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鸟巢

3个月前 作者: 川端康成
    一


    附近寺庙的钟声,冬夏两季都在六点鸣响。信吾也不论冬夏,清晨听到钟声就早早起来了。


    虽说早起,却不一定离开被窝。就是说,早早就醒了。


    当然,同样是六点,冬夏大不相同。寺庙的钟声,一年到头都是六点鸣响,信吾也就以为同样是六点,其实夏季太阳已经高升了。


    尽管信吾枕边放着一块大怀表,可是必须点灯、戴上老花镜他才能看得清楚。因而信吾很少看表。不戴老花镜,就无法辨清长针和短针。


    再说,信吾没有必要拘泥于钟点起床。毋宁说,早早醒来反而感到无所事事。


    冬天六点尚未天亮,但信吾无法耐心呆在被窝里,于是就起床取报纸去。


    不雇女佣以后,菊子一大早就起来干活了。


    “爸爸,您真早啊!”


    菊子这么一说,信吾觉得很难为情。


    “嗯,再睡一觉。”


    “睡去吧,水还没烧开呢。”


    菊子起床后,信吾觉得有人的声息,这才放下心来。


    不知打多大年纪开始,冬天早晨摸黑醒来,他就百无聊赖。


    可是一到春天,信吾睡醒也觉得温暖了。


    时令已过五月半。今早,信吾听见晨钟的响声,接着又听见鸢的啼鸣。


    “啊,它还在呐。”信吾头枕枕头,倾耳静听,嘟囔了一句。


    鸢在屋顶上转了一大圈,然后好像朝海的方向飞去了。


    信吾起床了。


    信吾一边刷牙一边朝天空寻觅,却没有找到鸢。


    然而,稚嫩而甜美的声音,似乎使信吾家的上空变得柔和清澄。


    “菊子,刚才咱家的鸢叫了吧。”信吾冲着厨房扬声呼唤。


    菊子将冒着热气的米饭盛在饭桶里。


    “刚才没留意,没有听见。”


    “它仍然在咱家呀。”


    “哦。”


    “去年,不记得是几月份了,它也鸣叫得很欢。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吧。记性太坏了。”


    信吾站着看了看。菊子解开了系在头上的缎带。


    有时菊子似乎也是用缎带把头发束起来才就寝的。


    饭桶盖就这么打开着,菊子便忙着准备给信吾泡茶了。


    “鸢在,咱家的黄道眉也会在的。”


    “哎,还有乌鸦。”


    “乌鸦?……”


    信吾笑了。


    鸢是“咱家的鸢”的话,乌鸦也应是“咱家的乌鸦”。


    “原以为这宅邸只住人,想不到还栖息着各种鸟儿呐。”信吾说。


    “不久还会出现跳蚤和蚊子呢。”


    “别瞎说。跳蚤和蚊子不是咱家的居民。不能在咱家过年。”


    “冬天也有跳蚤,也许会在咱家里过年呢。”


    “不知道跳蚤的寿命有多长,大概不是去年的跳蚤吧。”


    菊子望着信吾笑了。


    “也该是那条蛇出洞的时候啦。”


    “是去年让你吓了一大跳的那条黄颔蛇吗?”


    “是啊。”


    “据说它是这所房子的主人呐。”


    去年夏天,菊子购物回来,在厨房门口看到那条黄颔蛇,曾吓得直打哆嗦。


    阿照听见菊子的叫声就跑了过来,发疯似的狂吠了一阵子。阿照低头一摆好要咬的架势,就又闪开四五尺,接着又凑近,似是要扑过去的样子。就这样反复了多次。


    黄颔蛇略仰起头,吐出红芯子,连瞧也不瞧阿照一眼,就顺顺当当地挪动起来,沿着厨房的门槛爬走了。


    据菊子说,蛇的身长足有厨房门的门板两倍以上,也就是说,足有六尺多长。蛇身比菊子的手腕还粗大。


    菊子高声说罢,保子却冷静地说道:


    “它是这所房子的主人呢。菊子嫁过来之前好几年它就在了。”


    “要是阿照把它咬住,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那阿照肯定输,它可以把阿照缠住……阿照明白,只是吠吠罢了。”


    菊子哆嗦了好一阵子。打那以后,她就不怎么从厨房门而改从前门出入了。


    不知这条大蛇是藏在地板下,还是藏在天花板上,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但是,黄颔蛇可能藏在后山吧。难得见到它的踪影。


    后山不是信吾的所有地。也不知道是谁的。


    靠近信吾家,站立着陡峭的山。对山中的动物来说,这山同信吾家的庭院似乎没有界线。


    后山为数不少的花和树叶落到庭院里。


    “鸢飞回来了。”信吾自语了一句,然后扬声说:“菊子,鸢好像飞回来了。”


    “真的。这回听见了。”


    菊子抬头望了望天花板。


    鸢的啼鸣持续了好一阵子。


    “刚才是飞到海上去了吧?”


    “那鸣声像是飞向大海了。”


    “也许是飞到海上去觅食,再飞回来的吧。”菊子这么一说,信吾也觉得也许是那样。


    “在它能看得见的地方,给它放些鱼,怎么样?”


    “阿照会吃掉的。”


    “放在高处嘛。”


    去年和前年都是这样,信吾一觉醒来,就听见鸢的啼鸣,感到一种亲爱之情。


    看来不仅是信吾,“咱家的鸢”这句话在家人中间已经通用了。


    然而,信吾确实连是一只鸢还是两只也不知道。只记得有一年,像是见过两只鸢在屋顶上空比翼翱翔。


    再说,连续好几年听见的鸢的鸣声,果真都是同一只鸢发出来的吗?难道它不换代吗?会不会不知不觉间母鸢死去,子鸢悲鸣呢?今天早晨,信吾才第一次这么想。


    信吾他们不知道老鸢去年已死去,今年是新鸢在啼鸣,总以为是家中的那只鸢。他是在似醒非醒的梦境与现实中听见鸢鸣的,别有一番情趣。


    镰仓小山很多,然而这只鸢却偏偏选中信吾家的后山栖息,此事想来也是不可思议的。


    常言道:“难遇得以今相遇,难闻得以今相闻。”鸢或许就是这样。


    即使人和鸢生活在一起,但鸢只能让人听见它那可爱的鸣声。


    二


    菊子和信吾在家里都是早早起床的,早晨两人总是谈些什么,可是难道信吾和修一两人,只有在往返的电车上才能若无其事地交谈吗?


    信吾心想:电车驶过六乡的铁桥,不久就会看到地上的森林啦。早晨,从电车上观赏池上的森林,已成为信吾的习惯。


    最近信吾才发现,几年来一直目睹的这大森林里,屹立着两棵松树。


    惟独这两棵松树苍劲挺拔。这两棵松树象是要拥抱似的,上半截相互倾向对方,树稍几乎偎依在一起。


    森林里,就数这两棵松树挺拔,就是不愿意看,它也会跳入你的眼帘。可信吾迄今竟没有发现。不过,一旦发现,这两棵松树就必定最先进入视线的范围。


    今早风雨交加,这两棵松树变得朦胧了。


    “修一!”信吾叫了一声,“菊子哪儿不舒服?”


    “没什么大不了。”


    修一在阅读周刊杂志。


    修一在镰仓车站买了两种杂志,给了父亲一本。信吾拿着,却没阅读。


    “是哪儿不舒服?”信吾又温存地问了一遍。


    “说是头痛。”


    “是吗?据老太婆说,她昨天去东京,傍黑回家躺倒就睡了,一反常态哩。老太婆觉察到,大概是在外面发生什么事。她连晚饭也没有吃。你九点左右回来到房间去的时候,她不是忍声抽泣吗?”


    “过两三天会好的,没什么大不了。”


    “是吗?头痛不至于那样子抽泣嘛。就说今天吧,天蒙蒙亮,她不也哭来着?”


    “嗯。


    “房子给她去拿吃的,听说她很不愿意房子进她房间里来。把脸藏了起来……房子一味唠唠叨叨。我想问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起来简直像是全家都在探听菊子的动静。”修一翻了翻眼珠,说“菊子偶尔也会生病的呀。”


    信吾有点恼火了。


    “所以才问她生什么病嘛。”


    “流产呗。”修一冒出了这么一句。


    信吾愕然,望了望前面的座席。信吾心想:两个都是美国兵,大概压根儿不懂日本话,所以他和修一谈了这样一番话。


    信吾声音嘶哑,说:“让医生瞧过了吗?”


    “瞧过了。”


    “昨天?”信吾发愣,嘟嚷了一句。


    修一也不阅读杂志了。


    “是的。”


    “当天就回来的吗?”


    “嗯。”


    “是你让她这样做的吗?”


    “是她自己这样做的。她才不听我的话呢。”


    “是菊子自己要这样做的?胡说!”


    “是真的。”


    “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让菊子有那种想法呢?”


    修一默不作声。


    “是你不好嘛,不是吗?”


    “也许是吧。不过,她是在赌气,说现在无论如何也不想要。”


    “如果你要制止,总可以制止的啊。”


    “现在不行吧。”


    “哦,你说的现在是什么意思?”


    “正如爸爸所知道的,就是说,我现在这副模样,也不想要孩子。”


    “就是说,在你有外遇期间?”


    “就算是吧。”


    “所谓就算是吧,是什么意思?”


    信吾火冒三丈,胸口堵得慌。


    “你不觉得这是菊子半自杀的行为吗?与其说是对你的抗议,莫如说是她在半自杀呐。”


    信吾来势汹汹修一有点畏怯了。


    “你扼杀了菊子的灵魂。无法挽回了。”


    “菊子的灵魂相当犟哩。”


    “她是个妇女嘛。是你的妻子呀,不是吗?就看你的态度了,你如果对菊子温存、体贴,她肯定会高兴地把孩子生下来的。情妇问题就另当别论啰。”


    “可不是另当别论哟。”


    “菊子也很明白,保子盼望抱孙子。可菊子迟迟没有怀孩子,她觉得脸上无光,不是吗?她是多么想要孩子啊,你不让她生孩子,就像扼杀了她的灵魂似的。”


    “这就有点不对了。菊子似乎有菊子的洁癖呢。”


    “洁癖?”


    “像是连怀孩子她都懊悔……”


    “哦?”


    这是夫妇之间的事。


    修一会让菊子感到如此屈辱和嫌恶吗?信吾有点怀疑。


    “这是令人难以置信啊。菊子说那样的话,采取那样的行动,我不认为这是出自菊子的本愿。哪有丈夫把妻子的洁癖当做问题的呢,这不正是爱情浅薄的证据吗?哪有男人把女人的闹别扭当真的呢?”信吾有几分沮丧。


    “倘使保子知道白白丢掉一个孙子,也许会说些什么呢!”


    “不过,妈妈因此而知道菊子也能怀孩子,也放心了。”


    “你说什么?你能保证以后也会生产吗?”


    “保证也可以嘛。”


    “这种说法,恰恰证明不怕天、不爱人啊。”


    “您的说法太复杂了。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并不简单哟。你好好想想,菊子哭成那副模样,不是吗?”


    “我嘛,也不是不想要孩子,可现在两人的状态都不好,这种时候,我想不会生好孩子的。”


    “你所说的状态是指什么,我不知道。但是菊子的状态不坏嘛。如果说状态不好,那就是你自己。从菊子的天性来看,她不会有什么状态不好的时候。都因为你不主动消除菊子的妒忌,才失去了孩子。也许你会觉得对不起孩子的。”


    修一凝望着信吾的脸,显出惊讶的样子。


    “你想想,你在情妇那里喝得烂醉才回家,皮鞋沾满了泥巴,你就这么把腿撂在菊子的膝上,让她给你脱鞋……”信吾说。


    三


    这天,信吾因公司里的事,去了一趟银行,与那里的朋友同吃午饭。一直谈到下午两点半光景,从饭馆给公司挂了个电话,尔后迳直回家了。


    菊子抱着国子坐在走廊上。


    信吾提前回家,菊子慌了手脚,正要站起身子。


    “好了,就坐着吧。能起来吗?”信吾说着也走到了走廊上。


    “不要紧的。我正想给国子换裤子。”


    “房子呢?”


    “她带着里子上邮局去了。”


    “把孩子交给你,她上邮局有什么事吗?”


    “等一会儿啊。先让外公换换衣裳。”菊子对幼儿说。


    “行了,行了,先给孩子换裤子吧。”


    菊子带笑地抬头望了望信吾,露出了一排小齿。


    “外公说先给国子换裤子哩。”


    菊子穿着一件宽松而漂亮的棉绸衣裳,系着窄腰带。


    “爸爸,东京也停雨了吧?”


    “雨嘛,在东京站乘车时还下着,一下电车,天就转晴哩。究竟哪一带放晴,我没留意。”


    “镰仓也一直在下,刚才停止的。雨停后,姐姐才出门去的。”


    “山上还是湿漉漉的呐。”


    菊子把幼儿放在走廊上后,幼儿抬起赤脚,用双手抓住脚趾,她的脚要比手更自由地活动。


    “对对,小乖乖在看山呐。”菊子说着揩了揩幼儿的胯间。


    美国军用机低低地飞了过来。轰鸣声把幼儿惊了,她抬头望着山。看不见飞机。可是,那巨大的机影却投在后山的斜坡上,一掠而过。幼儿或许也看到那机影吧。


    信吾蓦地为幼儿那天真无邪的惊讶而闪烁的目光所打动。


    “这孩子不懂得什么是空袭。现在出生的许多孩子他们都不懂得什么是战争。”


    信吾凝视着国子的眼睛。那闪烁的光已经变得柔和了。


    “要是能把国子的眼神拍张照片就好啰。把后山的飞机的影子也拍进去。下一张接着拍……”


    幼儿在遭飞机轰炸,悲惨死去。


    信吾欲言又止,因为他想到菊子昨天刚做完人工流产。


    这两张幼儿照片是空想的。在现实里,肯定有不计其数的这种幼儿。


    菊子把国子抱了起来,一只手将裤子团弄起来,走到浴室里去了。


    信吾想:自己是惦挂菊子才提前回家的。他边想边折回了饭厅。


    “回来真早啊。”保子也走了进来。


    “刚才你在哪儿呢?”


    “在洗头。雨过天晴,猛然一晒,头就发痒。上年纪的人,头动不动就发痒。”


    “我的头就不那么爱发痒嘛。”


    “也许是你脑袋瓜灵吧。”保子说着笑了,“我知道你回来了,可刚洗完头就出来接你怕挨你说:瞧这副可怕的模样……”


    “老太婆还披散头发,干脆把它剪了,结成圆竹刷子发型,怎么样?”


    “真的。不过,不限于老太婆结圆竹刷子发型嘛。江户时代,男人女人都是结这种发型,将头发剪短,拢到后脑勺,然后束起来,再将束发的发根剪成像圆竹刷子那样。歌舞伎里就有这种发型。”


    “不要在脑后束起来,梳成垂肩发型算了。”


    “这样也未尝不可。不过,你我的头发都很丰茂嘛。”


    信吾压低嗓门,说:“菊子起来了吧?”


    “嗯,起来了一会儿……脸色可不好哩。”


    “最好还是别让她照管孩子吧。”


    “房子说了声‘我暂时把孩子放在你这儿’,就把孩子放在菊子的被窝边,因为孩子睡得香着呢。”


    “你把孩子抱过来不就成了吗?”


    “国子哭时,我正在洗头呢。”


    保子离去,将信吾更换的衣服拿来。


    “你提前回家,我还以为你什么地方不舒服了呢。”


    菊子从浴室里走出来,像是要回到自己的居室。信吾呼唤:


    “菊子,菊子!”


    “嗯。”


    “把国子带到这儿来。”


    “嗯,就来。”


    菊子牵着国子的手,让她走了过来。菊子系上了宽腰带。


    国子抓住保子的肩膀。保子正在用刷子刷信吾的裤子,她站起来,把国子搂在膝上。


    菊子把信吾的西服拿走,放在贴邻房间的西服衣柜里,尔后轻轻地关上了门扉。


    菊子看到映现在门扉内侧镜子里的自己的脸,不禁吓了一跳。她有点踌躇,不知该去饭厅,还是该回卧室了。


    “菊子。还是去睡觉不好吗?”信吾说。


    “嗯。”


    信吾的话声在回荡。菊子耸了耸肩膀,她没有瞧信吾他们一眼,就回到居室里了。


    “你不觉得菊子的模样有点异常吗?”保子皱起眉头说。


    信吾没有回答。


    “也弄不清楚哪儿不舒服。一起来走动,就像要摔倒似的,真叫人担心啊。”


    “是啊。”


    “总之,修一那件事非设法解决不可。”


    信吾点了点头。


    “你好好跟菊子谈谈,好吗?我带着国子去接她母亲,顺便去照拂一下晚上的饭菜。真是的,房子又有房子的……”


    保子把国子抱起来走开了。


    “房子上邮局有什么事吗?”信吾说。


    保子回过头来,说:“我也纳闷呐。或许是给相原发信吧,他们已经分手半年了……回娘家来也快半年啰。那天是大年夜。”


    “要发信,附近就有邮筒嘛。”


    “那里嘛……也许她觉得从总局发信会快而又准确无误地到达呢。或许是突然想起相原,就迫不及待呢。”


    信吾苦笑了笑。他感到保子是乐观主义的。


    好歹把家庭维持至老年的女人,在她身上是存在乐观的根子的。


    信吾把保子刚才阅读的四五天的报纸捡起来,漫不经心地溜了一遍,上面刊载了一条“两千年前的莲子开了花”的奇闻。


    报章报道:去年春上,在千叶市检见川的弥生式古代遗迹的独木舟上,发现了三粒莲子,推测是约莫两千年前的果实。某莲花博士使它发了芽,今年四月他将那些苗子分别植于千叶农业试验场、千叶公园的池子,以及千叶市囗町的酿酒商之家等三个地方。这位酿酒商像是协助发掘遗迹的人。他在装满水的锅里培植,放置在庭院里。这家酿酒商的莲子最先开了花。莲花博士闻讯赶来,他抚摸着美丽的莲花说:“开花了,开花了!”莲花从“酒壶型”发展到“茶碗型”。“盆型”,开尽成了“盘型”就调谢了。报章还报道说:共有二十四瓣花瓣。


    这则消息的下方还刊登了一帧照片:头发斑白、架着一副眼镜的博士,手里拿着刚开花的莲茎。信吾重读一遍这篇报道。博士现年六十九。


    信吾久久地凝视着莲花照片,尔后带着这张报纸到菊子的居室里去了。


    这是菊子和修一两人的房间。在作为菊子的陪嫁品的书桌上,放置着修一的礼帽。帽子旁边有一叠信笺,也许菊子正要写信吧。书桌抽屉的前方铺着一块绣花布。


    似乎飘逸着一股香水的芳香。


    “怎么样,还是不要老起来好吗?”信吾坐在书桌前说。


    菊子睁开眼睛,凝视着信吾。她刚要坐起来,信吾便制止说:别起来!她感到有点为难,脸颊绊红了。但是,额头苍白,眉毛很美。


    “你看过那篇报道了吗?两千年前的莲子开了花。”


    “嗯。看过了。”


    “看过了吗?”信吾自语了一句,又说:“要是跟我们坦白,菊子也不至于遭这份罪吧。当天去当天回,身体吃得消吗?”


    菊子吓了一跳。


    “我们谈到孩子的事,是上个月吧……那时候,早就知道了是吗?”


    菊子枕在枕上的头摇了摇。


    “当时还不知道呢。要是知道了,我就不好意思谈什么孩子的事啦。”


    “是吗。修一说菊子有洁癖。”


    信吾看见菊子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也就不往下说了。


    “不用再让大夫瞧瞧吗?”


    “明天去。”


    翌日,信吾一从公司回到家里,保子等得不耐烦似的说:


    “菊子回娘家哩。说是在躺着呢……约莫两点钟佐川先生挂来电话,是房子接的。对方说,菊子顺便回娘家了,说是身体有点不舒服,卧床休息呢。虽说有点冒昧,请让她在这里静养两三天,然后再让她回去。”


    “是吗。”


    “我让房子这样说:明天叫修一探望去。据说是对方亲家母接的电话。菊子不是回娘家去睡觉吗?”


    “不是。”


    “究竟是怎么回事?”


    信吾脱下外衣,慢慢地解开领带,一边仰头一边说:


    “她做了人工流产。”


    “哦?”保子大吃一惊。“嗳哟,那个菊子?竟隐瞒我们……如今的人多么可怕啊!”


    “妈妈,您真糊涂。”房子抱着国子走进饭厅,“我早就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的?”信吾不由自主地探问了一句。


    “这种事没法说呀。总是要做善后处理的嘛。”


    信吾再没有二话可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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