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午后来访者
3个月前 作者: 金河仁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用十个可爱的脚趾在沙滩上奔跑,在风中张开十个手指,抓了一把又一把波涛和海风,快活得像个孩子。带着一颗孩子的心和成人的相貌,我跟着鹬鸟沿着海边跑得忘掉了一切。喻宁被埋在沙子里,只露出脸。他呈大字躺着,沙子在身上堆成一个小丘,手和脚露在外面,一动不动,像沙滩上的一簇簇海草。他整个人像反背着龟壳的一只硕大的海龟,要是我不把手脚还给他,就翻不过身来。我借了他的双手双脚。
1998年6月5日,下午4点10分。
直到半个小时前,喻宁和贞美还在院子里的山毛榉下荡秋千。秋千是用两把安乐椅吊起来做的,只要给贞美胸部和腰部系上安全带,她也能充分享受秋千荡来荡去的乐趣。
喻宁买下的地包括300多平米的房子和院子、100多平米的山坡和300多平米的田地,总共700多平米。山脚下长长的田埂围起来的地里长满了紫芒、马兰、藤萝等杂草。
贞美喜欢坐在安乐椅里荡秋千。
喻宁推一下后背,她就会前后晃起来,就能看到听到感觉到所有的一切——满得溢出来的海水、碧蓝的天空、吹动树叶的风声、野地里昆虫的叫声、漫山遍野的野花、阳光……
但她系着安全带最多坐十几分钟,否则就会觉得胸口憋闷、呼吸困难。呼吸时用到的呼吸肌也是肌肉,贞美的胸肌动得幅度较小,所以她必须采用半胸式半腹式呼吸,坐着的姿势对腹部形成挤压,难以进行腹式呼吸。虽然空气清新极了,但呼吸器官承受不了。
一觉得不舒服,贞美就告诉喻宁,喻宁帮她解开安全带,把她抱到轮床上,或直接抱进屋,放在铺着气垫的床上。
吃晚饭之前,他们一般看录像,拉上玻璃墙的布帘,靠在床头上,吃着水果。
今天看的是让-雅克·阿诺导演根据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畅销小说《情人》改编的电影。
贞美已经看过了,但喻宁没看过,她陪他重看一遍。
影片发生在20世纪20年代法国占领下的越南西贡,讲述的是一个法国少女和一个中国富豪间的爱情。电影开篇,女主人公简·玛奇坐在男主角梁家辉的豪华轿车后座上,男人的手指小心地触摸着女孩的手,是一个很敏感的画面。
“窗帘再厚点儿就好了。”
强烈的夏日阳光透过玻璃墙射了进来。喻宁视线没有离开画面,往贞美嘴里塞了一个圣女果。
“换一下?什么颜色好呢?”
“透不进光来的。”
“嗯……那种怎么样?有些照相馆里挂的那种幔帐,特别适合用来做侠盗鲁邦的斗篷的那种布料。”
一起住了一个月,他们对彼此已经相当熟悉了。
喻宁昨天接到了贞美姐姐从伦敦打来的第二个电话,说如果贞美同意去那里,如果喻宁觉得辛苦,她马上就寄来护照和签证。
喻宁告诉她不必担心,说自己和贞美很开心很幸福,还说虽然现在是同居的形式,一旦定下结婚日期就会通知他们。听了喻宁的话,善美一时间沉默了。
贞美跟姐姐通话时,瞥了一眼替自己拿着听筒放在耳边的喻宁。
因为姐姐刚才低声问自己“喻宁对你好不好”。
“这个男人?嗯,确实有叫我满意的地方。嗯……对,他说没有我就活不下去了,只好哄着他跟他一起过喽……是啊是啊,别担心,姐姐!要是他敢有二心,我二话不说就去姐姐那儿了。在我跟你联系说要去之前,你只管放心吧……他轻易不会做那种事的,因为我有足够的魅力啊……呵呵!喻宁,我姐姐不相信,你跟她说一句。”
喻宁把话筒拿到自己耳边。
“她说得对,我每天都沉醉在贞美的魅力中。”
“好了,给我!”
喻宁重新把话筒放到贞美耳边。
“听到了吗,姐姐?是啊,我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我怎么做到的?你问我有什么秘诀?这可是特级秘密啊!嗯,现在公开,让喻宁听到了的话……是啊!就等于是交出了秘密武器……嗯,朴前辈前几天来过一次,怪我们不给他买生鱼片,喻宁特意开车去买了来……嗯,知道了。”
贞美笑着让喻宁放下听筒。
“到底是什么啊?那秘密?”
“你没听到吗?”
“公开了吧!就算是公开了,你的魅力也不会消失的。”
“不知道,其实答案不在我这儿,而是在你身上。好好找找吧!”
“我的心里?”
喻宁指着自己的胸口。
“真气人,你怎么一下子就知道位置了?”
贞美和喻宁对视着,格格笑起来。
喻宁说打算在这所房子里住一年左右。
他的想法是两个人彼此适应得差不多后就回汉城,更积极地适应社会生活和现实。他去外面工作的时候,找个护理员照顾贞美,傍晚回来后,就跟贞美一起像别的夫妇那样在一所房子里睡觉、吃饭、听音乐、看电视、聊天,平凡地生活下去。即使有不平凡的地方,也尽可能将其变得平凡,过上平常人一样的生活。
贞美也同意他的意见。
“不行!我跟你一起生活一年就心满意足了,以后你找个真正的女人一起生活吧。”一年后,如果他开始讨厌自己,而且自己也讨厌他,如果这种厌恶会令彼此痛苦,那么任何一方都可以先离开对方。
人的内心平衡是无法言传的。即使在别人的眼里无论如何都不般配、不符合标准、不现实,但两个人也可能在二人世界中实现自己的平衡。贞美就是这么理解自己和喻宁的关系的。
有没有爱情,是否可以一起生活,并不取决于心灵、肉体、物质、知识、社会地位和精神加起来的总量平衡。如果彼此什么关系都没有,光是通过眼睛看到的东西来判断是非对错也许可以,但对爱情来说,这样的观念并不适用。
喻宁和自己一起生活,是因为彼此需要、彼此深爱,这是本质所在。如果只是单方面的帮助和牺牲,那只能是同情和怜悯,绝不是爱情,至少在男和女的关系上是这样。毫不隐讳地说,两个人一起生活,纯粹是为了满足彼此内心的需要。
“你刚才说的那种布,叫天鹅绒。”
“啊哈……”
“棉布更好,最厚的牛津布!”
“布的名字叫牛津?是不是还有剑桥布?”
“牛津布应该可以。要不明天你去江陵买?”
“好。”
女主人公钻进周末到女校宿舍来接自己的梁家辉的豪华轿车里。
丁冬丁冬!
大门上的门铃响了。
是谁?喻宁吃惊地从床上欠起身来。迄今为止门铃还从未响过呢,上次载佑来,是喻宁去江陵机场把他接回来的。
“是村长吗?他倒是说过要来看看。”
喻宁穿着拖鞋,向大门走去。一打开门,他瞠目结舌,抓着门把手愣在那里。
“是谁呀?”
贞美向着大门方向抬起头,外面是喻宁的母亲和妹妹惠媛。母亲脸上的表情冷冰冰的,惠媛的表情凶巴巴的。
“你……就住这儿?”
怎么找到这儿……
“……是。”
“你打算一直堵在门口吗?”
“啊,对不起!请进!”
喻宁让出门口。
知道来访者是谁后,贞美浑身紧张起来,但依然保持冷静,侧躺在床上跟两个女人目光相对时,她微微点了点头。
“您好!”
“嗯。”
喻宁的母亲穿着米色的韩服,看上去不怒自威。丈夫去世后,她开了个餐馆。养大喻宁兄妹俩,受了很多苦,但从未被困难压垮,总是挺直腰杆度过难关。身兼慈母严父二职的母亲脸上表情冷冷的。儿子,出类拔萃的儿子,放在嘴里怕化了的儿子,居然退掉了那么好的一门亲事,跑到远离汉城的这个偏僻村庄里跟一个躺在床上的女人一起生活,她觉得简直不可思议,眉头自然而然地皱了起来。
“您喝杯茶吗?惠媛,你喝什么?”
“……”
母女像约好了似的一言不发。
哥哥!你以为妈妈和我不远千里跑来是为了喝那些东西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在美国受了那么多苦,十年寒窗苦读,终于出人头地了的哥哥,居然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生活!简直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
妹妹带着这样的表情,瞪着眼睛环视着屋里的一切。就连母亲穿的韩服的衣襟也冷冷地透出一股寒气。
喻宁拉开冰箱门。
“那您喝果汁吧,加点儿冰。”
他拿出黄色的果汁瓶。
“不用了。喻宁你来一下!”
母亲似乎觉得在贞美面前说话不方便,快步走到门外,喻宁跟了出去。
电视画面上简·玛奇和梁家辉在做爱。年幼的少女和30多岁的男人的不为伦理道德所容的爱情!哪怕只有手能动,贞美也一定会先关掉录像机。
真无耻!肮脏!居然跟一个正常男人一起看这种东西,死抓着他不放!惠媛的目光掠过电视画面,转移到贞美脸上。贞美感觉得到她目光里的鄙夷。
惠媛的眉毛和嘴角同时开始蠕动。
“您好!我是郑喻宁的妹妹。初次见面吧?我叫惠媛,郑惠媛……”
“哦,您好!我叫金贞美。请在那边的椅子上坐会儿吧,路上很辛苦吧?”
“谢谢。”
惠媛听话地拉过椅子坐下,但她的眼中,对贞美的愤怒和轻蔑依然像火花一样闪动着。
“怎么样?”
“嗯?”
“很好吗?这样……跟我哥哥一起生活?”
该说什么呢?应该如何对待已经对自己露出敌意的爱人的妹妹呢?说什么话呢?贞美为难了,躺在那里,完全没有防备。
“妈妈和我找到这里来,我们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贞美看着她,没有回答。无论自己说什么,她都会抓住把柄大做文章的,这是显而易见的。从某些方面来看,自己也充分理解她,本应在韩国建筑界大展拳脚的哥哥,居然像风烛残年的退休者一样隐居在这么偏僻的地方,给一个全身瘫痪的女人当手当脚、荒废岁月。作为他的家人,愤恨也在情理之中。
“嗯?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你一个人尽管叫嚷吧,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我理解。”
“你理解?你理解还抓着哥哥不放吗?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真的爱哥哥,不就应该放开他吗?你有没有想过我妈妈的心情?哥哥可是我妈妈年轻守寡后像宝贝一样抱在怀里倾注全部心血养大的独子呀!独子!三代独子!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是……我知道。”
“一个人应该有最起码的良心吧?”
“……”
该死的!就算是天降霹雳,也不能这么过分呀!惠媛自嘲式地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怒视着贞美。
“你的所作所为根本就不是人做的!像你这种处境的人怎么能这么彻底地利用我哥哥呢?一想起这件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真不能理解,你和哥哥都疯了!”
“……”
贞美的嘴唇在簌簌发抖。
“真是的,居然做出这种事!你们又不是思春期的少男少女,怎么能做出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事呢?”
啊!
这样的话实在叫人听不下去。
“哥哥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的?难道前生欠了你的吗?所以才在本应发展事业的黄金时期在这里听你差遣吗?还有,你,怎么能这么厚脸皮?就算哥哥要这么做,你也该拒绝啊!你到底有什么资格叫这么多人伤心?全身瘫痪那么了不起吗?真让我哭笑不得。来看看才知道,就连当官的也没你这样的啊,简直不堪入目,恶心死了!”
看到哥哥过的生活,怒火万丈的惠媛开始讽刺挖苦,每一脚都狠狠踢向贞美的自尊心。是置若罔闻呢,还是装聋作哑?但这两种做法都是没必要的,如果对方连最基本的礼貌也丢到一边,直接朝人脸上吐痰的话……
“喂,惠媛小姐。”
“嗯,金贞美小姐,有什么指教啊?”
“我并没有捆住你哥哥的手脚。你难道没看出来吗?我的手脚都不能动。”
“你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吗?”
“我……不想跟你吵架,只想告诉你,我跟喻宁只是选择了彼此而已,没有谁强迫谁。而且,你没必要跟我说这些话,要想带喻宁走,还是直接去说服他比较快,那才是捷径。”
“你离开不就得了嘛……去他看不到的地方!”
“呵呵呵……”
“你笑什么?”
“你一看不就知道了吗,我就算想走也走不了啊!”
“天哪!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怎么能那么理直气壮,一点儿也不知道羞耻?”
惠媛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显然,她的话对贞美根本不奏效。
“我想走的时候会走的。”
“那是什么时候?”
“我厌倦了的时候,到那时无论如何我都会扔下你哥哥离开的。你也是女人,应该理解我的这种心情。”
“倒打一耙也得有分寸吧,哥哥真是被你捆得够死的,这件事怎么办才好呢?真是的!”
“我可以对你发誓,我不会捆住你哥哥的,嗯,就算心里希望捆住他,但如果你哥哥打算回头,我绝不会哭着喊着抓住他不放的,再说,真到那一步,抓住不放也没用。”
“荒唐!诡辩!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哥哥心地善良,自然不能离开你。”
“你还不了解你哥哥。”
“什么?”
“你哥哥只是不变地爱着我这个女人而已。当初他爱上我,并不是因为我有健康的身体,现在虽然我的身体出了问题,但我还是我,所以他还是不管不顾地爱着我。”
“可怕!你就一张嘴还活着!”
“……”
贞美在心里紧紧咬住嘴唇。
“那你设身处地想一想,换了是你,哥哥变成了你这个样子,你真的确信自己能做到哥哥这样吗?你说啊,说换了你也能这么做!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厚颜无耻!”
“……”
“怎么了?没有那么做的自信吗?”
“说实话,我没遇到那种情况,所以不知道。现在即使我说能做到,你也一定不会相信,因为那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你反而会觉得我更加可憎,只会火气更大。你心中不是已经十分讨厌我了吗?”
“是啊,你也明白啊。因为你,我们家变得一片暗淡,妈妈心中又气又急,整天都不说话,生意也不做了,每天都呆呆地坐在家里。我也一样,痛苦、难过,闷在心里都快闷出病来了。我们又怎么能喜欢你呢?要是换了你是我,你的心情也一定会跟我差不多的。”
“是……对不起!我很心疼,害得我喜欢的人的家人心中这么痛苦,我真的很内疚,真的。”
“……”
贞美掉过头。
眼泪随时会决堤奔涌而出。
哪怕有一滴眼泪流出来,贞美就会大声喊喻宁回来,叫他跟母亲一起离开。但不会那样的,喻宁决定跟自己一起生活时,已经预料到了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贞美自己也是一样。
现在好比一阵暴风骤雨,气势凶猛,想要撼动他们的存在,连根拔起。如果不咬牙稳住重心,一切都会在转瞬之间折断、粉碎。
会过去的,这个猛烈的瞬间。
只要忍住眼泪,至少不会出现抛弃自己的爱、最终连自己都抛弃的事情。
喻宁的母亲和妹妹就这么走了。他母亲没有再进屋,把女儿惠媛叫出去直接离开了。她没有对贞美说三道四,孩子都是一样的孩子,人都是一样的人,她只是为自己的儿子感到心疼和难过。妹妹惠媛甚至拒绝了喻宁去送他们,母女坐上等在村口的车,一阵风似的回汉城去了。
“你的生活看起来不明智,也不现实。你应该继续努力,找到自己的位置,不让爱你、担心你的人失望。我不想说那个女人的是非,但这样下去显然不行,你考虑一下回汉城的事!难道就没有别的方法帮助那个女人吗?不见得非要放弃你自己的前途、在妈妈的心里钉钉子吧?”
刚才在外面,喻宁的妈妈这么对儿子说。喻宁只能回答“对不起”三个字,也就是说,母亲的话他也理解,心中充满内疚,但暂时还是要照自己的方式生活。
没出息的家伙!居然要为一个女人毁掉自己的人生!
喻宁的母亲面对替自己关车门的儿子,用严厉的目光表达了自己的责备,然后就转过头不理他了。
喻宁怀着复杂而沉重的心情抽着烟走回去,打开门走进屋。屋里弥漫着沉默。意识到两个人谁都难以开口的瞬间,喻宁先笑了,把视线投向电视画面。
“啊哈,还没结束呢!”
他又转向贞美,“让你受苦了。”
“这话本该我说啊!”
“我?没事儿。喝点儿什么吧?我渴了。”
“给我水吧!”
喻宁打开冰箱门,倒了一杯水,给贞美喝了两三口,替她把头发理顺了,别在耳后。
“你不必太在意。”
“这话该谁说啊?”
“我妈说的话当中,你知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句吗?”
“说什么了?”
他用手指轻弹了一下她的脸。
“我妈说:漂亮是漂亮。”
“哼!说谎!”
“真的,一开始就那么说的。”
他喊着口渴又走到冰箱前。桌子上还放着那两杯没喝的果汁,他端起来全喝光了。那大概相当于他心中的眼泪的量吧,口渴不会消除的。
喻宁走到含羞草跟前,拂动叶片,嘴里说着“芝麻开门”、“芝麻关门”的咒语。含羞草的叶子对他的咒语作出了正确的反应。因为妈妈和妹妹从天而降的来访,他从自己的心里取出一些什么,又把什么密密封了进去。
含羞草!那种植物里有什么宝贝吗?
惠媛的话还在贞美耳边回响。
可怕!你就一张嘴还活着!
真的是那样吗?我真的连能自由自在伸缩叶片的含羞草都不如吗?比含羞草都不如?
贞美把视线投向电视画面。
电影演到尾声了。
简·玛奇带着离别的痛苦坐上了去法国的轮船。她发现了码头一个角落里来送自己的梁家辉,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直到船离开西贡港,她才大哭起来,满面是泪,在大海上,独自一个人。
我爱他,到死都爱他!
简·玛奇的最后一句台词像把刀子,插在贞美心里,她似乎感觉到了心口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