩下那棵苍老的榕树，在默默期待着它们来春的归来。


    期待是一种痛苦？还是一种快乐？我经常在问自己这个问题，然而，我从来没有找到过答案。


    问老和尚，老和尚干脆不理我。这段时间，他除了偶尔跟我下棋之外，基本不再跟我谈什么禅了。或许他认为，禅本来就是不可谈的吧。又或许他认为我情孽深重，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所以也就懒得理我了。


    踏着满地的黄叶，走在这条熟悉得再也不能熟悉的湖边小路上，心情经常会随着天气变化而变化。


    从秋天的落寞到冬天的深沉，碧波湖让我感受了真正的自然。


    顺其自然的自然，就如白鹭在天上滑过一般。


    但我的心境，却不自然，因为我明明很想回深圳，很想陪在如烟的身边，却又在尽力地克制自己，因为我们约定的时间还没有到。


    而另一个让我不能回深圳的原因，就是李心。


    我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她守着那个店子，其实只是守着她的希望罢了，但我知道，我给不了她什么希望，因为我连自己的希望在哪里都不知道。


    同在深圳，相连的两个店子，相识的两个女人，一个是我深爱的，而另一个则是深爱着我的。


    我的希望在哪里？


    如烟是我的希望，而我则是李心的希望，每当我想起临别时李心坚定的眼神，我便会有一种心疼的感觉。我的希望如果实现了，那就注定李心是要失望的。


    我只能选择自然，顺其自然。等，等约定时间到来的那天再说吧。


    我没有换电话号码，是为了让如烟可以随时找到我，但自从我离开深圳之后，她就一直没有给我来过电话，我明白她的意思，所以我也没有打电话给她，我尊重她的意见，一切都等到那一天再决定。


    同样，我跟李心也没有通电话，我想，她也同样明白了我的意思吧。


    但我每天都开着手机，哪怕是半夜。


    因为我知道，如果有如烟的电话打来，那应该就是我们重逢的时候了。


    我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里住多久，但我很平静，大概是因为我租的房子，就在碧波湖旁边吧。看着湖水，我的心情就很容易平静。


    (2）


    不管碧波湖的白天有多热闹，但到了晚上，总是显得那么安静。这段时间，只要天气晴朗，我都喜欢在晚饭后带着吉他到湖边弹上几曲。


    我特别喜欢在当日跟李欣、如烟经常一起玩耍的那个小亭子里弹琴。


    李欣逝去之后，我跟如烟一起把她的骨灰撒落在这些她曾到过的地方。我想李欣的芳魂此刻应该也在听我弹琴吧。


    第2节：你是怎么死的？


    我弹的，还是那首如诗如画的《春江花月夜》，心里想的，还是六年前跟李欣和如烟一起的快乐日子。


    但我明白，我对李欣的思念只是一种缅怀，而我的爱情，始终在如烟身上。想起如烟，我又会很自然地想到李心。这女孩子仿佛是命运跟我开的一个玩笑，她跟李欣的姓名只差一个字，但读音却完全相同。以至刚认识的时候，我怕自己再想起李欣而不愿意叫她的全名。


    李心和李欣虽然不是同一个人，但她们却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最重要的，是她们对爱情都那么执著。李欣的忍耐与牺牲跟李心的狂热与真挚，都同样让人感动。但我爱的人，偏偏就是如烟。


    世事如棋，很多事情，真是不可以勉强的。在感情方面，其实每个人都一样，只能勉强自己，不能勉强别人。李心不能勉强我，就如我不能勉强如烟一样。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回头看时，却发现昨日的情景虽然还在脑海，但竟已物是人非了。


    每次，我到这小亭子弹琴的时候，脑海里都会翻起那些往日的片段，有时候我也在问自己，如果李欣真的还活着，那么我又会爱着谁？


    我知道这是一个永远也不会有答案的问题，但我却总是挡不住思念的侵袭。记忆里，李欣的轮廓还是那么鲜明。


    夜，那样深沉。琴声，也那样的深沉。但今天不同。


    今天的琴声，居然有了听众，我的身后，居然有了脚步声。


    转过头去，就看到了一个女孩子，她正向我走来，走得很慢，仿佛怕自己的脚步踏碎了草地上的宁静。


    她确实是在向我走来，虽然我不认识她，但我觉得，一个女孩子能在这时候孤身走向一个陌生男人，肯定有点原因的。


    今夜无月，却有风，风不大，却带着凉意。


    人也很美，长发如瀑，神采飘逸。


    她虽然走得很慢，却又带着一种飘然的感觉。


    我忽然想起逝去的李欣。


    （3）


    我抱着吉他，静静地看着她，她眉宇间已经有了成熟女人的风韵，却又带着一点女孩特有的羞涩。我猜不出她的年龄。


    "你好。"她跟我打招呼，微笑间露出两排洁白如月的小贝齿。


    "你好。"我带着疑惑，"有什么事么？"


    说实在，我没有在晚上跟陌生女孩搭讪的习惯。一来是因为怕被人误会我不怀好意；二来是因为在这种清净的环境下，我怕碰到鬼。


    "经常听到你的琴声，今天终于忍不住出来跟你认识一下。"她轻声地说，"希望不会让你觉得我太冒昧吧。"


    我确实经常在这里弹琴，被人听到也算正常，但她说经常听到，那就是说她也是住在附近了？


    我看了看四周，除了我租的那栋楼之外，别的房子离碧波湖都有点距离，应该不会听到我的琴声才对。


    她说她是因为听到琴声所以才"出来"认识我。那她从哪里出来？


    我感觉全身的寒毛忽然就竖了起来，下意识地把吉他挡在胸口："如果我的琴声打扰了你，我道歉。"


    "你不用道歉，我很喜欢你的琴声。"她又笑了笑，是因为这里真的比较黑暗还是因为我自己的心理作用，我觉得她的笑容竟有点诡秘。


    "经常听你的琴声，觉得你好像带着一种很沉重的心情在弹。"她接着问，"你有很多心事？"


    好奇估计是全天下女人共有的天性了，这个世界上或许会有不吃饭的女人，但一定没有不好奇的女人。我也好奇，她居然可以从琴声中听懂我的心情。


    "你学过？"我小心地问，我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有点缥缈，仿佛是从寒毛里渗出来似的。


    不管白天有多热闹，但晚上，这里是荒郊野岭。


    在荒郊野岭跟一个从黑暗中冒出来的女孩子说话，本来就不正常，而且这女孩还是因为听到我的琴声才"出来"的。


    我再次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想看看李欣会不会也随着我的琴声"出来"。


    但四周再也没有别的人，只有风声，四周的残枝败叶被夜风戏弄着，像一只只正在张牙舞爪的怪兽。


    她还是微笑着，声音很温柔："没有学过，但我爱听。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凌风。"


    "心也如风，人也如风，世事如风，逝者如风，很好的名字。"她说。


    她随口就能说出这一连串带风字的话来，看来真的不简单。


    "我叫小倩。"她的声音很轻。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叫小倩。"她因我的反应而觉得奇怪。


    自从看了张国荣主演的电影《倩女幽魂》之后，我就对小倩这个名字有了深刻的印象。是不是每一个在夜里听到琴声而"出来"的美女，都可以叫做小倩？


    我脱口而出："你是怎么死的？"


    （4）


    我想我确实是被周围的气氛感染了，所以才会问出这么突兀的一句话来。事实上也就是这样，此时此地忽然冒出一个自称是小倩的美女，谁都会冒冷汗。


    我的问话显然在小倩的意料之外，她吃惊地看着我，然后就笑了："你以为我不是人？"


    我讪笑道："这里的夜晚太安静了……你说你出来，我……我以为你是从下面上来的……"


    她笑起来真好看，就算真的是鬼，我也不会太害怕吧？


    "我有那么恐怖吗？"她看着我。


    "不不不，你很漂亮，只是这环境……"我说。


    "看来我把你吓倒了。"


    我是男人，哪里有这么容易被吓倒！我说："如果真的被吓倒了，也不会有胆量问出那句话了。"


    第3节：男人还不如一条狗


    她笑道："我住在那边的房子里。"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小别墅，说："一次回家的路上偶尔听到你的琴声，觉得很好听，之后就开始留意，只要看到你背着吉他来这里，我就会走来倾听。只不过你一直没有发现我的存在而已。"


    一般情况下，我弹琴的时候都是很投入的，可以说得上是旁若无人，何况在这种地方，晚上也根本不会有什么人。


    来这里三个月了，我几乎没什么机会跟女性聊天，日间所见，不是和尚就是游客，没什么好聊的。


    今晚忽然冒出一个漂亮女孩，我的聊天兴趣马上就出来了。我指了指我住的小屋，说："我住在那栋房子的二楼。"


    "租的？"


    "是的，不过很舒服，有家具，还装了宽带。"


    "你上班？"


    "现在没具体工作，来这里算是散心吧。"


    有时候，我会很感激李心，离开深圳的时候，我曾经说过把影碟店送给她，事实上影碟店一直都是她在经营，而我投资的本钱也已经赚回来了。但每个月，她还是会把属于我的那一半利润划到我信用卡上。


    她听了我的话，又笑了："散心的另一个意思，就是逃避吧？"


    这女孩子好像挺有学问的，说出来的话带着一种哲理，又仿佛是在刺探我的秘密。我笑了笑说："没有什么可逃避的，人生在世，能逃得到哪里去？就算能逃出现实的困惑，也逃不过心魔的追杀。"


    "我也没有工作。"她说。


    "很多时候，漂亮的女孩是不需要工作的。"我也是在试探她么？我不知道自己的好奇心什么时候开始也变得那么重了。


    除了如烟，这些年来，我已经没有对任何女人产生过好奇。


    她笑了笑说："你很聪明，我有老公养着。"


    不知道怎么回事，听到她说有老公养着，我整个人忽然就变得很轻松。我的情债已经够多了，以至我现在害怕认识单身女人。


    "你这么晚出来，你老公不管你？"我问。


    "他应酬去了，说是谈生意，要很晚才回来呢。"她问，"那你女朋友不管你？"


    我摇了摇头，说："她一向都不管我的。"


    我无意识地撒了个谎，我这样说，是在掩饰我独居的现实，我不希望别人认为我是一个没有女朋友的人。


    但话说回来，只要我跟如烟之间约定的时间没到，她都还算是我女朋友。


    "你的女朋友不喜欢听你弹琴？"


    "喜欢，但晚上，一般都是我自己出来。"我又撒了个谎，如烟根本就没在这里，又怎么来？李欣虽然也是她的好姐妹，但她却从来不喜欢跟我一起缅怀，就算她在，估计也是不肯跟我出来的。


    我还想说话的时候，小倩却已向我告别："夜了，我该回去了，改天再来听你弹琴。"


    "好的。"我也有点困了，这段时间，我的作息时间渐渐有了规律，不再过当吉他手时那种黑白颠倒的生活了。


    "很高兴认识你，再见。"


    "我也一样，再见。"


    她像来的时候那样，小心地踏着草地走了。在这样的时候认识这样一个女子，竟让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或许这是我太长时间没跟外界接触的原因吧。


    我发现在这里，我跟和尚唯一的区别就是我还留着头发。


    但这是我自找的，我乐意，我甘心，我现在租的那栋房子，就是当初跟如烟、李欣一起住过的房子。


    为了自己的幸福，我能等。


    小倩忽然又踅了回来："刚说了再见，就真的再见了。"


    我笑问："再见有什么事么？"


    "我刚才忘记问你了，你在家上网吗？"


    "上的。"


    "可以把你的QQ号码告诉我吗？"


    "可以。"


    我把QQ号码告诉了她，对一个已经有了老公的女人，我通常都不会有什么戒备。


    要了我的QQ号码之后，小倩又飘走了，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我忽然又想起如烟。这几个月，如烟是否还快乐？此时此刻，她是不是也在想念我？


    对爱情来说，最大的考验就是时间。如烟在给我出了个难题的同时，其实也给她自己出了个难题。


    我隐在桃源，想要清心还比较容易，她身在都市，看得见的都是诱惑，她能不能也像我一样享受寂寞？


    回到房里打开电脑，QQ上果然就有了一个新来的信息："我是刚才听你弹琴的小倩。"


    另一条信息，却是阿秀发来的留言："我在海南岛，过两天回广东，你还好吗？"


    （5）


    有时候，我真的挺羡慕阿秀的，当日在深圳的时候，她就是我们当中最潇洒的一个。孑然一身，不为情困，不为俗悲，一部相机走遍大江南北。


    我离开深圳之后没多久，她也走了，作为一个自由摄影撰稿人，深圳的那个小窝对她来说可能连旅馆都不如。


    我羡慕她的生活，可以一边赚钱一边旅游。换作是我，或许要一路街头卖唱才可以维持生计了。


    这几个月，我们经常互通信息，但多是留言，真正在网上聊天也只有一两次，这大概是因为我们上网的时间段不同吧，她每到一个地方，都会上网把她的行踪告诉我，但每次都是来去匆匆，等我发现信息的时候，她已经不在线了。


    我一直没有把自己的行踪告诉她，因为我怕她告诉李心。而事实上她也从来没有问过我，因为我在哪里，对她来说根本不重要。


    对于我跟李心、如烟之间错综复杂的感情纠葛，她一直都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尽管她是李心的闺中密友，知道李心的很多秘密，但她从来都不跟我讨论我们三个人之间的感情问题。


    在我看来，她是个不懂爱情的人。记得有一天我问她为什么不找男朋友的时候，她几乎想都不想就说："找个男朋友？还不如养条狗。对狗好一点，狗会逗你开心，你对男人越好，男人就咬得你越狠。"


    第4节：没有再见的再见


    对于她的爱情理论，我一向都不敢苟同，但我没有反驳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情观，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谁也不能说自己就是对的。


    何况她确实比我活得更自在。


    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更不会是生命的全部，跟她熟悉了之后，我反而挺佩服她，至少她不用靠爱情来支撑自己的灵魂。


    我给阿秀回了个信息："有椰子就捎几个回来给李心和如烟吧。"


    信息发出去之后，我忽然想起，现在已是深冬，何来椰子啊？想再发个信息挽回失误的时候，小倩的信息就来了："帅哥，睡了没有？"


    "没呢，你老公回来了没？"


    "刚来过电话，说晚上不回来睡。"


    "呵呵，独守空房，不害怕？"


    她发了个笑脸："习惯了。你老婆呢？她在看我们聊天么？"我点了根香烟，然后才给她回信息："她习惯早睡。"


    "呵呵，幸福的女人！"


    看着她的信息，我忽然便感觉到自己的寂寞，曾几何时，就在这个房间，我上网的时候，如烟真的就在我身后的床上安睡。


    或许如烟现在也已经睡了吧，在她父母的身边。


    我敲着键盘："早睡就幸福？什么理论？"


    "能早睡，而又睡得着，难道不是一种幸福？"


    幸福的定义，原来可以这么简单。


    我叹了口气说："那想要幸福也太容易了，买点安眠药，就全世界都幸福了。"


    她的网名引起了我的兴趣，随手点开了她的个人资料——


    躲在黑暗里的猫


    年龄：22


    个人说明：我是猫，喜欢在阳光下伸懒腰，却又习惯在黑暗中寻觅，阳光让我充实，但黑暗却让我更加真实。


    我想了一下，便又给她发了一条信息："你的个人资料挺有趣的，那你到底是喜欢阳光还是喜欢黑暗？"


    她居然没有回信息给我，等了一会儿，就看到她的QQ离线了。


    难道没有说再见的再见，才是真正的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