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珍贵的礼物
3个月前 作者: 吴秀艳
从今往后!我一辈子都想和你在一起,我要一辈子守在你的身边!你结婚时、你的孩子接受洗礼时……一直到你死去,我都要守在你的身边!不是作为别的什么人,而是作为你的男人,守候在你身边。
对爱丝黛尔修女的突然造访,银荷感到万分惊慌。是不是安德烈出了什么事?她不可能为了别的事来找自己啊。她们来到外面,一起坐到了长椅子上。爱丝黛尔修女微微笑着,笑容好像这春日的阳光,令人感到无限温暖。她的笑容真的很温暖啊,几乎能掩盖自己的一切伤痛了,银荷默默地想着。爱丝黛尔修女静静注视着银荷,轻声告诉她,安德烈现在已暂时离开了教堂,不知到什么地方散心去了。她眼神中透出一丝疑惑,好像一个猜谜的孩子,好想知道谜底,却不愿意开口问出来一样。银荷心中一惊,急声问道:
“怎么?他出了什么事吗?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银荷啊,我好羡慕你。你看,从一开始,你就担心他,只是担心他。这颗心,我真的好羡慕啊。”
原来,能让安德烈彻底解脱的女孩就是银荷!爱丝黛尔修女看银荷着急的样子,含着笑说道:
“没什么,真的!只是他太累了,所以想好好休息一下。不过,也许该把他找出来。银荷呀,我是没法子找他的,你一定知道,是吗?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把自己的名字弄丢了是吗?在哪里?我想,他今天一定会待在那儿吧。”
送走爱丝黛尔修女后,银荷直接去医院取自己的病情报告。可是,在医院等待的每分每秒,对银荷来说,都是万分的煎熬。安德烈失去名字的地方?失去他的原名“宇振”的地方?啊!银荷心急如焚,来不及等拿到检验报告,直接飞奔出了医院。此刻的她,一刻都不愿再浪费了,她只想马上见到安德烈!
“安德烈啊,属于我的时间,可能只剩下几个月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请你一定、一定要原谅我!原谅我这样纠缠着你,原谅我这样着急想看到你,原谅我们!”
银荷气喘吁吁地来到了雪岳山公所,可是哪有安德烈的影子?银荷急急忙忙地问管理员,安德烈修士是否曾经来过。可得到的回答是,除了一个男人之外,根本没见过什么修士。银荷失望至极,无力地坐到了长椅子上。她望着远处连成一片的青山,一片蓊郁葱茏,像是用碧玉、翡翠铺成。它们亲密地抱在一起,一定很快乐吧。郁郁葱葱、高大挺拔的绿树,层层叠叠,无边无际。银荷的心感到一阵阵痛楚,没有结束的一切,纠缠着自己,让自己不能自拔。
银荷默默地看着脚下,眼前浮现出和宇振的点点滴滴。嫩绿的小草丛中,不知道什么东西发出亮晶晶的光芒。银荷弯下身去,拨开小草,啊!怎么会是十字架项链?银荷急忙转过身,用焦急的眼神,急急地搜寻起安德烈的影子来。最后,她终于在教堂后面找到了他。他来回踱着步,阳光洒满他的全身。看到银荷,他的脸一下僵住了,许是太意外了吧,他只想马上逃跑,却被银荷一把抓住:
“安德烈!”
他没有停住步伐。
“宇振啊,宇振!”
直到听到这个名字,他才停下了脚步。银荷的心都快碎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不停地低唤着“宇振”这个名字:
“宇振啊……宇振……宇振……宇振,宇振……”
安德烈慢慢转过身来,静静地凝视着银荷。他的眼里,写满爱意与思念,还有一丝焦灼与期待。
“银荷,是我,是我,我在……”
他一把握住了银荷的手,冰冷的小手。他们随着风,牵手走在小路上。轻轻地,轻轻地,安德烈把手放到了银荷的肩上。
银荷双膝跪下,向安德烈伸出了双手,手上,是那条十字架项链。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打扰他们。只有风声,从耳边轻轻吹过。片刻之间,安德烈有些恍惚,他双手接过项链,双眼浸满泪水。
“银荷,我向你道歉,我让你难过了是么?我说过,我会做你的妈妈、你的爸爸、你的朋友,可是,我还是让你难过了是么?……我说过,下次见面,我一定要让你快乐,可是我还是让你难过了是么?银荷呀,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一再伤害你、否定你,把你和别人一起对待……”
“坏蛋!你是个坏蛋!……可是,我还是不要你走!”
安德烈一把握住了银荷的小手。可是银荷看了看十字架像,慌忙把手挣脱了出来。安德烈也看了看十字架像,轻声问道:
“害怕,是么?”
“嗯。”
“我也是。因为害怕,所以总是想逃开。可是今后,我不会再逃跑了!银荷啊,别怕,真的,别害怕,因为,有我在,不是么?”
银荷轻轻笑了。是的,有安德烈,哦,不,有他在,她就不会感到害怕。就像从前的很多个瞬间一样,安德烈又轻轻握住了她的小手。他们在十字架圣像前站了很久,然后走出公所。银荷的心暖暖的,她不再感到任何恐惧和难过,因为,安德烈,哦不,郑宇振,她一直深爱的人,就在她的身边。
阳光,轻轻地、柔柔地、暖暖地照在两个人的肩上。仿佛儿时妈妈的手,轻轻触摸着孩子的额头。
早晨一醒来,银荷急忙打开房门。她担心,安德烈会像梦一样地消失了。然而,让她感到安慰的是,这不是梦。安德烈就在院子里,和小狗玩呢!银荷的鼻子一酸,轻轻深吸了一口气。感谢天父!这不是梦!安德烈就在我身边!感谢天父,赐这样的福给我!
安德烈和银荷一起去逛农村集市。他帮她挑选了衣服、鞋和鞋带儿,给她买了发卡、点心,还和她一起去吃打糕和灌肠!银荷的生命中,从没有任何一天感觉如此快乐。原本已经绝望了的爱情,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边。是不是万能的天父,看到了我的痛苦?所以,派遣他最钟爱的信徒,来自己身边,施爱于自己!银荷看着美丽的烟花,在心里哀绝地默祷:
“求您!请勿让它熄灭!请将它灿烂地绽放,照亮今天,哪怕仅仅这天!让它永不熄灭,在我的心中,让这天永存!求您,将这幸福永驻我心!我这一生!”
烟花冲天而飞,像一朵朵奇葩,在夜空中灿烂地绽放,用它短暂的生命,照亮两个灵魂,祈福他们平安快乐。银荷快乐地笑着,笑容好像夜空中怒放的烟花一样,美丽而欢快。
“还记得我们上次是什么时候放烟花的吗?呵呵,你一定忘记了吧?”
“和你所有的记忆,我一个都没有忘记。可是,我给你的幸福的回忆太少了,都是些哀痛的吧?想到这些,我常常感到难过。不过,以后,不会了……这一刻,你幸福吗,银荷?”
银荷像个得到满足的小孩子一样,使劲儿点了点头。安德烈充满爱怜地凝视着她,一时之间,忘记了该怎样爱她、心疼她才好。银荷含笑望着安德烈,欢快地说道:
“我们都向对方说出自己的一个秘密吧。”
“秘密?……哇,正好是我要说的内容呢!银荷呀,其实……我的病……治好我病的人,让我再次流泪的人……是你呀,银荷。不是妈妈,是你呀!”
“哦?太好了……谢谢你,宇振啊,谢谢你。”
“谢我什么?”
“就是想谢谢你嘛,什么都想谢你。谢谢你的病好了,谢谢你说是我给你治好的,谢谢你陪我坐在这里,对我说出这些话……所有的,宇振啊,我的病……”
“你的病?”
银荷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慌忙掩饰说道:
“嗯,我的病……其实就是太爱你!呵呵,我的表白到此结束!下面,该你说了哦!”
安德烈慢慢握住了银荷的小手,怜惜地凝望着她。深邃的眼睛,仿佛这夜空中闪烁的星星一般,璀璨透明,发出了夺目的光辉。
银荷凝望着安德烈深情款款的眼睛,她的心,颤抖了。
“银荷呀……我爱你,一直都爱着你,从没有一刻停息过……你就是我的灵魂,银荷。”
美丽的玫瑰花,在银荷心中悄悄绽放。袭人的香气,自心中缓缓升起。自己,梦想了多少年,期待了多少次,终于在有生之年听见了这句表白!银荷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几滴清泪,从眼中流出。原来,爱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啊!甜蜜中透出一丝芬芳,自心田传遍全身。
“我会记住的,记住你今天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直到死去。哦不,哪怕死去,我都不会忘记!”
清晨温暖的阳光,柔柔地透过透明玻璃窗,洒进银荷的房间。宇振缓缓睁开了双眼,昨夜,他在这里等了银荷一夜,等着等着,就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好几天了,银荷都不接他的电话,他急坏了,却不知道银荷去了哪里。昨天,为打听她的下落,他还专程去医院拜见了爱丝黛尔修女。爱丝黛尔说,她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不过,有可能去了安德烈失掉原名的地方。可是,那个地方在哪里,除了他们两人,没有人知道。
宇振抚摸着自己憔悴的脸庞和乱蓬蓬的头发,然后把银荷房间的钥匙放到了桌子上。也许,自己和银荷自己的一切,真的该有个了断了吧。最后,银荷一定还会离开自己吧。这种不安的感觉,紧紧包裹着宇振,让他茫然失措,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宇振自嘲地一笑:到了这个时候,自己还看不透么?一切不安的感觉,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罢了。银荷的爱,是太遥远而缥缈的事,也许,自己从来都没拥有过吧。那么,又何谈失去呢?
宇振想最后好好看一眼这个房间,于是仔细地环顾起来。乳白色墙壁、淡粉色碎花的窗帘、桔色小台灯、淡紫色棉被……忽然,他的视线停在了乳白色的书桌上面。不知道为什么,宇振忽然间有种不祥的预感。因为他看见,就在桌子上,放着一份大大的病历。如果是医院患者的病历,也没必要拿到家里啊。宇振连忙打开来看,全都是心脏病的X光片。凭多年的从医经验,宇振一眼就能看出患者病情的严重性来,已经到了不能挽救的程度。从X光片来看,和不久前在春川实施手术的那位患者病情非常相似,这种病情很罕见,几乎可以肯定,没有生还的可能!宇振仔仔细细地看着,忽然间,他仿佛被冻僵了,一种冰冰凉的、接近死亡的感觉刹那间包裹住他。患者简历姓名处,赫然填写着“赵银荷”三个字!
宇振拿着病历,下楼、开车、踩动油门,发疯一样地往医院的方向驶去。到了医院,他一直冲到银荷的主治医生——也是他大学师哥惠远的诊室前,狂乱而急切地推开门后大声问道:
“这是谁的?是银荷的吗?她到底怎么样了?”
在公共汽车站,安德烈和银荷在等车过来。直到回到人群里,安德烈也不想放开银荷的手。认识安德烈的大婶们,看着他穿着彩色T恤,眼神露出不屑和谴责的神色。然而,安德烈却毫不介意,坦荡地看着她们,报以微微的笑容。银荷的心头,忽然间涌上一股哀伤的情绪,是不是最后一次握住他的手了?下意识地,她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仿佛担心立刻就要失去他一般。
“宇振哪……哦,该叫你安德烈了……我好幸福哦,真的。所以,别担心我,真的,别担心我。我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直到死,都会感到满足。真的!现在,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好吗?”
“相信我,银荷。”
安德烈一脸平和,双眼透出安详,却又夹杂着一丝坚毅与果断。
“相信我!”
银荷微微笑了。安德烈更紧地握住了银荷的手,仿佛耳语一般,低声说道:
“谢谢你,银荷。”
安德烈站在祭坛前,默默祈祷着。他的神色,平静而安详。彼得神父看到他的样子,悬着的心,在一瞬间沉静了下来。安德烈觉察到彼得神父,转过身来,露出了久违了的笑容,一如从前一样灿烂。彼得神父让他换上衣服过来,不料安德烈却飞快地答道:“舅舅,对不起,我不会再换那套衣服了。从今天开始,我只是一个男人,深爱一个女孩的男人。我想和银荷在一起!是的,我想和她在一起!我相信天父,相信他如果了解我的感受,一定会原谅我,并接纳银荷!我相信,是天父体念到我的感受,所以才最后把银荷赐给了我,一定是的!”
安德烈的声音,坚定而沉着,久久地回荡在教堂的上空。
在公寓前的人行横道对面,宇振手里拿着黄色的病历袋,站在那里。银荷的心在一瞬间沉了下去,绿灯已经亮了,可是她还没有觉察到,只是望着宇振手里拿着的病历袋。宇振痛苦的表情显露无遗,几乎到了让人怜惜的程度。银荷在一瞬间就明白了,宇振一定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你这个残忍的家伙!你错了!对我来说,什么都不重要,只有你,只有你一人!妈妈,安德烈,我的过去、现在、将来,都不重要!我只在乎你,银荷!不管你对我怎样,我只在乎你!只爱你一人!除了爱你,还是爱你!可是,你何其残忍,怎么连我都要隐瞒?!银荷呀……”
银荷望着宇振,那个飞扬跋扈、桀骜不驯的宇振不见了,只有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浑身发抖,双眼含泪,无助而埋怨地望着自己。
“我爱你,银荷!”
“说吧!我快不行了是吗?我快死了是不是?”
银荷上前一步,紧紧抓住了宇振惊恐地问道。她的手,像筛糠一样地抖着。
宇振牵着发呆的银荷,慢慢走回到她的房间,然后展开X光片,嘴唇颤抖、呼吸急促地说道:
“我问过医院了,他们说,你最好到空气清新的地方,那样对你的病有好处。他们还说,你需要立刻住院治疗。医生会根据你的病情,制定出详细的治疗方案。感谢惠远师兄!他两年前就把你列入了需要心脏移植患者的名单上!所以,还是有很大很大的希望!啊!现在忽然间有好多事要做!”
银荷心疼地看着宇振,眼神里流露出无尽的感激,幽幽地说道:
“宇振哪,别费心了。我不会动手术的。从知道这病的那天开始,我就已经决定了。”
“决定了也要改变!你必须接受手术治疗。”
“就算那样,我活下去的可能性有多大?很小很小是不是?”
“别担心,我会让你活下去!”
宇振胸有成竹地说道。这和医学概率无关,只和努力和信心有关!这种回答,基于一名医生的义务感之上,更基于自己对银荷的深爱之上!
然而,即使动了手术,之后的情况会怎样,银荷都非常清楚。她也是医科大学毕业,拥有多年临床经验的医生啊!如果不动手术,尚有半年时间,可是一旦手术失败,连一日都不能再活下去——同样作为医生,银荷对自己的病情,又怎能不了解呢?然而,正因为了解,她要忍受比常人更多的痛苦和煎熬。每天,都在和这个世界倒计时啊!她几乎都能看到,自己生命的指针,正在一步步走回起点。
“银荷啊,别人比我更爱你,没人比我更珍惜你的生命!听我的好吗,一定要接受手术治疗!”
宇振几乎哀求地说道。
“不!”
“那么……难道你就等死吗?什么都不做,只是等死吗?”
宇振似乎比银荷更要绝望,此刻,他几乎丧失了理智,甚至有些口不择言。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没有和银荷开创共同生活之前,绝不能、绝不能就这样让她离开这个世界!即使得不到她的爱,会一辈子折磨自己的心灵,也不能让她在世界上消失。只要她在身边,自己什么都愿意去做!
然而,银荷却好像已经放弃了一切,平静而淡然地说道:
“宇振哪,从来没有任何一刻,我想像现在一样活着,真的……我想活下去,真的好想活下去。所以,请你答应我,让我好好地过完这段时间,最后的时光……虽然只剩两个月了,可是,我还是想好好珍惜它,在这段时间里,好好地看着安德烈,哪怕就那样望着他……时间太短了是不是?可是,我仍然好想好想,什么都不用多想,只是好好体验幸福……宇振哪,这辈子,你对我太好了,我该怎么办呢?……对不起,宇振哪,对不起……我是不是一直都在和你说对不起?是不是一直都在伤害你?可是……你一定会原谅我的,是吗?因为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你一定不忍心责怪我是不是?宇振哪,谢谢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宇振转过头去,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他的心痛到了极点!在生命的最后时候,她心里想的人、惦记的人,依然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可是,不管自己的心有多疼,不管她爱的到底是谁,只要她活着,只要她能活下去,哪怕自己一个人偷偷哭泣,自己都愿意去做任何事!宇振背着脸,抽噎着说道:
“你,为什么这样傻?好!你就为了他活下去吧!哪怕只为了他而活!只要你活下去,只要你活下去!你要是死了,那个混蛋该怎么办?!”
“没关系,即使我不在了,他还有可以依托的,不是吗?没关系。终于,我终于得到惩罚了是不是?我太贪心,贪心自己不该得到的东西,和天父抢心爱的人,所以天父才惩罚了我……”
“可笑!你错了!没什么天父!我不会让你死,绝不会让你死!!!”
一大清早,安德烈就来到银荷住的公寓楼找她。他的脑海里,不停地盘旋着“内心的确信”几个字。彼得神父告诫自己说,不管是选择成为神父,还是选择和银荷在一起,一定要问清楚自己,到底能不能确信最后的决定是对的,能不能确定将来不会后悔。如果不能确定,那么就不要过早地做任何决定。因为如果那样,很可能会痛苦一生。“内心的确信”,是的,如果说,从前自己还在不停地徘徊,那么,现在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我要和银荷在一起,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这个决定!安德烈想了好久好久,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他选择和银荷在一起,并没有违背天父的旨意。相反,一定是天父把银荷赐给了自己。全能的天父,他一定体念到自己用整个生命、整颗灵魂爱着银荷的这份情义和艰难,所以才把她作为最珍贵的礼物,赐予了自己!所以,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天父,万能的天父,全能的天父,一定会理解并祝福自己!选择了天父的人,不是一个叫“安德烈”的人,而是一个叫“郑宇振”的、并深爱着一个叫“银荷”的女孩的男人!从此,自己将不再痛苦和恐惧了,更不会因恐惧而逃开了!
银荷为安德烈准备了简单的早餐:几片烤面包片、一个煎鸡蛋,还有一大杯橙汁。因为今天主教要来教堂,所以安德烈才让银荷为自己准备了这顿早餐。银荷默默注视着安德烈的表情,有些激动,又有些忧虑。好像要把他仔仔细细地刻在心头一样,银荷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喂!别那样看人家嘛!弄得人家都不好意思吃饭了。”
“哇,好过分哦……嗯,有些话,我有点不好意思说出口,可是……安德烈,我可以说吗?虽然这样很难为情,可是……以后,你能偶尔来看我一次吗?偶尔?我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哦!只是仅仅希望你偷偷来看我!就在这几个月里!偶尔来看看我行不行?就这几个月!几个月过后,我会把你忘掉,好不好?几个月,嗯?”
“不行。”
安德烈一脸严肃,简短地答道。
银荷的心沉到了谷底,自然而然地,她露出了极度失望的表情。安德烈用眼角窥探到她的神情,顽皮地一笑,立刻接着说道:
“我可不想和你偷偷见面。你以前不是说过了吗?你结婚的时候,孩子接受洗礼的时候,都要我陪在身边,作为神父陪在身边!其实那时候,听到你的要求,我很绝望,真的很绝望。因为,只要想到你的身边有别的男人陪你,我的心就会很痛。这个男人,不管是宇振,还是别的什么人,总之,只要想到不是我,而是别的男人,我的心就会很痛。我那时就想啊,要是那个男人是我的话,要是我能抛开一切,和你在一起多好!我就是那样想来着。”
安德烈放下手中的杯子,想好好对银荷说出这些年一直藏在心里的话。想对她说,会用一生的时间,治疗自己给她带来的伤害。然而,银荷脸颊发红,急急地说道:
“谢谢,真的!虽然现在我才听到这些,可是……真的谢谢!谢谢你让我看到你的真心!不过,好遗憾哦。为什么你当时不对我说?我要是那时候知道,说什么都不会让你走了。那样,就会有更多时间和你在一起了,就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不会像现在这样遗憾,这样难过了……”
“什么呀?小傻瓜,现在也不晚哪。剩下的所有时间,我们,我们两个人,不是都可以在一起吗?银荷呀,我已经决定好了,我们在一起吧,从今往后!我……一辈子都想和你在一起,我要一辈子守在你的身边!你结婚时、你的孩子接受洗礼时……一直到你死去,我都要守在你的身边!不是作为别的什么人,而是作为你的男人,守候在你身边!”
银荷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她望着安德烈闪闪发亮的眼睛,里面写满坚毅与勇敢,可是自己,竟有一丝丝害怕。
“什么?你说什么?”
“银荷呀,我已经决定不当神父了,以后都不会当神父了。就为了这个,我今天要见主教大人。”
会议室里,气氛严肃,夹杂着某些人的低声议论。所有的人,都因为安德烈的事变得敏感而焦躁。主教俯视着安德烈清秀的脸庞,看着他吻过自己的戒指,虔诚而恭敬地跪在自己的面前。那张脸,和自己以往任何时候看到的都有所不同。安德烈的脸上,充满了幸福的快乐,却又弥漫着一丝恐惧。
“孩子,你的表情依然和我初次见过的一样,这点是最让我感兴趣的地方。你好像比任何人都清楚,天父具有无上的进行选择的权力。可是一直以来,都是你自己在做选择……也许直到这一刻,你还一直相信天父的选择就是你的选择吧。我相信,正是因为这点,你才做了这样的选择,今天你才来到了我的面前……可是,从今往后,你可能要忍受很多很多了。会有很多很多人唾弃你,还会向你跟你爱的女孩扔石头……”
“我会好好忍受的。”
“看来,你确实去了该去的地方,因为你已经明白,天父的旨意到底是什么。只是,当他的旨意与你的选择相抵触时,你还要继续坚持你现在的选择吗?”
“主教大人,如果我的选择确实违背了天父的旨意,那么,我将一生为此感到痛苦。但是,即使那样,我也仍要坚持下去。我只希望,万能的天父,会体谅我,并接纳我的选择!”
主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安德烈的心,看来早已做了决定。主教无法预测,这样的决定将意味着什么,会给这个善良的孩子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最后,他给了安德烈一个月的时间,让他在修道院冷静一段时间后,再做最后的决定。如果过了这段时间,他仍然不改变决定,那么,主教将允许他脱下这身衣服,还回本来面目。
附近的几名信徒直接冲到医院里面,领着病床上的孩子,扬言要立刻从这个地方出去。爱丝黛尔修女急忙出来劝阻。她已经知道安德烈向主教申请辞去司祭一职的消息。真是人言可畏啊!这个消息,仿佛被风吹过了一样,瞬间就传遍了附近的所有地方。现在,这些信徒们甚至反对安德烈跨进这家医院的门槛儿了。否则,就要把自己的孩子们从医院里领出去。人类的偏见,是如此可怕的东西。它容不得异类和叛逆,哪怕发自真性情和真情感。
正在爱丝黛尔修女安抚发怒的信徒时,她看到宇振和银荷走了过来,就把他们领进了办公室。真是“无巧不成书”,正在这时,安德烈也走了进来。
“好啊,现在事情可闹大了。”
宇振冷笑道。安德烈冷冷回道:
“应该和你无关吧?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为什么……”
银荷眼圈发黑,可能是身心俱受摧残吧。她无力焦急而无力地问道。
“没关系,别担心,过一阵就会好的。”
“我想,你没必要等到没关系的那天了吧?我不可能让步的,也不可能放弃银荷。就为了告诉你这个,我们今天才来到这里的。我跟银荷,已经决定和好了,我们俩会一起努力的。”
安德烈有些恍惚,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和好?宇振和银荷,要和好?这几句话好像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一样,不断盘桓在安德烈的耳边。他急忙找寻银荷,想从她那里得到答案。然而,银荷却转过头去,眼睛盯着窗外。安德烈急急地问道:
“什么意思?”
“你不必逼问银荷!是我缠着她,是我纠缠着她!你回来之前,我们的关系很好,已经快要结婚了!可是你一回来,把一切都搞乱了!银荷,她是不能背叛我的感情的,尤其是你的这种行为,她实在是担当不起!!”
“真的吗?银荷?……我只想听你的解释。”
银荷狠狠地咬着干裂的嘴唇,视线始终停在外面的那棵干枯的大树上。一会儿,她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干脆地说道:
“是……你的这种行为,我确实担当不起。而且,我也不能背叛宇振。你不是说过,我对宇振的感情也是爱吗?而对你的感情,早都已经过去,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可能是太深刻了吧,所以我总是产生错觉,以为还没有过去。”
安德烈的眼神开始变得冰冷起来。他知道,银荷说的不是真的!
“银荷,你看着我!看着我对我说!!”
银荷于是转过头来,注视着安德烈,无情地说道:
“是的,一切都是我的错觉!我和你的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我爱的人是……是宇振!真的!”
“你能……再说一遍?”
“宇振!我爱的人是宇振!”
刹那间,宇振和安德烈的脸色都变了。对宇振而言,他明明知道银荷言不由衷,然而,他的心仍然狂跳着。而安德烈,却仿佛被银荷的谎话彻底击垮了一样,一瞬间,感到无限失望和一种巨大的痛苦。
“银荷呀,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嗯?为什么要说谎话?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我……对不起,我已经无话可说了。”
银荷一下子站了起来,跑出了办公室。安德烈正想追出去,却被宇振一把拽住了胳膊。
“不用追了!还是省些力气,好好想想自己吧,想想你现在是什么处境!别把这副担子压在银荷身上,你,现在还没资格!”
直到宇振踩动油门,爱丝黛尔修女才把放着茶杯的托盘儿放下。香茶的热气,缓缓从茶杯中升起,温暖地舔舐着安德烈的脸庞。安德烈有些恍惚了,昨天,银荷还和自己那样快乐,今天早晨,她还对自己表白,可现在,怎么一切都变了样儿了?爱丝黛尔修女不忍心打扰安德烈,却还是说道:
“安德烈修士,银荷她,好像已经走了!”
安德烈好像从梦中清醒了一样,立刻飞奔出去,开始追赶宇振的车。绝不能让银荷就这样走开?安德烈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可是身体却越来越发轻。他的灵魂,好像已经脱离了躯壳,甩开沉重的肉体,轻飘飘地先行一步,追赶银荷去了。安德烈一边没命地奔跑着,一边大口喘着气,抬头仰望天空。空气,一点点灌到他的身体里。如果能一直这样跑下去,只要能找到银荷,自己就会一直这样跑下去……
终于,安德烈停了下来。因为他已经不能呼吸了。他弯下腰,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忽然,宇振的车从后面抄了过来。银荷早已泪流满面,她走下车,宇振的车又开走了。安德烈喘着气说道:
“银荷呀,可把我给累坏了!我不信,就是不信……你刚才对我说的话,说你不喜欢我……我不信,一辈子都不会相信……所以,你……你,哪儿都不能去。”
凉飕飕的风,穿过一道道小缝隙,直往小破房子里钻。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也是这样的雨天,银荷和安德烈一起到医院出诊,回来的路上也遇到了阵雨,当时,大家都躲在这里躲雨。这间小屋已经荒废很久了,地板都已破烂不堪,扭曲变形的大门上,还能依稀看出已辨不出原色的莲花图案。仿佛只有这些,才印刻着这间房曾经辉煌的历史。银荷被不知名的恐惧和焦虑包裹着,劝说安德烈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
“你不是一直都想当神父嘛。我很早就知道了,所以一直都忍受着对你的爱,都这么久了,你突然说不当了,我好无辜哦。所以,你还是当吧!”
“为什么?”
“就为了我,放弃对你来说那么重要的事情,不是太可惜了吗?这会让我很着急的。”
“不用觉得可惜,更不必着急,没什么的,真的……还有,以后,不许再骗我那样的话,不要说不爱我这样的假话好吗?我已经做好准备了,只要是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去做,什么都能放弃……”
银荷感到喉咙阵阵发酸。亲爱的,如果我很快就要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那么,你的放弃还有什么意义?
“你放弃了这么多,可是……要是我突然间跑掉了,那你可怎么办啊?”
“什么?还想逃?别想啦,你是逃不掉了,再也逃不掉了!刚才不就很好地说明了吗?嘿嘿。要是以后你想逃,就算为了我,也好好忍忍吧。如果没有你,我怎么办啊?我是活不下去的。一个月之后,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爱你了……到那时……银荷……你愿意嫁给我吗?”
银荷的心,一下子被刺痛了。眼泪,也在刹那间流了出来。这样巨大的幸福,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像潮水般地涌向她,她的心,几乎难以负载了。不知道是因为病魔的折磨,还是别的什么,她的心,阵阵地发紧,疼痛着。
“我们两个人,一定要幸福地生活下去,一直!”
“嗯!一直!很久很久!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安德烈一点都没听出银荷话里的含义,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说道:
“嗯,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宇振坐在银荷房里的一张桌子旁,呆呆地望着地板,脸好像蜡人一般,毫无血色。夜已经很深了,可是银荷还没有回来。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宇振自言自语地说道:
“银荷哪,那一刻,我几乎都要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了。刚才,你大声说,你爱的人不是他、是我时,我多激动啊,我真希望那是真的啊!你怪我了么?可是,爱都是自私的啊!我知道,一直以来,我都让你很累很累,可是、可是我也不想这样啊。我是那样地爱着你……”
“你……你们两个,我该怎么办啊?”
身后,不知何时,银荷已经回来了。无意中听到宇振的心声,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呜咽着说道。
如果人有前世、今生和来生,那么,前世里,她和安德烈、宇振两个人,一定都结了很深的缘,然后今生才得以相见。自己的前生,究竟有怎样的奇遇,遇到这样好的两个人呢?可是,既然上天安排他们今生见面,却为何充满这样多的遗憾?今生,她是无法同时爱上两个人了。也许,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这一切都不会再好起来了。伤心人继续伤心,相爱屡屡擦肩而过,等下定决心时,自己却已不久于人世……也许,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直到自己将要离开这个让她眷恋的红尘时,她都不会数清楚,今生所有的遗憾到底有多少。如果能重头再活一次,她不会再那样沉默,那样顺从命运的安排,而让心爱的人走开。银荷想着,眼中不禁浸满了哀伤的泪水。
宇振看到她的样子,心疼得不行。却又不知,从今往后,是否还可以向她表达自己对她的无限爱意了。宇振长长叹了一声,说道:
“我走了,明天我再来吧。以后,不管你在心里如何依赖他,我都不介意了,我只想好好对你,只想好好让你开心,直到你答应我接受手术治疗……”
“宇振哪,他……安德烈还不知道我病的事,所以……别对他说好吗?别告诉他好吗,直到我死,都为我保守这个秘密……答应我好吗?绝不要告诉他,不管发生什么,都要为我保守这个秘密,好不好?”
银荷一边幽幽地说着,一边落下清澈的泪水。银荷啊,你有多爱他,就有多伤我,你知道吗?你爱他,到了这般田地,可是对我的伤害呢?你有多为他着想,就有多伤我爱你的心啊!直到这一刻,你的心还在安德烈的身上啊!宇振暗自想着,心,仿佛被什么撕裂了一样,几乎能听到一点点破碎了的声音。然而,他仍然答道:
“好,我答应你,不论什么事,都答应你。”
银荷听到这句话,终于答应宇振,到地方医院接受治疗。宇振感到万分感激,只要银荷有一线生的希望,他都不会放弃努力。这一刻,对于银荷的爱情,他已经别无他求。银荷求生的这份心,对宇振来说,已经足够了。这是一场何其残忍的爱情游戏!
安德烈的父亲、敬银的丈夫,还是……自己最好的却间接因自己而死的朋友——振秀。这些天,郑明宇酗酒越来越凶,甚至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他的眼前,总是出现振秀的影子,日里夜里折磨着他,使他得不到一刻安息。他听到身后的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人正是自己的儿子,宇振。他看到满屋子的酒瓶,胡乱撒了一地,眼中不禁充满了绝望的神色。宇振慢慢走向父亲,轻轻摇了摇他,然后递给他一张X光片,几乎哀求地说道:
“父亲,求您了,好好看看这张X光片好不好?这是我对您第一个请求,也是最后一个。我从来都没求过您什么,这次,您一定帮帮我好不好?我知道,治这种病,您是最好的大夫。求您了!求您给她做手术好不好?如果您不能做,那么求您告诉我,该怎么做好不好?求您救救她,求您了!一定要救救她……”
宇振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几乎成了哀求。他的眼里,浸满了泪水。这是郑明宇从未看到的样子,有些陌生,却分明有些熟悉。郑明宇看了看X光片,抬起发红的双眼,问道:
“这人是谁?”
“比我自己都重要的人!父亲,她就要死了!求您,一定要救她!一定!!”
宇振的眼里,充满了绝望的神色。这种眼神,让郑博士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仿佛意识到,X光片中这个人,对儿子而言有多重要。他挣扎着坐了起来,耳边却传来敬银的惊呼声:“……银荷?这不写着银荷吗?什么,她快要死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管自己装作如何开心的样子,敬银始终都忧郁地看着她,眼神中流露出心疼和焦虑。这,忽然让银荷感到万分沉重。莫非敬银阿姨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敬银强忍住眼中的泪水,让银荷的眼角也红了起来。如果此刻,敬银阿姨能离自己更近一些,她就会像一个在森林中迷了路的小孩终于找到亲人一样,一下子扑到她的怀里。敬银轻轻说道:
“……对不起,孩子,都是我的错,连累到你身上……
“敬银阿姨!请不要那样说好吗?如果说谁犯了错,那绝不是你,而是我!应该由我来承担!我看上了天父选择的宝物,都是我的错!安德烈,还有宇振,都因为我难过伤心。是我,让他们活得难过伤心!因为这个,我,一直都对不起您!”
银荷说完,默默低着头,再也忍不住泪水,低声抽泣了起来。一个是自己深爱的人,另一个是深爱着自己的人。命运,为什么不能把他们两个合二为一呢?银荷想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哀痛得不能自已。不是为了自己将离开他们,而是因为她能想到,自己的离去,对他们两个会是多么大的打击!与其让他们忍受这么大的悲痛,不如自己先放弃自己,早些离开他们。银荷苦苦哀求敬银,让她帮助自己说服宇振,让他彻底放弃救治自己。敬银深深明白银荷的一片心,所以很坚定地拒绝了她的请求。因为她不能眼看着孤苦伶仃的银荷,一个人孤单单地离开这个世界。然而,银荷却早已打定主意,哀切地说道:
“敬银阿姨,求求您,答应我好不好?我不是为了他们两个,我是为我自己!再这样下去,我该怎样面对他们,面对这一切?如果再这样下去,不仅会耽误安德烈的前途,而且宇振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整天待在我身边……我是快死的人了,怎么能这么自私地让两个人都为我牺牲啊?我不能、更不想让他们为我的死难过,更不想让他们经历这样的痛苦!敬银阿姨,你也能想到是吗?对一个爱你的人来说,如果他知道你快要死了,那他该有多难过、多绝望!所以,如果可能,即使我死了,我都不想让他们两个知道。安德烈……我还能给他什么?只有这样的悲痛,可是我……我是那样爱他,那样心疼他……敬银阿姨,求求您,无论如何,一定要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银荷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早已是泣不成声。敬银眼看着小小的银荷坐在那里抽泣着,就像一只离群的孤雁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样,是那样孤单无助。敬银的心,痛得都快碎了。银荷的心情她感同身受,她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痛失丈夫时对生活几乎绝望的自己。她不忍心拒绝银荷迫切的请求,却也不能眼看着她孤单地离开。
敬银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银荷。银荷在她的怀里,终于失声痛哭起来。此刻的银荷,就像一只被猎人射中、即将死去的小鸟一样,在她的怀里,瑟瑟地发着抖。
“孩子,都是我的错啊,如果当初我不带你过来,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了……”
“不是的,敬银阿姨,不是那样!您不知道,我有多么感激您,感激您把我带到这里,让我认识了安德烈……能够认识他,是我一生之中最感到幸福的事!您不知道,我有多幸福、多快乐……”
教堂附近的芦苇丛、后院熟悉而破旧的台阶、一棵棵参天古柏……安德烈和银荷,把这些地方和这些东西一一重温了一遍。安德烈紧紧握着银荷的手里,传来阵阵掌心的余热,让银荷的心里感到了无尽的温暖。要是能一辈子都这样牵着手走路,该有多好呢!如果这一切,能永远延续下去,该多好!可是……银荷微微摇了摇头,仿佛想把一切烦恼都抛在脑后一样。
安德烈凝视着眼前的银荷,眼神中充满爱意,仿佛耳语般,他轻轻说道:
“银荷,再也不要离开我好吗?永远都不要离开。”
银荷笑容悲凉。该怎么对他说呢?他的眼前一片光明,而自己那盏生命的灯,闪着微弱的光,就要熄灭了。
“安德烈……我,虽然给了你很多痛苦,可是也带给过你快乐是不是?所以,到现在为止,即使我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好,让你难过了,你也千万别放在心上,好不好?”
“嗯,让我难过的事?好像都忘了哦。”
“那就好,谢谢你,嗯,还有……我们拉钩好不好?你,一定要忘掉你说过话,所有的话,嗯,比如说讨厌我啦、烦我啦之类的话……都要忘掉好不好?”
“对不起,那些话……”
“什么对不起呀,我又没怪你,我都忘啦!我知道,都是因为你在意我,你心里不好过,所以才说了那些话。你可千万别内疚哦,也别难过。不管你说过什么,我都懂你的,你要记住这一点,好吗?永远记住。来!咱们拉钩!说好要记住,不许反悔哦!”
安德烈不停地点着头,银荷长长地嘘了口气,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你,现在……可以抱抱我么?”
安德烈慢慢地靠近银荷,轻轻地把她小小的身躯拥抱在怀里。他的香气,隐隐约约向银荷传来,让银荷感到微微的眩晕。一种想哭的冲动瞬间涌了出来。银荷悄悄地闭上了双眼。这种甜蜜而温暖的爱,正是她梦寐以求的。这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是爱情。爱是纯情,是真诚,是永不变心、生死不渝,不必“对天盟誓”,更不必提“忠贞”二字,爱就是爱,爱萌生在人的心里,永驻在人的心里,哪怕死了,都会带着它到天堂,在天堂里为心爱的人祈福。
可是,为什么,它有时会姗姗来迟,却要匆匆离开呢?
安德烈……你看到这封信,一定会很惊奇是不是?我没有信守诺言,而从你的身边逃开,你一定生气了是不是?作为一名医生,我已经决定,再次去南美那边,为需要我的人治病。做出这个决定,真是不容易啊!然而,我还是决定这么做了。因为,我总是在想,也许,你该继续完成你人生的理想,而我,也应该继续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也许,这才是我们应该去做的事情,是不是?
你现在一定在责怪我吧?是啊,我总是不对,总惹你生气。所以,还是把这样的我给忘了吧。是我没勇气,还总让你失望,还是忘了我吧。可是……你能答应我么?等过了好长好长时间之后,你要偶尔想想我,哪怕很少很少……请你只想那些快乐的时光,好么?请你一定要相信,银荷,一定在某个地方,很积极、很开心地活着。我这样要求你,天父,他会答应么?可是,原谅我的贪心吧!……再见!……我的……我亲爱的……宇振!……
宇振和往常一样,急急地来到银荷住的地方,可是推开门,却发现只有妈妈一个人,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银荷在哪里呢?为什么看不见她了?宇振顿时感到一阵不妙。妈妈脸上那抹浓重的悲伤,似乎已经说明了一切。敬银看到宇振进来,对他说,自己一直都在等他过来,并坦言银荷已经准备好一切、随时离开的事实。宇振耳边“嗡嗡嗡”地响着,仿佛灵魂已经脱离了身体,只剩下一副空壳一般。他一把抓过银荷留下的信,发疯一般地朝着修道院跑去
一见到安德烈,他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愤怒地喊道:
“都是你这个混蛋!银荷就为了你,才牺牲了自己!为了把你还给什么天父,为了不让你知道事实,为了让你平静地生活!……银荷宁肯牺牲自己,都不愿耽误你!银荷……银荷……”
安德烈被宇振突然的行为和话语有些弄糊涂了。然而凭直觉,他却预感到已经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他不顾宇振的态度,紧张地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宇振神情悲伤地望着他,正要说出口的一刹那,敬银匆忙赶到并插口道:
“银荷说,她不想耽误你,不想让你为她失去太多!更不想背负这么大的压力!她太担心了。所以,她让我告诉你,一定要忘了她,哪怕责怪她、骂她都行,只要忘了她……”
“请不要再说了!明明是银荷做出了牺牲!你们怎么能这么狠心?您,还有银荷……为什么只为安德烈着想?嗯?!!……”
“是,我是很自私,我只想着你们两个,你们怨恨我吧!但不管怎样,一定把银荷忘掉,你们两个,都……这是银荷嘱咐过的话,她请求你们,一定把她忘掉……”
街道,怎么都晃来晃去的呢?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大雨。安德烈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眼前好像有无数条游鱼在穿梭一样,令他有些头昏目眩。行人在他面前让路,汽车在他面前煞车,红灯在他面前失灵了!在他眼里,这个世界已经一片空白,只看见银荷的身影在茫茫天际飘逝,他要拼尽全力追上去!银荷,你别走!等等我!然而,银荷好像根本不理睬自己,她往前急走,却不回头看一眼自己。安德烈有片刻的恍惚,他好像看到了两个自己:一个只剩下躯壳,游走于人群之中;另一个却脱离了躯壳,快乐地追随银荷而去了。他的脸上湿湿的,已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郑明宇博士集中全部精力,终于把手术所需的全部资料一一整理完毕,然后装到了袋子里。这些资料,真的能洗刷自己的罪恶吗?真的能为自己的灵魂赎罪吗?一切都会有个答案的。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了。他摘下眼镜,忽然看到妻子浑身湿透地跑进房间。直觉告诉他,时机,已经来临了,也许,是一切都该有个了断了。
敬银两眼失神,嘴唇发紫,浑身发抖,一把抓住了丈夫的胳膊,颤抖着说道:
“明宇呀……明宇……我的罪更大了!是不是从开始到最后,我都这样自私自利?我把银荷送走了,眼看着快要死掉的她离开了。银荷求我,为我的两个儿子着想,我居然答应了她,居然让她那么孤单地离开了。明宇啊,她都快死了,我怎么还能这样对她……这么长时间了,我的孩子忍受了那么大的痛苦,这怪不得别人,只能怪我自己啊!一切都是我犯下的罪孽,是我一个人犯下的罪孽……老天干吗不惩罚我,偏偏要惩罚银荷啊?嗯?为什么?应该受罚的不是她,是我啊,是我!!为什么不要我死,要她代我受罪?嗯?当初,我不能摆脱失去振秀的痛苦,一心想逃跑,所以抛弃了孩子……是不是从那时开始,我就开始造孽,不可饶恕……”
长久的沉默之后,郑明宇终于慢慢地说道:
“敬银啊,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求你,一定要原谅我……是我,是我……秘密告发了振秀藏身的地方……”
敬银本来在抽泣着,听到丈夫的这句话,她忽然间愣住了。
“你忘了吗,不光你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我也知道,他是那样信任我……可是我却那样厌恶他,因为是他,把你从我身边夺走。我讨厌他,所以一气之下,秘密告发了他的藏身之处。可是、可是我没想到这样会害死他,真的没有想到。我只是恨他夺走了你的心,夺走了你,可是我真的没想害死他,他和我是那样好的朋友,就像我的兄弟一样。我们是那样要好……我,一辈子都无法摆脱他,一辈子了,我都背在忍受良心的谴责……”
宇振在门外听到父亲的话,知道一切都将结束了。他的话,毫无疑问,将把所有烦杂的关系一刀切断。宇振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做什么,更不知道能做什么,他一步拦在郑博士的面前。后者已经穿好衣服,正打算往外面走去。
“您做得可真好啊!一下子就切断我和妈妈的关系!这么长时间,就因为您,我每天都在忍受着内心的煎熬,背负良心的谴责,所以,连最好的朋友——几乎是弟兄一样的朋友关系,都被我给活活断送了!到最后,搞得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究竟干了些什么!就我这副德行,哼……好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这下,你满意了?”
“如果我能做到……我宁愿时光可以倒流。”
“……谢谢,还施舍给我最后一丝怜悯。不过,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感激你任何!我只会厌恶你!厌恶你!!!”
郑博士眼中充满悲凉。儿子,也因自己一念之差造成的罪孽而痛不欲生。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孽啊?
“您去哪里?现在要去哪里?”
郑博士惨然答道:
“去找安德烈,请求他的宽恕,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最后的机会。”
郑博士推开教堂的门时,看到安德烈正坐着发呆。他走上前去,“刷”地一声,双膝跪下。安德烈被郑博士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大跳。
“安德烈修士……我要向你忏悔。”
“郑教授,我已经不是修士了!”
安德烈站起来,想转身离去,却被郑博士一把抓住。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最后一次机会!不是敬银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都是我一个人,一个人犯下的冤孽!应该接受惩罚的人是我!不是你,也不是我的儿子!都是因为嫉妒,所以我才密告了朋友,最后导致他死亡!”
安德烈被这番话搞糊涂了,可是却隐隐约约地感到和自己相关。
“是我……害死了振秀。宇振哪,害死你爸爸的人,不是别人,是我啊。是我秘密告发了他的藏身之处,他才在逃亡时不幸发生车祸的……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宇振那样对我,也是因为我的原因。求你,一定要原谅你的妈妈,原谅宇振……”
安德烈愣住了,他的耳边仿佛响起了千军万马在战场的声音,他拼命捂上了耳朵。可是,周围忽然一下子安静了。只剩下郑博士低低的抽泣声。安德烈的头,像裂了一个大口子一样,疼痛难忍。
“求你……让我从痛苦中解脱吧,只有你的原谅,才能让我解脱,求你了,原谅我……”
安德烈一把甩开郑博士绝望的手,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安德烈踉跄地后退了几步,狠狠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已经不是什么修士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所以,我不能原谅你,不能原谅杀死我爸爸的凶手!绝不能!绝不能原谅你!”
安德烈甩开这个老人,抛下这几句话,飞奔出教堂。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大雨。大雨如注,密集的雨丝抽打着大地,像瀑布似的朝下倾泻。又仿佛刀刃一样,残忍地落到地上,扎在人的心里……
郑博士慢慢推动了针头。也许,注入到血管里的,不是一种致命药品,而是足以慢慢折磨死自己的负罪感。只不过,前者是烈性的、一下子就能使人毙命的,而后者,却可以在漫长的岁月中,慢慢将人折磨成行尸走肉。房间内,电影在慢慢播放着,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一切,终于结束了。
一见到安德烈,宇振就紧紧抓住了他的衣领。宇振的眼里布满血丝,闪烁着一团愤怒的火焰,仿佛瞬间就可以毁灭一切的火焰。安德烈猝不及防地被他一拽,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宇振的拳头,雨点般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安德烈被打倒在地,宇振像发疯了一样,没命地打着他。被逼无奈,安德烈只能举手还击。两个“宇振”就这样滚在了一起。然而,不一会儿,宇振的气势就弱了下去,安德烈发现他的眼里浸满了泪水。于是,紧握住宇振衣襟的安德烈,也不由得松开了手。
“你疯了?干吗这样打我?”
“安德烈,我发誓,我不会原谅你!绝对不会原谅你!是你,害死了我爸爸!他是找过你之后才自杀的!”
“你说什么?”
“我说,是你害死了我爸爸!是你!!爸爸为了求得你的谅解才来的!可是回去后却自杀了!我那样对他,还说永远都不会原谅他……是你这个混蛋,亲手杀死了他!是你!……是你杀死了他,不是我,不是我……”
宇振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到了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彼得神父看着一身丧服的姐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坐在她的身边,默默看着她流泪。岁月,你是何其残忍的东西,曾经那样年轻漂亮的一个年轻女人,经过你的磨炼和摧残,变成了这样苍老而悲凉的中年妇人。身边的宇振和幼莉,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再也没有了昔日的欢快模样。
“爸爸现在不在了,母亲终于可以和家人团聚了。”
宇振忽然冒出一句冷冰冰的话来,几乎让人不寒而栗。
“宇振哪,别说了。试着理解他人吧,理解我们所有人。我太累了,真是太累了。对不起。”
“还说这些干吗?母亲大人,爸爸是因为什么死的?他临死前对你、对安德烈到底说过些什么,反正我是问不了他。”
气氛一下子僵持下来,只有安德烈一人,面无表情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说啊!怎么不敢抬头了?说啊,爸爸临死前,到底和你说过些什么?”
“……那天,朴博士来向我忏悔,告诉我,是他害死了我爸爸,并请求我原谅他,可是,我没有原谅他。最后……我挣脱他跑掉了……”
“别再说了!不要再说了……彼得神父,求您,把安德烈带走吧……”
敬银颤抖着站了起来。悔恨和痛苦,像阴云一样,笼罩着她的脸庞,让人感到无限悲凉。
她摇晃着走进了卧室,宇振再也没有顾忌,冲着安德烈大声喊道:
“现在好了?你满意了?开心了?我好佩服你,佩服你的力量。可是现在,你倒是平静了,可是你知不知道,多少人为你做出了牺牲?我妈妈、银荷、我爸爸,甚至我,都他妈的为你做出了牺牲!现在,我代表这些人,唾弃你!诅咒你!我一定要夺走你最重要的东西,你给我记着!”
敬银阿姨,虽然您不让我和您联系,可是……只这一次行吗?我现在一切都好,只是……偶尔会很想你们,偶尔……会很想很想。
是银荷从疗养院寄来的信。敬银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犹豫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来。她走进幼莉的房间,托她把这封信交到安德烈手中,然后径直走进宇振的房间。
一切到底是谁的错?所有的悔恨、伤害与不断的擦肩而过……敬银并不怨恨郑明宇。她明白,一切过错,都因爱而生。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于爱的纠缠。
从前的一切恩恩怨怨,仿佛就是一场梦一样。她从梦中醒来,面对着这个苦苦寻找的世界,依然那样熟悉,但却有了更多更多的陌生。仿佛岁月倒流了,那不堪回首的一切都不曾发生。不,岁月永远不会倒流,当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之时,她老了,这里也已经变得陌生。是的,岁月也一定把别人都拖老了。她不知道该报偿的是否已经得到了报偿?该惩罚的是否已经受到了惩罚?不,她不需要知道。她从来也没有打算对过去的恩怨进行什么报偿或是惩罚,只想把该记住的都记住,该忘却的都忘却!丈夫郑明宇选择了自杀,不就是期望从心灵无尽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吗?上一辈的恩恩怨怨,都随着他的死亡而烟消云散了。而剩下的这个遗憾,也到了解决的时候了。
“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明天,我就进修女院了,以后不会常见面了。”
“您终于还是决定走了。看来,死,还是有用的啊。母亲终于也决定逃掉了。不过,在您逃掉之前,我还有点儿事,请您帮个忙。”
“说吧,不管什么,只要我能做到……”
“银荷在哪儿?您知道的,一定知道的是不是?”
“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为什么?”
“你爱得越深,越靠近银荷,就会变得越来越坏。”
“笑话!”
宇振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您以为,我不知道您的想法?不是担心我越来越坏,而是担心您自己的儿子吧!我就知道,您会偏向安德烈那小子。您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听了这话,敬银的眼中笼罩上一层深深的悲凉,她幽幽地说道:
“宇振哪,我一直偏向的人,不是安德烈,是你啊。二十多年来,不管什么……只要对你好,我都会去做。不错,安德烈是我亲生的孩子,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所有的回忆,和儿子所有的回忆,都是和你一起的。你第一声哭、第一声笑、第一声喊出‘妈妈’、迈出的第一步……不管什么时候,都以妈妈为自豪的儿子;为了妈妈,不管多苦多难,从不说出口的儿子……我的这些回忆……全是你的,宇振啊……”
敬银一边说着,一边抚摸着宇振的胳膊。宇振沉默不语。
“可是,我越是爱你,越是伤害了你。宇振哪,放手吧,对银荷放手吧。别再活在痛苦当中,也别再伤心难过了……今后,好好照顾自己吧,我的儿子……”
当安德烈喝得一塌糊涂、出现在爱丝黛尔修女面前时,她的心痛极了。彼得神父、詹玛修女、玛利亚阿姨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因为他们从未见过安德烈这个样子。彼得神父被他的颓废气得不行,冲着他大发雷霆。虽然他能理解安德烈的心情,可是却掩不住内心的焦虑和愤怒。难道,要求更平静地对待这一切,是一种奢望和过分的要求吗?
“别冲我大喊大叫好不好?干吗要对我这个样子?都因为你……”
“宇振哪。”
“都是你!都因为你……当初,要不是你把我带走,要不是你对我撒谎,说我妈是最好的女人,一切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你干吗不说实话?告诉我她是那样的女人,几次抛弃孩子的女人?嗯?要是知道她是这样的人,我就没脸选择这样的路了……干吗要来找我?干吗不把我丢在那里,让我自生自灭?你该告诉我,我这样的家伙,根本不可能胜任这个职位,不是吗?我恨死你了!也恨死了天父!”
“安德烈,脱下这身衣服!给我脱掉它!是的……你确实担当不了。所以,把它脱掉吧,也许那样,你会好受些……”
听到这话,安德烈冷冷地答道:
“我不会脱的,我不会主动脱下它的。这不是天父的旨意吗?直到弄明白之前,我都不会脱下它的!”
当银荷看到安德烈在工地搬砖石的身影时,她的眼角在一瞬间就湿了。他好像一个罪孽深重的罪人一般,在满天风沙中来回搬运着石块儿。怎么会憔悴成这个样子呢?白天没命地干活,晚上喝得酩酊大醉,每天,他都这样过的吗?银荷一直偷偷跟在他的后面,从工地到喝酒的地方。如果不是瑞英到疗养院找过自己,也许直到自己死去,都不会知道,安德烈活得这样颓废和痛苦。然而,更让银荷难过的是,自己再也没有太多时间,陪在他的身边,为他慢慢抚平伤痕了。
银荷偷偷地跟在安德烈的后面,穿过那片芦苇丛,踩着安德烈长长的影子,朝教堂的方向走去。银荷轻轻踮起脚跟,不想发出一丝声音,让安德烈觉察到自己。深深的脚印里,落下银荷一滴滴泪水。银荷把身体隐在大树后面,偷偷看着安德烈独自一个人坐在地上发呆,轻轻低唤着自己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起身来。安德烈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银荷好像就在身边。一个模糊的身影隐在大树后面,可是他一站起来,马上就消失了,了无影踪。安德烈拼命追起那个身影来。就是她,没错儿,就是银荷!她是哪里来的?为什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呢?难道是幻觉?安德烈停住了脚步。影子彻底消失了,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虽然他的脸上还有一丝醉意,可是已是难得的明朗了。爱丝黛尔修女静静打量着安德烈依然布满阴云与沉重的神色。
“为什么修道院不把我赶走?他是爸爸的朋友、妈妈的丈夫和朋友的爸爸啊,是我拒绝接受他的忏悔,才让他自杀的。对这样的我,修道院为什么还不驱除?嗯?为什么还要留一个酒鬼神父?嗯?”
“任何惩罚,都不及你这身衣服是不是?它就像一道枷锁一样……”
“不,这不是枷锁,是我的最后一根救命绳索!信不信,我今天看见银荷了。可是,她干吗还要出现?那样残忍地离开了我,为什么还要出现?”
刻骨的相思与痛苦,把安德烈折磨得几乎变了形,令爱丝黛尔修女心疼不已。
“安德烈修士……请别责怪银荷好吗?她是为了你才离开的,是为了让你安心留在这儿才离开的!”
“为了我才离开?要我把这里变成地狱?”
安德烈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他用冷冷的目光注视着医院的地板,缓缓说道:
“我嘴上埋怨着天父,可实际上,却是无法摆脱感情的纠缠。我表面上装作因郑博士的死而内疚,可是内心却是时刻忍受银荷远离带给我的伤痛,希望得到别人的同情。我害怕,时刻都在害怕着……所以一直不敢脱下这身衣服。要是脱下它,我还能躲到哪里?我只为了银荷,才可以脱下它,可是现在,她已经离开我了……从一开始,我就没资格穿这套衣服,因为我根本没诚意,我只把这里当成避难所。躲避我是孤儿的事实,被母亲、被爱人抛弃的事实……我选择这条路,就是为了逃避啊……我欺骗了天父,是的,我欺骗了天父……”
“欺骗天父,是相信他无时无刻不在身边。相信他,才能欺骗他,不是吗?”
听到爱丝黛尔修女的话,安德烈用双手痛苦地捂住了脸庞。
“可是我不再相信了!”
“那么说,你真打算脱掉这身衣服了?”
安德烈的眼里,慢慢渗出了泪水。
“是的。这次不再有任何借口,我真的打算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