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鹿门客
    在桑县待了几天,我就走了。期间唯一的收获,恐怕就是在当地的县长家,遇到了一个老朋友。


    七月一日,国民政府在广州成立。


    十月,举行第二次东征并南征,消灭了陈邓军队。


    次年一月,统一了广东革命根据地。


    第二次东征的大捷,蒋中正名震中华。返归广州途中,沿途男女老幼观者如堵,道为之塞;至汕头盛况达到空前:社会各团体整齐列队欢迎,民众簇拥,万头攒动;一路军乐悠扬,鞭爆哔剥,工会前导,次枪队,次步兵,次汽车,卫队为殿,连孙文当年也没有如此之风光。①


    我在沿途,冷眼看人们欢呼。


    不日,汪精卫、宋子文等人联名贺道:“我兄建此伟功,承总理未竟之志,成广东统一之局,树国民革命之声威,凡属同志,莫不钦感。东征功成,省中大计诸待商榷,凯旋有日,尚祈示知,是所祷企”。


    国府要员站成一列,卑躬屈膝,向蒋中正致行礼。我小姑姑也在其中。


    不日,我去游玩的时候,就看到广州第一公园大门口,贴出了一副对联。


    上联“精卫填海”,下联“介/石补天”。声名壮如此。


    民国十五年七月,国共握手言和,国民革命军正式从广东起兵,一路直捣南京、上海。势如破竹,举国高唱国民革命歌。


    报纸频频传捷报。青年们的欢歌,简直似海洋,日日街头不分党派的和悦交谈。


    但是总有人不高兴。


    国民/党除了一部分基层党员之外,基本盘是仕绅、大商人。还有买办。他们搞北伐,是为了能一统中国,自家“安安稳稳地种田”、“和和气气做生意”。可是这场大革命,不仅仅是只有他们受益了。


    大仕绅、大商人毕竟只是少数。


    大革命的真正中坚力量是底层工农。就我认识的不少同学,出身仕绅家庭。他们自己,是绝不上战场的,说“太不人道主义”。反而要求自己家里的长工佃户去。


    佃户若有功劳,就是他们家对革命有功。


    当然,对这些佃户长工的报偿,就是少收一点地租。少逼死他们家几个人。


    一次,我一个同学家里出了大事,几个参军的贫农半夜潜回来,组织起来,用枪打死了他老爹。因为他家之前在几个贫农被迫参军之后,糟蹋了一个贫农家里当丫头的女儿。


    这样的事从东征以来就并不少,陆陆续续登载在了报纸上偏僻的角落。


    革命不仅在逐渐一统中国,而作为主要战斗力量的“泥腿子们”正在被武装,受到了战斗的历练。


    何况国民革命军,可不是只有代表仕绅、大商人的国民/党参加,还有一个替工农谋将来的共/产/党。


    工人的武装也越来越厉害。原来支持大革命的一些新派民族实业家,因为过度压低工资,被拿起武装的工人威胁了几次之后,也动摇起来。


    而北伐的直接目的除了北洋军阀,还有外国鬼子。外国佬也不满了。


    民国十六年,四月十二号。


    衣衫褴褛的一支军队正在休息,他们刚刚为中国人民能够摆脱乱世,而死去了一半的战友。有的人缺胳膊,有的人身上绑着血绷带。他们正等着援军送来物资。


    但是送来的不是物资,是屠刀。


    这时,我正在广东。坐在街边看青年们又一次庆祝胜利的□□。


    忽然,冲出来一队人马,见人就抓捕。被抓走的大多是青年学生。


    我正不明所以,情况却更严重了。有人直接举起砍刀,拿枪在街上扫射。


    血腥味充斥了我的鼻腔,我旁边有正拿着花圈的女学生倒下。素白的花朵散了一地,被横流的鲜血染红了。被崩塌的人群踩瘪了。


    庆祝战胜的花圈,作了她死去的丧礼。


    我幸而身手敏捷,也没有跟着青年们一起游街,得已躲过一劫。随即有消息传来,前几天下午,蒋中正手下的直系军队占领了上海总工会和工人纠察队总指挥处。开始实施清党。


    接着,革/命组织和进步团体被查封或解散。无数共/产/党/员以及革命群众被捕。当场格杀者众多。在事变后三天中,上海/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被杀者三百多人,被捕者五百多人,失踪者五千多人,我曾经很佩服的才华横溢的汪寿华、陈延年、赵世炎等人都死了。


    此后三天,我不敢出门。


    一出门,街头巷尾,到处是被吊死的少年男女,被烧死的青年学生,因为多说了一句同情的话,被当场打死在街头的路人。


    一次出门去买米。转角就发现经常攀谈的米店老板的尸骸被吊在牌匾上。突出的眼睛不瞑目地瞪着我。


    我做足了三天的噩梦。


    有人还指望汪精卫。四月的时候,汪精卫的确表示不与蒋中正同流合污。


    他在武汉自封“左”派领袖,取得了武汉国/民/党/中央和政/府的大权。号召“革命的往武汉来,不革命的滚出去”。


    我得到电报,只有冷笑。我因小姑姑、唐阿姨的缘故,接触过这位。他是个什么东西,我很清楚。


    六月,汪精卫到徐州与蒋中正达成“清党反/共”协议。


    七月,武汉也开始实行“分共”清党。汪精卫通过之前的伪装,将大批革命群众骗到武汉之后,举起屠刀的凶残,甚至还要超过蒋中正。


    至此,北伐,也就这样中止了。中国仍旧陷于事实上的分裂。


    我暂且没事。但是既然北伐这样结束了。小郭却为什么还不回来?我前段时间刚接到信。小郭安然无事,还得了军功呢。


    我躁动不安,他是我少有的几个朋友之一。那天他随革命军北上,夏风热烈,蝉声阵阵,我因事没有去送他,颇为遗憾。


    几个月后,小郭回来了。他的骨灰回来了。他被击毙在街头。是同行的人收敛的尸骨。


    我一辈子都遗憾那天没有去送他了。


    即使是冷漠的我,终于也再难忍耐愤怒了。


    小郭是最诚挚的革命青年,是国/民党的忠诚党员。他总不是共/产/党/员了罢,为什么要死!


    那么多的学生、青年,还有如米店老板这样的人,总不是共/产/党/员了罢,他们又为什么要死!


    我流着泪,满怀愤怒地给小姑姑寄出一封信。


    几日后,小姑姑剪贴下一段国/民/党内部刊物上的文字,放在信里回给我:


    那是《民国日报》总编辑,国/民/党第一届中央执行委员,国/民/党上海执行部常务委员兼青年妇女部长叶楚伧,在前年写的《说几句私房话》里的一段话:


    “我们为何与赤色主义决不两立?


    根子上讲,乃其宣扬之阶级对立,也就是被压迫阶级推翻压迫阶级。


    你,我,包括海滨兄(邹鲁),以及在座的诸位,我们这些人,按照赤色学说,都属于压迫阶级。为什么?因为我们是田家,是乡绅,是士人!


    诸位,我们反满革命、反对军阀,为了什么?不讲大理论,(就是)为了我们自家的田地能安安稳稳地种,自家的产业能和和气气地生财吗?田种得安稳,工厂开得和气,这世道也便好了,这国也就渐兴了,又何苦去为下田人捧角儿,最终了却革了咱们自己的命?


    诸位,我们不是自利自赎,我们是当不起这个压迫阶级,受不起人家要推翻我们。我们革命,不是为了有朝一日,人家革我们的命!”


    小姑姑说:杏儿,反对的不是这个党还是党,他们(仕绅)反对的是所有敢于替泥腿子说话的人。


    我默然良久。想起了在桑县遇到的黄小丫。


    人年少的时候,记忆最好。我记得老黄,也记得他那个才四、五岁的小女儿。有时老黄来送租子的时候,会带着这个耷头耷脑的小女孩子一起来,说是要她也沾沾“女先生的灵气”,好出落得不要那么呆。


    老黄“有伤风化”,靠近不得,这个小女孩却可以打量打量了。她不但呆头呆脑的,皮肤是紫红色,脸上右下方还长了这么一颗大黑痣。摔倒了,也不哭,爬起来继续呆呆站着。


    有时候,女学生们逗她玩,故意叫她跌跤,然后偶尔会塞给这个小女孩几颗糖。


    这女孩子再小几岁,大概生得都是一团稚气,看不出眉眼来。再大几岁,人有相似,我也不敢轻易认。


    可是这十三、四岁模样的,刚好既留着当初的稚气,又长出了爹妈给的眉眼详细来。那个县长家的小丫鬟,我看她生得,很是像老黄。又依稀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就叫了几声。


    县长家门口的家丁还没有回来,小姑娘看人都散光了,才走上前来,看了我一会,看看我的眼镜,又看看我的大衣,很踌躇。最后,她还是抵不过什么似地,半弯着腰,老鼠一样蹿过来,涨红着脸,低声用官话问:“您,您认得我?”


    我问她的爸爸是不是叫做黄癞子。


    小姑娘喃喃念道:“黄......癞子。我、我......”她忽然落泪,念道:“......爸爸。”


    她很快就抬手擦擦眼泪,用熟练的家乡话开口:“我、我被卖之前,家里的确是姓黄。可是我不记得自己是叫做黄小丫,还是黄什么丫。”


    最终,她摇摇头,很憾然:“我小时候,阿爸就病死了。我长到七岁的时候,我姆妈也快饿死了。我瞎眼的阿嬢,牵着我到县里,把我卖给了县长。”


    “我到县长家的时候,连爹妈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只知道人家喊阿爸老黄,叫我姆妈是‘老黄家的’。”


    她到县长家的时候,才七岁,瘦小的像是五六岁。伺候县长家已经二十一岁的女公子。


    那个二十一岁的女公子,就这样安然地享用着一个七岁小女孩的服侍。一个不顺心,做得稍微错一点,就挨打挨饿挨罚。


    时间一久,小女孩连家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是个下人。


    我虽然知道,不管丫鬟年纪多小,人们看来,都是合该被打骂的丫鬟。但是仍旧十分难过。


    我问她记不记我,记不记得得小时候经常去女学玩。


    她又说:“我恍惚记得,小时候见过一些特别和气漂亮的女先生。阿爸病死后,阿嬢拉我卖身前,还特意去谢过女先生们的宽恕。”


    她说自己的不幸都是从她爹死后开始的。是她命不好。那年为了交上租子,虽然村里好几个人都得大肚子病了,他爹还是下了田,结果也得了病,没多久就死了。


    她说感谢女学先生的宽恕,免了她爹三年的租子。否则她就不是被卖成丫头了,而是被卖去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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