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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个月前 作者: 蒋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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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着天才的头衔向前冲


    老师讲的是《岳阳楼记》,她问同学:“做记缘由是什么?”江日照在底下接嘴说:“做妓(记)是因为家里穷啊。”


    老师大怒,问:“是谁说的?”


    有同学接嘴:“江日照说的。”


    老师有些尴尬,准备继续讲课,有同学却起哄说:“老师,你说是教科书说的对,还是天才说的对?”


    江日照早就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老师给了江日照一个“下不为例”的眼神。


    课上,老师让四个人一个小组讨论问题。江日照无视老师的命令,自己孤僻地坐在座位上,直到老师过来嘘寒问暖:“你过去跟他们讨论问题呀?一个人的思维还是有限……”久而久之,老师也讨厌他不识好歹的脾气,不再理他。


    后面的同学猛敲江日照的后背,说:“江日照!快转过来跟我们讨论问题。”


    江日照不耐烦地回过头。江日照那个曾经唯一的朋友把头发往后一捋说:


    “你那一期我看了。”他看到江日照不解的表情,继续说:“《天才向前冲》嘛!你是擂主。”


    江日照心中惊异之极,嘴里却没表露什么,只是仰头做一个大大的笑脸。他的同学看不惯他这样得意忘形的样子,厌恶地用手挡开江日照眼前的刘海,说:“不过,男人还是要打扮。特别是在电视上。”


    他的同学问:“你参加《天才向前冲》的情形是什么样子的?你给我们描述一下吧。”


    江日照笑道:“就跟电视上的一样嘛。”


    两个女同学联合发问:“你认不认识那个男主持,他真人帅不帅?”


    江日照说:“当然认识了,我还有他的电话。”


    两个女同学一起尖叫,一个问:“是怎么认识的?”


    江日照沉吟许久才说:“他爱上了我的一个朋友,但是我的朋友一丁点都不爱他,他偏偏还死缠烂打,我朋友最终还是把他甩了。”


    江日照想:这就是我能为鱼婉做的最后一点事情了,对不相干的旁人把她的不幸恋情,描述成一次情非得已的恋爱。


    晚上,江日照回到家里,忽然想到有什么要做。想了许久,终于作罢。中考前,学校对他们毕业班管教得异常严格,每天六点钟上早自习,晚上九点半放学,中午不回家。每天从学校回来都恍若隔世,像已经过了几天一样,疲惫得什么都记不起来。


    到了半夜一点钟,他睁大眼睛。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鱼婉的样子。那画像来得过于剧烈也过于汹涌,他一时无法判断到底是他的记忆还是想象。


    他们在B市租住的房间里贴着一张海报,就像普通发廊里面的海报一样,外国男女,男的上身没有穿衣服,女的上身只穿着一抹很窄的抹胸,他们下身都穿着牛仔裤,他们相互拥抱,男的亲着女人的脖子,一只手在女人的腰上,一只手插进她的头发里,女人头仰着。


    鱼婉就坐在这张画的对面看电视。江日照坐在鱼婉和海报的中间,他久久地盯着这个贴着海报的墙,久到他以为这个墙正在倒塌。再随意看了一眼正在看电视的鱼婉,他迅速闪回眼光,发现刚才的一个瞬间在他脑海中保留下来的画面是:鱼婉只穿着牛仔抹胸看电视。


    他准备把这个记忆封存到自己临死前,在死前的昏迷中尽情地勾画,尽情地茫然注视,尽情地动情吞口水。没想到,他并没有坚持这么久,这幅画冲破了封印的力量提前展现在江日照面前。江日照悲情地狠狠阖上了眼睛,想这幅画这么早面世,怕是等不到他临死前就会褪色脱落。


    江日照尽量不吵醒妈妈,他静悄悄地爬下床,坐在电脑桌前的皮椅子上冻得瑟瑟发抖。把音响开到最小之后打开电脑,调出一个英语学习软件,这个软件的特别之处在于无论你输入中文还是英文,是词组还是非词组,它都可以朗读出你输入的词。以前,江日照经常输入一些脏话叫它读,然后自己笑得前仰后合,感觉像成功地教人学坏一样。


    这次,江日照在单词栏里输入“鱼婉”,然后点旁边的朗读键,一遍一遍地点,听电脑男极有感情又极无感情地一遍遍急促地呼唤:“鱼——婉——鱼——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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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署名报道(1)


    江日照很早就来到学校,拿着抹布走进教室,把黑板角落“距离中考还有X天”的字样全部擦掉,再把黑板仔细地擦干净。中考已经结束,打扫卫生之后,他就要离开学校了。


    夏锦落问坐在她前面的男生:“你有没有多余的抹布,我忘记带抹布了。”那男生说:“没有耶。”同时又红了脸。夏锦落发现他正在把自己抹布撕成两块,赶紧阻止他。待男生走远后,夏锦落叹了口气,说:“真是没办法了。”


    夏锦落觉得那个男生蛮喜欢她的,和她相处不过几天功夫,就送给她一个灌篮高手的钥匙链,一个印着樱木花道的颇为厚重的笔记本。夏锦落收了钥匙链,没有收笔记本。那男生看到夏锦落收了自己送的礼物,对夏锦落的心意也有了几分笃定,不过偶尔还是会流露对夏锦落的患得患失。


    很快,男生又跑了回来,递给夏锦落一张报纸,说:“你先用报纸吧,要是不行的话,我再向别人借抹布。”


    夏锦落向他道了谢朝教室外走去。那是一个温暖的午后,学校举行了大扫除。其实在这样昏黄午后举行大扫除很不好,因为整个天色都是陈旧的,无论花多大的功夫洗刷,总是无法把学校刷出一个眼前一亮的焕然一新。


    老师安排夏锦落洗刷学校门口的瓷砖,那可不是普通瓷砖,而是由好多块彩砖拼成的两块地图。一块是中国地图,一块是世界地图。两块地图各有电影银幕那么大,看起来很壮观。当年它作为学校翻修的第一步出尽了风头,还举行了揭幕仪式。后来,雕像、新的篮球架、新的跑道全部都来了,这两块地图也就风华渐去了。


    老师告诉夏锦落,学校一共派了三个人擦,夏锦落看到另外两个人没有来,不禁有些窃喜,靠在瓷砖上开始看手中的报纸。她第一眼就看到了一个整版报道:


    “揠苗助长,是福是祸——我市重点中学三少年迷途知返”


    夏锦落心一紧,往下看,发现这篇报道果然说的是江日照、占乃钞和自己。文章大意是说他们三个因为中考压力太大,家长施与的压力也太大,所以离家出走。夏锦落看到自己的化名是“小锦”,占乃钞的化名是“小超”,江日照的化名是“阿照”,不禁笑了笑。


    夏锦落想看看作者的名字,这样就可以恨他一辈子了。落款是“心理研究所”。夏锦落一怔,再看,果然后面还印着两位专家的名字。久未被提及、久未被想起的名字忽然以这样陌生的形式出现,夏锦落的拳头又顿时热胀了起来,掌心好像燃起了一团空气一样,夏锦落一握紧拳头竟觉得抓了满手灰烬。


    忽然,有人拍拍她的肩膀,夏锦落迅速把手上的报纸揉成一团,做出专心擦瓷砖的样子,然后才回头,原来是拿着抹布的占乃钞。夏锦落仰着头惊叫道:“呀!占乃钞!你竟然长得这么高了,好不公平,我都好久没有长个儿了,你吃什么了?”


    占乃钞不说话,稍稍偏了偏脑袋,把左边的耳朵给夏锦落看。夏锦落看到上面有了一个黑色的耳钉。占乃钞说:


    “我女朋友也有一个,她的是右耳,我们这是情侣环,很炫吧?”


    夏锦落小声说:“但是耳环戴在左耳表示同性恋耶。”


    占乃钞一下子愣住了,随即,挠挠头说:“其实我的女朋友你们都认识,她就是鱼婉给我联系的那个雇主,她有一天忽然打电话,跟我说……”


    夏锦落看他脸突然红得像中风一样,就说:“我们先擦吧,边擦边说,一会儿老师就来检查了。”


    占乃钞在擦墙的时候,才说完整个句子:“她觉得我很温柔,和她以前认识的那些男人不一样。她是网站编辑嘛,有时候也写言情小说,她老是喜欢在结尾杀一个人,可是又不会杀,就叫我帮她设计杀人。然后聊了几次视频,渐渐就熟悉了。你知道吗?她今年就会买房子了。”


    夏锦落说:“是吗?那真好……没想到你还这么有才华,这也算高智商犯罪吧?”


    占乃钞点点头,急匆匆地想赶快说完似的说:“她先追我的!”


    占乃钞大概在与她……交往……吧。每当他想起这个事实时,心理活动的速度就会突然变慢。她并不是特别好看,虽然肤色雪白无比,但是额头上和鼻子上有很多痘痘,胖胖的,有良家妇女的相貌,却难得的没有良家妇女的性情。总是喜欢穿一件领口极低的淡紫色T恤和一条紧身的牛仔裤。真正让占乃钞有了和她交往的自觉,还是他收到了她的一封邮件,邮件上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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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署名报道(2)


    你送我的是木瓜,我拿美玉来回报你。美玉哪能算是报答,是求永久永相好呀!


    你送我的是红桃,我拿琼瑶来回报你。琼瑶哪算是报答,是求永久永相好呀!


    你送我的是酥李,我拿琼玖来回报你。琼玖哪算是报答,是求永久永相好呀!


    占乃钞被这种古老的求爱方式震撼了。他总觉得每一行最后一句:“XX哪算是报答,是求永久永相好呀!”分明是一群人站在河的对岸,冷冷地指责他的冷血负心,顺道集体威胁他必须要永久的相好,不然的话就要曝光和受舆论谴责。这场面,让占乃钞觉得很符合猛人标准,又怎会拒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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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眼中国,胸怀世界


    两人聊天的当儿,第三个神秘的擦砖人早就在他们身后就位,半蹲着认真地擦地图。两人听到身后有人轻声念着国家的名字,才迟疑着回头。虽然夏锦落和占乃钞有了预感,但是发现第三个擦砖人真的是江日照的时候,两人还是惊喜交加。江日照长变了,他瘦得鼻子尖尖的,神情里也透出坚硬的神气。


    相较于二人,江日照平静得多。他把抹布叠得整整齐齐的,然后整理了一下裤脚才站起来。他分别拍了拍两个人的后背,就又回到原处,把抹布打开,整理了一下裤脚,然后再蹲下开始擦瓷砖。故意不看那二人,说:“擦吧。”


    三个人拿着抹布有节奏高高低低地擦了起来。


    在踮起脚,准备够一块儿较高的瓷砖的时候,夏锦落终于禁不住哭了,她的眼眶里涌出了两滴大而完整的眼泪。


    江日照站起来,走到夏锦落和占乃钞之间,对他们说:“我要走了。”


    夏锦落撩开被眼泪浸湿的刘海说:“你去吧,剩下的我和占乃钞擦就可以了。”


    江日照呵呵地笑了起来说:“我要走了,我要离开A市了。”


    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粉红色的车票摊在掌心展现在两人面前。夏锦落这才发现,自从上次一别,江日照已经长得骨硬肉薄,手指嶙峋得可怕,鲜嫩饱满平整的车票太不衬他的手了。


    夏锦落问:“你不念高中了?”


    江日照说:“不念了。”


    占乃钞问道:“那你要去哪儿?哦,不用回答了,我知道了。”


    江日照点点头,把车票放回口袋里,说:“我已经向上次办案子的警察打听过了,房东已经被抓走了,我们从前住的那间房子暂时没有人住,是空的,我就到那里去住。”


    夏锦落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她把手上的报纸放到地上,手在口袋里掏啊掏啊,最后掏出了一个小钱包,她把小钱包放在江日照手上,说:“你不要再像上次一样身无分文了啊。”江日照也不推辞,把钱包收到口袋里。


    占乃钞把一把刀放在江日照手上,说:“给你,最好的。”


    一把手掌长的黄铜折叠刀。果然是好刀,就像吸在掌心一样,人动手动刀动,各部分都做得很精致,就连血槽也刻得格外深。占乃钞问江日照:


    “你到那儿怎么过日子?”


    江日照说:“参加《天才向前冲》,等人,无论等没等到人,都要继续未完成的生活。”


    江日照走后,夏锦落和占乃钞有意隔得远远的,一人在校门左侧,一人在校门右侧。一人擦中国地图,一人擦世界地图。一人用指尖抚摸着中国地图上凸起的隐形大字“放眼中国”,另一人站在梯子上擦拭世界地图最顶端凸起的大字“胸怀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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