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梦乡的火车
3个月前 作者: 水格
人人都有一个无法言喻的可怕秘密,不能透露给朋友、爱人、牧师和精神病医生。它的内里太复杂纠葛,一旦激发,必然带来危害。有些人忽视它,有些人将它深深地埋藏起来,带进坟墓。
——《失窃的孩子》-
一]
“我以为那些都是一场梦呢。”
黑暗里我蹲在用水泥跟砖头建筑起来的长长的回廊上,身体蜷缩成一只刺猬的形状,两手掩面,眼泪从指缝间掉下来。安安在距离我不到一米的地方无动于衷地站着,半晌,我才感觉到有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微微地拍了三下,然后,他冷若冰霜地说:“白格,这不是梦,这是铁打的现实,无论你完全遗忘还是带着秘密潜行,你都要打起精神去面对。”
我用力地推开他:“走开!”
在我胳膊打过去的时候,安安调皮地朝后跳了一步:“喂,白格,你已经有九十几岁了吧,还这么爱动手动脚啊?”
“你闭嘴吧。”
他竟然站在不远处朝我投来挑衅的目光,下巴高高仰起,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这还不算,他还在继续刺激着我的神经。
“你我都一样。这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安安在黑暗里咧开嘴巴笑起来,几根头发被风吹得直立起来,像是静电悬浮在他的头顶,闪烁着噼里啪啦的蓝色火花,“你是一个换生灵,虽然你现在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而且看上去是这样的完美无暇,可是我知道,你只是一个偷走了人类小孩,借以进入人类社会生存的换生灵,而且你也已经快到一百岁了吧。呃,老人家脾气要小一点哦。”
“你这张乌鸦嘴!”我从回廊上跳下来,顺手扯过一把攀附在回廊水泥柱上的紫藤枝叶朝安安抽去,安安则立即侧过身体,灵活地跳到回廊里,比猴子还要灵活敏捷。应该说所有换生灵因为长期生活在森林深处,都善于跳跃奔跑这样的行动,比起我来,安安只是没有朝人类进化好的换生灵而已,想到这里我就心满意足起来,“你才是没进化好的换生灵!”
“那我们有什么区别吗?”他突然站住,瞪着一双眼睛看我,突然充满忧伤地问过来,“还不都是这样,要伪装成别人的样子这样生活下去。”
“别说了。”我抬起手背,擦了擦发红的眼睛,“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校园里很安静,只有草丛里的虫子在鸣叫,我跟安安长久地对峙着,好像五脏六腑全部被掏空了,什么话也讲不出来。暗紫色的天空里,有一道白得像是浓雾一样的星带在我们头顶横跨而过,在有关换生灵的模糊的记忆里,我那时经常将双手交叉在脑后,仰躺在草地上透过枝叶繁茂的空隙去看天上的星星。
一束光亮突然照在我流满泪水的脸庞上。
我立刻抬手遮住眼前的强光,眯缝着眼往光源处看,却只是一片斑驳模糊,身后的安安尖声大叫起来,发出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或者说根本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动静。我们俩牵着手跳过回廊,穿过一片小树林和几个花坛,气喘吁吁的停在了人工喷水池的边上,各自拍打着起伏的胸脯看着身后渐渐消失的光亮。
“是该死的校警吧?”
“谁知道?”黑暗中安安的脸亮起来,“我刚才的叫声是不是很恐怖?”
“何止是恐怖?”我忧愁着说,“你必须要改掉换生灵的一切毛病,否则的话,你在人类社会生活很危险。”
“嘘——”安安突然拉我蹲下来,“我听见周围有动静。”
“什么?”
“那边。”安安抬手指了指,其实在最初进入人类社会的一段时间里,我还掌握着一些简单的魔法以及千里眼顺风耳的能力,现在那些能力慢慢消失了,我用力听,才听见是一男一女在一起的声音。
安安咧开嘴巴笑:“不知道是谁,这么晚跑到校园最隐蔽的角落里,是要做坏事吧。”
我白了他一眼:“我们走吧。宿舍楼已经关门了,回去太晚了同学们会怀疑我们的。”
曾经作为换生灵的安安一定是对一切都充满了新鲜跟好奇,我觉得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已经转移到一丛花束后半蹲的我们,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因为自从以人类的身份开始生活后,对于侦探之类的事,我们已经做得太少了。
我还是有些胆怯:“要不我们回去吧。”
“也许他们在做爱呀。”安安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多想看看呀。”
我彻底无语。
跟在安安身后,拔开遮挡住视线的树枝,黑暗里依稀辨别出不远处的一男一女的大概轮廓,我刚想说话却被安安捂住了嘴巴,然后我就听见了那两个人的对话。
“安安跟白格真的很不正常。”
“你指的是什么?”女的就跟一只下完了蛋的老母鸡一样咯咯地笑着,“你是说他们俩在搞断背呀?”
“我是怀疑他们俩的其中一位是换生灵。”
“换生灵?”女的不解,“那是什么?”
“就是偷窃人类的小孩借以进入人类社会生活的……一群妖怪。”
“是一些小精灵吗,还是鬼?”
“我觉得是鬼,是一群该死的魔鬼!”
女的被男的吓得寒毛直立,立刻蹿到男的怀里,两个人的嘴巴不久就粘在一起,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来。我跟安安再也没有心思看下去,飞快地逃离了那里。回去的路上,我们一前一后,沉默不语,但却心知肚明、忧心忡忡。
对于人类来说,换生灵是多么讨厌的三个字呀。
比偷盗贼,杀人犯,纵火犯,恶魔,比起所有这些丑陋跟恐怖的东西合在一起的能量还要大,使人毛骨悚然精神失常走火入魔,我们一旦被发现,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用火活活烧死也有可能。
那天晚上,安安冲我说那句话时,两只眼睛里泛光,像小火球一样烧起来。他一只手拧住门把手,另一只放在右胸口,感知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动。
“要是真的被发现了,我就去死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完,他粲然一笑,这才像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子呀。我也没有多想就回了自己的宿舍,那一晚的梦尤其长,我像是又回到了换生灵的丛林生活,我奔跑、跳跃,去跟丛林比邻的镇子上盗窃食品跟衣物。在我做换生灵的第六十个年头,我似乎还谈了一场恋爱,尽管无疾而终,但我还是念念不忘。我抿着嘴角,在梦境里面甜蜜地笑-
二]
我是一个换生灵。
换生灵并没有明确的时间概念,所以我也很难搞清楚自己有没有过了一百岁。但按照换生灵的规律,总是年纪最大的那位会优先获得跟人类换生的机会。我也毫不例外,跟这个叫白格的小孩交换了身份,而在此之前,我们的团队曾经整整花了两年半的时间用来跟踪侦察和研究我们要偷窃的这个小孩。
原因嘛,无非是上一位换生灵的悲惨失败。
因为莫名其妙地原因,进入换生灵世界的小孩最后还是逃脱了,而我们倒霉的伙伴还喜气洋洋地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人类的院子里。女主人看着两位一模一样的孩子花容失色且不说,而且还发出了跟野兽一样叫人毛骨悚然的叫声。
我的朋友顿时叫眼前的场景吓住了。
他也忍不住叫了出来,那声音毫不逊色于女主人,跟将要被屠宰的野猪能发出的声音差不多,浑浊,山摇地动,脱离人类的声线范畴。
他的换生灵身份暴露无移。
于是他转身就跑,尽管后面有人飞快地追上来,但作为换生灵,他逃跑的本领的确是非同寻常。尽管一脸惶恐,但他还是在远远把人类抛出一段距离后,忍不住恋恋不舍地回头张望了一眼。他遗弃了进入人类社会的唯一渠道。
就因为这一扭头,他一脚踩空,掉在了一口井里。
人类出于仇恨和恐惧,把那口井封死,我们的朋友就这样被活活淹死了。等我们带着绳子在某个夜晚去打捞尸体的时候,借助朦胧的月光,我身边的女孩往漆黑无光的深井看去,忍不住哭了出来,然后转身呕吐不停。
他圆圆的眼睛朝天空里张望着,闪着漆黑的光芒。嘴巴半张着,狰狞地笑。他已经被水泡肿了。整个人扩大了一圈。
我们很少悲伤。
但还是一边打捞一边流泪。
我承认朋友的换生失败对我来说是一次致命打击。
这件事使我换上忧郁症跟恐惧症,经常会精疲力竭地想,不如就这样一直做个小仙灵,不也挺好吗?
他死之后,有很多机会可以轮到我去换生,可是我都退却了,可是按照换生灵的规矩,因为我年纪最长,如果我不换生,那么比我年纪要小的换生灵就没有机会。我这样推三阻四的犹豫状态最终激怒了他们,在遇见白格这个孩子的时候,他们跟我讲,要是我再不换生的话,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那时候白格才五岁。
我们在秋天的晚上去他家观察他时,他经常趴在窗户上努力地哈气,当时已经下了白霜,连草地上都覆盖了一层冰露,暖气融化之后,白格用手擦干净窗户朝外张望。有一次,我就站在窗户下,橘黄色的暖光从里面扩散出来,我们互相瞪着眼睛看对方,凝视了很长时间之后,我转身跑开。
从始至终,他的表情都凝固着没有变化。
眼睛里装满了忧郁。
我知道他在看什么。
白格的爸爸在那一年车祸去世,而与爸爸同车的白格仅仅是右臂受伤,打上石膏之后的白格很少出门,我跟他置换的时机因此被推移到了两年之后。
白格会在妈妈不在的时候沉默不语地流眼泪。
真是一个悲伤的孩子呀。
我们换生灵就喜欢跟这样的孩子交换,因为过于关注内心世界而转向自闭沉默并且悲伤忧愁的孩子,对外界的变化向来是迟钝的,便于我们找准时机下手,而且身份转换之后,他也很容易失去作为人类的记忆,而那种外向活泼的小孩则相反,所以一般也都被我们排除在外。
爸爸是白格不能跨越的悲伤。
即使是过去了一年,这孩子还是转不过脑筋,眼睛里的忧愁又叠加上一层,显得更深了。他的妈妈跟他说,爸爸会回来的。他当时正在玩积木,于是他停下手里的活,转过头朝门口看了一眼,然后叹了一口气。
六岁这一年他被送进幼儿园,同桌的男生气势汹汹,你回想一下,其实童年生活并没有书里写得那么美好,小孩子们总是很讨厌的,以大欺小,以强凌弱,不讲卫生,逃避劳动以及跟老师打小报告之类的,如果不是家长们从早到晚地收拾,这些人类小孩要是能保持面目光鲜真的是一个奇迹呢。后来我代替白格进入人类社会时,班级里就有一个叫李坚的男生总是爱欺负人,我闷声不响地看着他将女孩子弄哭,叫同学替他打扫卫生甚至中午的时候抢夺别人饭盒里的美餐,在吃多了的下午不停地打嗝放屁,我捂着鼻子的动作被他看见,晚上放学就被拦在了路口。一把小刀顶在了我的腹部。
这该死的讨厌鬼!
同桌的男生把西红柿捏碎,然后扔在白格的脸上,幸灾乐祸地说:“你可真是好欺负啊。”
白格把西红柿的汁液从脸上抹下去:“我会叫我爸爸来教训你的。”
“笨蛋,你爸爸已经死了呀。所以……”男生把另外一个西红柿扔了过去,白格闭上眼睛的时候听见一个女生尖声叫了起来:“我的西红柿”。
“迟些他就会回来。”
“只有僵尸才能回来。”说完这句话,班级里哄堂大笑。
隔着很远的一段距离,我躲藏在学校外面的栅栏边上,听着孩子们取笑白格的时候,内心的世界闪闪发光,这就是我将要进入的人类社会吗?
比起男孩子,女孩子似乎更为尖酸刻薄。
放学的时候,一个女生跑过来跟白格说“我们一起在学校门口等家长好不好呀”。得到了小男生的认同后,女生立即转换了话题,“你知道你爸爸为什么会死吗?”
被无辜地提起伤心往事的白格闷不做声。
小女生得寸进尺地说了下去:“因为都是你不乖啊,你不乖,所以害死了你爸爸。你真是一个恶魔啊。”说完,哈哈大笑着朝远处跑去。
本来那天晚上是我们行动的好时机,因为白格没有安分地守在学校门口等妈妈来接他回家,而是转身去了学校后面的一个小公园,在一架秋千上坐了下来,一边荡着秋千一边闪着泪花,莹莹的泪光中,他像是看到了爸爸。
那天,我做了一件蠢事。
我尾随在那个刺伤白格的小姑娘身后。一定是魔怪趁虚而入进了我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的我光天化日之下拦在了小女生的前面。
我长着绿色长指甲的手一定是吓坏了她。
她说:“你是谁?”
我很恼怒地劈头盖脸地责问她:“你为什么要戏弄别人,我要教训教训你。”
于是我把小女生扛在肩头,力气对于我们这些仙灵来说简直是用不完,我扛着她一路飞奔,然后在一个满是淤泥的池塘边停下来,二话没说就把她扔进了肮脏的池塘。
那一刻,我的心头充满了匪夷所思的快感。
而回家后,迎接我的是换生灵们一张黑似一张的脸,其实我完全可以使用点简单的小魔法叫她走路的时候一直摔跤什么的,而没有必要冒着如此之大的危险出现在人类面前,我这种行为导致的最终结果就是伙伴们把我按在了地上毒打一顿。
机会在转年的春天出现了。
我不喜欢春天的森林,因为杨花漫天飞,弄得我鼻子痒痒的。负责跟踪白格的同伴兴高采烈地跑回来报告,白格一个人离开了幼儿园,而且越走越远,像是要离家出走的样子,正是我们绑架他的好时机。后来证明白格并非是离家出走,他只是跑到了他爸爸的坟墓那儿,哭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我们有些卑鄙地在白格毫无防备的时候绑架了他。在同伴们一边剥下他衣服的时候,我一边运用魔法拉伸骨骼变化肤色,直到跟眼前的白格如同从一个模子里打造出来的两只杯子,连瑕疵都一模一样,那孩子被吓坏了,他可能以为自己是在看镜子,虽然赤条条地光着身子,却连红脸都忘记了。
事实是,他想要脸红也来不及了。换生灵们七手八脚地将他扛在肩头,朝着森林深处吭哧吭哧地跑去了。
那天晚上,我以白格的身份回到了白格的家。
他的妈妈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三]
我很好地继承了白格沉默自闭的性格,只是不再像以往一样的他,发疯一样地想念父亲。那个男人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概念而已。我很安静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尽管其中也有过几次不大不小的波折。
比如说:在我最初到来的几个月里,缩骨法等作为换生灵的特殊本领的能力尚且没有消失,我常常忍不住拿出来炫耀。有一次,我爬着穿越了一个细得无法想象的水泥管,在场的所有小朋友都惊住了。一个家伙不服气,前来挑衅,结果脑袋塞进去就拔不出来了,最后被迫叫来了警察。
幸好我爬水泥管的场景并没有大人们看到,尽管孩子们人数众多,唧唧喳喳议论不休,但还是没有一个人相信我能爬过去。
最让人恐怖的是我妈妈,她温柔地拍着我的额头:“除非我们家白格是个小仙灵,要不怎么可能钻过那么细小的泥管。”
那个倒霉鬼在五个小时后才把脑袋从水泥管里拔出来,而我已经被妈妈带回家里。一进门,我就被强行牵扯着进了小屋子。我从妈妈握住我手的力道里感觉到了不妙。我是那种很难被窥探到内心的人,尽管表面上伪装得惟妙惟肖难以分辨,可是要说起这孩子的历史,换生之前我们做的那些功课是远远不够的,而我在进入人类社会后又因逞能而留有把柄。我不敢抬起眼睛看妈妈。
她扳住我的肩膀。
按实际年龄计算,这个可以做我的孙女的女人控制不住地颤抖着肩膀。
她说:“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不是。”我喃喃地说,“他们是骗人的。”
“那他们为什么那么说?”我抬起头正好对上妈妈疑惑的目光,“所有的孩子都那么说。”
“你不相信我吗?妈妈。”妈妈蹲下来,我搂住她的脖子,“要是你怀疑我是换生灵的话,那么你把我扔到井里去淹死了去吧。”
妈妈的眼里闪闪发光,她一把搂紧了我:“你不要乱讲话。”
“可是你怀疑我是换生灵。”
上帝作证,当时我是一副多么委屈的表情。妈妈显然被我的表情感染了,擦了一把眼泪后站起身来说:“妈妈给你道歉,妈妈给你做好吃的油炸玉米饼好不好?”
我闷着头一声不吭,她弯腰伸手在我脸蛋上重重地掐了一把,用玩笑的口气说着:“要是谁再说我们家白格是个小仙灵,那么我们就把他送到森林里去。”看着她转身走去,我狡黠地眨了两下眼睛,
事情绝对不会到此结束的。
我离家出走了。
妈妈在厨房里忙着为我做油炸玉米饼的时候,我漫不经心地走进书房,取了纸跟笔,然后匆匆地写下了一张纸条。
“妈妈,我知道你还是怀疑我是换生灵,对此,我很伤心,我不想继续待在家里让你难过了。我要离开这里,去远方流浪。”
我把字条留在了客厅的茶几上,然后蹑手蹑脚地打开了门,朝着一片暮色中走去。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突然恢复了作为换生灵的一些魔法,箭步如飞地一头扎进了茫茫的黑夜中去。一口气跑出去很远,我停下来回头朝家的方向望了一眼,橘黄色的温暖的光芒从房间里淡淡地扩散出来。看着看着,突然看见门被推开,然后就听见了妈妈的叫声,她在呼喊我的名字,一声高过一声。我犹如惊弓之鸟,立即转身,跳过一条壕沟,直接钻进了玉米地。
这真是一个失败的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的目的仅仅是怄气,或者说要教训一下妈妈,如果她敢对我产生怀疑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她、离开家。对于一个丧失了男人的家庭,孩子对女人的重要性毋庸置言,对此,我比谁都明白——雷电跟雨水横在天空里的夏天夜晚,我经常在睡着的时候,被妈妈弄醒,她不由分说地抱着被子挤上我的小床。黑暗里,我们俩紧紧地抱成一团,窗子外面下着哗啦哗啦的滂沱大雨,而更让人恐惧的是不知什么时候能撕裂半个天空的闪电,以及随后而至的震耳欲聋的雷声。我跟妈妈说:“我怕。”她小声地说她也怕——我并不想在野外见到什么人,你知道我指代的是换生灵。这是不需要去解释的传统与规矩,一般情况下,成功置换并进入人类的换生灵尽管会保留对过去历史的记忆,但也绝不会再提起过去的事,从情感上也很恐惧厌恶再次进入丛林,同样,以前曾生死相伴的换生灵们也绝对不会去打扰进入人类社会的换生灵的生活。
并且,避免彼此再次见面。
你知道这样做,只是为了生存的需要,在千百年来遗留下来的传统,深入骨髓,成为换生灵们血液里遗传的一部分。
所以,即使是离家出走,我也没有选择进入森林,而是钻进了玉米地。夜晚到来的时候,宽大的叶子上聚满了水滴,我一路走过,碰散了那些聚拢在一起的水滴,它们纷纷落下来,打湿了我的身体。因为长时间不在野外生活,我突然有点不适应,叶子刮伤了我的脸,火辣辣地疼。因为不久之前的一场秋雨,田野里一片泥泞,我的两只脚粘满了黑色的泥土,脚步越来越沉重,最后索性一屁股坐在田埂上了。坐下来不久,我就听到肚子发出的噪音,它饿了。可是我疏于准备,什么食品都没有带出来。迫不得已我只能站起身来,往玉米地另外一侧的菜地走去,印象中那里似乎栽种了一些萝卜之类的。
我走到玉米地的边缘,拨开叶子朝萝卜地里张望。
有个小人弯着腰,用力地在拔一颗萝卜。天生的知觉判断,他是一个换生灵,其全神贯注的姿态完全疏忽了对周围环境的警惕。使我疑惑的是,他为什么会单独行动。一般出来收集寻食物这种事,最少是要三个人合作完成的。
我不知道中了什么蛊惑,开始在玉米地里绕了一个大圈子,绕到他的正面去,模糊的光线之下,我慢慢看清了那张脸。
跟我一模一样的一张脸,跟当初我们的伙伴们掠走他时一般无二。
惶恐肆无忌惮地蔓延在我的脸上。
而拔萝卜的男孩,确切地说,是真的白格慢慢抬起脸来,两只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着我,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仅仅有十几米的距离,他完全有可能把我逮住,但是我想动却动不了,而且还有一种想走到他面前跟他说话的冲动。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就在我们俩对峙的那瞬间,我看见从白格背后的玉米地蹿出来的拿着钢叉的男人。
他大叫着:“好啊,又来祸害我家的萝卜,你们这些该死的小鬼,看我不宰了你们!”
我从玉米地跳出来,忍不住跟着也大叫起来:“有危险,快跑!”
我跟白格一路齐刷刷地朝拿着钢叉的男人看了一眼后,朝两个方向跑开。那个男人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朝着我追来。
跑到家的时候,我气喘吁吁狼狈不堪地跌倒在地板上。
麻烦并没有就此完结。
妈妈不在家,一定是出去找我了,甚至连出门的时候连房门都忘记了锁。而我并没有能力将身后的追杀我的男人甩掉。
他一直尾随着我来到了我的家。
恐惧死死地攫住了我,让我大睁着眼睛,白着一张脸看着站在院子里团团转的男人。虽然我锁紧了门,他无法进入房间,但他依旧不肯走,一副跟我死磕的架势。
我并不担心他冲进门来一枪刺死我。
只是,他看到了他不该看的东西。
耗到妈妈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凌晨了。她看到趴在窗子上朝外张望时的我,巨大的惊喜袭击了她,她一下就瘫倒在地上。
院子里站满了人。
警察以及停在门口的几辆亮着红色车灯的警车吓住了我。
很显然,那个手持凶器的男人对此毫无防范,于是目瞪口呆地被逮上了警车。
那个晚上,妈妈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惟恐她一时闭上眼睛后我就逃跑。而我一个晚上都没有睡一个安稳觉,虽然我很累很困并且发誓再也不会离家出走了。但是在野外见到的白格那束清冷而倔强的目光,却穿越了漫漫的黑夜,一直照射在我的心头。
第二天,妈妈在厨房里煎鸡蛋的时候,装做漫不经心地说:“昨天那个男人说你偷他家的萝卜了。”
“他跟警察说的?”
“是啊。”妈妈煎好的鸡蛋放到盘子里,“你当时是不是饿疯了?”
“我没偷。”
“那你是看另外一个小孩偷萝卜了?”
我立即噤声,我知道我陷进了圈套。只好埋下头不说话。
“那人跟警察说他看见了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孩,你们俩在一起偷萝卜。”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垂下眼睑,准备开始逃跑。
妈妈盯住我想要逃跑的脚尖,终于停下这糟糕的话题:“那人看花眼了吧,也许是这样的。”
“他在胡说。”我总结道,“妈妈我今天我不舒服不想去上学了。”说完,我从凳子上跳下来,朝我的小床走去。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四]
因为害怕再次遇见换生灵,我越来越多地待在家里不肯出去。妈妈也乐意看到我在她的目光所及的视线里活动。我渐渐成长为她希望看到的样子。生性内向、忧郁。身上带一点文艺气质。
我读书的成绩不是很好,这多少让妈妈有些恼怒和不满。但她实在是不好意思发作,怕我跟上次一样离家出走。
有一次放学时,我被数学老师留在学校里写作业。回到家里,妈妈问我为什么回来这么晚,我说谎了,我说我在路上跟其他小朋友踢足球玩了。妈妈很高兴地拍了拍我的后脑勺说:“好啊,你要试着跟其他小朋友在一起玩,这样人家就不会对你说三道四了。”
我朝天空翻了一下眼睛。
而身后在那时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转过身,惊讶地看着他。我注意到妈妈的脸微微有点泛红,结结巴巴地介绍给我说:“白格,这是妈妈的朋友。”
我从脚尖看到头顶,男人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而更让他们不好意思的是,我指了指男人没有拉好的裤链,面无表情地说:“那里没拉上。”
那天晚上,男人待在家里很晚,最后还是离开了。
妈妈在男人离开之前来到我的房间征询我的意见,是否喜欢叔叔以及是否介意自己跟他相处之类的。我并不反对,只是闷闷不乐,并且拒绝回答她的问题。
后来她的眼角挂着泪光笑着说:“嗯,我知道了。”
其实我也不想妈妈不开心,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不能接受一个男人进入这个家庭。第二天在我上学的路上走到一半,忽然冒出来一个想法。
逃学。
其实我也不知道逃学之后要做些什么,就在街上瞎转悠。那个温暖的上午,我在街道拐角再次看见了男人,他把车子停在了咖啡店的门前,然后打开后门,果不其然,从里面走下来的人是妈妈。
我的胸腔被愤怒填满了。
他们居然还在往来,而且是背着我。一种被欺骗的感觉袭击至头顶。
我还没有想好如何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时,学校里的老师已经把电话挂到妈妈的手机上去。接到电话的妈妈神色慌张地从咖啡店里跑出来,然后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阳光灿烂的街道尽头的我,背着一个巨大得像是一座小山的书包站在那。
又无辜又可怜。
妈妈当时就流下眼泪来。
也许仅仅是担心家里多出一个男人来,我的身份会被揭穿。后来我这样安慰自己。接下来的生活按部就班,毫无新意却也安稳淡然。
有时候,我会思考生活的意义。
我这样一个人,藏着那不可说的秘密,行走在这熙熙攘攘的尘世间,尚且不如自由自在地活在那森林里呢。
不能说的秘密,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我怕哪一天,它被人掘出来,爆炸了,将我炸得面目全非血肉横飞。
到我十四岁的时候,第一次遗精的早上,我红着脸站在门口,看着妈妈把我脱下的短裤一脸神秘地扔进洗衣筒里,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终于变成为一个纯粹的人了吧。
情欲在身体慢慢成熟的时候,我终于理解了妈妈,觉得她也许应该找一个人陪-
五]
并不是所有换生灵都像我一样聪明。
有的换生灵置换成人类以后就忘记了生长,三五年的光景过去之后,整个人还停留在七岁时的模样,因此被人类发现,遭到屠杀或遗弃在仙灵的世界里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所以对这一点我尤其谨慎。
但有的人却因为而丢掉了性命。
安安是我在上初中开始后认识的孩子。
跟我比,他的皮肤白到了女生都要羡慕的境地,不算帅但是透露出可爱。最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是,初一开学时,他是我们所有人中最矮的一个,看上去就跟一个小学三四年级的小孩没有什么区别。一些女生特爱认他做弟弟,跑来摸他的头顶,而男生则不屑又讨厌地骂安安是三等残废人。而半个学期之后,他让很多男生郁闷地长了20厘米,一跃成为全班海拔最高的一位。
刚开学有一次下课后,他一本正经地走到我面前,还推了推眼镜跟我说:“哎呀,我好寂寞啊。”
我听了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正不知如何应付的时候,从我们俩中间挤进来一颗人头,是花小卉。她做出星星眼状问安安:“要不我们试一试啊?”
“什么?”
花小卉抬手指了指门口的那两位:“你看……”
意思再明确不过了,可是安安仍然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我无奈地笑了笑,心里核计着,眼前站着我这么好看的一帅哥,她为什么眼里偏偏只有安安。
花小卉很耐心地又指了下:“呐……”
门口那两位手拉着手,旁若无人地说笑,脸都快贴到一起了。终于明白了女生要跟自己谈恋爱时,安安那一张脸红成一个水蜜桃。
花小卉突然把手伸到了安安面前,一脸期待地看着安安,并且温柔地鼓励着对方:“呐,要不要呢?”
最让我无比郁闷的一幕这时候发生了。
安安突然嬉皮笑脸地转向我:“其实,白格,我喊寂寞是因为……”他不好意思地眨了一下眼睛,“……是想放学的时候你跟我一起回家。”
“什么?”之前一直被当做空气忽视的我,突然被重新提及,而且被推到了如此之重要的风口浪尖的位置,我禁不住有一阵眩晕。我朝安安摆了摆手,“等等,你说什么?”
“你放学跟我同路,我们一起走,可以说说话呀。”
“你跟我同路?”我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开学一个多月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跟踪过他?”花小卉一脸鄙视地看着安安,“真是没想到啊,你太伤我的心了。”
看着安安被花小卉质问得无地自容的样子,我假装兴冲冲的样子回答道:“好呀,放学的时候你来叫我吧。”
花小卉铁青着一张脸走开了。
那一整天我都神思恍惚。按说我跟安安之前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虽然是同一个班级,但是我们俩除了在篮球场上有短兵相接之外,从没有其他往来。他这么忽然地跟我表示友好并且热情过度让花小卉浮想联翩,肯定另有隐情。
安安生得一副小白脸的模样,不知道叫多少女生在背地里打他的主意。可他竟像是对感情的事完全不开窍的模样,活在无忧无虑的童年光景里。
难道他真的是一个换生灵。
我为这种大胆的推测而感到惊讶、恐惧。就在我的神思远游至此时,老师喊了我的名字。他喊了三遍我都没听到,是我同学硬把我拉起来的,站在那儿,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发呆。我们老师有点着急了。
“你倒是吭一声啊?”
我当时还陷入时间的褶皱里,努力缝合着关于安安的历史。难道他也是来自我们那片森林里的一个换生灵?
老师终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我坐下。
但我依然一动不动。
老师忍不住笑着说:“这孩子的魂是叫谁给勾走了?”
花小卉特乌鸦嘴地说了句:“是安安啊。”
全班已经笑成一团了。
放学的时候我故意拖拖拉拉,等我准备走的时候,安安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走出校门,安安就单刀直入地说:“你是换生灵?”
冷气蹿进了我身体,我哆嗦了一下。
“你开什么玩笑?”我耸耸肩膀,“你再说下去我就不跟你同路了。这是我不想听见的话题。”
“白格,你的眼神已经泄露了你秘密。”安安的眼神不再像个孩子,他笃定地说,“你是一个换生灵。我嗅到了某种味道。”
我好奇:“什么味道?”
“那种在野外的生活了几十年后渗到骨子里的泥土的味道。”安安得意地说,“即使你变身了,我也闻得出来。”
“那么你也是换生灵了?”
“是啊。”他回答得爽快干净,“不过你可不许跟外人说啊。我不介意说给你听,是因为我肯定你跟我是同类。”他狡黠地眨着眼睛,“并且我有问题想要向你求教。”
“求教什么?”我好奇地追问。
他居然像个孩子一样跳起来鼓掌:“你是承认你是一个换生灵了?”
我彻底无语。
“嘘——”我朝他做了个消音的手势,“难道你不知道人类很讨厌换生灵的吗?你怎么这样大意地在街上说来说去。”
安安向我请教的问题是,他的爸爸似乎对他有所觉察,他感觉自己每天生活在令人窒息的家庭环境之中,觉得时时有可能被戳穿。在过去的三四年的时间里,他尚且掌握着换生灵的一些魔法,可以窥探到爸爸妈妈的一些对话之类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这种能力在消失,为此他感到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下接下来的日子。
“你应该学会忘记你的换生灵身份。”我很严肃地说,“你要知道你来到人类社会的目的,你不是来受罪,不是来侦探,而是来生活的,脱离野蛮,感受文明,让你的生命更有意义。”
“你说的这些全是屁话!”
“你……”我气呼呼地说,“我不理你了。”
他又开始耍起小孩子脾气,一把拉住我的手:“我感觉我就要被戳穿了。”
“你能不被戳穿么?”我恶狠狠地说,“这么大意,随意对人乱说你是一个换生灵不说,你都十四岁了,还这么高,是不是从七岁开始就一直没长过身体呀。”
也许是我这句善意的提示害了他吧。
一个月之后,我在学校看到迎面朝我走来的比我还高的男生时微微一楞,他笑得阳光灿烂的,可我却知道灾难可能要降临了。
他搔着后脑勺说:“我很辛苦才变成这个样子呢。”-
六]
安安的身份我早就有所怀疑。
因为有一次妈妈开家长会回来跟我说:“今天班上有一位妈妈哭了。”
我很好奇:“谁啊?”
“做妈妈的都很不容易呢。”妈妈自言自语,“他家小孩七岁那年也失踪了一回,她当时脑袋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呢。就跟当初你离家出走一模一样。”
又不小心踏入了禁忌的话题,我开始不说话了。
白色的光线交织在空气里,我微微抽动鼻子,闻着空气里不算紧张的花香味道,企图尽快转移话题,说点别的什么。
但妈妈完全没有停止的意思:“那个孩子叫安安,性格应该跟你蛮像的吧?”
“一点都不像!”我莫名其妙地发起了脾气。然后起身走开。
身高问题可能只是使安安的爸爸对这个失踪之后又突然自动回家的儿子产生了一些疑虑。其实这个时候我跟安安就应该看出事情的端倪来,可是没有,在学校的每个晚上,我们俩都以跑千米的名义躲过众人的耳目,一起在黑暗里热火朝天地聊天。像是之前因为要隐藏秘密,许久不敢开口说话之后的反弹,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要说很多话,内容涵盖怀念换生灵的生活,以及进入人类社会后的不适应,经常使我们俩陷入沉思的是对将来的迷茫。每次那个时候,调皮的安安都给我讲他家的好笑事,比如说上次他在学校里跟人打架,回家之后很委屈,想找他爸给他出气,没想到反倒被他爸出气了。两个人因为代沟太深交流不畅,最后索性以武力解决问题,最后他被他爸抽得落花流水。他瞪着眼,没哭。然后昂首挺胸地进了他妈的卧室,他妈一边给他涂抹红花油一边安慰他没事没事,然后他就抱着他妈哭了,要他妈给他报仇雪恨。那个时候的安安还会魔法。
半夜里他立着耳朵听从爸妈房间里传来的动静。
一直也没有妈妈打败爸爸的迹象。后来倒是觉得爸爸对妈妈做了什么暴力事件,黑暗中,安安皱起了眉。
但第二天他很开心地看到,爸爸的嘴角青了一块。于是在爸爸转身去取杯子的瞬间他朝妈妈做出胜利的手势。
我问安安:“现在你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了吧?”
安安的脸飞快地红起来:“去死吧,你!”
安安被发现那个秘密看起来似乎是个偶然事件。
那个周末他爸爸带他去游泳。在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爸爸往安安的胯下瞄了一眼,当时就凝固在那儿了。他白着一张脸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缓过来。尚且不明白状况的安安见爸爸迅速打开储物柜,将内裤扔向自己,并且冷冷地说:“快穿上!”
本来兴致勃勃想跳进水里大玩一场的计划泡汤,他心里有些不情愿,但看见妈妈一张比木乃伊还严肃的脸,也就作罢了。
只是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慢吞吞地穿着衣服的安安遭到了爸爸的呵斥:“我说你能不能快点?”
“为什么要快?”他顶撞回去。
“你不嫌丢人呀?”爸爸无情地说。
虽然没有明言,但安安还是注意到了自己跟别人的区别。以至于第二天他跑来拉我上厕所之后非要我解开裤子给他看的时候,我觉得安安疯了。但是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于是我半推半旧地依了他。
我们俩维持着那样一个可笑又暧昧的造型,就跟是买来放在桌上的小女孩拉开小男孩的裤子往里看的雕塑一样。这一幕正好被班级的另外一个男生撞见,可以想见,接下去的一周话题是多么热烈。
我跟安安成了无可逃避的议论对象。
当时安安大叫一声:“这次我死定了!”
“怎么?”
“你的那么大!”他不好意思地说,“而我一直保持着七岁时的样子,我以为那玩意只是用来撒尿的,所以……”
我当时就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我嘴上说着“你好笨啊,不能光长身高而不发育啊”,眼泪却也跟着掉下来了。因为我已经感觉到灾难将至。
安安被爸爸拉去医院做检查的时候脑袋里一片空白。因为就在他观摩完我的生殖器之后立即做了变化,正是这个速度惊人的变化铸成大错,将我和他直接送上了迥然不同的另外一条道路。
医生惊骇着找来安安的父亲:“表面上看起来很正常呀。”
“怎么可能?”爸爸推了推眼镜,很迷惑的样子,“他完全没有发育,那里跟儿童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
“你是怎么做爸爸的,连自己孩子的情况都没搞清楚,不相信的话,你可以来看看。”
跟着医生走进去的爸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夸张地大叫了一声之后昏了过去。
从那天以后,安安再也没有来过学校。
所有人,甚至他的父母都认为他是一个妖怪,或者是魔鬼。而且有好事的媒体大肆报道此事,安安顿时被置于风口浪尖之上,像是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加入到这场讨论中。有人说安安是基因突变,有人则解释说他是魔鬼下凡。但很少听见有人说安安是个仙灵,这件事的原委只有我最清楚。可是在现代人们的观念里,仙灵不过是一个神话或者传说罢了。更多的医学工作者试图用传统科学医术来解答这一问题。
为此,他们把安安扣留在医院做各种各样的实验。
安安跪下来求爸爸带他回家。
他的爸爸连连摆手,走的时候也只是说:“全搞错了,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你并不是我们的孩子,你是一个妖怪。”-
七]
关于那个梦。
常常在午夜的时候醒过来,汗水淋漓地张开眼睛,朝着漆黑的窗外张望,偶尔能看见天空里的星星,大多数时候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四下里一片黑暗。我跟安安都有这样的经历,我们趴在窗子上朝外看,很高很高的楼,这是我们过去从没有过的居住经验,朝下看去时就像是看到了一个黑色的深渊,很远的地方的一两线光亮像是漂浮在海洋上的灯塔。说实话,一旦走出森林,我们都像是患上失忆症的人,连自己过去的名字也无法完整地想起。
潮湿的夜晚里,我们不敢发出声音,怕被寂静吞噬,还有,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以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梦里面出现的那列火车,拉着响笛刺破黑暗。很久没有这样荒凉的梦了。梦里面像是回到了故乡,坚硬粗犷又荒凉的北方,漫天黄色的沙以及发光的大水冲刷着我的身体。
闪着水光的眼角以及压在胸口的疼痛。我看见安安乘着那一列火车朝南方驶去,他朝我招手微笑。
我问他:“你去哪里?”
他跟以往一样,天真地笑:“我要回家。”
“你家在哪里啊?”
就跟是变脸一样,他的表情苍茫又可怜:“我也不知道哪里才是我的家。”
我还要想追问,天边却生长出一排排像是红色火焰挣扎般燃烧的云朵,不等我赶上去,那列朝向梦境深处奔驰而去的火车已经不见了踪影,耳畔倒是还有火车轮子碾压铁轨的声音。
早上起来一边吃饭我一边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说着:“妈,我想去见见安安。”
“为什么?”
“他是我的好朋友。”
“他是一个妖怪!”
“他不是。”
“他这样的人不能活在这里。”妈妈显得有些激动,“他跟我们不是一种人。”
“他不是他不是他不是!”我完全失去了常态,说话的时候大喊大叫还左右摇晃着脑袋,两只眼睛像是要喷射出火焰来,妈妈被我这副样子吓到了。
她说:“白格,你这是想让我死吗?”
我安静下来的时候流着眼泪。
那种被从人类群体中划分出来,一旦真相被戳破,将面临着亲人叛离孤苦伶仃的厄运的前途似乎已经被注定下来。
就像是看见了孤独的剑棘戳穿了你的胸膛。
很疼,却没有办法阻止。
就是那天,安安被活生生地解剖了。医学手术证明,这根本不是他爸爸的儿子,而是一个年龄足足有一百三十岁的老人的身体。
我坐在那天午后的阳光里安静地流泪。
安安,你都一百三十岁了,还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可爱呀!这是容不下我们的地方,你离去也不是坏事情呀。
我从没来有过的绝望,对我所处的人类社会,张扬着文明的他们为什么会如此野蛮而又残忍,早知道如此,我何必要费劲心思来到这里,一辈子一直做一个换生灵不也很好吗。直到有一天,我再也不想做了,就自己一头撞死在树上好了-
八]
流言最初不过以一个小旋涡的形式存在着。
并不是我没有耳闻,但是我觉得再过一段时间,人们就不会议论安安的死,以及我跟安安的关系了。
报纸上长篇累牍地写着各色文章来报道安安生前的事情,也有一些好事的记者跑到学校来采访老师跟同学。结果所有人都把矛头指向了我,他们说安安生前虽然活泼开朗,可是他最好的朋友就是白格。
最后还忍不住居心叵测自作聪明地加上了一句:“他们看起来什么地方都很像,包括身上散发的味道,我怀疑……他们是一伙的。”
“什么意思?”
“白格也是换生灵啊。”
我坐在一边面无表情地听着。这话要是放在以前说,我肯定会脸红。但现在如果我想生存下去,就必须学会掩饰,学会临危不惧。
“他们身上什么味道?”有男孩子问,“是不是野猪粪的味道?”
上帝保佑,我们换生灵绝不比他们人类小孩在卫生方面做得差,我跟安安都是很干净的孩子。但我什么也不想辩解,只是等着那按部就班而来的有所目的的采访。
“是树木的清香味。”女孩子解释着。
“白格也是一个换生灵!”
女孩子抗拒着:“不是!”
“不是个屁!”男生爆粗口,“你看他性格怪怪的样子。可疑的地方多的是!”
如果仅仅是在我背后说说也就算了,可是——
那个男生在操场上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就是一个换生灵。”
他的笃定压倒了我的反抗,我红着脸说不出话,恐惧彻底吞噬了我。我觉得自己的衣服被扒光了,之前的那些掩饰纷纷破碎。我知道,这一天肯定会到来,只是我没想到会有这么早,我又这么脆弱。可能是因为安安不在了,我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绝望。我憋着一张红彤彤的脸看见男生一脸的幸灾乐祸,以及小女生的惊讶和不甘。
谣言慢慢扩散开来,最终被大家默认为现实。
“他不反对就是默认。”
“我们中间居然隐藏着这样的人?”
“他不是人,好不好?”抠了抠鼻孔,“他就是一个魔鬼!”
“会杀人吗?”
“啊,拜托你们不要说下去了。好吓人呀。”
以前偷偷写给我情书的女孩子两手托腮,做出卡通片里可爱女生的样子表示她的恐惧。我站在远远的地方兀自伤感起来。
生活中遇到越来越多的麻烦。
我在学校里被彻底地孤立起来,若干细节以及事实在证明着我渐渐成为独一无二的异类。比如说,再也没有人会与我相处,在学校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我独自度过,以至于那些小儿科的把戏死灰复燃到我不能相信,开始有人故意在我课间上厕所的时候把我的书桌弄翻,书包被扔出去好远,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景我大喊大叫,发出的声音吓坏了我们班的女生。但是他们都用冷静麻木的表情看着我,没有一点声音,哪怕是反对的声音跳出来也好,我像是走进了一个与自己完全格格不入而且处处针锋相对的世界。人类对仙灵有多厌恶有多恐惧可想而知。学校里压抑的生活一度使我发疯,我越来越忧郁越来越沉默寡言,我在吃饭的间隙里也会抬起头朝窗外看,常常会出现幻觉,我觉得能在外面的天空里看见安安的脸,悲伤的,闪光的。妈妈说:“白格,你要知道死亡这东西没有人能改变,我知道你跟安安是好朋友,可是,他毕竟死了,而且他是一个换生灵,他不应该出现在人类社会里,他死了,也不是一件什么悲伤的事。”
“你胡说些什么?”我愤怒地反击,“为什么换生灵就不能生活在人类社会里?”
“他们都是些魔鬼!”
“那你看我是不是魔鬼?”我眼泪含在眼睛里,下一句“我也是个换生灵,你相信吗”就要冲口而出了,安安的脸瞬间消失在空中,我半张着嘴终于没有勇气发出一点声音。
学校组织一次城际旅游。
因为活动的环节里有很特别的在野外露宿的安排,同学们都兴奋异常。其实跟他们不怀好意的兴奋比起来,我更在意的是借此机会可以到森林的边缘去感受一下作为换生灵的生活,虽然,回忆起来仍是模糊的一片,但没有任何时候,能比我现在更渴望回归到那样的生活里去。至少我还有那些伴我左右的兄弟姐妹,不至于跟眼下一样,成为群体之中不能被接近的异类。计划早上九点钟准时从学校出发,一共有三辆大巴车。结果我赶到的时候发现只有一辆停在学校门口,我一脸疑虑地走过去,首先顶入眼帘的是一头黑线的班主任。
“你怎么才来?”
“怎么了?”我完全不清楚状况。
“你这种没有组织纪律的学生,难怪同学们会说三道四啊。”口气虽然是平缓,但是那种克制不爆发出来的怒气,我感觉得到,只要一个小小的火花,他就会大发雷霆,“你这样下去,比他们说的换生灵还要讨厌。”
“不许你污蔑换生灵!”我第一次这么勇敢,“我又没有犯错。”说这句话之前我有看表,刚好8:30分。我提前到半个小时。但是班主任立即摧毁了我的信心。
“其他两辆大巴已经走了,剩下的这一辆就等你一个人了。你还真是大人物啊……”
“不是九点吗?”我纳闷地问。
“难道你不知道提前到八点出发吗?”班主任显然也对这一情况有欠考虑,“难道班长没有通知你?”
没等我作答,从班主任身后插进来一个橘黄色的身影,班长穿得跟柑橘一样,他冷着一张脸说:“白格,昨天不是通知你了么。怎么还是迟到了?”
我刚想辩驳,抬起目光,迎上了大巴车上那一双双幸灾乐祸的眼神,我终于知道,我掉进了一个集体的阴谋之中。
就是这样的环境,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如果意外到此为止的话,那么这仅仅是我平淡生活的小插曲而已,可是——-
九]
经历了六个小时的漫长跋涉之后,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下了车以后,花小卉一直跟我身边。当时上了大巴车之后,所有空下来的座位上都放满了东西。我从车厢前面走到末端,都没有人给我让出一个位子,最后是花小卉朝我招了招手,朝我微笑着说:“呐,你过来坐我这里吧。”
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坐下去的时候,花小卉开始跟我小声地聊天,但话题也仅仅限于安安的死。后来我们慢慢在大巴车的颠簸中睡了过去。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的光景了。
从安安出了意外之后,这样舒缓哀伤而又安静的时光从来没有过,我觉得花小卉那么美,美得我都想抱住她的脸蛋亲一口了。
我觉得哪怕全世界都背弃我,但只要花小卉跟我在一起想念安安,不因为他是换生灵而抛弃他的话,那么就足够了。
我就有足够的勇气拿我的身体来对抗这个世界。
晚上在森林边举行篝火晚会。
花小卉跟我坐在人群的角落里,紧紧地挨着,女孩子身上的味道淡淡地弥漫在空气中,我眯着眼睛说:“真好闻。”
“什么?”
“哦……没……没什么……”我结结巴巴地说。
花小卉突然转了话锋:“我好喜欢你啊。”
“啊?”我别过微微泛红的脸,轻轻地咳了起来,“这个……”
黑暗里,花小卉抓住了我两只冰凉的手。
“所以,就算你是他们说的换生灵,我也会跟你在一起的。”花小卉的眼角像是湿了,“我不怕危险的。况且,你也不……”
我把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嘘——”
“什么?”两只眼珠转来转去,“换生灵吗?”
“换生灵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可怕。”我在给花小卉介绍这些的时候居然唇边挂着微笑,我觉得像是谁偷偷地在我的胸膛里放了一块糖,甜蜜的味道从胸腔的深处慢慢挥发出来,“其实换生灵从来没有传说中的那样可怕……”
大约十几分种之后,我看见花小卉的脸上闪着莹莹泪光。她抓住我的胳膊:“白格,我真的不希望你是。”
“可……”可能说话太多了,我觉得口干舌燥,“……对不起,我是。”
花小卉一把拉起我朝着森林深处走去。其实我并不清楚她想干什么,可能是因为我暴露了身份,她为我感到担心吧。索性,我就被她推着朝前迷迷糊糊地走着,反正事已经这样了,说了出来,反而感到无限轻松,我觉得覆盖在胸口上的那巨石一样的压力在瞬间消失了,甚至还有时间回转身来问安慰花小卉不要哭。
就在我回身的瞬间,我看见花小卉的脸突然变得陌生而诡异。她突然冷笑了一声,双手用力向前一推,我抬起的一只脚朝着黑漆漆的地方重重地踩了下去,悬了空,整个身体失去重心,倾斜着朝无光的谷底滑去。
等我意识到什么的时候,我已经成为坐井观天的青蛙。抬起头能看见天上的星星,以及黝黑高大的黑色人影。
我分辨得出班长的声音:“花小卉,还真有你的啊。”
“这个笨蛋对我毫无防备。”女孩的声音尖尖的、细细的,“他到底还是跟我说实话了,他说他是一个换生灵。”
其他几个人纷纷惊讶地小声嘀咕,除了班长朝着下面喊了声:“白格,你在这下面乖乖地待着吧。森林才是你的家,我们把你送回来,你该觉得高兴吧。”
花小卉在邀功:“还是我找的这个坑深吧?要不要表扬我一下?”
“那是陷阱。”黑暗中我感觉班长白了花小卉一眼,意思是这女人竟然如此之蠢,但很快我就听到了吧嗒一声,男孩子在女孩子脸上响亮地吻着。
我一张嘴就带出了哭腔:“请帮我出去!”长期的人类生活已经使我丧失了做为换生灵的野性和本领,况且,我掉进的这个明明是猎人挖好的捕猎的陷阱。我很快就想起了,刚抵达时花小卉有很长一段时间并不在我的身边。原来那时候她在找陷害我的这个“坑”-
十]
十月的天气很凉。
在班长他们离开之后,我努力几次,朝地面爬去,均告失败。后来开始下雨,我听见远处人们躲雨的声音,成群结队地招呼着,“快走啊”“请问你带雨伞了吗”“我们今天晚上住一间房间怎么样啊”,以及老师的“大家快排好队,我们回宾馆”之类的话。他们并没有清点人数,所以也没有发现我的失踪。
最后我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胃如雷鸣,浑身冰凉。我预感我就要死掉了。整个世界最终陷入了无声的漆黑之中,寂静的宇宙里仿佛只有雨水下落的背景音。以至于一束光突然打在我的脸上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都说了人死之后会有一束光引导他进入另外一个世界,于是,我咧了咧嘴,想哭。
但一个声音从上面落下来砸在我的头上:“喂——”
逆光,我看不清楚对方的面孔,“呃?”
“你待在这里干什么?”持在手里的电筒在我的周围晃了几下,最后还是凝固在我的脸上,“你一个人?”
“我……我是不小心掉下来的。”天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谎话。
“嗯。”他表示信服,“那我救你上来吧。”
一条绳子从上面抛下来,与此同时,他漫不经心地问我,“你是白格吧。”爬到一半的我其实已经没有力气继续前进,但绳子那端的人显然力气惊人,我几乎是被他提着往上移动。等我终于逃离那个黑暗的“坑”抵达地面的时候,黑暗中我看清了他的身高、轮廓。压倒性的恐惧袭击了我,没错……我在他身上嗅到了某种味道。
“你是……”
他把手电筒从地上拿在手里的时候,我终于看清楚他的面容,那一瞬间,我的双腿失去了支撑的力量。要不是他架了我一把,我就瘫倒在地了。
“我是……”他朝我努力地笑了笑,“我现在的名字叫木木。你还记得吗?”
木木——
那是我作为换生灵时的名字。我糊满了泥巴的脸慢慢变红,眼前这个还是七岁模样的孩子,他是真正的白格。在七年之前,我伙同我的伙伴们绑架了他,对他来说,我完全是强盗,我强行占有了原本属于他的一切,他的妈妈,他的床,书籍,明亮的阳光以及温暖的被子。这些都不是属于我的。
“你还记得你原来的名字叫白格吧。”
“嗯。”他点了点头,“记得。”
“所以,你一定是记恨我的吧。”我不好意思地说。
“我们先去找些食物吧。”他闷着头在前面走路,并没有去接我的话题,“我也已经很饿了。”我们在天快亮之前来到了镇子上,他狡黠地跟我眨眼睛,然后嘱咐我在便利店门前给他放风,他从开启的门缝里钻了进去。呐,是换生灵的缩骨法。过了一会,他带着香肠面包之类的东西跑了出来。我们俩躲在森林里吃东西的时候,木木终于开口说话了。
“你看,我现在身上已经拥有换生灵的本领了。”木木骄傲又有些倔强地说,“可以偷东西吃,对森林里的野兽拥有抵御能力,只是……”
“偶尔你也会想家。对吗?”我停止了咀嚼,在慢慢发亮的天光里有些难过,“你为什么独自一人?”
“我不肯做换生灵,老是想跑回去做回人类。”木木咬了一口面包,“你知道我费了很大周折才记得自己过去的名字,以及家在哪里。在我被绑架的第二年才有机会逃避伙伴,回到家里,却在路上遇见了你,当时你正被他们欺负,后来还是安安解救了你。”
“我一直很糟糕。”我红着脸。
“其实我也一样,我以前也很怯懦,每天想着的事永远是别人不要来找我的麻烦。我老是想着要是爸爸还活着就好了。”木木漫不经心地说着,“可是现在我变得越来越勇敢,我可以没有同伴的协助,一个人独自走夜路,出来找东西吃。我厉害吧。”说完,他朝我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所以,白格,我现在可以这样叫你,就意味着我原谅了你曾经盗窃了我的身份。我不再是白格了。就像你不再是木木一样。你要学会认同你现在的身份。所以,当那些人欺负你的时候,你要勇敢地反抗,就算你承认自己曾经是换生灵也没什么,你要勇敢一点。”
他只有我身高的三分之二,我却觉得眼前的木木高大无比。
“嗯。”我重重地点头,“你要不要跟我回家去看看呢?”
木木想了半天:“还是不去了。尽管我当初那么想回去,可是我说了我已经不是白格了,我现在是木木。我要跟我的伙伴们在一起,你也一样,你要对妈妈好,知道吗?”
沿着蜿蜒的小路,我们朝镇子的另外一侧走去,但停在小镇宾馆门前的三辆大巴车已经不见了。我的嘴巴瘪成一条线:“他们把我忘记了。”
“我送你走一段回家的路。好吧?”
我说:“谢谢你,木木,你让我想起了安安。”
我们花了一礼拜的时间走回去,大多数时候我们在游山玩水。而在过去的一个礼拜里,妈妈跟学校的老师们都愁眉不展。派出的警察跟消防队员搜索了大半个林区也不见我的踪影,根据花小卉等后来提供的线索,那个“坑”里根本不存在我的身影。有人开始编瞎说,说我重新回到了换生灵的队伍中去,妈妈因此受到了巨大的责难。
我就是在妈妈被围拢在众人的指责中的时候回到家里的。
前所未有的强大勇气注进我的血液。
那些难听而恶毒的话像是密密麻麻的箭穿透我的胸膛。
“生养这样的儿子,你还真是丢脸啊。”亲人说。
“指不定你丈夫就是被他给搞死的。你可要小心啊。”朋友说。
“其实你也不必绝望,不论他是死了还是回到了森林里去做换生灵,从此,他都与你无关了。他本来不是人,他就是一个魔鬼。所以,你应该不会为一个魔鬼而哭泣吧。”妈妈单位的领导。
……
那些最熟悉的人以最残忍的方式伤害着她,而我才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不肯松手,她一松手在这个世界上就无所依靠了。我笃定地想。我要变成真正的白格,我要让自己这跟稻草变成参天大树,为她遮风蔽雨。
家门口还停着一警车跟救护车,我从容不迫地穿过人群走了进去。
所有人看见我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只有妈妈喜悦地朝我扑过来。很多人拉扯着她不想让她靠近我,说我是个魔鬼,危险。从我身后冲上警察跟医生,他们将我按在地上,我努力挣扎着,爆着粗口,朝妈妈大声喊:“妈——妈——我是白格,我是你的儿子白格!”后来我突然觉得强大的力量被灌注在我的身体里,我一脚就掀翻了扑在我身上的男人,灵活地一跃而起,我成为无可匹敌的大力水手一样的人物,我跑向了妈妈,把她从那群讨厌的人手里抢出来,我抱住她站在角落里。
“白格,是你吗?”
“是我。”我抬眼朝窗外望去,没人注意的院落的草坪上,站着七岁的木木,他朝我伸出大拇指做出“好样的”手势,“我是白格,再没有谁可以取代的白格……”像是喃喃自语,也像是说给窗外的木木听,“我会越来越勇敢,我会保护好妈妈。”
一道白光掠过。
窗外的木木迅速消失在视线里-
十一]
“如果要让我活让我有希望的活
我从不怕爱错就怕没爱过
如果能有一天再一次重返光荣
记得找我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