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3个月前 作者: 安宁
    第四章游夜不知归


    初二迎财神,这天也是出嫁的女儿回门省亲的日子,尚坠陪同晏迎眉回了晏府,庄锋璿出门拜会友人,白世非则被一群哥儿们约了去玩关扑。


    由于是年节,平常禁赌的官府开放关扑三日,开封府里从马行、潘楼街、州东宋门外、州西梁门外踊路、州北封丘门外及州南一带皆大结彩棚,棚内商家无不铺陈罗列着珠翠、冠梳、衣服、花饰、领抹、靴鞋及各式玩好之物,来往游人既可出钱买下,也可以扑赌。


    关扑为赌物之博,买卖双方商定好物件价钱,用铜钱掷于瓦罐内或地面,根据铜钱字样的多少来判别输赢,赢者可折钱取走所扑物品,输则付钱,有贵族富户玩得大的,甚至连车马地宅歌姬舞女等等,也都拿来约价而扑。


    过年时节棚内热闹非凡,不但寻常百姓都穿着新衣洁裳接踵而来,欲在开年之始试一把运气,便连那些深居简出的大家闺秀、名门贵妇等,也在夜幕降临后纷纷抛头露面,入场来游走观赏,甚或参与扑玩。


    这一年一度普天同乐的热火景象,时有竟宵达旦。


    却说白世非手气好得出奇,无扑不胜,白镜跟在身后满抱着一堆赢来的珠花脂粉,便有别家少爷不服,要与他交相对扑,却几乎连身上衣裤也输干输净,被众人嘘笑不停,至入夜时分玩兴犹未尽,有哥儿提议去歌馆听曲,由是一行贵家子弟又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地往莲花楼而去。


    晏迎眉与尚坠两人在夕食前便已返回白府。


    用罢晚膳,天色已然全黑,戌时初庄锋璿也回来了。


    三人往棋室闲坐,仆人送上香茗,尚坠在旁看庄锋璿与晏迎眉对弈,不知不觉,几局棋罢,夜色渐深,却始终还是不见白世非的星点影儿,她渐渐便觉有些儿没情绪,又隐隐担心,可别是出了什么意外才好。


    晏迎眉见她形容无绪,坐立不定,便着人去请邵印。


    不一会邵印匆匆而来。


    “邵管家,早上公子出门时可有说几时回来?”


    邵印应道,“这个不曾交代。”眼角余光收入一旁尚坠脸上自然流露的关怀之色,有意无意地解释道,“逢年过节晚间,公子偶有夜归,那些哥儿们耍得兴起,一时半会总不肯那么早放人。”


    晏迎眉看了一眼神色失望的尚坠,无奈道,“夜了,我们也回房歇息了,还请管家吩咐下去,若公子回来,让人到疏月庭报知我一声。”


    邵印应诺退下,三人也起身往后院回去。


    见尚坠始终闷声不响,庄锋璿安慰道,“别担心,有白镜跟在身边,世非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晏迎眉嗤声说道,“依我说哪,他不让别人出什么事儿已是万幸。”


    尚坠被她逗得弯了弯唇角。


    庄锋璿将主仆两人送至疏月庭后折了回去。


    穿过垂花拱门,晏迎眉看了眼尚坠,“今儿个爹与我提起来,说过年呢,你是不是……也回家去看看?”


    尚坠的脸色刹时冷下一半,“回什么家?我娘的三尺坟冢么?”


    晏迎眉耐着性子,“不管怎么说那人也——”


    “与我不相干。”尚坠毫不犹豫打断她的说话,垂首低低道,“我心里闷,往林苑去走走,你先歇下罢。”说毕径自回房取了笛子,也不理晏迎眉,提了灯笼便往外走。


    晏迎眉看着她飞快离去的背影,无奈地轻叹口气。


    出了门口,沿着花廊一直走到疏月庭外,尚坠慢了下来,远远近近挂在枝头通宵燃点的琉璃花灯,将宽阔平整的石径映得暖朦,独自一人站在孤空寂夜下,只觉心内茫然仓惶,不知自己该去向何方。


    意识空茫中,沿着石径不知不觉走到了第一楼的庭院前。


    院落里隔着花木扶疏,隐约见点点灯火,然静悄悄不闻人声,可知白世非仍未回来,心口的失望渐渐弥漫开来,原本已然低落的情绪堆积成了闷抑郁结,无边酸楚透彻五脏六腑,难以言喻。


    她抬步往林苑的方向走去。


    回家?天地之大,却不知何处是归程。


    冷冽苍穹,冰封湖面,广袤无边的夜幕下,一缕笛音如泣似诉,前所不曾的凄婉悲切,仿佛能让湖边的梅花花瓣也在叹息中悄然坠落。


    一曲接一曲,直至她的十指在寒夜霜气下再受不住刀割一样的凛风,僵硬得已失去知觉,无法再灵活按动笛眼,鼻尖也已冻得抽红,全身冰冷透心,控制不住微微寒颤,手足如同浸过雪水无一丝余温。


    终于还是起身回去。


    再经过第一楼时已不曾稍停。


    各处院落厢房透出的最后几点微朦烛光,渐渐也全然尽熄,更深人寐。


    恍惚一梦犹未醒,迷迷糊糊之间,已闻破晓鸡啼。


    原本便因着心事而睡得极不安稳,翻来覆去,半梦半醒的尚坠,被隐隐传来的破晓啼叫惊醒了浅眠后,在床上再躺不下去,天色方微亮已悄然起身,洗漱好在床边坐了半响,终于还是忍不住出了疏月庭。


    静谧的第一楼笼罩在晨曦薄雾中,一众仆人小厮似仍未醒转。


    她走上檐廊,轻轻推开正堂大门,径直往里走去,入眼见白世非寝房的门屏紧掩着,心下不由得浮起一丝犹如已等尽一生的惊喜,一腔悬了整夜无法散去的郁楚酸涩,终于找着落处。


    悄然向里一点点推开门页,有丝期盼还有丝羞怯,“公……子?”


    内里无人应声。


    她又压低声音轻唤一遍,依然无声无息。


    掌心抵着门扇往里慢慢打开,她跨过门槛,走进房内。


    眸光穿过往两侧悬起的层层绫罗帷幔和薄如蝉翼的坠地轻纱,不远处绣着交颈鸳鸯的红绡帐以轻巧的结珞金钩勾挂起来,漆得发亮的紫檀大床就在眼前,近尺高的三面围屏全精雕着鲤鱼戏荷,一朵朵荷花或盛开或含苞或欲放或垂蓬,千姿百态栩栩动人。


    纯白柔软的雪豹大氅满铺整床,然后顺着床沿大幅垂覆下来,盖去了四足如意床脚和托踏,坠在地面的波斯毛毡上。


    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


    她还没来得及分辨内心是什么感觉和滋味,已听见屋外传来两道匆匆的脚步声,伴着急忙不过的吩咐,“白镜,你还是去疏月庭看看小坠起来了没,可千万别让她知晓我一夜不归,切记切记!”


    “是,小的这就去探探。”


    尚坠只觉得心腔内似象爆竹一样炸了开来,她从寝房里走出去。


    同一瞬间白世非踏进门来,一抬首看见她就在眼前,脸色前所未见地冷得吓人,他整个彻底呆住。


    第四章歌馆探真机


    尚坠径直朝白世非走去,却是看也不看他,只从他身边经过,一言不发跨出了门外。


    白世非回过神来,飞快转身跟过去,轻怯而讨好地低声笑唤,“小坠。”伸手去拉她的衣袖。


    尚坠猛地一摔袖子,将他的手毫不留情地甩开。


    白世非急了,“我本是要早些回来,没想到和那群人作别之后,一出阁子间就遇见飘然和几位朝官,结果大家一道去了飘然府中喝酒,结果全醉倒了,都在他家中留了一宿。”


    尚坠再度甩开他伸来的手,依然一声不发,只脚底下加快了步伐。


    “小坠。”白世非暗暗叫苦,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却不敢碰她。


    走出庭院的拱门外时,迎面碰上匆匆而来的邓达园,他脸上讶色一闪即逝,白世非和尚坠刹时都显得有些尴尬,两人大清早从屋子里一起出来,可不容易让人误会?


    白世非轻忍唇边笑痕,俊眸向旁偷瞥过去,这存心暧昧的形容举动偏巧被尚坠的眼角余光掠见,羞极之下怒气更盛,只恨不能邓达园此刻不在眼前,她非与他发急不可。


    邓达园只当全没看见两人之间暗波汹涌,低首恭禀道,“公子,西北传来飞信。”


    白世非眸光一凝,即时敛起了玩闹神色。


    只这一耽搁,尚坠已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开去。


    白世非看着她的背影,想了想,还是正事重要,遂与邓达园往书房而去,“信里讲什么?”


    “赵元欢一行已经离开兴州,入了玉门关。”


    “何时到达京城?”


    “估摸在元宵节前后。”


    白世非沉吟道,“你叫人去把锋璿请来。”


    那边尚坠在疏月庭外遇见白镜,白镜看她脸色不对,心里不禁惊疑,慌忙笑嘻嘻地和她打招呼,尚坠狠狠瞪了他一眼,便再理也不理,只径自朝里走去,白镜吐了吐舌,飞跑去寻白世非。


    回到屋里,拣张凳子坐下,愈想心里愈委屈气恼不过,她的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当晏迎眉从寝室里出来,便见尚坠正以手背无声抹泪。


    她大为惊讶,“你怎么了?”


    尚坠不肯作声,只是摇摇头,站起身来,迅速擦干了眼泪。


    晏迎眉察颜观色,想来大致与白世非脱不了关系,也就不多问什么,只与她往膳厅去用早食。


    石径两旁梅香若隐若现,两人慢慢步行。


    走至雕廊时,晏迎眉看尚坠已平静下来,方再问道,“到底怎么了?”


    尚坠依然不作声,过了好一会,才低声道,“他昨儿晚上没回来。”


    晏迎眉惊讶,然后皱眉,“有没有说在哪儿过夜的?”


    “说是在那个姓任的医官府上,一群人喝醉了……”


    晏迎眉看她神色,“你不信他?”


    尚坠沉默,他情急之下的解释并不似临时编造的籍口,只是,当她在他房里看见床上被褥叠放整齐,醒觉他一夜不归的那瞬间,感觉十分不好受,像有一块重石堵在了心口。


    晏迎眉笑道,“你若真不信他,那还不好办?去把白镜叫来,我帮你细细盘问他一番。”


    尚坠想想,应了声好。


    心里也确想知道白世非昨夜到底干什么去了。


    去到膳厅,晏迎眉问过小厮,得知白世非在书房,尚坠便往那厢去找白镜。在廊道远远便见书房外的一个角落里聚集了好些下人,大家把白镜围在中间,他一脸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旁人则听得津津有味。


    行近时隐约听见他们提到白世非,一群人兴致勃勃地围着白镜,七嘴八舌说的说问的问,全都聚精会神,没人察觉尚坠已走近,她悄然掩身,躲在了檐柱后面。


    听着听着,她的脸色越来越煞白。


    书房里似传来声音,口若悬河的白镜停下话头,慌忙推开众人过去,没了主角儿的一群人很快便散了开去。


    尚坠定定地呆立在柱子后,整个人似乎失了魂魄。


    “坠子,你在这干吗?”身后传来讶异叫唤。


    她下意识回首。


    晚晴乍见她神色异样苍白惨淡,不禁吓一跳,连忙问她怎么了。


    尚坠微茫地看着面前的脸孔,好一会,才慢慢清醒过来对方是谁,她收起情绪,缓下僵然面容,轻声对晚晴道,“你今儿不是向总管告了假么?”


    “是,我娘病了,我这会儿正要回家去看她。”


    尚坠深吸口气,“我和你一同出府去。”


    晚晴惊讶,“你要出府?夫人知道么?”


    “不要紧,我有点事儿要办,速去速回花不了半会儿工夫,回来再与她说,走罢。”


    晚晴虽然心里疑惑,却也知晏迎眉待她不比寻常侍婢,只得跟上前去。


    尚坠有意站在晚晴的另一侧,与她并肩而行,借着她身形的遮挡从书房外走过,门屏半开的房内白世非坐在书案后,神情专注地倾听着邓达园及庄锋璿的说话,虽然隐约察觉门外有丫鬟样的身影一闪而过,以为是来往的侍婢,也没去在意。


    两人出了前厅,经过前庭,快走到白府大门时,遇见从外而来的一位布衣朴素的年轻后生。


    晚晴笑着迎上前,“丁大哥。”


    那后生赶紧施礼,“晚晴姑娘。”一抬首看见旁边的尚坠,不禁呆了呆,只觉眼前人面容娇妍,叶眉清丽,一双绝色黑瞳似静静地凝视着人,然而眸光却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悬空浮着一抹茫然不知掩饰的悲伤还是苍凉,形容微微凄楚而哀婉。


    心头惊艳震荡,他有些腼腆而慌乱地赶紧低下头去,竟不敢继续面对尚坠那似看非看他的眸光。


    晚晴掩嘴一笑,与他道别后牵了尚坠离去。


    走远了才道,“那人叫丁善名,是商管家的外甥,家里也有些田地,公子每趟出门免不了会带些好吃的什物儿回来,商管家总在私底下攥着点,时不时把他叫来,让他也带些儿家里去尝一尝。”


    尚坠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整个人神思恍惚,明显并没有听进去,出了府门,她与晚晴分道扬镳,独自往南门大街而去。


    拐过得胜桥,走到东十字大街,行人和卖货的般载车来来往往。


    一顶四人轿子从她身后急急经过,却忽然在路边停了下来,一道身影从轿子里钻出,兴奋不已地朝她叫道,“小天仙!”


    尚坠怔了怔,看向来人。


    张玮缙快步走到她面前,脸上尽是欢喜,“没想竟在这儿见到你!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可好?”


    “不用了,谢谢张少爷。”她客气应了声,垂首继续赶自己的路。


    张玮缙朝轿夫挥了挥手,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极好奇问道,“小天仙,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世非呢?还有你脸色很差,人不舒服么?”


    尚坠的小脸白了白,看他一眼,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什么,侧头再看看他,说道,“你昨儿个可有去玩关扑?”


    “有啊,怎没有,还遇到世非他们一伙儿呢。”


    “你们玩了一宵么?”


    “那倒没有,我后来和伴儿们去了会仙店喝酒。”


    尚坠微敛眼眸,“我知道,公子他们去了莲花楼听曲儿么。”


    “世非竟然连去了哪都告诉你?”张玮缙挑眉,又嘻嘻笑道,“今儿一早我就听人说了,他们昨天晚上可够疯的。”


    “是么?”


    张玮缙说得兴起,“怎么不是?竟然关扑一个叫价三千两的歌姬!也太能玩儿了,只可惜那等热闹场面我竟不能够亲眼见着。”越说越觉扼腕。


    尚坠在潘楼街和高头街交界的路口停了下来,定睛看着张玮缙,“莲花楼应该在这附近?”


    张玮缙心头一格楞,“你要去莲花楼?”完了,是不是他说错什么了?


    尚坠没有应他,往两边望了望,径自折进高头街。


    张玮缙赶紧跟上去,“你去莲花楼做什么?”


    在孙殿丞药铺和马铛家羹店之间有一座门楣气派的雕檐画楼,大门上方挂着漆蓝描金的匾牌子,龙飞凤舞地刻着“莲花楼”三字,正是开封最有名的歌馆。


    尚坠远远站定在楼门口外,淡声道,“你帮我进去问一声,公子昨儿晚上是不是真有来过。”


    张玮缙傻在当场。


    第四章焦盼如焚炭


    书房内几人商议完毕,白世非与庄锋璿相偕往膳厅而去,他人还在门外就已拿眼往里逡巡,却见只晏迎眉独自一人在座,厅里哪儿有半点尚坠的影子?不禁既失望又略有怯意,问道,“小坠呢?”


    晏迎眉惊讶,瞧了眼跟在两人身后进来的白镜,“你们过来时没见到她么?”这丫头寻人可寻到哪儿去了?


    白世非一怔,为什么他们过来时应该见到她?精敏记忆乍然闪动,不久前好像有人影曾经从书房门口走过,转头朝白镜道,“你去前厅看看。”


    白镜应声而去。


    白世非也不坐下,只站在那,不时往外张望两眼。


    厅里仆婢众多,晏迎眉也不好多问什么。


    一会儿后,白镜回来,神色间不期然有些惶恐,“公子,门房那边说坠子和晚晴一道出府去了。”


    晏迎眉一听大为愕然,怎么一声不响就跑出去了?


    白世非不可置信地瞪着白镜,“你说什么?她——出府去了?!”


    “没错儿。”


    白世非转头看向晏迎眉。


    她皱眉道,“晚晴昨儿向我拿了半天假,说想回家去看看她生病的娘,但是不曾听尚坠提起她也要去啊。”怎么突然就没影儿了。


    白世非来回踱了几步,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向白镜道,“你马上叫人去晚晴家看看她在不在,若她在那儿,且由她去,若她人不在那儿,速回来告之于我。”


    白镜匆匆忙忙又跑了出去。


    此时的尚坠自然不在晚晴家里,待张玮缙从莲花楼里出来,吞吞吐吐地证实了白世非昨天晚上确实和一帮哥儿们到此耍过之后,她反倒平静下来,也不说什么,只是转身离去。


    张玮缙紧跟在她身后,替白世非着急辩解,“他虽然扑赢了那位歌姬,但是他们说他并没有在此地多作逗留,不久便已离开,打我认识世非那会起,便不曾见过他在外头沾花惹草,你可得信他才是。”


    走回到高头街和潘楼街的十字路口,尚坠原地站定,好一会,才低低对张玮缙道,“今儿个谢谢你了,我自个往那边儿走走,你回去罢。”说完朝着与白府相反方向的西面缓步走去。


    张玮缙还是跟上前去,“你想去哪儿?走了半日不累么?要不你坐我的轿子去罢?”


    尚坠摇头,只是沿着景灵东宫行去,穿过宣德楼前的御街一路往西。


    走过西尚书省、西角楼大街和踊路街,径直出了梁门,梁门外道路北边是建隆观和州西瓦子,南边是一座门面宏伟的相宅和金梁桥街,与白府里的汴水秋声同为汴京八景之一的金梁晓月,便是在那相宅屋后的金梁桥边上。


    张玮缙十分好奇,正思忖着不知尚坠到底想去哪儿,她已然拐进了州西瓦子,在靠路边的一间茶坊里拣了个位置坐下,也不问他想吃什么,直接点了两盏浓浓的稠茶,自己端起一盏慢慢吃着,眸光漫无目标地投向茶坊外面。


    白府里,当白镜回报说尚坠并不在晚晴家,晚晴也不知她去了哪儿时,白世非开始有些急了。


    差白镜去把平时与尚坠较为相熟的几个丫头晚弄晚若等叫齐来,全问了一个遍,仍然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加上守门的家丁没留意,便连她是往东南西北哪个方向走的也不清楚,由是想着人去寻都没有头绪。


    他坐立不安,早食也不吃了,往前厅去候着,在厅里走来走去,不时往前庭外远处的大门翘首顾盼。


    不曾料有这么一天,她会在他不知不觉时离了白府,人不知去了哪里,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在他的印象里一直是,不管他出门十天或半月,不管他早上还是晚上归来,只要他回到白府,她永远会在这里。


    从来没想过,忽然一瞬之间,他已再找不着她的人。


    直到此时他的脑海里才闪进一丝意识,就是她与府内其他人并无两样,随时可以走出这个大门,然后可能哪天就不再回来。


    这个认识教他心里控不住微微慌乱。


    到了午膳时分,尚坠还没有回来,白世非食不下咽,开始变得浮躁。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心内的恐慌逐渐变成焦虑和恼怒,终于在晚膳时候再忍不住,为一点小事发了脾气,膳厅里一片死寂,在旁侍侯的仆婢全都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惹恼了主子。


    好不容易熬到膳罢,华灯初上,门房终于匆匆来报。


    “公子!坠姑娘回来了!远远已看见她的人,就快回到门口了。”闭嘴时明显有丝犹豫。


    “说。”白世非冷喝。


    “坠姑娘是、是和玮缙少爷一道回来的……”


    白世非抿了抿唇,眼眸内骤涌的欣喜全然散尽,一整日的焦躁等待和忧心挂虑,在听闻此言后全部酿成一触即发的冰冷风暴,“叫玮缙打道回府,把她带到这儿来。”


    庄锋璿看这情形,暗地里向也担忧等待了一天的晏迎眉使了个眼色,令她先回疏月庭去。


    晏迎眉迟疑了一下,毕竟白世非才是一家之主,那丫头做事没个交代让他积闷了整日,即使他怪责几句也是情有可原,倒是她这个小姐身份尴尬,倘若再留在此地,一会儿帮尚坠说话不是,不帮也不是,不定令那两人面子上都难拉下来,想及此便托言不适,起身回了疏月庭。


    白府大门外不远处,也是斯时回来的晚晴适巧与尚坠和张玮缙碰上,她一脸惊疑地向张玮缙请了礼,虽然心里极想和尚坠说话儿,可是当着张玮缙的面却不好告诉她白世非曾经差人来家里寻她。


    前庭里有家丁奔跑出来,喘着气对尚坠道,“你赶紧去膳厅,公子爷已经找了你一整天,正发脾气呢!”转而对张玮缙抱拳鞠躬,“公子今儿事忙,实不便招呼,吩咐下来请玮缙少爷先行回府。”朝守门的家丁们打个眼风,大家便一拥而上,把哇哇叫着跺脚的张玮缙挡在了门外。


    晚晴一听到说白世非在发脾气,吓得慌忙提起裙子就跑,尚坠却只是应了声“知道了”,依然不徐不慢地往里走。


    第四章对质心肝摧


    晚晴奔到膳厅,一看所有人全都垂手而立脸色凝肃,即刻意识到事情严重,只见邵印偷偷给她使了个眼色,她马上在白世非面前跪下,颤声道,“公子爷。”


    冷冷看了她一眼,白世非没作声,抬头望去,门口不见尚坠的身影,寒眸瞥过,先前回报的仆人吓得也慌忙跪倒,“小的确实把话传出去了,让坠姑娘赶紧到这来。”


    白世非只觉一股炽焰直冲头顶百会穴,那么说,是她故意慢吞吞了?


    又过了好一会,一道灵秀身影才自远而近,步履不急不缓,行至厅门时迎上他冰冷寒利的目光,她垂下眉睫,抬腿跨过门榄,走了进来。


    眼底收进厅里情形,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尚坠皱了皱眉。


    “你去哪了。”他说得很轻,却出语成冰。


    “州西瓦子和相国寺。”


    “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拜完佛后逛了好会诸般杂卖,然后去了吃蜜煎。”


    “这么说来,今日过得很开心了?”已抿成一线的薄唇,轻轻吐出问句。


    “恩。”


    他垂下眼,一遍遍提醒自己强行压下已濒临爆裂边缘的怒气。


    “为什么不说一声?”


    “说什么?”她似不解,迎着他视线的一双清冽大眼里没有任何愧悔。


    长袖一扫,案上的茶器乒里磅啷直响,水和碎片飞溅,霎时间已是满地裂骸。


    所有人全部低首屏息,连呼吸都不敢大气。


    “为什么不说一声?”他慢轻地,重复一遍问话。


    眼内浮起淡淡薄雾,她咬唇,“你昨日去玩关扑不也没说么。”


    白世非气极反笑,“我没说?你倒问问,这里的人有谁不知道昨儿我在哪的。”


    她别过脸,拒绝再出声。


    “我问你最后一次,为什么,不说一声。”


    眼内雾汽渐浓,直将下唇咬得泛白,她就是不答他的话,只带着水汽的眸光斜斜掠过侍立在他身后不远的白镜。


    白镜被她看得一惊,有些懵然,眼珠转了转后脸色忽然变得煞白,脑袋几乎垂到胸前。这微小动作却没有逃过始终安坐一旁的庄锋璿双眼,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自己已经这般低声下气,问过三番四次,她却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前拒不作答,白世非搁在案上的手已在长袖里握成青筋隐现的拳,失去理智地想不如索性现在就将她一把掐死,从此他一颗心可以一了百了,再不需费尽苦心追求,也不需在艰难追到后还每日间把她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那般担惊受怕。


    寒刃一样的目光盯着她脸,看来不教训一下她以后还是会不长记性,即使对她再喜欢,也不能纵容她这般大剌剌地挑战自己的地位和权威,薄唇微掀,一字一句道,“邵印,请家法。”


    庄锋璿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恍然,轻唤,“世非——”


    还没待他把话说完,惨白着脸的白镜已经躬身上前,又急又悔地道,“公子,都是小的该死!”


    薄如寒霜的眼,从她始终不肯看他的委屈得淡淡红了的眼眶上收回,扫过跪在面前的白镜,蹙眉,与她异口同声抛出一句,“不关你的事。”说毕微愕盯着她,一时不能理解她不合常理的说话。


    然后目光接收到庄锋璿提点的眼神,低首再看向白镜,白世非的脸色开始微微渐变,全身发僵,以至连声音都异样生硬,“说,你怎么该死了?”


    “今、今儿早上小的和大家伙说起,说、说公子昨天玩关扑手气之旺无、无人能比。”


    已噗然跪倒的白镜此时悔得肠子都青了,直想自己给自己狠狠掌嘴。


    一贯以来,他每次跟着白世非出去回来,都会把白世非在外面的事迹添油加醋地给其他仆人们描绘一番,这次当然也不例外,看那些小子们听得津津有味羡慕不已,他眉飞色舞得一时忘乎所以……忘了今时已不同往日,府内多了一个坠姑娘……


    “就这样?”白世非定睛看他。


    “还、还说公子去了歌、歌馆。”


    他抬首看向尚坠,薄薄的樱唇已被她倔强地咬出血丝,长睫四周水汽萦绕,却强自控制着一眨也不肯眨。


    “然后?”他问,心里慢慢浮上恐惧。


    “还说、说公子赢、赢到了一个叫、叫价三千两的歌姬。”


    “还有没有?”白世非抱着明知不可能的一线希望期待他就此打住,接下去什么都再没人知道。


    可惜,他的希望马上就被白镜出口的说话无情毁灭。


    “还、还说了那歌姬坐、坐在公子的腿、腿上喝酒。”


    他几乎已经看见在她下睫渐渐凝成的半粒泪珠,绝望不已,“完了没?”


    “还、还没,还说了主子把、把那歌姬安、安置在了别馆……”白镜渐说渐低,最后不敢成语。


    屋里所有人,除他自己之外,都一脸谴责地看着他。


    白世非垂首,看向面前额头已贴到地面大滴冷汗正沿着颊线滑下的白镜,心想不知一脚能把他踢出多远。


    “昨夜里,那个安置在别馆的歌姬。”他看着尚坠,却是对白镜逐字逐句道,“本公子是连人带屋送给了赵家少爷享用,只领着你和飘然一道去了他府中喝酒,我想,这一点,你应该不会独独落了没说,是不?”


    如来佛祖观音菩萨皇帝小子保佑,这杀千刀的蠢材可千万别在下人们的心目中刻意帮他树立风流倜傥的伟岸形象。


    却见白镜颤声答道,“小、小的一、一时落、落了……”


    所有注视他的目光,都从一脸谴责变成了非常唾弃。


    如果一脚踢得不够远,那么两脚,十脚,把所有人都叫过来踢上一万脚,应该勉强可以了,白世非心里发狠地想。


    眼前一片潮雾,尚坠什么都看不见,“公子还请家法么?”


    每个人都听出了她强自压抑的哭腔。


    他站起身来,然而在一众仆人前关系到他一府之主的尊严,五步开外的距离象无形鸿沟,他无法跨越,硬生生看着她眼角滑下大滴清泪,一颗心几乎四分五裂。


    “既然不请,那奴婢先告退了。”尚坠犹不忘屈膝请礼,然后才转身出去,踏过门榄的那刹,背后传来蓬地一声响以及白镜勉力压下的痛哼,泪流满面的她没有回头。


    一腔闷气更添无边怒意,即使已一脚把白镜踹倒在地,白世非犹不能泄恨,咬牙切齿地唤,“邵印。”


    “小的在。”


    “与这兔崽子一道聚众嚼舌的全部扣三个月薪饷!今日之事若还有下次,哪天再让我找不着人,你们自个儿好生掂量。”说话掷地冰寒,再片刻不留,怒气冲冠中拂袖而去。


    第四章解忧唯一醉


    林苑中的芙亭里,深夜寒气渐渐在残枝上凝结成露。


    “好了,别喝了。”庄锋璿按住白世非拿酒的手。


    弦月已上中天,冰面湖心的水阁空荡无人,她大约是不会来了。


    白世非仍是把酒取到了面前,自斟自饮。


    好不容易熬过昨宿,今日一早,他怀着但愿她心火已下的希望早早往疏月庭去寻人,他想告诉尚坠,会竞扑那个歌姬纯粹因为别家哥儿向他下战贴子,引得他一时好胜心起,然而除了那歌姬趁他不留意时坐到他腿上喝了杯酒,也仅是喝了那么一杯就已被他赶开,此外他什么都没有做过。


    他想告诉她,他心里只得她一个而已。


    在无人的院落一角顺利看到她,然而,还没等惊喜的他走到她跟前,在他还离着几步远时,她已行下礼来,“奴婢给公子请安。”


    声调平静无波,长睫垂视地面。


    他整个人呆住,在这一刻,他长久以来的努力通通白费,他一次次费尽心机的追求,以及他对她的一心一意,全部付诸东流,他与她之间,就这样被她一个动作一句说话打回了原形,做得那样决绝,不留一点余地。


    急怒交加,他以手抚按胸口,内里隐隐作痛,再无话可说,他转身离开。


    白世非仰首倾尽杯中物。


    放下杯子,良久,不无苦涩地问,“大哥,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会这么难受。”始终想不明白。


    “可能是你上辈子欠了她吧。”庄锋璿笑。


    又是三杯连续下肚,白世非微醉点头,“我也是这样想。”不然如何说得过去,京城里多的是才貌双全与白府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奈何这些年来他通通没兴趣,惟独在遇上那个倔强难缠的小丫头片子之后,却再放不下了。


    也问过自己为什么,始终找不出原因,也想不到答案。


    想来真的是欠了她罢,不然何以六年前那个雪天,明明街上渺无行人他才策马纵驰却差点就撞到突然冲出来的她,如果说年少时只是一个意外,那么大婚之夜,他在这人烟不至的僻静处感怀双亲时与她重逢,却又是因何?


    一壶既空,他趴在石桌上笑,眼底莹泽着一丝凄凉,“大哥,我喜欢她喜欢到心里害怕。”


    从未敢对人提起,对她情根深种到连自己都觉心惊,只怕一旦说出了口,就再也不能回头。


    然而她一声不响地失踪,让他有生以来头一回慌得六神无主,一会儿害怕她会不会被牙婆子拐了,一会儿担心她会不会遇上登徒子,一会儿又想街上人多马多可别碰到撞到了哪儿,从早到晚,无时无刻不忧虑焦思。


    一天下来,他知道自己完了,不管他自己说或不说,承认或不承认,他都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波澜不兴的白世非,他的一颗心已经完全失去,再也不属于他自己。


    “那天飘然和我说太后已开始有所动静,问我是不是把和夏闲娉的婚事先准备起来,以图稳住她再争取一段时间。”他心烦得无法不借酒消愁,“可是你也见到了,我喝喝花酒她的反应已如此激烈,我怎么敢和她说马上要再娶一个回来。”


    他原本的打算是,过了这几日便去和晏书商议先迎娶尚坠,等她进了门之后,再让晏迎眉找机会和她解释清楚,相信她不会不明事理。


    可现在突然出了歌姬这事,她抗拒之剧烈来得让他措手不及,如今别说还想娶她,就连她会不会轻易原谅他都成问题。


    为大局着想,太后那边他眼下定不能再过久地推拒拖延,然而她这边他又万万得罪不起,这根本就是一个无法两全的难题,他已经想得头痛欲裂,也还是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妥善解决。


    庄锋璿沉思了会,却也是想不出什么合适法子来,只能无奈地安慰道,“太后那儿能不能再找借口拖一拖?过些时日等她缓过来了,你再好好和她说。”。


    “她要肯听我说倒还没事了。”怕就怕到时她会象现在这样,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一个。


    他已太了解她外柔内刚的性格。


    彻底无计可施,罢罢罢,还是喝酒,一醉解千忧,一醉解千愁。


    中天的月逐渐西斜,庄锋璿硬是把白世非架了回去,秋水无际湖中空荡的水阁在冰面拉出长长的寂夜孤影,远处传来狗吠和更声。


    将醉未醉,翻来覆去,即使在梦里也隐隐挂虑惶恐。


    谁料越怕越是梦见了,某日她当着他的面决绝地挽起裙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惊吓和疼痛如潮水漫在心间,整个胸臆内布满伤心情绪,几乎让人落泪。


    白世非从床上扎醒,余痛缭绕心田未去,只觉头痛欲裂。


    茫然呆坐不动,片刻之后,才完全清醒过来。


    无奈至极地抹了把脸,窗外天色已微明,他翻身下床。


    未几,在膳厅用过早食,才打算往书房办事,却见邵印急步而来。


    “公子,宫里头来了人。”


    白世非心里一咯噔,今儿才是年初五,甚至连年初七的七彩开迎财神都还没过,刘娥这时候就差人来宣他了?心里隐隐觉得不妙,匆匆偕邵印出去领旨。


    第四章弹指已飞灰


    白世非到达庆寿宫时,赵祯已然在座,看见他到来,两人不动声色地飞快对视一眼,一瞥之下已然相互知晓,对方也不知道刘娥在打什么主意。


    心里暗暗有些警戒,白世非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刘娥和蔼笑道,“怎地这会儿正经起来了,坐吧。”


    “在太后跟前小子焉敢不正经?”白世非轻笑答道,依言落座。


    他适时挑了个不痛不痒的话题,与刘娥及赵祯两人闲聊起来,过年时开封府里恁多的热闹事儿,经他巧舌如簧添油加醋地一描述,不时令赵祯哈哈大笑,即便刘娥也笑弯了眼稍。


    笑歇时手中茶盏慢慢抿过,容色不为人察地敛了敛,她稍稍回首,对侍立身后的周晋说道,“被世非一逗,我倒差点儿把正事给忘了,那边派人过去了么?”


    周晋上前恭禀,“回太后,已差医官杨可久前去诊治。”


    赵祯眼眸眯了眯,好奇问道,“母后说什么事儿呢?”


    刘娥叹息道,“先帝的宫人里有位李顺容,今晨来报说染了重疾。”


    白世非心口一突,微微垂了垂睫。


    赵祯已经接口,“就是当初母后进宫时,侍候母后的那位宫女李氏?”


    “可不就是她么,与哀家虽不说是情同姐妹,然而几十年宫中岁月,到如今还识得几位旧人面?总归也有点儿特殊情份,如今回想起来,这些年我也不曾提携过她。”最后两句仿佛言若有憾。


    赵祯心窍玲珑,闻言笑道,“母后可是想晋封于她?孩儿听母后的。”


    刘娥点点头,又感慨不已,“到了这把年纪,天不怕地不怕,最怕便是那病病痛痛,一旦病榻缠绵,便不知何时才能够起来了。”转而对周晋道,“传哀家谕,即把旨给拟了,册封李顺容为宸妃。”


    白世非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只是他原本便肤如脂玉,那表情又一闪即没,所以在场众人也没觉察到。


    周晋迅速去作安排。


    然而片刻方过,还没待他办完事返回,已有内臣匆匆来告,“禀太后,李顺容……不治。”


    赵祯一怔,惊讶地看向刘娥,只见她轻轻蹙眉,似是也异样意外。


    旁边白世非垂睫低首,藏在袖子里的掌心白如雪色,正微微渗出细汗,谈笑间风云骤变,刘娥召他过来的目的已昭然若揭,此时此刻他这宫外之人不宜再作逗留,由是声色不露地起身告退。


    刘娥目光韵转,深沉无底地看了他一眼,“前两日夏尚书私下里与哀家说,过了年又翻一岁,他家中幺女的年纪可也不小了,我想想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你若心中确实无意,我便代你婉拒了他,却不好再继续蹉跎。”


    白世非似诚惶诚恐,长揖道,“小子该死,做事不周劳太后下问,还请太后代为转告夏尚书,出了年小子便差人准备起来。”


    刘娥面容略带满意之色,点了点头,不再留人。


    待得出了庆寿宫坐进暖轿里,白世非的脸色慢慢便沉下来,黑瞳如浮掠过一层薄冰,惊人寒绝,轿子很快便从长庆门出了宣德楼,他掀开窗帷,“即刻往首相府,我要见吕夷简,白镜你先行一步去递帖子。”


    周晋和吕夷简是刘娥的左臂右膀,事到如今,说不得只能找他去了。


    白镜看他神色凝重,知道事紧,应声后飞跑而去。


    不多时轿子到了相宅,吕夷简站在大门外相迎。


    入内看罢茶茗,吕夷简挥退下人,白世非亦无暇寒暄,说话直切来由,“我刚从宫中出来,李顺容今晨报病,太后差了医官杨可久去诊治,结果病重不治。”


    吕夷简脸色大变。


    这朝中上下,大凡如他这般年纪谁个不晓那李氏其实是赵祯的亲生母亲,不说她的病来得莫名其妙,只说杨可久才前往诊治便告离世,这当中已难免让人觉得蹊跷。


    白世非沉声道,“朝廷里群臣全碍着太后的威严,无人敢告知皇上实情,皇上虽然也早隐隐怀疑自己并非太后亲生,但就一直误以为生身母亲是抚养他长大的杨淑妃,却不知是这李顺容。”


    如今刘娥出其不意地当着他的面弑杀李氏,他却苦不能对赵祯明言,如今事已至此,日后他愈发不能再与赵祯提及只言半语,一来事关赵祯身世,知晓这等隐秘只会招来杀身之祸,二来刘娥已刻意在他与赵祯之间划下一道再也无法回头的鸿沟。


    倘若赵祯他日知晓了自个的生身母亲是李氏,定然会怒他在事发前知情不报,在事发时不曾告之,在事发后还隐瞒下去,无论如何也绝不会轻易谅解他。


    吕夷简沉吟了下,“白公子来找老夫是——”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丞相今日当可高枕,然而我说一句大不韪的话,以太后之高龄丞相以为她还能在位多久?再过几年定然还是皇上亲政,丞相可想过届时如何自处?”


    吕夷简默不作声。


    “日后皇上真追究起来,不止我白府可能招致灭族之祸,只怕到时丞相也难以独善其身。”


    作为辅政大臣之一的吕夷简,虽然在刘娥临朝的这些年间时有据理力争,约束她的铺张浪费和独断专行,为朝廷出力甚多,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他始终是刘娥身边重臣,难保以后赵祯不会找籍口办他。


    为官多年,如今更位极人臣,吕夷简如何不懂个中厉害。


    “那按公子的意思可该怎么办?”他试探地问。


    “事情到了这一步你我已无能为力,只是我猜太后大约只想以普通宫嫔的身份把李氏草草殓葬了事,为了来日着想,丞相还宜劝谏于她。”


    吕夷简颔首,“太后若不顾及她刘家后人,我也没什么可说的,若然她还念着刘家香火,确实也该厚葬那李氏。”


    “我也是这意思,李氏乃皇上生母,今日若丧不成礼,他朝定有人会被治罪。”如可由吕夷简出面说服刘娥,安排以大礼殓葬,日后即使刘娥过身而赵祯知晓身世,也多少会因他曾厚葬其母而心存感激。


    “就这么说定了,我明日便进宫去向太后提出以一品礼为李氏殡殓,并请求在皇仪殿治丧。”


    白世非想了想,“最好可以给李氏穿上皇后冠服,且在她的棺木中灌满水银以护持遗体。”


    吕夷简一惊,“公子难道担心皇上日后会开馆查验?”


    “以皇上之心细,到时纵然听罢百般传闻,也不如亲眼一见。”


    “老夫知道该怎么做了。”


    白世非闷抑地轻叹口气,但愿补牢为时未晚,也不再久留,起身向吕夷简告辞,在他转身时吕夷简动了动唇皮,似还有话要说,最后却还是咽了回去,只默然将他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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