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3个月前 作者: 森见登美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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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我坐在我那四叠半的小房间里。
明天就是圣诞节了。一想到远藤那幸福得不得了的笑脸——活像是看不起人——我就觉得苦涩的滋味在我的体内不断膨胀。我与放在房间角落的招财猫相瞪眼,它跟我一样不愉快,但它却又超然到令人觉得可恨的地步。
我问招财猫:
“恋爱这种事,到底有什么好神气的?恋爱中的人,为什么可以摆出那么趾高气扬的神态?”
虽然现在的风潮是要礼赞恋爱,不过我们也不能忽视恋爱这种没什么道理可讲的情感所带来的危险性。人类的内心都有一片黑暗存在,不管用再怎么美好的言词去装点,有时这些言词还是会被毫不留情扯下来,人类的本性就此显露。等到跟这样的疯狂正面相对,才在那边呻吟着“不该这样的啊”的话时,那就太迟了。人们常常会说:“爱情是一种扭曲的情感。”恋爱这种东西,打从一开始就扭曲歪斜了。即便如此,人们却仍是为此感到快乐,为此感到幸福、喜悦与满足。
人们总是欢天喜地投身那疯狂的深渊,在众目睽睽之下沉溺于其中。而那些还没有投身深渊的人,则是希望自己能够尽早投入。他们认为没有跳下去就是不幸福,甚至是一种羞耻。就我来看,那真是大错特错。真正可耻的是他们的沉溺,还有那极欲沉溺的心态。
我为我能够排除那样的情感而感到骄傲。
恋爱这种东西,说到底,是一种悖德的喜悦。那是可耻的,应该尽己所能、避人耳目享受的一种邪恶之果。我们应该要了解,把这种东西当作是人生必经的过程,毫不在意拿了这种果子就吃,甚至把汁液喷溅到别人身上,这种罪孽太深重了。
我很想对那些满世界蠢蠢欲动,想牵着手乱跑的男男女女这么说:
“我生,(多少也要)故知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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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薮被谜样美女逼得只得离开京都;井户身陷嫉恨的泥淖;饰磨在下巴贴上药用贴布,一边在街上游荡,一边计划着阴谋;汤岛一样无止境地嫌恶自己;水尾小姐依然搭着睿山电车绕行;海老塚学长还在进口食品店工作;远藤则是在彼岸放声大笑。而我,在这飘于空中的四叠半之城中拿着手机,沉默无言。手机的待机画面,已经自动切换成“ChristmasEve”。连区区一个电器用品都光明正大地反叛我。
拂晓时,阴郁之雨降下。圣诞夜终于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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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是圣诞夜,我还是去了寿司店。
店里涌入了七十三人份综合寿司的恐怖订单,老板一直做到十一点才刚好赶上。好死不死雨势在这个时候变大,我被淋得跟落汤鸡一样。下订单的是一家小型医院,我拿着寿司站在屋檐下,又正好碰到停电,整个医院里乱成一团。医院里头护士们持着蜡烛,缓缓列队前进,误打误撞,刚好变成一个圣诞夜会有的景象。
在那之后,订单持续涌入。老板与我骑着脚踏车来回在大雨中穿梭,老板娘则是忙着在店里装盘,所有人人仰马翻。在大雨当中来回奔走的结果就是手被雨水淋到冻得要命,身体与心灵皆一起冻结。
“圣诞节你有什么活动吗?”
终于告一段落以后,老板娘一边吃着蜜柑,一边问我。
“什么都没有。我对圣诞节没兴趣。”
我有些怅然若失。老板娘则是轻笑了起来。
打完工以后,我去咖喱店吃午餐。
这家咖喱店里,展示了限时内把店里特大号咖喱饭吃完的纪录保持者的照片。在这些照片当中,有一张特别引人注目,其他的照片都是一大群年轻人包围着纪录保持者,看起来和乐融融,只有一张照片,跟这样的和乐氛围无关。照片里是一个满脸大胡子、脸上浮着微笑的巨人。这张照片非常荒凉寂寞,照片里的他,把盘子里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就像随时会把盘子丢出来一样。不用再明说,这是高薮。每当月底他的生活费告急,他就会到附近的咖喱店或是牛肉盖浇饭店去挑战大胃王,节省餐费开支。我吃着炸鱼咖喱,一边看着照片当中被孤高的氛围所包围的高薮。店家愿意展示出这张照片,也真是难为他们啦。
高薮现在人在哪里呢?我想着。为了要逃离那个谜样女子,他是不是装成了不守戒律的和尚,潜入鞍马那一带了?我很担心,他那家伙会不会被猎友误当作熊或是天狗射杀。就算真的把他给射杀了,人家也还是分不清楚那是熊还是天狗,真是凄惨的下场啊。
我怀抱着这种不安的心思走出了咖喱店。雨势愈发大了,雨滴打在柏油路上,就像是有毛边一样。我走在这阵打得人肌肤生疼的雨势里,一边兀自生起气来。一直来到百万遍邮局,光线模糊的车灯接连不断通过交叉口,雨水有如纱幕,撑着伞走在雨中的人影就像是剪影一般,是男是女分不清。
什么圣诞夜,就这样被雨搞得全部泡汤最好。
回到公寓里,我拿出脸盆、装满热水,把脚浸在里面。已经冻僵的脚趾,在热水的包围下,慢慢膨胀起来。我打了一个冷颤。随便怎样都好,我希望能够就此闭关,在这个城堡中过活。我斥责着懦弱的自己,但是,脚尖血行畅通的快乐实在是太美好了,我把傍晚时在四条河原町等着我们的挑战抛诸九霄云外。
在我的身体获得安抚和放松后,我听见了敲门声。那是汤岛的声音。我不觉得我有什么理由要走出这样的极乐去跟那个爱妄想的讨债鬼面对面。我继续泡脚。汤岛小声地继续在那里说个没完,但是隔着一扇门,我也没听得很清楚。他还在跟自己的不安对谈吗?还是在唱《铁道唱歌》?我分辨不出来。那有如诵经一般的声音,就像是水波一样忽远忽近。“东有东山,岚山耸于西。行走于彼处之山麓,行走于此处之山麓。水有加茂川桂川,祗园清水知恩院,吉田黑谷真如堂。水流清清,君佑加茂之宫……”
我对门的那头儿发话:
“汤岛,今天傍晚,去四条河原町吧。”
我侧耳倾听,没有任何反应。
我打开门,走廊上没有人。只留下《铁道唱歌》的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