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3个月前 作者: 奥尔罕·帕慕克
我到盖布泽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大街上都热起来了,早晨的凉爽也都无影无踪了。我马上走进了县政府,写了一份申请并签上了名字。一个职员看都没看就给编了号,我马上想像到一位历史学家三百年后从废墟里找到这份申请,想从中找出什么含义来。史学研究是一项令人高兴的工作。
我想它虽然是项令人高兴的工作,但也是需要耐心的一项工作。这样一来,我为自己的耐心而感到骄傲,就自信满满地开始工作了。两家小店的老板在扭打过程中双双丧命的案子马上引起了我的注意。人们为两个打斗者做了礼拜,把他们安葬了,事情都过去很久了,两位死者的家属还一直在法庭上相互控告对方。目击者们详细地讲述了伊斯兰教历998年5月17日那天两人在市场中央是怎样手持匕首刺死对方的。因为今天早上我把那本能把伊斯兰教历转换成公元纪年的册子带在了身上,就打开来查看了一下。是1590年3月24日!也就是说事情发生在冬天。但在抄写的时候在我眼前浮现的一直都是一个骄阳似火的夏日。也许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三月天吧。接下来我看到了一份笔录,是关于一个买主要把自己花六千银币买来的一个脚上有伤疤的阿拉伯奴隶退还给卖主的故事。买主愤愤不平地让人清楚地记录下了自己如何被卖主的话欺骗以及奴隶的伤口是多么的深。然后我看到了有关一位遭伊斯坦布尔人反对的发迹地主的一份记录,从另一份法庭记录还可以了解到这个人二十年前在码头当巡更的时候曾因犯法而受过审判。我努力想从诏书里找出这个叫布达克的人在盖布泽都干过什么勾当。我好像已经不再追踪瘟疫而开始追踪他了。我大概弄明白了这些:有一次他把一块并不存在的土地登记在册,表明它确实存在,在自己掏腰包为这块土地支付了两年土地税之后,他用这块地换了一个葡萄园,然后给那块并不存在的土地的新主人使了个绊子,从而彻底摆脱了这件事。或者说我主观上套在布达克头上的这个故事,并没有被法庭记录所推翻。我费了不少心思来编这个故事,而这故事中的有些情节从这些记录中得到了证实。看到我编的故事还从别的记录中得到了证实,我非常高兴。布达克开始用从葡萄园里收获来的葡萄在另一个人的牲口棚里酿制葡萄酒,也偷偷地开始着手从事葡萄酒的买卖。他在买卖中雇的一些人在法庭上控告了他,对此,他在法庭上比他们更凶狠地对他们进行了攻击。接着,我了解到他让人在盖布泽建了一座小清真寺。这时候,我惊讶地回想起,历史老师那本提到盖布泽一些名流的书里面有几页讲的就是这个人以及那座清真寺。他印象中的布达克与我印象中的完全是两个样子:那本书里写的是一个值得尊敬、稳重、照片可以被收进高中历史课本的奥斯曼人,我印象中的布达克则是一个奸诈而又本领高强的骗子。我正想着我究竟能不能编出一个不和有关布达克的记录相矛盾、内容更丰富的新故事的时候,勒扎告诉我午间休息时间到了。
我走了出去,为了避开新街的炎热,我沿着长有荨麻树的过道走到了旧市场。往上,我一直走到了清真寺。天气很热,院子里连个人影也没有,不远处的汽车罩盖修理店传来了捶捶打打的声音。我转过了身,因为还不想马上就吃饭,我就向咖啡馆走去。走过一条小巷前时,一群孩子中有一个在我身后喊了一声“胖子”,我没有转身看看其他人是不是都在笑。我走进咖啡馆里坐了下来。
我要了一杯茶,点了根烟,开始想史学研究是一种怎样的工作。它应该是有别于写写文章、把一系列事件编写成故事的另外一种工作。也许是这样的:我们寻找一堆事件的起因,然后用别的事件来解释那些事件,而我们的寿命不足以让我们再用另外的事件来解释这些别的事件。我们不得不把此事搁置在某处,其他人从我们搁置的地方又把此事继续下去,但是他们开始的时候会先说我们用错误的事件来解释了某些事件。当我的博士论文及晋升副教授的论文里提到前人的论著的时候,我也做过同样的事情。我也相信我是正确的。每个人都说故事是另外一种样子的,或者说应该用另外一个故事来解释。他们事先也知道这个“另外的”和“新的”故事。他们所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去把它从档案室里找出来。这样一来我们用注释和文件编码来装饰我们的故事,再通过装腔作势的文章、隆重的会议把这些故事展现给彼此,我们都努力维护自己写的故事,努力推翻其他人的故事来证明自己的故事更好。
我心里很烦。我斥责了那个还没有给我上茶的小伙子。然后为了自我安慰一下,我又这么想道:你是在自寻烦恼,你关于史学家们的所作所为的这些想法也只不过是个故事而已,另一个人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史学家们做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事实上他们也在这么说着:他们说通过研究过去他们得出了今天应该做什么,说他们制造出了意识形态,给了人们与世界和人类自己有关的一种对或错的想法。我想他们还应该说他们给了人们宽慰,给了人们娱乐。我向来都相信历史最引人注目的一面就是它的这种娱乐性。但是我的同行们为了不破坏自己打着领带的稳重严肃的形象,会把这种娱乐性遮掩起来,想把自己和他们的孩子们区别开来。最后我的茶上来了,我往里面加了点糖,看着它们是怎么融化的。又抽完一根烟之后我去了饭馆。
两年前我也常在这家饭馆吃午饭,这是一个安静、炎热而又讨人喜欢的地方。玻璃上蒙了一层雾气,热乎乎的,玻璃后面的盘子里摆放着油炸肉茄合子、炖肉和包馅的皮,各种其他种类的茄子食品浸在颜色同样很深的汤里面等待着客人光顾。背部露出油面的一堆半蔫了的肉丸子让我想起了在夏季的酷热中钻进烂泥里的水牛。我胃口大开,点了一份茄子炖肉、一份米饭和一盘烩菜后坐了下来。脚上穿着袜子和人字拖的服务生过来询问的时候,我说我还要啤酒。
我尽情享用着,用面包蘸着汤愉快地吃完了我的午餐,喝完了啤酒。然后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妻子,觉得很痛苦。想到我的妻子就要为她的新任丈夫生孩子了,我心里很难受。我知道她要这样了,我感觉得到,但我还是不乐意去清楚地了解到这个。在我们婚后最初的几个月里,我们一直很小心地避孕。因为塞尔玛抗拒药物和仪器,我们会很小心这个,以至于让一切都变得很扫兴。后来,我们这方面的注意力就渐渐分散了。一年后有一次我们提到了孩子,就商量着我们要个孩子吧。这一次我们开始很小心地想要怀孕,但是她怎么都怀不上。后来有一天,塞尔玛过来对我说我们还是应该去看看医生,为了鼓起我的勇气,她还说她自己会先去看的。我不同意,我说我不会让人们称之为医生的那帮畜牲们来掺和这样的事情。我不知道塞尔玛有没有去看过医生,她也许瞒着我去了,但我没有对这个想太多,因为不久我们就分开了。
服务生把空盘子都拿走了。我问他有什么甜点,他说有卡达耶芙,然后端来了。我又要了一瓶啤酒,啤酒配卡达耶芙会很不错,是吗,我问服务员,我笑了。他没有笑,我还是坐着,想着。
这回我想起了爸爸妈妈。还是在东部的凯马赫住着的时候。那时候既没有倪尔君,也还没有麦廷。妈妈身体很好,能一个人打理家务。我们住在一栋两层楼的石头房子里,楼梯冷冰冰的,夜里我都不敢从房间里出来,肚子饿的时候也不敢起来一个人下楼到厨房去,我睡不着了,一边想着厨房里的那些吃的,一边承受着对自己贪吃的惩罚。石头房子还有一个小阳台,没有云彩的寒冷冬夜里可以从那里看到群山之间有一块雪白的平原。天更冷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听到狼嚎的声音,人们说狼群夜里会到镇上来,还讲野兽会饿得来敲门。人们还说,如果有人敲门,你们一定要问是谁再开门。一天晚上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爸爸手里拿着枪把门打开了。春天里也有一次,他手里拿着枪去追踪一只爱吃鸡仔的狐狸,但是我们听到的一直都是他发出的嘎吱声,而不是狐狸的声音。妈妈说鹰也会像狐狸那样偷鸡仔的。然后我突然想到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一只鹰,我觉得很烦。过了一小会儿,我发现早已过了回档案室的时间了,就站了起来。
一走进那些发霉的纸张之间重新开始发掘研究,我的心情就变得愉快起来。我开始随意翻看起来。欠债人尤素福偿清债务后要回了作为抵押品的驴子,但是在回去的路上他发现驴子的右后腿跛了,就进行了投诉,这样一来他就和侯赛因对簿公堂了。一看到这个案例我笑了。因为我喝了三瓶啤酒,只是略有酒意,所以我知道我笑了,但是又看了一遍同样的东西我还是笑了。后来,我也不管之前有没有看过,手里拿到什么就看什么了。我也不往本子上抄什么东西了。我愉快地看了一张又一张、一页又一页,一直都面带笑容。过了一会儿我好像兴奋起来了,就好像是这件事圆满结束后听一首自己爱听的曲子一样。一方面,我想着与我自身以及我的生活有关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另一方面我也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从我面前流过的别的那些故事。宗教基金会的头儿与一个磨坊主就该磨坊的收入问题产生了纠纷,他们诉诸法律,法院统计了一堆有关磨坊主收支状况的数据。教法官书记员也把这些统计的数据规规矩矩地抄了下来,就像我抄到本子上的那样。这些数据占了满满一页纸,它们表明了磨坊的月收入、季收入、磨过的小麦和大麦数量以及前一年的收益,一抄完我就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愉快心情看起了手中的清单,觉得很兴奋。
接着我带着一种信念又看了下去:运载小麦的一艘轮船最后一次途经黑摩苏尔码头后消失了。就像它没有到过伊斯坦布尔一样,也没有人出来通报任何信息。我断定船在图兹拉的某个地方,在那个礁石众多的地方连船带货都沉了,而船上的人则都不会游泳。然后我看到了这样一份案例记录,杜尔逊的儿子阿布杜拉赫给了染布匠卡德里和麦赫梅特四块衬里,想让他们染色,现在想要回来。但我没有抄下来,我弄不明白阿布杜拉赫为什么要把衬里要回去。伊斯兰教历991年8月19日(1583年9月7日)在盖布泽卖腌菜的小贩伊卜拉欣?苏福三份腌黄瓜卖了1个银币,人们对他进行了控告,法院作了记录。这起事件后的第三天屠夫玛赫穆德所卖的价值13个银币的牛肉被发现少给了140德拉克马(1德拉克马约相当于3.148克),这件事也写进了记录,我也把它抄在了本子上。我很好奇如果学院里的那些人以后发现并读了我的这个本子,他们会作何感想呢。他们不可能说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杜撰出来的,那他们就只有不安了。要是我能找出一个精彩的故事就好了,那样一来他们就会彻底地大吃一惊。事实上,我的那个做葡萄酒买卖、后来靠着一些阴谋诡计发迹起来的布达克,已经因为这样一个故事而提高了身价。我开始为这个我用注释和文件编码进行装饰了的故事找一个有影响力的名字:“上层名流的一个骗局原型:伟大的盖布泽人布达克!”还不错!要是不只是说布达克,而是说布达克帕夏大概会更好吧。他后来当上帕夏了吗?我也许会写篇文章讲讲他是如何当上帕夏的,还会在文章的开头描绘一下16世纪上半叶的概况。但是一思考文章里那些令人厌烦的细节我就没了兴致,后来有一会儿我以为我要哭了。我想说这是因为啤酒的缘故,但酒劲已经过了。有什么办法呢,我还在读着。
我看到了一份麦赫梅特的儿子塔希尔的逮捕令,他本是个骑兵,但却开始当起了土匪。我看到了有关不许来自周边村子的牲畜践踏专属艾特海姆帕夏的葡萄园的命令,还有一份有关在努莱亭的问题上采取必要措施的命令,有人认为他已死于瘟疫,但又有人提出他是被他岳父用棍子打死的,但我没有抄下来。然后我把一份长长的市场物价统计表原样抄到了本子上。然后我看到厄梅尔的儿子皮尔?阿赫梅特在受托人菲特忽拉教长面前承诺八天之内会偿还自己欠浴室老板麦赫梅特的债务。然后我看到有关穆萨的儿子赫泽尔嘴里闻起来有葡萄酒味儿的记录。然后,我想笑,但这需要再喝点啤酒。我把他们的法院记录认真地看了很久,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抄,尽管我确信我已经什么都不找了,但我还是像在寻找什么似的、像在追寻某种踪迹似的谨慎地阅读着,我喜欢这么做。最后我的眼睛都看累了,就停了下来,看了看阳光照射下的地下室窗户。各种想法和影像不停地从四面八方涌到我面前:
我为什么成了搞历史的人呢?十七岁的时候我曾经好奇过一阵,但也仅此而已。春天的时候妈妈去世了,之后爸爸还没等到退休就辞去了县长一职,搬到了天堂堡垒。在天堂堡垒我翻阅爸爸的书籍,在花园和海边溜达的时候思考自己读过的东西,就这样度过了那个夏天。有人问的时候我对他们说我要当一名医生,是的,我的爷爷也是医生。话是这么说,我却在秋天考上了历史专业。有几个人像我一样是自愿把历史选作自己职业的呢?我突然生起气来:塞尔玛常说我这个以自己的愚蠢为荣的毛病是我个性中不可分离的一部分,但是她很高兴我是个搞历史的人。我爸爸大概不喜欢,他一知道我考上了历史专业就喝酒了。奶奶也训斥了爸爸,不让他喝酒。一想到奶奶我就想起了家和倪尔君,我看了看表,快五点了。我已经感觉不到一点酒劲了。过了一会儿我已经连看下去的兴致都没有了,就没等勒扎,自己起身开车回家了。在路上的时候我想,我会去和坐在小屋那里看书的倪尔君聊一聊。要是倪尔君不赏脸的话,我就翻开床头的艾弗里亚?切莱比看看,看着,忘着,然后我就喝点酒,再然后就该吃晚饭了,我会吃饭,会再喝点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