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的作文课

3个月前 作者: 九把刀
    我国小一年级就认识哈棒了,起因是我们同班。


    一年级的时候我们班上有六十二个小朋友,二年级时只剩下二十四个,除了因为身受重伤而赶不上学业进度被迫留级以外,其它都是因为家长将户籍地迁移到外县市而转学。


    小学一年级就留学,一定在他们心中留下难以治愈的伤痕,不过他们总算逃过哈棒的社会教育。


    三年级时重新分班,老天作弄,又让我跟哈棒分在同一班。


    那时班上有五十四个小朋友,到了四年级时居然还剩下四十八个。小朋友重伤率的大大降低,除了因为哈棒变得比一、二年级更成熟懂事外①,最大的原因还是小朋友们都已经彻底认清哈棒为人的缘故,变得相当的低调与顺从。


    七龙珠里的外星人都要戴上“战斗力分析器”才知道对手有多厉害,但我们这群四年级的小朋友就已经经历种种社会事件,个个都知道哈棒这辈子就应该踩在我们的头上。


    三年级上学期,班上重新选举班级干部,一些搞不清楚状况的新同学兴奋地推举一个叫做“林俊宏”的品学兼优模范生当班长,丝毫没发现我们这些哈棒的老同学眼神里的不安;最后选举结果出炉,虽然还是哈棒以些微差距当选了班长,但该堂下课时,连高年级的学长姐都从楼上好奇地观望我们教室走廊上的“社会教育”。


    哈棒拿着拖把坐在洗手台上,轻声细语指挥着为数二十一个小朋友用拳头跟地板打架,所有小朋友都不敢哭不敢闹,连女生也一样,个个奋不顾身用力地朝地板挥拳,而那个叫做林俊宏的好学生躺在洗手台上,不知是死是活。


    所以三年级下学期的班级干部选举,哈棒以百分之百的得票率当选班长,然后再由他将其它班级干部的名字随便填一填。我就这样当了风纪股长,负责管理根本不必管理的秩序。有哈棒在,班上的气氛总是十分肃杀,没什么吵闹。


    为什么这篇文章的标题是“恐怖的作文课”?


    记得四年级上学期的作文课上,那个喜欢乔装未婚女子的老太婆在黑板写上这个礼拜的作文题目:“我最要好的朋友”时,班上的气氛就更加的凝重了。


    我最要好的朋友?我看了看坐在旁边的王国,又看了看坐在后面的美雪,三个人的眼神交会后,我们毫不犹豫地写出生平第一篇胡说八道的作文。


    我最要好的朋友


    高赛


    我最要好的朋友,是坐在班上最后面的哈棒。哈棒他总是细心又体贴,仁慈地为班上同学出头,替大家排解纠纷。


    哈棒上课认真听讲,下课耐心教我做功课,放学后不但指派热心的高年级学长替我们洒水扫地,还会指派家里有钱的同学请大家吃冰、打电动,最后由哈棒的心情决定应该替大家写功课的人,非常的民主,没有人反对过。


    所以大家都很尊敬哈棒,希望我们以后好好努力读书,做个有用的人,将来能够好好孝顺哈棒。


    绞尽脑汁后,我终于写完这篇作文,看了看王国,他满脸大汗地用橡皮擦涂涂改改,他一定还不习惯睁眼说瞎话。而美雪嘟着嘴,眼眶泛红地看着她最要好的朋友小电,心不甘情不愿地在作文簿上刻字。


    “不要做傻事啊!”我心里这么想,毕竟一年多前美雪也是跪在地板上用拳头用力捶打地板的受害者,她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环顾四周,大家都哭丧着脸咬着笔杆,两堂作文课根本就像在办丧事,但究竟是办谁的丧事我还不知道。


    哈棒躺在班上最后面的座位上呼呼大睡,他的位子是从家里最有钱的林千富他爸爸的卧房里搬来的,是张牛皮沙发,非常好睡,哈棒心情好时会让我们一个人以五块钱的代价坐十分钟下时间,而且不得拒绝。


    我假装要丢垃圾,走过哈棒的位子时偷瞄了一下哈棒的作文簿,他的作文簿上用奇异笔写上“大家”两个大字加上一群惊叹号。丢完养乐多后回到座位上,我感动地快要哭泣,天啊!我还以为哈棒会写上“我没有朋友,我只有仆人跟狗”这样的话,没想到哈棒居然把我们当作他的朋友!


    于是我忍着感动的泪水,在作文簿上卖力虚构哈棒如何如何照顾大家的好话,虽然身边啜泣声不断地扰乱我的灵感。


    作文课结束了,毫不意外的,所有的作文簿都交到班长,也就是哈棒的手里。在接下来的两节自然课里,大家都战战兢兢地研究植物如何行光合作用,而哈棒就躺在牛皮沙发上批阅这次的作文,偶而还发出鼾声。


    “你应该也是写哈棒吧?”我问美雪,手里拿着植物的叶子。


    “嗯。小电对不起。”美雪看着小电,小电也红着眼睛说:“没关系,我也是写哈棒。”


    “有什么好哭的?大家都写哈棒。”杨巅峰说,将叶子切片放到显微镜下。


    “为什么大家都写哈棒啊?”转学生可洛的眼睛咕噜咕噜地转,疑惑地问。


    我们这一小组的成员无不惊恐地看着可洛,天啊!她长得那么可爱!年纪轻轻就要死了!


    “难道……难道你不是写哈棒?”王国的声音在颤抖。


    “我写林俊宏啊!我转学过来后他最照顾我了!”可洛露出恋爱的羞涩表情,突然间显微镜的镜片被压破了。


    原本偷偷在喜欢可洛的杨巅峰,脸色从惊惧到恍然无事只经历了半秒钟。


    “怎么办?你不是在喜欢可洛吗?”我在杨巅峰的耳边说:“跪着跟老大求情吧!”


    “我妈交代过,叫我千万不可以冥婚。”杨巅峰笑了,好像他已经跟这件凶案完全脱离关系。马的,这家伙以后一定是个狠角色。


    “我妈说我一定要冥婚耶,她说那样对我比较好!”王国高兴地说。真好,爽到他了。


    这时林俊宏走了过来,品学兼优的他刚刚听说可洛的作文写的主角是他,马上露出一脸的忧容:“可洛,刚刚上作文课时,我不是跟你暗示过不要写我的吗?”


    可洛天真地说:“我看你一直跟我挤眉弄眼的,还以为你要我写你耶。你是不是写我啊?”


    林俊宏的脸青一阵白一阵,艰难地说:“我写哈棒。”


    可洛错愕地看着林俊宏,又看了看坐在牛皮沙发上打呵欠的哈棒,说:“我来一个礼拜,没看过你们说过话啊?”


    林俊宏用看着遗照的眼神看着可洛,又叹了一口气。


    后来的扫地时间,可洛因为林俊宏没有写她当最好的好朋友,而哭得不成人形,但没有人敢走过去安慰她,于是不懂事的她就故意哭得更大声了。


    我印象很深的是,当天放学回家时,哈棒并没有跟往常一样押着大家去跟高年级的学长姐募捐零用钱,而是独自一人眼神阴狠地从学校后门离去。


    “快逃。”我喃喃自语,希望可洛临时搭飞机出国。


    隔天早自习时,我注意到可洛的位置空空的,这点丝毫不意外,总要有些人遭遇不幸,报纸才有得写。


    但令大家坐立难安的是,林俊宏的位置也是空的。


    “难道被写的人也要死掉吗?”美雪从后面递来一张纸条,纸条上的字迹凌乱。


    “大概吧?”我将纸条传了回去,不久我的背后传来啜泣声。


    的确,这真是太可怕了。


    哈棒不只迫害不崇仰他的人,连别人崇仰的对象也一并除去,斩草除根,真是人中龙凤!


    后来可洛再也没有来上学了,听说她的爸爸妈妈彻底对台湾教育失望,然后举家移民到美国去,庆幸的是,可洛应当保住了一条性命,因为我没有在报纸上看到相关的社会新闻。


    林俊宏这资优生过了两个月才来上学,据说他在医院里的外号叫做木乃伊,说起来还挺炫。等到林俊宏重新回到学校后,他的表情看起来像丧失了七情六欲,完完全全变成一条书虫。


    直到五年级。


    故事还没结束。


    后来五年级时我们又分班一次,美雪跟小电高高兴兴地出现在隔壁班上,她们为脱离哈棒的威权统治感到狂喜,而我跟王国则面无表情地坐在哈棒的附近。


    你真该看看林俊宏的脸。当他知道他又跟哈棒同班的当天下午,我们几个同学勉强凑点钱请隔壁班的肥婆帮他收惊。肥婆是个收惊的高手,收惊一次只要十五块钱,此后林俊宏每次受到惊吓就会去找她报到。


    肥婆还是个拥有未卜先知的灵媒。一次五块钱。


    有一次扫地完,我跟王国、林俊宏、杨巅峰一起去找肥婆占卜,肥婆的占卜很有一套,她叫我们从一堆七龙珠的人物卡片中随意抽出一张。


    杨巅峰抽到了一张“克林”。


    “六年级时,你会有一场姻缘,但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你自己了。”肥婆的眼神变得很暧昧。谁都知道肥婆在喜欢杨巅峰,可是谁也都知道杨巅峰喜欢的是班上最可爱的女生谢佳芸。杨巅峰毫不客气向肥婆比了个中指。


    我抽到的是“比克”。


    “几年后,你有个朋友会被外星人抓去,不过不关你屁事。”肥婆草草说完。简直是胡说八道。不过既然不关我的事,那也就算了。


    王国不太想抽牌,但还是在我们半推半就下抽了张“悟空”,看来是张吉利的好牌。


    “念书不要太用功,念多了也没用。”肥婆叹口气,但王国显然很高兴,毕竟他念书实在很不在行。这点肥婆倒是说得很准,三年后王国的头盖骨被狼牙棒砍飞了后,就一直笨得要死。


    接下来换林俊宏抽牌,肥婆面色凝重地看着他手中的“赛亚人”。


    “六年级时,你还会有一次血光之灾。”肥婆的眼神相当笃定。


    “什么?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林俊宏抓着桌子发抖,模样很激动。


    肥婆摇摇头,手指比出个“三”字,王国在一旁问:“三十块?”


    肥婆恶狠狠地看着林俊宏,说:“给我三万块,我就请龟仙人上身,告诉你如何躲过厄运。”


    林俊宏当然没有三万块,所以他趴在课桌上号啕大哭。


    “干嘛理她啦!不要发神经了好不好?”杨巅峰拉着哭哭啼啼的林俊宏,无奈地说。


    到了六年级,林俊宏在莫大的压力下好几次都想求他妈妈转学,或是在放学时恭恭敬敬地哀求哈棒把作业拿给他写,结结善缘。


    不过,该来的还是要来。


    刚刚升上六年级的第二个礼拜,又是一堂作文课。


    那堂作文课导师并没有来,他生病了,由一个年轻的实习老师代课。


    “大家好,我叫冰淇淋,今天帮你们老师代社会跟作文课,希望大家上课都能守秩序。今天的作文题目是:我最敬爱的人,大家写完后放在老师桌上。”实习老师说完。


    那一瞬间,林俊宏的脸都白了。


    事实上,全班都陷入一种灰暗残破的情绪里,好像又要举行丧礼似的。不过不打紧,有了前车之鉴,相信大家都能够同心协力安然渡过。


    我瞥了依旧坐在后面牛皮沙发的哈棒一眼,哈棒拿起奇异笔大刺刺地在作文簿上涂了几个字后,就拿起少年快报看了起来。


    “老大,你写什么?”我小声问道,堆满笑脸。


    哈棒漫不在乎将作文簿丢了过来,我接住,上面写着:“我自己!”


    我点点头,果然这是今天的标准答案。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全班振笔疾书、全神灌注地瞎扯淡,而林俊宏却像死透的青蛙四肢垂下,只有头趴在桌子上,两只眼睛空洞地跟神明沟通。他一定是想起了一年前肥婆的预言。


    “血光之灾……血光之灾……血光……”林俊宏的嘴巴滴出口水:“我还想念台大、出国留学……”


    “你再不写,绝对会死的。”王国好心提醒林俊宏,林俊宏大梦乍醒,抓狂似地猛写自己有多么敬爱哈棒。


    但我想他心里更担心的是,会不会有人白烂到写他?


    应该不至于吧,这次的作文题目是“我最敬爱的人”,又不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除了先总统蒋公、跟国父孙中山可能不小心受害以外,我想不出这个题目会命中自己同学。


    但真有例外。


    坐在我前面的杨巅峰朝着坐在他旁边的谢佳芸冷笑,说:“我要写你。”


    谢佳芸以为他在开玩笑,骂道:“不好笑。”


    杨巅峰一脸的奸邪,看着自己的作文簿念着:“我最敬爱的人,就是谢佳芸,她每天都用粉笔在桌子上画线,说如果我超过线就要拿圆规刺我,还不准我上课吃东西,所以我最敬爱她……”


    还没念完,谢佳芸脸都绿了,急得想把杨巅峰的作文簿抢走撕掉。


    杨巅峰死抓着作文簿,不停发笑,最后谢佳芸终于哭了。想必当初可洛那张空空荡荡的座位,至今仍令她印象深刻。


    谢佳芸年纪轻轻又那么可爱,整个六年级的男生都在暗恋她,但现在却要成为失踪人口,人生遭遇之奇莫过如此,我不禁露出微笑。也好,反正我追不到她。


    “为什么要害我?呜呜呜……”谢佳芸哭得惨不忍睹:“难道你不知道你这样做的话,你也会死吗?”


    “有你陪着,黄泉路上不孤单啊!”杨巅峰微笑。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谢佳芸像老火车的汽笛声呜呜作响,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我看着杨巅峰微笑的表情,真替他觉得奇怪,好端端的干嘛寻死。


    “如果你当我的女朋友,我就不写你。”杨巅峰终于露出狰狞的面目,我坐在后面大吃一惊。


    原来肥婆的预言是真的!


    谢佳芸呆呆地看着杨巅峰,杨巅峰笑嘻嘻地将用口水沾着手掌,将桌子上的粉笔线涂掉,说:“当我的女朋友吧。”


    谢佳芸傻傻地点头,杨巅峰开心地将谢佳芸脸上的眼泪舔个干净。是的,杨巅峰伸出了他的舌头,将谢佳芸的俏脸涂满他的口水。


    狠角色!当时我就知道杨巅峰只要不犯到哈棒,将来一定是个呼风唤雨的超级大人物。


    于是这堂作文课有了个温馨的结局,谢佳芸从此后变成杨巅峰的女朋友,成天在我的前面演出低级又恶心的戏码。而林俊宏也没有被想自杀的人陷害,狂喜之余,当天放学后他背着书包又蹦又跳地冲下楼,结果不小心踩到一罐空养乐多罐跌了下去,把头都跌破了,到医院缝了好几针。


    “所以林俊宏的血光之灾还是躲不过。”我说。


    “哈,真倒霉。”勃起哈哈大笑,跟我一起走进电梯——


    注释:


    ①也就是下手开始有轻重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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