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幕 玻璃心瓶

    1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终于跌跌撞撞地沿着来时的小路走找到主干道。天空更加阴暗了。


    不过这些都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我有些神不守舍，匆忙地拦了一辆的士，直奔我的公寓。


    几乎就在我跨入家门的同一秒钟，倾盆大雨瞬间吞噬了整个城市。该死！不是说有晚霞就会是晴天么？！我已经没有心情思考这些了，更加没有心情为自己免于一场大雨的袭击而暗自庆幸了，此刻，我只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那个人。


    "爱情"两个字在我的心里开始翻江倒海……


    我把自己的身体蜷缩在阳台上，任凭零星飘过来的碎雨打湿我的头发和衣服。从来没有过的心痛和无助正在肆意蚕食着我的躯体，我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忘记一切，谁想我根本什么都没有忘记过。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从楼下传了上来。我听得出那是我的车子。


    我的心猛烈地抽动了一下。我知道幽回来了，雪慧一定也回来了……不知道阿娇有没有跟着他们一起过来……


    千万别！千万别让我在这个时候见到那个丫头！现在我只想自己静一静，不希望任何人打扰！任何人都不要！


    2


    "安阳一！！快点给我开门！否则我就把你的门砸烂！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半分钟后，门外传来了阿娇的喊声和充满着怨气的砸门声。我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一样，蜷缩得更紧了。


    "臭小子！！"喊声中开始夹杂了抽泣的声音，"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倒是给我说清楚啊！开门啊！阳一！我真的好辛苦啊……"


    阿娇的哭喊声不绝于耳，即使风那么大，雨声也那么大，我还是能够清清楚楚地听到阿娇喊的每一个字，就连颤抖的尾声都能分辨。


    我背靠着墙壁坐在阴冷的阳台上，虽然心里很想起身看她一眼，看看她有没有被刚刚的大雨打湿，有没有哭肿了眼睛，可身体却迟迟动弹不得……


    刚刚的伤口已经在唇上结了痂，硬硬的一块镶嵌在软软的嘴唇上，舔上去，一种怪怪的感觉。心里，也是怪怪的。


    不经意间，那些已经被我封存了许久的记忆开始一件件冲出我的脑海。就好像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了，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莫雪琪！你真的要走么？？"


    "对不起，阳一，我必须要走……"


    这个阳光明媚的夏日午后，似乎来得比冬天的夜晚还要冰凉阴暗。候机厅一遍遍地重复着让人绝望的登机时间，我的周围满是面无表情的匆忙的路人，没有人注意到我的悲愤和绝望。


    那年我14岁，雪琪15岁半。我后悔自己没有记住老妈的话，愚蠢地投入了一场恋爱。


    "走吧走吧！臭丫头！赶快从我的面前消失！最好再也别让我看到你！永远都不要！"我忍着眼泪，倔强地想要表现出一个男子汉的坚强和洒脱，像一个出色的演员一样。


    那时的我们，都太过倔强。


    雪琪哭了。只是她哭得没有一点声音，只有眼泪不停地顺着脸颊流进脖子，转眼间便浸湿了她胸前的淡紫色裙子。


    "阳一，忘了我吧，你将来一定会遇到比我更好的女孩子……我……我不是一个好女孩……"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好女孩！！说走就走，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为什么不可以留下来？！即使走，我们也可以写信、打电话，我可以去找你，你也可以回来找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分手！？难道和我在一起就是一场游戏么？！一场可以随时结束、随便退出的游戏么！？"


    最终，我还是没有演好男子汉的角色，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一样哭喊了起来。我知道，那并不是一种威胁，而是一种祈求。


    很可怜，是不是？


    "我走了。"


    雪琪什么都没有多说，甚至没有解释，更没有因为我的"祈求"有所动摇，我看得出她是多么的坚定，甚至没有再多说一句安慰我的话，便咬着嘴唇，转身向安检口的叔叔阿姨走了过去。


    "莫雪琪——！不要离开我——！"


    我几乎快疯了，再也无法伪装坚强，再也不能压制心中的痛苦，不顾一切地大叫了起来。周围的人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我，他们也许根本不会明白，一个14岁的男孩曾经为这段感情赌下了多大的筹码……


    雪琪的脚步停住了，她的背影在微微颤抖。


    有那么一瞬间，我天真地以为自己胜利了。以为雪琪再也不会离开我。可是，我还是错了，输了。


    雪琪转过身，温柔的笑容镶嵌在一张苍白柔弱的脸上，显得那么刺眼。她慢慢地朝我走了过来，我的心随着她的脚步虚弱地跳动。


    当她来到我面前的一瞬间，泪水更是像泻了闸的洪水一样涌了出来。她仰着头，微笑地望着高出她一个头的我。


    "阳一，我们从小到大一直在一起，你牵过我的手，还拥抱过我，对么？"


    "……"雪琪的问题让我摸不着头脑。这样让我更加慌了神，也更加害怕……


    "好像，我们还从来没有接过吻……"


    这一瞬间，我们两个的脸都红了。火热的感觉一直从耳边蔓延进了心里。只是，这时的甜美似乎来得有些残酷。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眼泪也不听话地流了出来。


    我知道，她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微微地闭上了眼睛。只是轻轻地探下了头，我的嘴唇便触碰到了雪琪颤抖的双唇——就好像磁石一样，即使在黑暗之中，也可以凭借自身的引力找到它的另一半。


    一股暖流在我的心里孕育，很快地便扩散到了全身。眼泪还不停地在两张年轻的脸上流淌，时间却已经不知在哪一刻就停住了。


    那种感觉已经被我封存。从此后再也没有过。


    突然，一阵微微的疼痛感夹杂着丝丝凉意从我的嘴唇传来。我恐慌地睁开眼睛，却发现已经站到我一米之外雪琪微笑的双唇上沾满了鲜红的血。


    我这才意识到，刚刚的疼痛感是因为雪琪咬破了我的嘴唇……


    "你……"我有点吃惊。没有一丝愤怒。


    "阳一，"雪琪忧伤的眼神中带着幸福的闪光，"请永远的记住这个吻，好么？那将是你送给雪琪最好的离别礼物。不过，记住这个吻的同时，请你忘记雪琪，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守候在你的身边了……将来，如果有一个女孩可以给你同样的一个吻，请好好珍惜她……她一定会替雪琪爱你一辈子……"


    说完，雪琪转身离开了。再也没有回头……


    3


    冰凉的回忆让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身体蜷缩成了一团。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努力地忘记雪琪，努力地忘记伤痛，可还是无法从这场狼狈的爱情中彻底逃脱。


    该死！为什么会是这样？上帝叔叔为什么要这样耍我？！我不是已经认输了么！？不是已经说过永远不再相信爱情、永远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人么？！可你为什么还要让面容像极了雪琪的申雪慧出现我的面前，为什么还要让阿娇带给我一个受了"诅咒"的吻！？


    "幽！别拉我！不要管我！我一定要问一个清楚！！放开我……"


    门外传来轻微的拉扯声，我知道，是幽来帮我解围了。


    幽？


    我的心又一次紧绷了起来。莫名地竟然还有一丝酸意。我甚至十分神经质地在想，如果有一天阿娇真的和幽在一起了，我会怎么样……


    "阿娇……"我的口中竟然不经意念出了她的名字。


    4


    门外，阿娇的声音越来越小了，直到最后完全安静。


    突然间，我感到若有所失。


    窗外的雨已经小了，我振作了一下，站起身，偷偷地躲在阳台的角落里朝下看。


    阳台的正下方，大门的正前方。幽轻轻地将外衣披在阿娇身上，并将她颤抖的身体拥在怀里。之后，幽撑起一把巨大的红伞，搂着虚弱的阿娇朝大门走去，渐渐地，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那把红伞太巨大了，我已经完全看不到他们两个人，仿佛阿娇被幽带去了另一个世界。


    "阿娇……"


    我的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酸酸的，还有一些苦涩。


    其实我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是喜欢她的，从来都是……


    5


    "啪——"


    即使很轻，我还是听到我的正下方传来的照相机快门响动的声音。我皱着眉头，好奇地探出身子朝下看。一把黑色的圆伞像雨中的黑色睡莲，开在我的脚下。


    突然，伞落在了地上，申雪慧一头飘逸的栗色长发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手中，是闪着金属光芒的数码相机。


    我没有心情理会雪慧喜好偷拍的奇怪嗜好，甚至对她有些奇怪的反应也都表现得不以为然，一个人默默地回到了房间。


    6


    雨还没有停，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昏暗。我打开了灯，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动弹。


    "啪哒……"


    墙角处，画架上的一支水彩笔滚落了下来，一直滚到了我的脚边。我弯下腰，将它捡了起来。


    那是一支天蓝色的油彩画笔……是阿娇送给我的……


    准确地说，其实我的所有的画笔都在上高中的第一天忘在了地铁站，之后，阿娇买画笔的时候总会买两只……


    我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又乱了起来，久久无法平静。


    每到这个时候，我便喜欢坐到画板前，用这支我最喜欢的蓝色画笔，在雪白的画板上随意涂抹……


    这一次，我静静地坐在了画板前面，发呆了很久，最后，把画笔蘸在了深蓝色的油彩里，胡乱地画了起来……


    这时，门外传来了沉重的敲门声。


    7


    "可以开门了。"


    幽沉稳慵懒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他的语气像是一种命令，但却也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我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默默地走到了门口，打开了门。之后头也不抬地又回到了画板前面。


    "你很喜欢她。"


    我手中的画笔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她击溃了你固守了3年爱情观，所以你才会如此愤怒。"


    我没有说话，停住手中的画笔，抬头看了一眼静静地靠在窗台上的花与幽，正好撞见他格外闪亮犀利的眼神。我长吐了一口气。这个家伙，平时话不多，但却总能看透我的心思。也许他说得对，正因为阿娇的存在，让我的爱情观和感情发生了冲突，一时间无法处理这种矛盾的我索性用愤怒掩饰一切。


    只是我还不想立刻认输，立刻承认自己的懦弱和失败。


    但我也不想和幽争执，或是作无谓的辩解，我的心已经过度疲劳，也许正在渴望朋友的安慰。呼……在感情面前，安阳一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


    "你很关心她。"虽然心里说今天不想和幽冲撞，但嘴巴还是不听使唤地说出了一句酸溜溜的话。只是语气还算平静。


    "好女孩总要有人关心。"


    "其实我知道，你和阿娇经常在一起。"我并没有抬头，而是若无其事地继续在画布上涂抹着如海一样深蓝的背景，"有好几次，我看到你们一起吃饭。"


    "的确有好几次，只是每一次的话题都是你。"


    我的画笔颤抖了一下，一滴黑蓝的油彩滴在了我的裤子上，像是眼角落下的一滴黑色的血。


    "阳一好像很不愿意见到我似的，是不是我真的很讨厌啊？我已经很尽力地做到他喜欢的样子了，可他还不满意！唉，现在连我自己都搞不清他到底喜欢什么了？是不是我怎么做他都不满意呢？幽，你倒是说句话啊……"


    "但是我不会放弃的！既然喜欢一个人我就不会后悔付出！相信阳一早晚有一天会明白我的心意的！你说对不对，幽……"


    "幽，千万别让阳一知道！他一定会找他们算帐的！我不想让他受伤……"


    如果不是因为和安息在一起，我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阿娇曾经在零下10几度的冬天，抱着硕大的奶油蛋糕在街道上快乐地奔跑，目的就是为了让我知道，她也可以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做出美味的东西给我吃；也许我也不会知道，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早晨，骑着脚踏车的阿娇在圣安妮娅的门前摔倒，就是为了想要给我领一块巧克力大小的福饼；我自然也不会知道，那个清晨，阿娇用她弱小的身躯，正在试图为我阻挡一次灾难……


    "我听申泽说过，你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后来，她离开了你。"幽黑亮的眼睛如同一道利剑，径直地插进了我心里的禁区。


    "申泽那小子还真是八婆，什么事情都乱讲。"我的画笔在画布上乱了分寸，索性停了下来，"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还提它干什么！"


    "为了阿娇。"


    "为了阿娇？"我好奇地重复着他的话，抬起了头。


    "如果你还在因为三年前的那场恋爱而排斥爱情，还在为了三年前的那个女孩子而拒绝阿娇，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她从你的身边带走，不会有一丝内疚。"


    幽的话让我的脊背发凉，手中的画笔都险些落在了地上。我用震惊的眼神打量着眼前面无表情的花与幽，我知道，这小子没有在开玩笑。


    一种莫名的怒火从我的心里涌了上来，瞬间充满了我的两只眼睛。


    "怎么？你想要跟我争？？"


    "嗯？"幽的眉头皱了起来，眯着眼睛看着我，一脸气人的无辜表情，"没有对手也叫做争么。"


    "没有对手！？"我"噌"地跳了起来，"阿娇是我的！！我喜欢她——！"


    话一出口，我便知道自己上了那小子的当。该死！想不到堂堂花与幽也跟我玩这种小把戏！


    我郁闷地又坐了下去，面红耳赤地继续抬起画笔在画布上乱戳。


    "阿娇不是任何人的，她只属于她自己。"幽又恢复了他一贯的冷冷的语气，"你要记住，如果有一天你辜负了她，她也会像一个陌生人一样永远地离开你。"


    "别在我面前摆出一副感情专家的架子，我安阳一自己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操心！"我愤愤地说道。


    幽若无其事地打了一个呵欠，走到了我的身后："我只是想告诉你，阿娇还在等着你。现在抓住机会还来得及。再错过了，就是永远错过。"


    幽说着，十分绅士地抽走了我手中的画笔，弯下腰，轻轻地在画布上添了几笔，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画布上，我无心铺画成的一片深蓝色的海水上，突然多了一个漂浮着的玻璃瓶。


    我静静地看着，没有说话。


    女孩子的心就好像漂浮在海上的倔强的玻璃瓶，你顽皮地将它按下，一次，两次，三次……它还会浮起来。但如果你残忍地将它打碎，只一次，它便会永远地沉入深深的海底，再也不会浮现在属于你的海洋上了……


    8


    夜深了，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窗边，看着窗外连绵不断的细雨，没有一点睡意。


    一阵带着闪烁的黑色光点的"风"从我的面前吹过，一直吹进了我的屋子里。我缓慢地转过头，看到了躺在我床上的夜修其。


    "喂……"这个晚上，我再没有心情跟他较劲了，而是有气无力地指着他身后的黑色翅膀说道，"小心点，别把我的床弄湿了。"


    夜修其笑了起来，那妩媚的笑容像月光一样照亮了我暗淡的房间。


    "她很伤心，你不去安慰么？"


    "嗯？"我抬起了头，好奇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夜修其又开始梳理他的银色头发。


    "刚刚我飞过那个女孩子的窗前，看到她正趴在窗上很伤心地哭泣，嘴里还不停地叫着你的名字。"


    "你是说……阿娇她……"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一股难忍的忧伤堵在我的胸口，让我透不过气。


    "我说过，她很爱你，甚至不在乎自己的心被你不断地侵蚀……这样的爱情，只有你们人类才会拥有。"


    "……"我把头别过一边，不想让自己红红的眼圈被夜修其看到。


    "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夜修其笑了笑，"如果有一天，她死了，我一定要送给她一个愿望。哈，那可是夜使者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


    "该死的！闭上你的乌鸦嘴！"我气呼呼地转过头，"你们这些奇怪的家伙是不是很希望有人死啊！真是可恶！"


    我的耳边又一次传来了夜修其诡异的笑声："你忘了么？我说过，-死神之冕-就在你的附近。"


    "那又怎么样！？难道会要了我的命？！"我不以为然地大声吼道。


    "-死神之冕-在人间出现，就证明死亡游戏已经开始了。而无论游戏的最终结果如何，总有一个人的生命要成为这场游戏的祭品。也就是说，必须有一个人死掉，这场游戏才会结束？！"


    "你是说我会死？！"我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个可怕的家伙。


    "哈哈……谁知道呢！总要有一个人，究竟是谁，那是死神才知道的秘密。总之，我唯一能够告诉你的就是，"夜修其突然展开了巨大的翅膀，"倏"地飞到了我的面前，将他那张美得让人窒息的脸紧紧地贴在我的面前，"小心你身边的人，同时也要好好爱你身边的人，否则，你将来会痛不欲生……哈哈哈……"


    又是一阵让人心惊胆寒的笑声，夜修其挥舞着巨大的翅膀从我的窗前飞走了。


    "小心身边的人……爱身边的人……"


    该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说注定有人要死去，难道这都是真的么？！还有那个该死的"死亡之冕"，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紧紧抱住快要爆炸的头，跌跌撞撞地坐到了画板前。今天下午幽帮我画在画布上的那个剔透的玻璃漂流瓶竟然在这样的夜晚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一直照进了我的心里……


    夜修其说的话我大多都搞不明白，只是有一点我非常清楚——阿娇还在为我哭泣……而我呢？难道真要像夜修其所说的那样，继续蚕食她的心么？？


    "爱身边的人……"


    或许，我真的能让一个人幸福……至少是不再悲伤，是么？


    这一夜，我再没有合过眼，因为只要一合眼，就能看到阿娇哭泣的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