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不要全部以教授为主

3个月前 作者: 朱少麟
    “它离群了。”


    “龙仔,”我写,“但你是它的朋友。”


    “我知道。群居动物可以感受孤单,但只有人才会寂寞。”


    我没接笔,原本想要说,生活在这时代,至高的修炼不在排遣寂寞,还在培养幽默。龙仔拍拍机车座椅,示意我坐回去,回到了动物园后门,他又搁下了车,我们沿着捷运线漫行,这台北最拥挤的假日去处,只差了六个钟头的光阴,荒凉得如同鬼域,整条新光路上店家紧掩,黑暗中不见任何人烟,太冷了,我们找到了一台自动贩卖机,投币选取两罐热咖啡,握在掌心,只为了取暖。


    “龙仔,”我将滚烫的咖啡罐拢进怀里,腾出两只手,比划出我练习了三天的辞句,“登台以后,你有什么计划?”


    “离开舞团。”他说,寓意于形,我发现看懂手语并不难。


    “你要去哪里?”


    “哪里都好。”


    “不再跳舞了吗?”


    “不一定。”


    “我听不懂。”


    “我已经不想上台了,我欠的东西,不在台上。”


    我于是不再走了,龙仔犹自前行了几步,回头才发现我的停足。向他要了纸簿,我写:“龙仔,请不要完全相信卓教授,她逼你自己寻找出路,那是她的思维,你有你的人生,请自己作主。”


    只是一排字,龙仔却低头阅读半晌,读完后他看着我,是那么清朗的表情。


    我们这时站在新光路的骑楼下,他向我要了发夹,转身就开启了身边这个店家的铁卷门,又一弯身猛力托上门扇。


    “龙仔,你在做什么?”意外之下我脱口轻喊,旋即又掩住了嘴。


    这是一家快餐香鸡城,全黑并且死寂,空气中扬出一股浓浓的蟑螂味,陈列整齐的压克力座椅间传来一阵轻微的鼠叽。“什么人生?这种人生吗?”龙仔用手语问我,举止虽然离奇,他看起来兴致非常好,双眼亮晶晶地逼视着我。


    龙仔继续开启了隔壁店家,一间土木工程行兼营抓漏处理,同样无人,但从店内楼梯口透出微微的灯光,我听得见来自二楼隐约的电视声响,闻得见一些残羹剩饭的气息。


    “这种人生吗?”他问。


    “龙仔,别闹了。”我轻声喊他,拉住他壮伟的臂膀,徒劳无功的程度,就如同一只蜻蜓撼动树干。


    “教授并没有逼我,她只是没有宠我,她要我独立。”不知龙仔是否这么说,在他快速的手语中,我寄予八分的想象。


    现在龙仔继续开启下一家门扉,这是一家电信器材行,他碰到了复杂的锁头,就蹲下身盎然有味地细细观察。


    自行从他的颈上解出纸簿,我写:“教授从来没有要你放弃舞蹈的意思,她是对你的期望太高,你能明白她的用意吗?龙仔?”


    “当然明白,我们有过承诺。”龙仔看了我的字笔之后,以手语说,他继续开锁。


    “什么承诺?”


    “秘密。”


    一时气结,我写:“龙仔,你能不能保留一些自己的想法?不要全部以教授为主?”


    “她是在教我跳舞。”


    “教到床上去了吗?”


    龙仔望着我,他的神情坦白得空洞,他接过纸簿写:“对。”


    “教授说你还是个——”写不下手,我喃喃自语:“她是在骗我。”


    但是龙仔看得懂我的双唇。“她说我是,我就是,那跟感情无关,只跟舞蹈有关。”他写,笔迹漂亮,内容可憎。


    啪一声,门扇在我们面前推开,灯光如瀑布泻出,电信行一家老中青三代持着各式护身武器出现在眼前,拖把锅铲菜刀哑铃皆有之,见到我满脸的舞台浓妆,倒是他们惊吓在先,我抓起龙仔的手,飞奔而去。


    龙仔是我生命中另一个灾难来源,疾跑经过几个红绿灯,才甩脱了那一家人的十八般武器,平常人跑不过舞者的长力,我和龙仔继续我们的午夜狂奔,而且都渐渐笑了,一笑不可收拾,逃回到动物园后门,热坏了,我们都撑住膝盖剧烈喘息,倚着龙仔的身躯我却笑得那么尴尬。我开始了哮喘。


    匆忙失措,我打翻了背包,杂物滚出一地,但小药瓶还在袋底,龙仔帮我拾起了背包,慌乱中伸出手想要探及它,龙仔却将背包高高举起,到了我不可及的高度。可恶的玩笑,我不再笑了,嘶喘如雷,猛烈摇撼龙仔的臂膀,来不及书写,我喊着给我,给我小药瓶。


    “不要小药瓶。”龙仔用无声的口型说,极度缺氧中我暴躁震惊,我并不认识这个人,从来就不了解他,却笨拙地将心情托付于他,现在龙仔用另一只手紧紧地勒住了我的手臂,他那么有力,那么有力,瞬间我回想起了初见到龙仔那一天,当场惊异于他在舞蹈中的力度与高度,因为他举手投足皆抵达了我所不可及,在那个盛夏的宁静的午后,在那道清脆铃声的余音不息中,我半途闯入了舞团,仿佛预感着一段丰盛的发现之旅,而现在凭着他的力度与高度,龙仔可以任意终结我的呼吸。


    右手腕被他箍得瘀血了,我以左手胡乱攻击,我是一个闯入者,从在母胎就深深不被欢迎,闯入这个世界,我情非得已,我万分不愿意,我搪塞着我模仿着过活,我读书我工作,只是我从没填足那个空缺,比任何物质还要实质的空缺,带着黑洞一样的吸力,逼着我拼命投进任何触手可及的东西,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补如此大量的空气饥渴症。


    “我要死了,我就要死了。”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一缕呼吸微弱中,只剩下泪眼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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