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局

3个月前 作者: 九把刀
    爱情从银色月光下的瀑布,蔓延回都市丛林的台北。


    是否真的解脱了文姿的魔咒,阿克自己也不知道,但他不再用乱七八糟的方式,回避心中对小雪逐渐累积的深厚情感。阿克知道自己的个性,在情感的认知上,他只是需要触媒。小小的租房里,原本散放在各个小圆鱼缸中的鱼儿,病愈后陆陆续续合养在一个偌大的一尺半鱼缸里。小雪细心栽种的各式水草悠游其中,每一条小鱼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也因为共有十二条,所以阿克总起名叫“女子十二乐坊”。


    小雪在密封的宝特瓶里加入两匙酵母菌,然后倒入些许糖水让酵母菌发酵,最后用一根塑料导管将发酵产生的二氧化碳导进鱼缸水里,导管口用折断的一小截免洗竹筷塞着,让细密的竹孔将二氧化碳压裂成细碎的小气泡,用天然制作的方式供给鱼缸的水草呼吸。


    阿克看得啧啧称奇,惊讶小雪的把戏。


    “你怎么知道要这样搞啊?”阿克抓头,虽然酵母菌加糖水在氧气不足的环境下会产生二氧化碳这件事,任何一个在念书的“国中生”都该知道,但会联想变通到鱼缸的环境养成上,可真是奇哉怪也。


    “BBS上的联线养鱼版都有教啊,有些买不起压缩二氧化碳钢瓶的顾客,我也会教他这么做,很好玩吧!只是这样制造二氧化碳的浓度不稳定就是了,糖水发酵完了,还得记得添。”小雪洋洋得意,她最喜欢阿克的称赞。


    两个人正式住在一起,就跟所有情侣一样共同生活着。阿克也正式去苹果计算机公司上班。薪水变多了,阿克跟小雪总算挑了一台冷气装上,着实庆祝了好一阵子。


    但小雪还是耿耿于怀,跟她在一起之后的阿克总是转到技安扭蛋这件事。


    小雪来到西门町,仓仔老板开的扭蛋店。


    “老板,我认真问你,我男朋友一直扭到技安扭蛋,超邪门的,怎么办?”小雪忧心忡忡。


    “这样啊?不如我卖一台扭蛋机给你,你自己把清一色小丁当扭蛋通通放进去给他扭不就得了。”仓仔老板抠着深黑色的肚脐,满不在乎。


    小雪真这么做了,当天就抱着一台老旧的扭蛋机回家。可邪门的是,阿克笑笑一扭,居然是一个阿福扭蛋扑通落下。漏网之鱼。


    “阿克,你不要一直把运气都过到我这边啦,我这边已经够了,够了。”小雪依偎在阿克身旁,语气颇为烦恼。


    “担心个大头鬼,我现在好得很。”阿克觉得小雪太迷信,指着电视上的美国职棒大联盟转播说,“这世上要真有你说的运气跑过来跑过去那种稀奇古怪的事,红袜队又怎么可能在三连败后狂胜八场?压根就没有贝比鲁斯诅咒,所以也没有什么扭蛋不扭蛋的。”


    “说不定是贝比鲁斯正好投胎去了,所以诅咒就无效啦。”小雪言之凿凿,越说自己越害怕。


    果真如地下道预言所谕示,被真命天子捡到的小雪,心中的梗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雪开始寻觅台北市各个地下道,翻找当初那个一语成谶的塔罗牌算命师,看看有无办法将笼罩在阿克身上的技安阴影踢开。但那个穿着嘻哈的塔罗牌女孩好像被这座城市给淹没了,任小雪怎么问都找不着。


    “阿克?他这种吃饱了病就会好的笨蛋,你要是太担心他反而会变笨哦!”店长也对小雪的担心嗤之以鼻。


    “缺乏幸运?来一杯悟空救地球之元气玉总汇咖啡吧。”阿不思根本没有认真。


    但小雪到底还是个S级的恋爱妖怪,她将指节大的小丁当玩偶串成项链,要阿克戴上。阿克从善如流,算是顺了小雪的心意。


    今天同居正好满九个月,中间发生的事所尬成一团灰色的乱,终于理平。


    而今天也是两人“在一起”满一个月,对小雪来说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但庆祝的方式还是很阿克。在等一个人咖啡店喝过“阿克最爱的妖怪”与“千万不可以不幸”两杯阿不思特调后,两人就到打击练习场,挑战高悬在网子上的大铜锣。


    阿克面对时速一百四十公里、忽高忽低的快速球,依旧是每一球都豁尽全力的热血打法,打到上半身都脱光光,汗水都甩到隔壁的打击区。


    这与阿克平常的全垒打目标大不相同,不仅要轰到头仰起来脖子会弯断的地方,还得正好炸到大铜锣才算数,毕竟节庆要有节庆的疯狂法。


    不仅要魄力,还得乘上微小的几率。


    小雪扯开喉咙在铁丝网后面拼命加油,所有好事的围观群众都在计算,阿克这次得要用几个球才能中靶,脸上难掩同情之色。答案是,整整六百四十二个。


    “好厉害啊!”小雪在铁丝网后面感动得落泪,现场播放特殊的贺喜音乐。


    “一般般啦。”阿克几乎要脱力阵亡,杵着球棒跪在地上,嘴唇都咬白了。


    所有人疯狂鼓掌,居然让他们见识到这种莫名其妙恐怖执著的现场表演,正好带着数码相机的球友,纷纷跑到瘫垮的阿克前面照相留念。


    但,在围观人群背后,有几只很不友善的眼睛正盯着又叫又笑的小雪。


    要不是阿克几近虚脱,以他的笨蛋动物直觉,一定可以感应到杂乱的杀气。


    三个在台北西门町随处可见的瘪三角色,头一次想尝试打架与撞球之外的健身活动,来到了这间棒球打击练习场,就遇到了让他们白挨一夜风的仇家。


    “剑南哥,这不是前任大嫂吗?怎么没有像老大说的,被下个男人扁进垃圾桶里?”一个穿着花衬衫,颈上挂着金色项链的混混说道。


    “那个男的好像就是前大嫂传到老大手机里的那个?剑南哥,原来就是这个男的不只抢了大嫂,还骗咱兄弟在二二八公园从凌晨两点埋伏到五点的浑蛋!”另一个左脸颊刺了个“耻”字的混混皱起眉头,替老大跟自己抱屈。


    站在两个低等瘪三中间的剑南没有回话,手上的烟快烧到手指,却一动也不动。


    小雪跟阿克相遇的那天,阿克对着话筒那端的剑南胡说八道,说他的老大是海贼王鲁夫,又骗他深夜在二二八公园决斗互砍。原本剑南谨遵瘪三存活法则第一条,努力向各路黑道兄弟探听“谁是海贼王蒙奇??鲁夫”,辛辛苦苦忙到凌晨一点才从一个“国中生”小混混口中知道,什么海贼王的原来是本少年漫画的主角。剑南大怒之下冲去二二八公园公厕埋伏,却只见到许多男人在公厕里里外外打野炮,约战的主角却不见踪影。第二天早上,三个瘪三全感冒了。


    身为瘪三界万年混不出名堂的招牌人物,剑南早就在心中发誓一百次要报仇。此刻他已点燃了心中的那把火,快要爆了。“要现在揍他吗?”耻字混混摩拳擦掌。


    “现场正好有球棒当凶器,随手可得,再好不过。”花衬衫混混冷笑,看着上身赤裸的阿克几乎是用爬的姿势出打击区,接受众人的喝彩。


    “现在人太多了,身为一个瘪三,不打没有把握的架。”剑南坚定的眼神,压抑住胸口的无名火。


    技安扭蛋的邪恶气息,一步步逼近这个欢乐的夜晚。


    阿克牵着小雪,疲惫地漫步在和平东路旁的小巷子,小雪却显得神采奕奕。


    巷子口,一台灯管忽明忽灭的自动贩卖机旁散放着垃圾,野猫鬼鬼祟祟地翻跳在机车座,老旧的冷气滴水嗒嗒坠落。夜深了,黑色天空只剩下窄窄的顶上一线。“阿克!”小雪的脚抬得好高,手也甩得好高。“冲虾?”阿克累得吐出舌头。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是怎么跟我告白的啊!”小雪笑嘻嘻的。


    “怎么可能忘记,我说,同学,你相信大自然是很奇妙的吗?”阿克倒记得很清楚,毕竟那样的开场方式够乱来的了。“还有呢?”小雪追问。


    “我说,大自然很奇妙,总是先打雷后下雨不会先下雨后打雷的,所以我们这样邂逅一定有意义。虽然我现在还看不出来,不过不打紧,国父也是革命十次才成功,不如我们一起吃个饭、看场电影,一起研究研究。”阿克一字不漏地念完,有气无力的,全身酸痛。


    “哇!好感动哦!有人说笨蛋的脑子不灵光,但记忆力好,说不定是真的耶。”小雪高兴地说。


    此刻的小雪妖怪真觉得自己好幸福,说不定上帝正拿着“幸福放大镜”对准地球,将焦点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好烫好烫的。


    “谢谢哦。”阿克没好气地答道。


    小雪看着阿克,一直有个问题她从来都不敢问。“阿克,你还喜欢着文姿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是肯定的,小雪知道自己会吃醋很久,却也觉得理所当然,阿克如果是个容易将情感从灵魂里割舍出去的人,自己也不会这么喜欢他。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小雪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拥有文姿曾拥有过的那部分。小雪只是握紧阿克的手。想问,但不需要问。当下的幸福,才是永恒的。


    突然,深邃的暗巷中出现三个高大的黑影。六只眼睛瞪着阿克与小雪,神色不善。


    阿克不知道来者何人,却本能地提高警觉,技巧地挡在小雪面前,继续前进。


    但小雪却止步了,神色害怕地躲在阿克背后,拉住。三个混混完全挡住了去路。


    “前大嫂,别怕,我们只是讨个分手费来的,十万块本金,加手续费跟动用费跟九个月循环利息,刚好是六十六万,六六大顺,搏个好彩头嘛。”耻字混混狞笑,手中的蝴蝶刀轻轻刮着墙壁,发出咝咝的声音。


    花衬衫混混手里拿着根用报纸包好的铁条,做出挥击的恐吓。剑南阴狠地瞪着小雪,叼着烟,没有说话。


    “去死吧!我一毛钱都不会给!”小雪大叫,阿克立即明白了眼前的状况。


    他想起来,站在三个混混中间的,就是他曾在小雪手机短信里看过的恶男。


    “等你被揍到吐不出东西的时候,你就会给的。”剑南对着拳头上的指虎哈气,恶狠狠地瞪着阿克,“至于你!妈的,你竟敢骗我挨了一个晚上的风,如果没把你打到残废算我没种!”阿克紧张,将小雪护在身后,摆出漫画里常常见到的拳击姿势。“练过?”剑南突然有点紧张,不经意中流露出害怕受伤的瘪三本性。


    阿克干脆点点头,煞有介事地挥动拳头,但心中紧绷到了极点。遇到这种下三滥的流氓最糟糕了,瘟神般死记着芝麻蒜皮的小事,即使过了好几年也会来找你麻烦,比苍蝇还挥之不去。“就算练过也不用怕啦!刚刚他挥到没力,打断他的手跟脚!”花衬衫混混提醒剑南,剑南点头。


    于是三个流氓一拥而上,围住阿克跟小雪。小雪不只是紧张,简直是害怕得发抖。


    “小雪,”阿克深深呼吸,“还记得幻之绝技那间烂店吗?”小雪点点头,却又赶紧摇摇头。


    “就是那样了,非那样做才能强迫取分。”阿克紧紧握住小雪的手松开。


    “强迫取分?”耻字混混愣了一下。


    阿克大叫一声,一拳朝离小雪最近的耻字混混挥去,耻字混混慌忙往旁一跳,小雪立刻拔腿就跑。


    三个流氓大怒,剑南想追上小雪,却被阿克抱住腰身扑倒,倒在地上的阿克一手捞出,猛力将跑向小雪的耻字男的脚踝抓住,绊得耻字男跌了个狗吃屎。


    “干!”花衬衫男狠叫,手握铁条往阿克背脊砸落,阿克闷声软倒。小雪越跑越远,瞬间消失在巷口。


    剑南等人无处发泄,朝着阿克就是一阵毫不留情的疯狂乱打。阿克从来没打过架,但为了拖延众人追逐小雪的时间,阿克铆起来反抗。此时他想起了漫画《灌篮高手》里宫城良田的一对多哲学,任由三人不断将他打得抬不起头、几乎无法睁眼,阿克毫不犹豫地锁定剑南一个人出手还击,死咬着剑南的脸乱打。没几拳,剑南的牙齿给打得崩落,气得用指虎朝阿克的脸砸下,阿克本就眼冒金星,这下一个踉跄直坠,头发却给扯住。剑南抡起阿克往墙上砸,顿时头破血流,脖子上的小丁当项链顿时撒落一地。


    “敢还手!敢还手!”耻字男的蝴蝶刀抵着阿克的脸,右脚膝盖猛蹬阿克肋骨。


    阿克的头靠着墙,肿胀的眼皮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冰冰凉凉的刀子贴在阿克的脸颊,一股过度平静的念头突然浮现心头:原来,小混混就是这样的级数……


    花衬衫男最凶狠,将铁条从下往上挥起,阿克身体一个不自然俯仰,大字形倒下。花衬衫男没有注意到,铁条已经变形弯折。三个混混继续猛踹,丝毫不因阿克已毫无抵抗而歇手。“不要打了!”巷口一声大叫。


    小雪哭红了双眼,气喘吁吁。终究还是跑了回来。


    “我的钱通通给你,你不要再打了!”小雪大哭,颤抖的手里拿着提款卡。


    剑南吐出嘴里的血,憎恨地用鞋子踏着意识模糊的阿克。花衬衫男哼的一声丢下变形的铁条,与耻字男走向小雪,小雪并没有害怕退步,反而想靠近阿克观看伤势。地上的阿克,像条虫缓缓蠕动着。


    “阿克!阿克!”小雪注意到变形的铁条,害怕得大哭。“叫屁啊!”剑南一巴掌轰得小雪脸别了过去。三个混混将小雪架了起来,狞笑着大步离去。


    要将小雪押去哪里?剑南的脑中闪出好几个肮脏龌龊的地方,但第一步,当然是去提款机了,一想到这里,剑南就觉得很愉快。倒在地上的阿克,只剩下微薄的意识。


    朦胧中,只有一条鱼,隔着弯曲的玻璃缸看着他。


    窄巷旁的公寓大楼,偌大的天台上,一个睡不着觉的男人。男人猛力挥着木棒,笑嘻嘻地擦着脸上的汗水。


    “阿拓!这么晚了挥什么棒?真不晓得你最近几个月怎么突然迷上棒球,又认识了谁啊你?”女孩出现在天台,一身睡衣站在男人的背后。


    女孩揉揉眼睛,她一发现身边的男人不见了,就起床直接走到顶楼,果然发现这个叫阿拓的男人又在挥棒了。永远都像个玩性奇重的大孩子。


    “不知道外面在吵什么,叽里咕噜的,睡不着就起来挥棒啦,看看会不会比较好睡!”阿拓傻笑,握紧球棒又是一挥。“比较好睡个头,等一下不洗澡别想抱我。”女孩蹲在地上,手中拿了杯热牛奶,小心翼翼地吹着气。


    “呵呵,看过那家伙挥棒的样子,就是有一种魔力呢,好像全身的汗都想一口气冲出来似的。”阿拓想起了那一天下午,在自己任教的学校里与体育课“国中生”对决的那家伙。真是豪迈的姿势啊!阿拓心想。


    试着回想那男人击出全垒打时、用力过猛的夸张姿势,阿拓奋力一挥。


    蹲在地上喝热牛奶的女孩呆住了。


    那根木棒从阿拓手中脱出,笔直地冲到天际。


    木棒仿佛凝滞在黑色夜空中,曾有那么一瞬间,它处于完全静止的命运美感。


    “不是吧?”女孩张大嘴巴。“不可能吧?”阿拓目瞪口呆。


    木棒在月光吹拂下,往楼下直坠,消失不见。


    好想睡了。


    躺在冰冷的地上,钻心痛楚从毛细孔中缓缓流泻而出,带走曾经炽热的体温。


    阿克闭上眼睛,好像看见无数萤火虫环绕在瀑布上,盈盈飞旋。静谧,银色,凉风徐徐。结束了。


    就这么熟睡下去吧。他心想,顿时有种轻松的错觉。


    一根球棒从天而降,摔到阿克的身边,发出震耳欲聋的哐哐哐巨响。


    骤然,阿克瞪大眼睛。“站住!”


    剑南等人停下脚步,回头看。


    巷口的饮料自动贩卖机旁,一根球棒,撑起一个残弱虚浮的人影。远远的,贩卖机坏掉的灯管忽明忽灭,映着双眼肿得几乎睁不开的阿克。


    小雪几乎又要哭了出来。


    “操!从哪儿来的木棒?”耻字男冷笑。阿克用球棒撑起身体。


    没有瞪着剑南,没有瞪着耻字男,没有瞪着花衬衫男。他只是看着银色瀑布旁的女孩儿。


    “我很喜欢你。”阿克左手伸进裤袋里,钱币刷拉刷拉响。小雪咬着嘴唇,全身发烫,双手捧住小脸。


    阿克将两枚铜板投进自动贩卖机里,随手朝贩卖机一按,一罐可乐冬隆掉下。


    “搞什么啊你?有力气爬起来不会去医院挂号啊?”耻字男一说,三人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


    阿克伸手拿起可乐,目光依旧凝视着小雪双眼。


    没有经典台词,没有热血的音乐,没有快节奏的分镜。小雪完全被阿克的姿态所吸引。


    轻轻一抛,可乐悬在半空。转着,旋转着。


    三个流氓不由自主地顺着可乐上抛的弧度,将脖子仰起。阿克抡起球棒,快速绝伦地挥出!


    铿!可乐铝罐爆裂,甜浆瞬间溅湿阿克的脸庞,一道银色急弧直冲而出。


    “啊!不是……”花衬衫男骇然,脸上忽地一震,被冷冽而沉重的金属亲吻。


    爆裂的可乐罐在地上急旋,许久都还没停下来。


    砰!剑南与耻字男均不可置信地,看着花衬衫男双膝跪地,眼睛向上翻白,茫茫然斜倒下,松开抓住小雪的手。


    剑南与耻字男还没清醒,一声冬隆响唤起了他们麻掉的神经。阿克从饮料出口又拿出一罐可乐,摇摇晃晃地,勉强靠着球棒撑住身体。


    逐渐干涸的血迹布满阿克半张脸,血将前额的头发凝结成束,胸膛微微起伏。


    “谢谢你救了我。”阿克再度抛起可乐。


    高高的,高高的,可乐几乎高过了路灯的最顶端,没入黑色的夜。剑南与耻字男面面相觑,几乎同一时间放下小雪,朝阿克冲过来!耻字男手中的刀子,晃动着恶意的残光。


    阿克无暇注意他们,只是将木棒凝缩在肩后,笑笑看着小雪。可乐坠落,坠落在阿克面前。偏下,一个所谓大坏球的位置。落迟了,但不重要。


    人生有太多迟到,却美好非常的时刻。所以阿克挥棒!


    耻字男几乎是同时收住脚步,以在电影中亦绝难看见的夸张姿势,颈项愕然往上一转,发出喀嚓脆响。


    剑南惊骇不已,脚步赫然停止,距离阿克只有五步,停止呼吸,发抖。


    前进,或是后退?耻字男的鼻血呜咽了一地,痛苦地爬梭在地上乱踢,眼泪都酸迸了出来,手中的刀子不知摔到哪儿去了。“干!”剑南拔腿就逃,以他平生最快的速度。背后传来冬隆一闷声,剑南心脏快要爆裂。


    真是太邪门了!有鬼!灵异现象!不能把命送在这里!剑南的脸孔惊吓得都扭曲了。阿克微笑。


    小雪放在脸上的十只手指头缝里,一双热泪盈眶的眼睛。“请你,一直待在我身边。”阿克笑着,可乐高高抛起,轻轻坠下。然后阿克挥出他这辈子最漂亮的一棒。


    但,没有人理会可乐罐精彩绝伦的飞行路线,与剑南后脑勺如何迸裂的画面。


    上帝手中幸福的放大镜,如小雪所愿,静悄悄地聚焦在自己身上,还有站在自动贩卖机旁的男孩。


    小雪哭了,但阿克在笑,双手紧紧握住棒子,停留在刚刚那一瞬间。


    如果有人问他,这辈子最帅是什么时候?毫无疑问,他会记住现在这个姿势。


    加护病房外,小雪双掌合十祈祷,嘴唇紧张到发白。她的心里很乱,被无限膨胀的荒谬给淹没。


    人生并不是小说。太多不必要的峰回路转,让小雪的心很沉重。小雪不需要这样的高xdx潮迭起让自己更爱阿克。她早已给出了全部的爱。


    “血压过低,50/70,脉搏微弱,瞳孔略微放大,有严重的脑震荡,刚刚紧急送断层扫描,有脑干发黑的迹象。有没有通知家属?”刚刚阿克被送出急诊室时,负责紧急手术的医生这么说。小雪的心都空了。


    店长一接到电话就赶来了,急到焦头烂额,帮忙小雪应付阿克的保险公司跟联络阿克远在南部的家人。几个小时过去了,现在正睡在自己身边,眉头还是紧绷的。


    警察局也派人来做了笔录,带走了救护车一并送来的三个小流氓,个个都有轻微的脑震荡,惊魂未定。至于他们要吃几年牢饭,小雪根本没有心思去想。


    小雪的身旁,堆了好几个不同口味的便当。


    她记得,阿克说过,他是一个只要吃饱了,就能百病痊愈的超级笨蛋。


    可是阿克还没醒,一直都还没醒,连一口饭都送不进他的嘴里。“是我夺走了阿克的好运气吗?”小雪喃喃自语,看着双手握紧的两只手机。


    一只手机吊着绿色猴子,那是阿克的。一只手机吊着粉红猴子,小雪自己的。


    小雪脸上泪痕未干,静静地拨打阿克的手机,反复听着自己甜腻又撒赖的语音铃声,回忆这段日子以来,一切的一切。然后又哭了出来。


    在一起才满一个月,就发生这么可怕的厄运。毫无疑问,阿克是一个自己没有力量击出的正中好球。


    如果阿克能够脱离险境,自己就离开他吧?


    离开他,别再汲取阿克身上幸福的能量,别再自私了。现在的自己,一个人也能勇敢地活下去吧,阿克已经教会了她许多。


    小雪摸着左手手腕上的旧疤,几乎已看不出来当初割腕的伤痕,只剩下淡淡的一抹红色。阿克的爱,早就渗透了她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


    远远的,青色走廊尽头,阿克焦急的家人赶来,拉着医生与护士问东问西。


    小雪透过加护病房的玻璃,看着鼻孔插入呼吸管、被绷带重重缠捆的阿克。


    然后,小雪删去了自己存在阿克手机里的来电铃声与相片。“再拨一次电话给我,以后你再也找不到我了,小雪会像妖怪一样,坚强地活下去。阿克也会好起来,一定会好起来。”小雪按着阿克的手机,拨给自己。手机响了。


    “小雪妖怪,虽然我还搞不清楚我们之间那把宝剑是虾小,不过总有一天,它该出现的时候还是会出现。你是我眼中的苹果,Youaretheappleofmyeye.”阿克的声音。


    不知道什么时候,阿克偷偷录了这段语音铃声,当做两个人在一起一个月、同居九个月的礼物。这个笨蛋,今天下午明明还装做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小雪妖怪,虽然我还搞不清楚我们之间那把宝剑是虾小,不过总有一天,它该出现的时候还是会出现。你是我眼中的苹果,Youaretheappleofmyeye.”


    不断重复的铃声,小雪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她想起了阿克曾跟她说过,在英文谚语“Youaretheappleofmyeye”里,其实是“你是我最珍视的人”的意思。“阿克,谢谢你。”


    小雪轻轻地,拔走了绿色的猴子吊饰,将阿克手机放在店长的手里。


    爱情与人生,不再是两好三坏。


    阿克醒来已经一个礼拜了。


    店长转述医生的话,拉里拉杂的,用了奇迹、神奇、命大等同义词,总之是在鬼门关前徘徊了一遭。脑部无虞,现在只剩皮肉伤要将养,转进了普通病房。


    “小雪那个妖怪呢?”阿克含糊地问,他每次醒来都会问同样的问题。


    虽然掉了两颗牙齿,忍着痛,还是可以用嘴巴吃饭。


    跟阿克自己说的一样,他一开始张嘴吃东西,就以惊人的速度恢复。


    “你自己养的妖怪怎么跟我要?该出现就会出现啊,让你猜着了还叫妖怪?”店长在病床旁吃便当,每次阿克这么问,他就如出一辙地回答。


    等一下陪阿克吃完便当,店长又得赶回卖场。


    “也是。”阿克看着一旁的手机。表面上一派不在乎,心中却很不踏实。


    有时他无聊打电话给小雪,却一直没有人接听。小雪也没有来看过他,他很担心小雪发生了什么。


    “店长,说真的,小雪没事吧?”阿克迷迷糊糊记得,那个恶夜的最后,小雪并没有受到伤害才是。


    “没事啊,不信你自己去问警察。倒是围殴你的那三个浑蛋,现在被起诉重伤害罪,晚点警察还会来问你笔录,吃饱了就睡吧,才有精神说话。”店长吃光便当,拍拍肚子。


    阿克看着手机。里头的小雪照片消失了,铃声消失了,怪到无以复加。


    “店长,你有没有镜子?”阿克问,突然有个想法。


    “被揍到鼻青脸肿有什么好看?”店长拿出随身携带的镜子,帮阿克照脸。


    阿克仔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额头上,并没有涂满的红色唇印。那感觉比起九个月前,凭空消失在晨曦里的妖怪,还要让阿克迷惘。


    两个星期后,阿克出院,这段期间还是没碰着小雪。


    裹着还需回医院换药的绷带与胶布,阿克回到了久违的租屋,里头关于小雪的一切几乎都蒸发了。


    衣服、小饰物、保养品、写着奇怪言语的小纸条,全都消失不见,好像这段捡来的爱情从未发生过似的。


    小雪曾经存在的证据,只剩下那一只偌大的鱼缸。


    鱼缸里头,“女子十二乐坊”呆呆地看着阿克。水里除了几株水草,还新沉着好几百个由小丁当扭蛋玩偶粘成的小假山,蓝色的一片,散发出幸福的气息,那些都是小雪长期搜集的幸运。


    住院这几天全靠店长帮他喂鱼,但店长当然不晓得小雪所有的东西已经搬走。


    “不是吧?”阿克很不习惯,一个人坐在和式地板上,东张西望。


    明明房间里的东西还不少,但他却感到很奇怪,空荡荡的。大概是一种学名叫寂寞的滋味袭上心头。


    “新游戏吗?嗯,一定是新游戏。”阿克自言自语,对着鱼缸里的“女子十二乐坊”笑了出来。


    伤口结成的伤疤掉了。


    阿克回到苹果计算机公司上班,负责台湾地区的网络宣传。他的工作内容是制作文宣与台北所在地的趣味短片,对熟悉次世代乱七八糟想法的阿克来说,这是如鱼得水。


    但拨打电话给小雪,连嘟嘟声都消失殆尽,只留下“您拨的电话是空号”。到小雪打工的水族店,老板说她前些日子离职。跑去小雪的旧租屋,管理员反问,小雪不是早就搬去跟你同居了?阿克完全失去小雪的下落,只剩下记忆。等一个人咖啡店,快打烊的时间。


    “阿不思,你说说看,小雪这次是在玩什么游戏啊?城市捉迷藏?猜猜看我可以躲多久?谁是隐形人?”阿克连珠炮问,坐在咖啡吧台上。


    阿不思用一种很特殊、很复杂的眼神看着阿克。


    “你说啊?有话直说不就是你的拿手好戏?”阿克鼻子上还贴着胶布。


    “今天请你喝一杯‘等不到人咖啡’吧。”阿不思酷酷地说道。“你别诅咒我。”阿克瞪着阿不思,竖起中指。


    “那改请你喝一杯‘痴心妄想之执迷不悟’咖啡吧。”阿不思卷起袖子。


    棒球打击练习场,铿铿铿声不断。


    阿克孤独的身影,凝立在时速一百四十公里打击区内,立刻被球友们发觉不对劲儿。几个好事的常客忍不住出口询问:


    “小子,那个常常跟你在一起的女孩跑哪儿去了?”“是啊,好久没看见她啦。”


    “那个女孩是不是把你甩啦?看你本来奇低的打击率居然又下降了。”


    “不会吧,那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会搞丢了?你也真是的!”阿克只有苦笑。小雪妖怪这次玩的游戏,真是又长又闷又寂寞。“如果这一球我可以击成全垒打,小雪就会回来!”阿克在心里这么制约自己,却连连挥棒落空。


    阿克叹气,原本精力过度旺盛的他,现在常常觉得挥起棒子很容易累,因为背后的铁丝网少了双守护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喜欢小雪,他也自认不需要借着小雪的凭空消失,让自己对这份感情有更深刻的体会。小雪也应该了解这点,所以他实在想不透这个游戏有什么好玩的。


    “回来吧,我认输了。”阿克对着手中的球棒说。幻之绝技。


    阿克打开门走进,大大方方站在痴肥老板面前。


    老板依旧对着彩虹频道大发议论,一只手正捏着超勤劳握寿司,几个客人正满脸斜线地看着桌上的菜,满肚子大便,神智迷离。


    “老板,你还有没有看过上次那个跟我一起来的女孩子吗?”阿克举手发问。


    痴肥的老板愣愣地打量着阿克,努力思索着这个眼熟的人是谁。“就大概在半年前,不付钱就烙跑的那对情侣啊,有个笑得很甜的女孩。”阿克详细地解释。


    “哦……干!别跑!”痴肥老板恍然大悟,抓起桌上那把大锈刀就冲来。


    阿克转身就跑,老板在身后一边喘气一边大吼大叫,在大街上追逐。


    不知不觉地,阿克笑得很开心,连他都没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后来,阿克下了班,有事没事就会跑去幻之绝技,跟痴肥的老板来个三百米长的你追我跑。老板在后头大骂,阿克兴奋地拔腿狂奔。


    久而久之,老板居然因此减肥了五公斤。


    “喂!我不追了!”有一次老板大叫,停下脚步,喘得一塌糊涂。“是吗?干吗不追?”阿克停步,大感可惜,回头看着气喘吁吁的老板。


    “臭小子我问你,你干吗边跑边伸手?”老板瞪着阿克,心中的疑团已久。


    阿克看着自己奔跑时,不由自主地伸出的左手。“是啊,为什么?”阿克失笑。


    阿克生了病。


    一种在深夜里漫游大街小巷的病。


    莫名地,阿克会在邮筒前站岗,骑着脚踏车巡逻入夜后的台北,观察每个逗留在邮筒附近的行人。


    但可爱的城市传说邮筒怪客,随着小雪妖怪的退隐一同埋葬在这个城市里。电视新闻不再出现怪客对邮筒施暴的怪异笑闻,倒是多了“邮筒守护者阿克”的追踪报道。


    “请问这位先生,你为什么常常在半夜巡逻邮筒?是不是因为情书曾经被邮筒怪客烧去,所以想协助警方,将怪客绳之以法?”记者将麦克风递给阿克,认真的眼神让阿克差点笑了出来。阿克看着摄像机,不晓得某个荧光屏前,是不是有双熟悉的眼睛正看着自己。


    “小雪,现在我随身携带着我们之间的宝剑呀!”阿克下脚踏车,解开背上的球棒套子,拿出球棒,摆出一个最帅的打击姿势。记者与摄像师尴尬地看着阿克,却见他眼睛闪闪发光。后来,这座城市出现新的悲伤传说。


    有些人逐渐发现,在各大告别式中,经常可见到一个上台演讲的男子,深呼吸,敲敲麦克风,开始说故事。男子拙于言辞,却每每说得自己热泪夺目。这个男子说的,都是同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棒球笨蛋,跟扭蛋女孩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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