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藏·范文希
3个月前 作者: 水格
“你告诉我,要不我非把你变成一坨难看的屎!”
“嘿嘿。”
“你告不告诉我?”她把书包抓起来要打我。
“没有啦!”
如同迷藏,是一场游戏。终究要破。天都恹恹的,游戏总有结束的那一刻。到了学期尾巴上,学习好的学生开始沉默不语。而只有我们还是没心没肺的唧唧喳喳。把那诸多的废话挂在嘴边,讲个不休。我制造这些浮华的快乐是因为反正都是死,不如来个快乐的死法,否则考试一毕,我老爸就又开始对我的长篇大论了。我受够了这些,可也无济于事,只能在痛苦来临之前体味一下刺激的味道。
“该回家了。”
“好哇好哇!”
“那,可是你还要告诉我,为什么肖子重的东西会出现在你的书包里?”
“他随手放进来的了。”
“那,也就是说,你这几天和肖子重在一起。对不对?”
“关你屁事啊!”我的激将法没有奏效,她反而更加安静。——女人真是一种叵测的动物,要时常加以小心。看来肖子重计划得谨慎一点还是有道理的。
“可是我已经三天没有见到他了。”
“对啊,因为他根本就没来上学!”
“他去哪了?”
“我不能告诉你。”我摆出的姿态任谁也不能冲破。
“那你就别想回家了。”
小米站在我的面前,扬着骄傲的下巴,眼睛一动不动地看我,看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我说:“我是不是很帅啊!”
“屁!”
“我一定是很帅!”
“你要是想让我吐的话,请直接说。”
“那,我要是不帅的话,你一直盯着我看什么啊!”
小米说:“谁稀罕!”
我惊恐地越过小米的肩膀看着远方。
她摇晃着我的胳膊:“喂,你在看什么?是不是看肖子重啊!”
我说:“不是啊,是我爸啊!”
小米给吓了一跳。“你爸不会是来监视你的吧,那样我又脱不了干系,又成了勾引你的小贱人了!”
“那你还不快走开!”
小米和我刻意隔开了一段距离之后,又来询问我:“哪呢,你爸?”
我的长脚长手任小米飞起来也追不上,所以我一边跑一边把事实的真相戳穿来给她听,目的是把她气翻。
“你真是个大饭卡!我骗你呢!”
飞快地挤上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开了出去。我在拥挤的人群里一言不发。把脸贴在微微寒冷的玻璃窗上,内心一片逃逸后的快感。
跳下公交车的时候,肖子重已经在站牌下迫不及待了。
“你怎么来这么晚啊,还以为你不过来了呢!”
“我怎么能不来呢!”我轻轻呵了一口,空气中就冒出了大团的蒸汽,看来真的已经很冷了。而站在我面前的肖子重还穿着单薄的衣服,看上去他面色苍白得吓人。
“我没钱了,先请我去吃饭吧。”
“好的。”
“那今天怎么办呢?”
“按原计划行事。”肖子重皱了皱眉头,“按说,这个月也就这几天。他该出现了!”
我们进了一家面馆。
要了两碗牛肉面。我讨厌牛肉。把牛肉全都挑拣出去,扔在了肖子重的碗里,美其名曰为朋友两肋插刀,他亦不嫌弃,狼吞虎咽着。
然后我心里就有点难过。
像是尖锐的玻璃从心上重重割过。说不出来的辛酸和难过。
“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长大呢?”我很抒情地问。
“我现在就长大了!”肖子重笑笑,“所以我决定去做一件特牛掰的事。”
即便是许多的事都过去了。把过去的所有从黑色的湖底打捞出来晾晒在日光之下,所有的阴谋和诡计都被一一戳穿,我依旧念想着肖子重的那句“我就是啊!”——是的,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好到兄弟相称,所以我从不去怀疑他,我在高三的时候,在卷纸上沙沙地写字的时候,也会不期然地想到肖子重,然后胸口一阵憋闷的疼痛。——只是感知到疼痛的时候,我已不再是个任性顽皮的小孩子了。
我的长大发生在一瞬间。
原本以为长大是一个漫长到让人觉得困倦的过程。
其实不是,像是一束光,打在你身上的时候,你就长大了。
可是,是不是所有的长大都意味着懂得了疼痛,哀伤,与逆来顺受,言不由衷。
我常常会想起那一年。
我们的十六七岁的光景里,我和肖子重。两个男生。在深夜两点的街道上晃悠来晃悠去。那年夏天,我们多么欢乐,因为逃离了父母的束缚,乐不可支,却又觉得无处挥霍我们的热情。各自懒散地站在喷水广场的中央,在喷射到高空又以飘逸的姿态落下的水花里恣意地奔跑,一直到将浑身全部淋湿。
夜渐渐深了。
汗流浃背地从电玩厅里跑出来,赤着上身去网吧再接再厉CS,等到困倦了,想起回家睡觉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的事了。我们两个就那么在街道上晃悠来晃悠去,影子被路灯拉得长长的,我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要跑到前面踩住他的影子。他不肯,我们就争来争去的。一直争到马路上偶然驶过了一辆车,肖子重说,嘘!我问怎么了。他说,瞧,大马路都在睡觉了,我们别再吵闹了,我们回家睡觉吧。——一直以来觉得他是一个很现实很冷酷无情的人,可是那一瞬间,忽然觉得内心最柔软的那一块被点燃了,温暖四处蔓延。原来,他也是一个那么简单那么可爱的孩子。
像是我一样。喜欢一切不切实际的东西。
我咧开嘴巴,笑了。
大马路的两侧,有卖水果的大卡车。可是那些好吃的水果都被蓬布严实地覆盖着。
我想吃水果。
他也想吃水果。
我们一起去叫睡在车上的人。
我俩说,我们要买水果。
那人睡眼惺忪地说,不卖!
我说怎么办。
他说只有一个办法。然后他使了一个非常的眼色。
我就知道了。
我们绕到了车的另一侧。
潜伏在那里,由我放风,由他动手,偷了整整十个大苹果,兜在T恤里,一路疯跑回来。最夸张地是,临走的时候,他还很夸张地吹了一声口哨,吓得我胆战心惊。
他在很认真地吃着苹果。
呵呵,自己的劳动果实,总是要很认真地对待啊!他边吃边对我吃了一半就扔的做法表示不满,并唠叨着教育我要“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转身去拿第三个苹果的时,我就看见了,他背上凛冽着三条红色的伤痕。似乎在蠕动着,像是某种让人厌恶而丑陋的虫。
“那是什么?”
“什么?”
“你背上的东西,是伤吗?”
我伸手去摸,他忽然凌厉起来,一把打开我的手。
“你少动它!”他说。
“你那么凶做什么?”
“对不起。”
“没。”我不和他计较,很关心地问了一句,“只是,我想知道是谁打你了。”
半天之后,他才悠悠地说:“我妈。”
——我终于知道:肖子重现在的妈妈是她的继母,而他的亲生妈妈若干年前就在一场意外的车祸中离世了。他原来竟是一个孤儿,我一直未曾发觉。而继母从进门的第一年起,就凶神恶煞地打过他。这一切,一直都是发生在父亲不在家的日子。所以发生在这特殊母子之间的战争旷日持久,并且是一场掩藏在父亲身后的暗战,一直持续了这么多年。
谁都不向他告状!这似乎是两人默许的诺言。一场连着一场的战役,即便是伤痕累累,都隐忍坚持。
我一定会强大!
可是等到肖子重能打过她的时候,她却忽然收手了,只是冷言冷语的嘲讽,从不像少年时那样恶毒的对待自己,仿佛过往的那所有残忍与暴力只是他自己的一场梦魇。
即便是这样,肖子重依旧执拗地坚持:我会找到报复她的最好途径。不依靠我现在蓬勃茁壮的身体,我一样可以击败她!
那时,我看着他,双手捂着脸,无法阻止液体从眼睛里流淌出来。
他笑了,像个哥哥似地揉着我的头发:“我没哭,你哭什么呀!”——其实,我一直如此依赖,在我之前还有一个疼我爱我的哥哥,在很小的时候,被一场疾病夺去了生命。我总是觉得自己的生活里缺少了什么,这样想了几年,我发现是哥哥的影子。我一直是活在哥哥的影子里的孩子。现在,为我遮蔽风雨的那个身躯没有了。我只能独自一人上路。
那一晚,我在肖子重的身边,夜风吹起来,鼓动着我们的衣衫,我的脆弱和伤感流淌得四处都是。
我说:“我真希望你是我的哥哥。”
他说:“我就是啊!”
多么简单的话,我就是啊,让我捂着脸哭个没完。
“是时候了,不能再等了,因为我没有几天时间了。”
其实不是这一年,早两年,肖子重就发现继母和另外一个男人隐秘而暧昧的关系,只是父亲一直不晓得,被埋在蛊里。
他找到我,要我帮忙。
我说:“要怎么样,你说吧。”
吃完面。他又把那些事交代了一遍,我的耳朵都起茧子了。
“好啦好啦!我都记住了。”
他跨上车,带着我向他们家的方向骑去。
离他家还有一段距离,我就被他给弄下来,然后他一个人抓着书包,匆忙地骑车回家了。而我,瘦骨伶仃的我,要在他家的楼下监视着她继母是否会出现。这活真他妈不是人干的。不一会儿,天就开始下雪了。我就傻呼呼地站在一动不动,后来忽然想起,这样容易被人发现,还要善于多走动,我就走起来了。我走路的时候总是低着头,没有目的地数着数字,一直到数到七千多的时候,我见到了那个女人。她提着小坤包进入了我的视野。
想象中,应该是一个男人挎着她的胳膊出现的。但实际上不是,是她独自一个人。那么肖子重的判断会不会是错误的。我心生狐疑。
我给肖子重发了一条短信:“目标出现。”
他回了一条:“藏好,别打草惊蛇。”
我也回了一条:“我好怕蛇的!”
他也回了一条,只有一个字:“滚!”
哼,若我真的滚了,你还不被气死!
我藏在墙后。肖子重之前交代过的,这女人狡猾得很,从不肯把男人带到家里来,而是在外面有一个据点,一直以来,肖子重都没有发现那个据点到底在哪里,因为女人每次都是先回家,看到肖子重在家才折身出去,并且走到中途总是假惺惺地给家里挂一个电话告诉肖子重说,今天爸爸加班回不来,自己在家要注意,她要到外面见朋友或者搓麻这样老套的借口。时间长了,肖子重就摸到了规律,他开始怀疑继母是不是在外面做什么鬼事,于是有好几次偷偷地跟了出来,可是,当她挂回家的电话无人接听时,她明显警觉起来,不时地四处扫视,有一次差点就被发现了。于是肖子重只能仓皇逃窜,没有一次成功。
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代替肖子重的位置,偷偷跟踪着她的继母,找到那个据点,誓要捉奸在床。
十多分钟后,她果然出来了。
顺利得让人惊讶,一直到了……
我给肖子重挂电话:“进了××酒店。”
他说:“现在就给我爸挂电话,就说我在那打架被打伤了。叫他火速赶来!”
我说:“好嘞。”
电话挂完之后,又过了约莫15分钟左右的光景,肖子重顶着一身的雪花出现在我的面前。推开了酒店的金碧辉煌的旋转门,我们俩就那么隔着远远的一段距离站在酒店清冷的大堂中,角落里一个穿黑色礼服的男生在安静地弹着一首钢琴曲。他走到我的近前,只轻轻地问了句:“他还没到吗?”
“电话打过了,他说知道了,马上就会过来。”
“那就好!”他没有把身上的雪花抖落,看上去很疲倦的样子,“那就等等吧。”
我们肩挨着肩坐在一起,把自己藏在流淌的音乐声中。音乐是舒缓的,但我还是觉察到身边这个男孩无可抑制的不安。他沉默,微微倾斜着,沿着一个奇特的角度看过去,肖子重的脸在灯光下史无前例的惨白,嘴角被某种力量所牵引,微微跃动。
这一刻,我觉得我们是如此的靠近。
我说:“是不是都会好起来的!”
他看了我一眼:“是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显然已经不耐烦了,甚至反复问了我几次:“你确定真的通知我爸爸了吗?”我笃定地说,甚至还给他看了一下手机的通话记录,但让人遗憾的是,一个小时过去了,人还没有出现在我们眼前。
那个人不可能出现了。
在到来的路上,匆忙而焦灼,他骑着自行车直直地撞上了迎面而来的轿车。而在大雪最为壮丽的那一刻,他仰面朝天地躺在了冰冷的地上,使他觉得舒服的是,身体里那一直压抑着的愤怒血液终于得到了释放。
当肖子重赶到医院的时候,他正处于昏迷之中,不知道是死是活。
他伏着床头,跪在地上,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