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胸中地动山摇
3个月前 作者: 金河仁
伸展着枝条
刺向四面八方的那棵树
似乎露在外面的才是树根
而埋在地下的是它的躯干
树根伸向天空
茎叶向下生长
这个巨大的秘密
我很早就已经知道
我们看到的世界
是另一个世界藏起来的秘密
偶尔看到学校荷塘里树影婆娑
看到他时哭时笑
那秘密悄悄露出水面
传递着另一个世界的召唤
难以抗拒
想起我的朋友
那棵枥书黑色的树皮在雨中闪亮
细小的叶片慢慢长大
编织一圈又一圈花边
冬日里傲雪挺立
他是树中之王
我多麽象怀抱它
“怎么回事?”
“什么?”
“到底怎么回事?”
“嗬!你这人……”
1998年2月23日下午,Y大法学院教研室里,朴载佑正在察看新学期课程表,朋友郑喻宁猛冲进来,没头没脑地质问他。
载佑回头看着朋友的眼睛。
难道……这家伙!
他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惊慌的表情,似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40分钟前,喻宁从世宗文化会馆打来电话,用命令的语气说:“你待在教研室里别动!我马上去你那儿。”
从那时起,载佑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
忐忑不安的心情一直持续到现在。
“说的就是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嗯?”
“喻宁,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坐下来慢慢说!没结过婚的小伙子果然性急啊!哈哈!不过,你单身汉的日子也快到头了,婚礼还有三四个月吧?你的好日子也要一去不复返喽!”
喻宁没说话,抓起一枝烟,似乎在努力平息心中的冬气。他点烟的手一个劲儿发抖,载佑装做没看见,试图转移话题:q“对了,你不是说在海边买的旧房子正在装修吗?工程进度怎么样?别忘了你答应今年夏天借给我当别墅的哦!”
他故意嘻嘻哈哈地掩饰内心的不安——到底是为什么呢?看他那混杂着愤怒、疑惑和恐惧的眼神!难道是因为那件事?褪愿不是。》
“喝咖啡,还是茶?”
“臭小子!遇到什么事了,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不管你,我先喝了。对了,前几天我在电视上看见在曦了,外务部副部长跟驻韩法国大使会谈时她当的翻译,你也看了吧?”
载佑一边把壶里的水倒进茶杯,一边谈起喻宁的未婚妻,喻宁却像没听见一样,他是个一米八左右的大个子,现在却弓着腰低着头,双手按着太阳穴,头几乎贴在桌子上,脸色苍白,内心显然在经历一场混战。
看来,事情真的暴露了!
终于,喻宁抬起了头。他的眉头紧皱着,原本和善而敏锐的目光充满困惑,轮廓分明的双唇微微颤抖。他先是把细长、白净的十指交叉起来捂住嘴,然后又分开十指用手掌搓了搓脸,身体靠向沙发背。
紧张的空气在屋子里膨胀,仿佛随时都会爆炸。
终于,那件事……多年前发生的那件载佑希望能逐渐忘却、现在似乎已经忘却了的事,居然……没办法,这个世界上的确没有不透风的墙,能令兼具冷静与热隋、知性与感性的喻宁如此沉不住气,如此惊慌,又不知如何开口的事,恐怕只能是那件事了。
载佑双手抱在胸前,回头看着紧闭双眼靠在沙发上的喻宁,心里长叹一声。
怎么办呢?在人的一生中,有时可能毫无防备地撞上暗礁,这不是任何人的过错。撞上暗礁的人已经无计可施了,周围的人却应该尽可能避开那暗礁,避开撞到暗礁上的人。
载佑也点上一枝烟。两个人之间交流着尴尬的沉默。
当时不过二十几岁,那么年轻,现在已经36岁了。
身为教授的载佑个头矮小,貌不惊人,但学识渊博,和蔼可亲。他挺起胸膛,直视着喻宁箭一般射过来的目光。
喻宁的眼里喷着火,胸膛剧烈地一起一伏,显然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汹涌澎湃的激情依然从眼睛里溢了出来。
“这是雨前茶,尝尝吧,香极了。”
“好,我明说吧,今天……嗯,不,刚才,我在建筑学会的研讨会上见到了裴明焕!”
“裴明焕?”
“你不记得了?你的前辈啊,比你高三届,裴明焕律师,父亲是东南家具的董事长,而且……”
果然!载佑的心“咕咚”一声沉了下去。他避开喻宁火辣辣的目光,掉头看了一眼堆在桌子上的学生论文,抬起手扶了扶眼镜框。
“当然记得……是啊,认识,可是他怎么会在那儿出现呢?”
“你真的打算一直装下去吗?”
“有什么……要说的,你就直说吧!”
“嗯,好……贞美……贞美到底怎么了?金贞美!”
唉。果不其然!喻宁说的正是过去7年间载佑日夜担心会暴露的那件事!
是不是一直瞒着他比较好呢?不,不是的,坦率地说,载佑现在觉得,尽管这种方式很突然,但事情毕竟可以真相大白了,还是值得庆幸的。尽管一开始他非常惊慌,心跳加速,但现在他的表情已逐渐变得自然了。
“你怎么认识裴律师?他根本不可能认识你啊!”几年前喻宁跟裴律师曾有过一面之缘,在前辈的设计工作窒;当时只是简单地握了握手,打了个招呼就告辞了,因为裴律师是喻宁在私人场合绝对不愿遇到的人,虽然谈不上不共戴天或深恶痛绝,但分明就是他,害得喻宁的青春岁月在痛苦中度过。
“他……今天……是跟夫人一起来的。”疙;,夫人?哦,是这样的啊,原来是……这样!
载佑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在今天之前,喻宁一直以为贞美嫁给了裴明焕律师。那是1991年夏天,喻宁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是8月11日,当时他正在美国纽约大学学习建筑设计,贞美给他打来国际长途,亲口告诉他说,自己已经跟裴明焕结婚了,不是打算结婚,而是已经结婚10天了。前一天,8月10日,贞美的父亲金校长已经在电话里告诉过他一次了。8月12日凌晨,喻宁又从高中时就亲密无间的朋友载佑那里证实了贞美与裴明焕结婚的消息。
今天……是1998年2月23日,那么,7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贞美,她现在到底在哪儿?难道……她已经死了?
就在几个小时前,郑喻宁亲眼看到裴明焕律师把一个女人介绍给别人,说是自己的夫人。他惊讶万分,瞬间怒火中烧,因为那个女人并不是金贞美。那的确是个美丽的女人,举止优雅,符合裴家的声望,但是,并不是金贞美。由此看来,裴明焕一定是跟金贞美离婚了。什么时候离婚的呢?如果真的离婚了,那不就是说,作为一个男人,他给她带来了不幸吗?
喻宁犹豫了一下,强压怒火,大步走到端着葡萄酒杯的裴律师面前。
“您好!几年前在空间设计工作室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啊——对。”
吃惊的是,裴明焕记起了喻宁。两个人客套几句后,郑喻宁紧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对不起,请问您跟金贞美……”
“嗯?您说什么?”
“啊,恕我无礼。”
郑喻宁瞥了一眼在不远处跟人谈话的裴夫人,掏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对方的反应出乎他意料之外。
“哈哈!恐怕是郑教授误会了,我妻子从一开始就是那个人,从6年前到现在,以后也一样。”
“这……这怎么可能?金贞美应该是您的学妹。”
“金贞美是我的学妹?可是,就连名字也很陌生啊!其实,我大学三四年级时一心准备司法考试,几乎不认识什么学弟学妹。当时低年级确实有几个学妹,但我一个也不认识,到现在也是一样。我妻子是E大器乐系毕业的,专修大提琴。哈哈!郑教授显然是搞错了。”
郑喻宁又问了几个问题,裴律师分明就是贞美、金校长和载佑所说的那个人,但真的面对面谈过之后才知道,他跟贞美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裴明焕大四就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凭借家族的财力和自己的才能,现在正为进入政界作准备,这是众所周知的。
喻宁误会了他,平生第一次表现得这么无礼,几乎感到无地自容。
“你知道我当时什么心情吗?惊慌、不快、怒火中烧、尴尬万分,却又只能满脸苦笑。唉,原来人一不小心就可能在错觉中生活一辈子啊!生活怎么可以这么轻率,简直荒唐可笑!”“j、。!难道我愿意对你撒谎吗?要不是贞美……贞美那么恳切地求我替她圆谎……不过,不管怎么说,的确对不起你。”
“为什么呀?为什么要把我当傻瓜一样瞒起来,直到现在?那,现在……贞美她……”,_载佑脸上阴晴不定,一只手伸向烟盒,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携打火机,慌乱之中却怎么也摸不到。
喻宁掏出火机打着火,替载佑点燃叼在嘴上的香烟。他的喉咙一阵发干。
“别再拖延时间了,我现在恨不得狠狠揍你一顿。你,不是不知道我对贞美的感情吧?不是不知道她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吧?到底出了什么事?快原原本本告诉我!快!”
载佑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噗地喷出一口烟,凝视着喻宁的眼睛。
“当时……喻宁你在纽约建筑大学读硕士吧?”
“是啊。”
喻宁急切地点了点头。
载佑说的是1991年,更确切地说,是喻宁25岁、刚开始攻读硕士学位那年。就是那年夏天,贞美给喻宁打了最后一次电话,说自己已经结婚了。尽管从那年4月末开始,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完全中断了,喻宁做梦也没想到会出现那样的结果,当时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
“还记得你打电话那天吗?给贞美,她的生日。”
“当然。”
“是啊,就是那天……”
既然情况已经这样了,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载佑用低沉的声音开始讲述隐藏在岁月帷幕后面那段痛苦的往事。
听着载佑的叙述,某个瞬间,喻宁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像被消毒水冲走了,脸色也仿佛被漂白粉漂过似的一片惨白。
……不可能!肯定是什么……什么搞错了!
他几乎难以呼吸,但没有表露出来,咬牙忍受着,惊恐沉重地压在他的胸口。载佑低沉缓慢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流淌,。但那声音似乎突然失去了意义,只是机械地震动着他的耳膜,然后像幻听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喻宁眼睛里泛起水汽,面前载佑的脸变得模糊,只能看见一张嘴在动,不间断地吐着荒谬绝伦的话。
不可能!不会的,不是那样的,一定是什么地方出错了!眼前是什么东西?黑色的,重重叠叠——原来是一张张黑色的纸牌,插在人生河流中,把一件事前后隔断,让人摸不清头绪。那家伙的脸色真的很认真,很严肃。要是他说的都是真的……该死的!真让人哭笑不得,活着怎么这么可笑,简直快把人逼疯了!
喻宁不停地在心里嘟囔着。
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还是感觉载佑办公室书柜里满
满的法律书籍都在晃动,似乎马上就会哗啦啦全部倒下来,像是发生了地震一样。
他感觉心底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整个人在一刻不停地陷落,天旋地转,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又仿佛要落入地狱。他时而抬头看看朋友的眼睛,时而点点头,但他的眼睛看到的其实是突破了7年岁月的地层清晰浮现出来的她——金贞美,那个比任何人都聪明漂亮、可爱活泼、大方爽朗的女孩,跟她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喻宁自己的蓝色青春,那连忧伤也妙不可言的二十几岁。
对她的思念,再一次,无法控制地、痛彻心肺地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