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话

3个月前 作者: 夏茗悠
    【一】


    峭寒风中伶仃苦撑。


    可到了月中旬,一股冷空气自北方南下,突然出现倒春寒,任你再爱美也不得不重新翻出黑灰色的大衣和夹袄,抱怨起学校过早的结束了供暖。


    这个冬天异常漫长,漫长得不合常理。


    秋和抱着灌满开水的运动茶壶缩在教室里,等着续上连堂课。上学期电影史那门课的课代表走到她座位旁:“教务让你去办公室一趟。”


    “什么事?”


    “分数的事。”


    想不出,那两门课学分和成绩的纠结之处明明和老师协商解决了,还有什么问题?


    “你这通选课的分数记为零分了。”


    “没有啊,我在教务处的学生平台里看见……”


    “学生平台里还没有显示,是我前几天才改的。你只学了四学分的课,却算了六学分,对别的同学而言是不公平的。”教务用机械般的语气说道。


    “我本应绩点4.0,因为系统无法退课,变成绩点1.0,对我而言也是不公平的。要么您把这门通选课从系统里退掉,把专业课绩点给我改回来;要么就应该采纳我和老师达成的共识,照这样接受双方各退一步的公平。”


    “这个退不了,属于违规操作。但也不能算你6学分。”教务蛮不讲理,衣服不想多谈的神情,“谁让你当时不退课?”


    “我退了,只是课代表没有记下我的名字。你可以去问……”


    “我不管你当时怎么回事。反正现在就这么解决。你回去吧,我就是通知你一声。”


    “那我就只好重修了,重修是在您这登记么?”


    “为什么要重修?照你说的,你这门课学的这么好,根本没有必要重修嘛。”


    “挂科将来会影响我就业。”


    “就业时出的成绩表我帮你想办法看到时候能不能覆盖掉这一行。我是知道你有……”


    秋和冷笑一声,打断她:“难道覆盖成绩表不算更严重的违规操作吗?话说回来,老师——我称呼您为老师是表示尊重。实际上我们都知道,按学校规定,分数是任课老师给,您只负责输入计算机系统。向您这样随意改变任课老师的给分难道不也是违规吗?”


    秋和只是逞一时嘴快,最后教务还是铁青着脸不肯把分数改回去。


    回寝室后她对着系统里显示的两行成绩一筹莫展——电影史通选类学分2成绩0绩点0电影史专业类学分4成绩60绩点1.0


    “我看这件事再简单不过了,就是课代表和教务串通一气害你,你跟她再讲理也没用。”薛涛的语气说不上是否幸灾乐祸,“你们班那课代表平时可会巴结院里领导了,还不是为了保研?你么,长了一张具有强大竞争力的脸,看起来就威胁十足,像你这样的竞争对手他不是黑掉一个算一个么?一门课挂科对找工作和出国都没什么太大影响,顶多就是成绩单红一行不好看。但只有保研规定,有课挂科直接取消资格。”


    “我不怎么想保研。”


    “你这句话又没在全校广播过。他们哪知道你怎么想?”


    秋和笑了笑,笑容甚是诡异:“算了,到那时候再说吧。要是我不打算读研,也就随他黑了。你帮我办件事,在总编室找个低年级的学生‘不小心’泼一杯可乐在沈芃笔记本电脑上,维修费我出。”


    薛涛点头答应,没问为什么,即便问了答案也是“不要多问”。她只需知道这件事肯定对自己有意对沈芃有害。


    【二】


    仿佛好运到了头,不顺心的事接踵而至。


    团队辛辛苦苦不分昼夜赶了两周做出改版后的第一期杂志,出版社回话说从今以后改成双月刊,因为质量有所下降。


    秋和把该双月刊的消息告诉薛涛。薛涛有点懵:“为什么?”


    “官方说法是文稿质量欠佳。”


    薛涛坐下等她继续详述,既然有“官方说法”,就有别的说法。


    “我问了四川那边一个书商。我们出版社最近正在洽谈一个大合同,花重金把原属于北京一家出版社的著名青春文学杂志挖过来。”


    薛涛等了半天,她却没了下文,不禁困惑。“我知道那杂志很著名,可是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又不一定会签,毕竟要花一大笔钱。我们杂志近几期也开始盈利了,而且是自己出版社一手做起来的……有这么多一手培养的作者……对了,上次跟出版社提出和那三个小作者签长约的事,他们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


    “他们对此没有兴趣吗?”


    “他们对杂志都没有兴趣了。”秋和说完这句话便换了衣服出了门。


    等她离开很久,郭舒洁才插进话来:“薛涛,秋和怎么会当上商业杂志主编的?”


    “她一直写小说,有个长篇是和这个出版社签的合同,那时候出版社这个杂志没什么人气,一直亏损,因为注册了刊号,邮局有几千本订量,又不得不做,让秋和给这个杂志供稿。你知道她这个人的作风,直接跟出版社社长说‘你这杂志不好看,我不想写’,社长就问她哪里不好看,她用a4纸列了一整张意见。社长又问她有没有什么改进办法,她又列了很多。我觉得社长也是个神人,立刻就问她愿不愿意接手这个杂志做执行主编。她说考虑考虑,然后当晚打电话给我问我愿不愿意做文编,当时放寒假,我在老家,正闲的发慌,所以就答应了。她第二天就回复社长说她可以组个团队做。”


    “她那时才大一吧?怎么敢?”


    “当时我也这么问的,我说‘你有没做过商业杂志的主编,怎么敢?’。”薛涛顿了顿,“秋和说‘薛涛你给我找一个生下来就有做主编经验的人’。”


    郭舒洁笑:“说得也是。”


    “只要秋和下定决心去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关键是,她是不是真的想做。”


    薛涛曾经强烈建议秋和向出版社推荐三个经常给杂志供稿的作者,都是90后,虽然文笔还稍显稚嫩,但用文编组的共识来说就是“和同龄人相比,他们出众得令人惊讶”。薛涛想不出出版社有什么理由“没有兴趣”,三个孩子没有成名,不可能提什么高条件,签约对出版社就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如果说“没有兴趣”,那只能说明秋和并不是真的想推荐。


    【三】


    不到一周,连排版员都辞职了。薛涛最初听说此事,只以为排版员工作量增大,以辞职相要挟想加薪,没想带秋和一点台阶也不给他,二话没说,毫不犹豫地立刻放行。


    “你有没有搞错啊?我真搞不懂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不就那么几百块钱的事吗?虽然从理论上说,会排版的人不少,但我们花了这么长时间才跟这个排版员磨合得还算默契,没有他我们怎么做下去?”


    “我们做不下去。”


    薛涛的后续台词全都梗在了喉咙里,莫名其妙的看着秋和。


    她眼睛都没抬,语速还是和平时一样缓慢:“我们不需要做下去,从今天起,我们停止一切工作。薛涛你也一样,忙自己的事去吧。”


    “什么意思?”


    “出版社不会再要这个杂志了。”


    “他们通知你了?””


    “不久就会。”


    “那就是说出版社还没做决定咯?现在只不过说是改双月刊,你怎么就这么泄气?我们和那本知名杂志目标读者群根本不一样,他们是以大学生和职场女性为主要读者,文章都是成熟风格,内容以职场、办公室恋情为主。我们是以中学生为主要读者群,内容主要反应学生生活。别说还没签下他们,就是签下了,也互不影响啊。到月末问我们要下一期杂志的菲林,我们拿什么交代?”


    秋和像没听见一样,一言不发,埋头看书。


    这是在太反常了。


    “秋和,你是不是因为自己长篇出版的原因和出版社达成了什么协议?”


    依然不说话。


    “我觉得这里面有阴谋,一切都是从米白辞职,不,从苏灵时间开始的。从苏灵事件开始,我们团队就没遇到过一件好事。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薛涛,你还有很重要的事在安排吧?”秋和根本不打算对她做出任何解释。


    转眼到了月末,薛涛虽然停下了手头的工作,但仍然惦记着杂志。过了原定交稿期三天,也没听说要交终稿。


    这天傍晚秋和轻描淡写的告诉她:“出版社通知我去签杂志的终止协议,已经把协议草案发到我的邮箱。”


    “好吧,我接受现实了,你给我一个理由。据我所知那个知名杂志转过来第一期销量就直线下降,可见我们出版社营销部多么差劲,在这种营销的支持下,我们的销量还能不断翻倍,你给我一个理由,他们为什么要终止?”


    “因为出版社只有一个刊号,现在市面上杂志越来越多,刊号就越来越难申请。”


    “但我们杂志和那个杂志相比,将来肯定……”


    秋和摆手打断她的话:“出版社就好比一个商场,本来有一个新兴品牌的柜台,日营业额很高,并且将来会发展得更好,现在chanel的旗舰店要开进来,说我要这个柜台。商场会选谁?”


    薛涛沉默不语。


    “出版社是国企,盈利对领导层而言并不是最重要。比起达到‘真的很棒’,它只有达到‘看起来很棒’就够了。而且它的盈利面本来就不在青春文学这一块,光是做海外引进版权的童书,全社就有奖金发。就是这个道理,不甘心也没用。”


    薛涛长吁了一口气,点点头。秋和见她没什么异议,便拿了开水瓶去楼下打水。薛涛听着她的脚步消失在走廊尽头,然后戴上手套从衣柜里取出新买的键盘膜,用消毒液仔细擦了一遍,涂上一层薄蜡,用它换掉了秋和原来的键盘膜。在做完这一切之后,她静候着秋和回到寝室、洗了衣服照例加进柔软剂用水浸泡着、然后坐回电脑前开机。


    五分钟,足够秋和看完一封邮件,打完两个电话。


    一个是给出版中心主任,说终止协议的条款已看过没什么问题,约定翌日下午三点在出版中心签署。


    另一个是给叶玄——可能她觉得朝阳区太远——要他开车接送自己一下。


    当然,一向谨慎的秋和绝不会忘了在再次去水房洗净衣物上的柔软剂之前关掉电脑。可这已经不重要了。薛涛迅速取回键盘膜收进衣柜妥善保存,把秋和的键盘膜物归原主。


    秋和总喜欢说“不要多问”,薛涛不多问,但她要自己弄清楚。


    【四】


    蜡迹记录了两个密码,秋和的开机密码和个人邮箱密码。要将两者分离并且确认,花了薛涛小半天时间。她在校刊总编室用自己的笔记本顺利的登陆了秋和的个人邮箱,果然如她所想,在已读邮件中的终止协议条款内她找到了这样一条:“甲方将乙方作为重点作家培养,并为乙方创作提供便利条件,姆表示将乙方打造包装成人气偶像作家。”


    甲方是出版社,乙方自然是秋和。


    她说的那么合理,演得那么煽情,差一点就被她骗了。薛涛对着屏幕冷笑一声,几乎要为自己的聪明鼓掌叫好。


    可这时,协议中的某一条又引起了她的注意:“甲方同意支付给乙方杂志书改版第一期的编辑费用和相关画稿的处理费8000元整。“


    改版后每期出版社应该杂志制作团队三万元。如果从改版第一期开始撤销杂志,没有用文稿,问稿费不用支付,但画稿是约稿制,画手们已经画了就必须支付。这很好理解。不好理解的是,8000不是个整数,但加上原排版员的工资2000之后,它就成了整数。


    在期刊制作过程中,出版社不会知道团队内部流程,自然也就不知道制作进度。出版方不会知道秋和早早就停止了当期杂志制作,也就更不会知道不需要支付排版员工资。


    如果处理稿费这个数字是秋和提出的,薛涛觉得她不会像个二百五一样交待“你们可以少给我2000元”,这多余的钱就算她自己不在乎,平分给团队成员们,还能做最后一次好人。


    如果这个数字是出版社提出的,那出版社如何未卜先知呢?


    排版员与其他团队成员不同,他并不是学生。他突然提出辞职,秋和立刻放行,并且马上宣布“停止一切工作”,而本该不知道这件事额出版社却已经了然无需支付他工资了。


    薛涛觉得整个脑袋一片混沌。


    她把秋和与出版社之间的邮件往来全部点开看了一遍。找到一封去年十月初写给出版中心主任的邮件,似乎可以解释其中的疑点——“为了规范作业,以后排版社也不跟出版社直接联系。合同是我跟出版社签的合作合同,所以出版社只需联系我一个人……最终成品由我快递给出版社,退改意见请您整理好一个完整的书面意见发到我邮箱,具体怎么改由我传递给团队。像那种我的杂志少文章多图片而我却一无所知的事不想再发生了。……我也希望我的团队成员能单纯一些……如果我做这个杂志的主要阻力来自合作者,那将会产生相当令人遗憾的矛盾。”


    秋和的语气可以说十分不客气。薛涛认为原因在于这封信的后半部分——“合同上写明稿费应在出书后一个月内支付,理应在印刷之后立即开出稿费单。但是我们的制作已经到12月号、10月就要上市了,却依然没有拿到9月号的稿费……”


    拖欠稿费的事薛涛从未听秋和说起,她感到既意外又并非特别意外,求和不是个会向无关人员倾诉报怨的人,薛涛是文编,在财务问题上无疑是无关人员。


    给写手、画手汇稿费本不是繁重的劳动,为什么每次见米白她都不断接电话作事务缠身状?为什么她最后会辞职?为什么她辞职后求和接手那些杂物,连一些写手都来反应没有按时收到稿费?原先她只是以为求和生活中需要忙的事比米白多,顾不过来。可现在看来原因并不是这么简单。


    薛涛已经不想再追究杂志停刊的根本原因,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有太多事不了解。


    同时她也发现,有些事并不像自己想得那么复杂。秋和在建议改版的一份策划书中描述重点作者之一“自创刊以来每期都有文章上稿,实力稳定,广受读者好评,根据论坛、贴吧以及读者调查表统计,现为杂志人气最高的作者之一。其作品皆为同龄人之中的上乘之作,独具诙谐风趣的个人特色。自长篇预告在网络上发布以来,受到读者关注度最大。”……“此作者叫有培养前途,希望出版社与她和其他两名重点作者签订长约,并于时机成熟时在杂志相关书系中添加其个人文集与长篇单行本的计划。”


    而那个日期之后一封来自出版社的回邮,却只字未提签约之事。


    也许真得像秋和所说“他们对杂志都没有兴趣了,怎么会对作者有兴趣?”,也许又像秋和所说“社会很复杂,不是你刨根问底就总能找到答案”,薛涛这次信服了。


    她望着面前草稿纸上被全齐的两个密码,突然想起这个时间,秋和应该在朝阳区的出版中心签协议,不在寝室,也用不着携带笔记本电脑。薛涛未作半秒迟疑,就收拾东西回了寝室,他不知道自己想在秋和电脑里找什么,但就是想找点什么。


    但开机后输入密码,却被报错。


    薛涛重输一遍,还是被报错。她不禁蹙起眉,秋和改过密码,在昨天晚上到现在开机之前改过密码。任她再谨慎也不可能每天换一个开机密码,那样她自己都未必记得住。那么为什么正好在这个时候平白无故改密码?如果她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为什么不把邮箱密码一并换掉?


    薛涛满腹狐疑的关机,盯着黑漆漆泛着光的屏幕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


    唯一的解释是——如果你看不见秋和的秘密,那是她不想让你看见。


    如果你看见了秋和的秘密,那是她想让你看见。她的解释你不相信,非要查证一番,那么就去查,她把你想要的全都给你,因为她问心无愧,无需隐瞒。


    薛涛一边摇头苦笑一边痛下决心,从今以后,再也不管秋和的闲事。


    【五】


    秋和从出版中心的大楼里出来,上了车。叶玄问她:“回学校?”


    “送我到五道口吧,晚上和沈芃约好一起吃饭。”


    “你不是来签终止合同的么?”


    “是啊。”


    “那怎么一点也不难过?”叶玄又抽空瞥她一眼,“像块墓碑一样面无表情。”


    秋和把脸别向另一边车窗,叹了口气:“我从未成年就开始做这个杂志,它是和我一起长大的,我怎么可能不难过?你别开我玩笑,每个人表现难过的方式不一样。”


    “这我知道,但我第一次见有人表现难过的方式和她表现喜悦、担忧、窘迫、激动地方式一样。”


    秋和笑出声,狠锤他肩背:“都跟你说我郁闷了,还贫!有没有同情心啊?”


    “不就是为了逗你笑嘛。我真怀疑你杀人放火再越狱后走在大街上也是这副表情。”


    “专心开你的车。”秋和瞪他一眼,作对般的扯过安全带给自己系上。


    叶玄果然很愤然:“不相信我!我自己都没系。”


    “连你都系安全带了谁还敢上车?话说回来,我有点好奇,你每个月要被拍多少照?接到多少闯红灯的罚单?”


    男生得意洋洋的笑起来:“哈哈,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拍照被我改装过,就这么看根本没什么,但摄像头一照它就反光,什么也照不到。”


    “你挺行啊……这物理系也没白呆三年。”


    叶玄这才听出她画中的讽刺,反击之语还没出口,自己就转移了主意,“诶——?他妈的这辆车怎么回事,变道也不打灯,别了我两下!会不会开车!我操!”说着挂上一档,窜到灰色轿车的前面,急踩刹车。秋和因着惯性向前,幸好系了安全带,否则要撞在挡风玻璃上。


    那辆灰色轿车无法不急刹车停住。


    叶玄在环线上开门下车。秋和解开安全带,稍后一步也跟着下了车,接着她看见从灰色轿车驾驶室出来的男生。他的表情与叶玄一样,从愤怒转为惊讶。


    秋和感到自己背施了定身术。


    一个女生在接下去一秒从灰色轿车副驾驶上走出来。和两年前一样,依然是一侧撩向耳后的中分长直发。穿明度偏紫的蓝色大衬衣配淡紫色绸缎短裤,象牙白的宽表带和细腰带,给人“高处不胜寒”的冷峻感,但没人会否认是个美女。她根本没看那两个男生,下车后直接顶着秋和,即使相距数米,也看得见她眼底深处藏的蛊。印象太深刻,不会忘记,她叫姒弈。


    “姒弈,上车。”男生回过神,喊了一句。


    但姒弈想没听见似地,扶住车门,看着秋和,纹丝不动。


    这瞬间脑海里突然闪过的是恐吓信上那句话——是什么让你成为你。


    花落入水,因为枯枝无法负荷;风吹向海,因为荒土承载不起。


    那么我也想知道,秋和为何成为秋和。


    叶玄的目光从求和脸上移开,一个箭步冲上前,强行扯开车门,把男生从驾驶室里拖出来,二话不说,照准面门就是一拳。论打架,当然没有人是叶玄的对手,虽然对方也奋力还击,但很快就倒地不起。叶玄擦去嘴角的血迹,给他最后一脚:“姓郑的,两年前爷就警告过你,有多远滚多远!别让爷再见到你,见一次打一次!打你算轻的!”说完转身回车里。


    秋和面无表情的自己打开车门坐进去,重新系好安全带。


    剩下的一路,叶玄把车开的寻死觅活,终于在第三次堵车时恢复了平静,才想起秋和一路也一言不发。他偷瞄秋和一眼,感到车厢里让人静的不自在,开了电台音乐。


    最后车停在城铁站边的一条路上——距离秋和和沈芃约定的地方不远,叶玄没熄火,秋和一动不动也没立即下车。两个人都觉得不该这么分开,有什么应该说清楚,可谁也不想开口。到底是叶玄先沉不住气,转过身帮秋和按下按钮,扯出安全带放回去。“我知道,我揍他,你生气了。但是不揍他不行……他跟我抢车道……是可忍,你孰不可忍……”


    男生一边找些站不住脚的理由一边偷瞄秋和察言观色,这一眼扫过去,正碰上女生的目光,突然连借口也说不下去了。不知怎的,扯着安全带的手没能松开,脑一热,就借着这姿势俯身过去,迅速在秋和的唇上碰了一下,。那一瞬,他清晰地看见女生的眼睛一眨。


    “死定了。”坐回原位的时候暗忖,“会死成一节一节的。”继续肆无忌惮的重新转头看向秋和,露出了“我不怕你”的神情。


    秋和面向他抬起右手。


    哦——耳光——眼泪——歇斯底里——小女生的老三样。叶玄多都懒得躲,女孩都没多大力气,他心里有数。


    但秋和只是划过他的脸颊,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红肿的嘴角,没等他回过神,突然直起身子,双手环过他的颈,非常轻柔的靠在他的唇上开始深吻。两个人的唇仿佛黏在一起,叶玄感到思维完全停止了,他只能凭本能感觉到秋和在这漫长的过程中改了姿势,跨骑在他右腿上,她揽住她的腰,隔着衣料抚摸温暖的肌肤,嗅着她卷曲的长发散发出茉莉花香,他们逐渐分割并阻挡了阳光,直到他闭着眼睛都能体会温度的彻底消失。他呼吸起伏,情不自禁把她的连衣裙往大腿根部褪,然后……秋和离开了。


    在睁开眼前他有一丝犹豫,有强烈的预感秋和会哭。


    但秋和在笑,笑得比她深厚的阳光还灿烂几分,好像刚刚搞了个恶作剧。同样不知为什么,看见这样的笑脸,叶玄感到自己忧郁了。


    “这算什么?”话一出口,叶玄就想抽自己耳光,意识到自己此刻像个怨妇。


    秋和只是笑,又轻轻吻了一下他的下颌,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在帮他掸除灰尘:“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女生喜欢你了。”接着立刻就下了车,“我走啦。拜拜。”


    叶玄来不及想太多,跟着跳下车:“拜你个头!你丫给我站住!”秋和根本不理他。他极度郁闷的绕着车转了一圈,照准车胎踢了一脚,抬头喊道:“几点来接你啊——!”


    秋和的背影——紫藤色连衣裙,淡粉外套,酒红的及踝靴,灰绿色链包——融进夕阳,显得隽秀又柔和,妩媚却纤细。她头也没回的伸起手臂摆了摆:“不用来接。”


    叶玄目送她进了餐厅才回撤离,点了支烟,寻思秋和究竟什么意思,最后到底拿她无解。回过神,听见车里的电台换成在唱“holdmelikeafriend.kissmelikeafriend……”,“啪!”一声重重的关了电源,“friend你大爷!”。


    【六】


    钱筱颐很精明,沈芃知道,这学期里能与之相提并论的只有秋和,要动她也只有激怒秋和。如何激怒秋和?她觉得性迫害是最好的手段。原本想把秋和放到可能会费一番周折,但秋和似乎心情很不好,不用劝就直接要了酒,一杯接一杯下肚。当然,沈芃见识过她的酒量,以免她醉不了还加了点料。


    这次她不会笨到用自己常用的相机了,从包里拿出个卡片机递给许喆:“干得漂亮点,明天我会去找你。”虽然许喆只是数个男友中的一个,但只要沈芃拿到这些照片分别给钱筱颐和秋和,她俩都会被激怒,而且都知道对方一定会被激怒。


    许喆接过相机,朝她笑笑,意思似乎是无需多言。


    沈芃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睡得安详的秋和,将酒店的房门关在自己的身后,按下电梯按钮,不禁牵起嘴角。担当电梯门打开,这笑容却骤然僵在。


    钱筱颐从电梯中迎着沈芃走出来:“你能告诉我910房间里是谁么?”


    沈芃显示心下一沉,马上就恢复镇定。她不知道钱筱颐是怎么得知的,虽然和剧本不太一样,但演成“捉奸在床”也许更不错。


    “我不知道910房间里有谁,我刚才在902见一个外地来的朋友。”


    钱筱颐不做声,直接向910走去。沈芃走在后面,盘算着许喆与秋和应该已经宽衣解带了,预计钱筱颐一见场面就会扎狂,自己就立刻把她脱离现场“让她冷静”,等她明天冷静下来自然会找秋和算账,秋和再怎么争辩也无济于事。


    但理想和现实总有差距。


    敲开门后,许喆竟还穿戴整齐,见到钱筱颐没有半分慌张之色。钱筱颐轻车熟路路的找沙发坐下,给自己点了一支烟,许喆坐回床边继续玩psp。沈芃蹙眉,失口叫道:“许喆,你在干什么?”


    男生眼睛也不抬:“你都把她弄昏了,我还能干什么?”


    “啊?”一时没明白过来。


    男生从游戏机上抬起头,嘲讽表情。


    沈芃才悟过来,这时就是他通知的钱筱颐,顿时血压下降好几个刻度。


    “你知道整件事哪个部分让我最生气么?”钱筱颐不紧不慢地开口。“我最气你到处跟人说我会对秋和不利。你坐吧。”


    沈芃还有很多事没搞清,她不甘心,也好奇自己错在哪里,别无选择,在她对面的担任沙发坐下。


    “我们这么长时间的朋友,别人不知道,你难道也不知道我智商160?我整天要和刁钻的学生、和校领导、和电视台、广播电台、和主持人、演员、导演和赞助商、剧场、政府机关、宣传机构打交道,你见我做成这么多事,哪一件事先张扬过?害人之前贴红纸条那是f4做的事,f4是什么人?杉菜都说他们是笨蛋了。沈芃,你真是很……”


    烟雾缭绕之后浮现出钱筱颐不漂亮但性感的脸,在这张脸上,终于显露出旁人无法效仿的标志性邪笑:“……很幼稚。”


    沈芃亮出底牌:“对,你是聪明,你聪明到留了把柄在人手里还自鸣得意。”


    “你是说这个吗?”钱筱颐从牛仔裤里掏出一张sd卡,仍在茶几上,“还是说这些呢?”又扔出两张mini的u盘。


    沈芃一见便脸色铁青,看来不仅许喆事先告知了钱筱颐,连秋和也跟钱筱颐沟通过。为以防万一,沈芃拍过钱筱颐的所有照片不禁储存在相机sd卡上,而且做过两个备份。钱筱颐竟能趁她不备全都偷得。好在……笔记本电脑里……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都别想。”钱筱颐从包里拿出个小方铁盒状得东西放在茶几上,触碰茶几时发出“咔哒”一声,作为最后一击完美的句点。


    沈芃一向笔记本电脑不离身,许多文件也特地加密,但昨天上午部里有个学妹打翻了一罐可乐在她电脑上,导导致主板受腐蚀,她不得不把电脑送修,因为怀疑是薛涛使坏搞什么阴谋,不放心把硬盘留在店里,于是拆出带回了寝室。钱筱颐其实不需要解密,只需拿到硬盘然后毁掉足以。


    钱筱颐顿了顿,“你嫉妒我,具体心路历程我没有兴趣。你走好,我不送你,也不会动你。好歹我们朋友三年。”


    沈芃气得手脚冰凉,一时站不起身。许喆看情形觉得女生间的恩怨解决得差不多了,关掉游戏机问钱筱颐:“我们怎么回学校?我送秋和?”


    “沈芃自己回去,你送我。秋和说她最近失眠想好好睡一觉,你把房卡给她留下就行了。”


    【七】


    期中考试刚一结束,新闻系就炸开了锅,办公楼消息栏贴出一条公告:本系沈某因在西方国家政治制度课考试中夹带与考试内容有关的复习资料,处以校【200x】19号记过处分,单科记零分。


    “脑子秀逗啦?期中考试才占总分的百分之三十,考零分也不碍事咯,作什么弊啊!”


    “就是!还是通选课,就算挂科,重修一下通常老师都让过的。”


    “二班那个沈芃吧?”


    “对,经常和钱筱颐走在一起的。”


    ……


    钱筱颐在议论纷纷的群众间没找到她料定会出现的人,只好给她发去短信:“我感觉好长时间没见识你的手笔了。还是你狠。”


    回信很迅速: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看似承认了一切,却又什么也没承认。


    钱筱颐耸肩笑笑,她几乎能看见发来这条短信的人此刻是怎样事不关己的表情。


    【八】


    秋和放下手机,看向自己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校园网那条通报,对身后的薛涛说:“你又过了。这样会拿不到学位证书的。”


    “我怎么觉得我比菩萨还仁慈?她跟我使了三年坏,让她拿毕业证书就不错了。”事后没有一个人帮沈芃说话,薛涛自己心有数,自己之所以把考场里的事办得这么顺利,是因为秋和办了比这复杂十倍的事。


    但在室友郭舒洁眼里,局面又变成了善良的秋和在劝阻恶毒的薛涛。她听见寝室电话响,伸手去接。


    “你好,请问秋和在吗?”


    “……你等一下。”郭舒洁掩住听筒,面露一种奇怪的神色,“秋和,是找你的。”


    秋和走过去:“谁啊?”


    “我。”叶玄特大爷的说。


    一连数日没有他的音讯,这会儿又自己冒了出来。他总是为他那些——在别人眼里不务正业、不可理喻、不知天高地厚的——破事忙得不亦乐乎。


    “怎么该打寝室电话了?”


    “手机信号不好。问你个事,我妈是不是去找过你?”


    “啊——”秋和把电话线一直拽到走廊上,关上门,“你怎么知道?”


    “周末我在家提到你,我妈说她见过你。她是不是跑去骂你了?”


    “没骂我,只夸了你。阿姨挺好的。”


    “所以我跟她急啊,我说哪家都是媳妇来拜见公婆,哪有婆婆迫不及待的跑去间媳妇的。”


    秋和笑:“你长得还是更像你爸。”


    “你什么时候连我爸都见了?”


    “大一军训时,大家都说,叶公子的老爸走后门来探望他了。”


    “靠。我当时拦都拦不住他,他非说是来视察部队的,与我无关。”


    “你干嘛没事在家提我啊?”


    “陈妍来我家蹭饭吃,我么趁机摊牌。你没见那场面多好玩,陈妍说,我现在和王一鸣好了,但我和叶玄永远是好朋友。我爸妈那脸色陡然一变。然后我接着说,是啊,我现在和求和好了,但我和陈妍永远是好朋友。我爸妈那脸色估计永远也换不过来了。”


    “谁跟你好了,神经病。”


    “说真的,咱周末去玉渊潭公园野炊吧,你,我,陈妍,王一鸣。跟大一那时候一样。你要是想带上你那小跟班也行。”


    秋和半响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乌咪:“她有皮肤病晒不了太阳。玉渊潭……现在不是樱花节吗?”


    “对,对你和陈妍来说是去赏花,对我和一名来说是去野炊”


    “好吧,那到时候见。”秋和挂了电话,长吁一口气,预感到对她和陈妍来说是去火拼。


    她刚想回自己桌前,却被郭舒洁拉住:“秋和,刚才那男的是谁?”


    “诶?叶玄啊。”秋和注意到她的神情有些不对劲,“怎么了?”


    “……叶玄电话里的声音和在外面听起来不同。”郭舒洁欲言又止。


    秋和倚着床架问:“他以前打来找过薛涛?”


    “不。”郭舒洁见到秋和的表情,下定了决心,往走廊里看了一眼,关紧门,压低声音,“他打来找过曾晔,就在曾晔死前一天。曾晔接了电话脸色变得很难看。曾晔死的那天下午我从外面回来,听见她又在打电话说什么什么……‘真是神经病’之类的,见我进屋就挂掉出门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原先我以为两个电话都是在跟欧阳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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