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3个月前 作者: 饶雪漫
    我不自然地用手摸了一下耳边的头发,刚才英语考试的时候睡着了,一定把头发弄乱了。来之前真该在洗手间整理好头发的。他走到我身边问:“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我抬起头来笑了一下,脸因为灯光的强烈被照得通红。


    他看着我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笑,只有我明白他笑里的意思。


    “祝你们成功!”我转回头傻傻地看着说。


    米砾歪着头对我做了一个调皮的“v”的手势,大家都笑了。


    演出开始了。


    我和米砾坐在台下,听主持人报幕。“接下来请观看由路理,米砂等人表演的舞台剧《蓝色理想》片段。”


    大幕徐徐拉开。


    路理端坐在钢琴凳上,他在白衬衣外又加了一套紫色的燕尾服,跟那条我为米砂做的缀着紫色花朵的衣服是那样相称,仿佛出自同一个品牌——他要花多少心思才能找到这样一套和她如此般配的衣服来呢?


    灯光就在这时忽然暗下来,只留两簇蓝色的光,一簇给路理,一簇给站在台中央婷婷玉立的米砂。


    我看到他们相视而笑,一同点头。路理把双手放在钢琴上,流水般的钢琴声随之响起——米砂握着话筒,她开始唱歌,我终于明白她一定要我来的原因,因为那首歌,我知道她是唱给我的:


    送你的白色沙漏


    是一个关于成长的礼物


    如果能给你爱和感动


    我是多么的幸福


    我有过很多的朋友


    没有谁像你一样的温柔


    每当你牵起我的手


    我就忘掉什么是忧愁


    那一年夏天的雨


    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你的爱像一把大大的雨伞


    给我美丽的晴空


    我们都有小小的伤口


    把年轻的爱缝缝又补补


    我会一直站在你左右


    陪你到最后的最后


    沙漏的爱


    反反复复


    像一首不知疲倦的歌


    哼唱着丢不掉的名字


    和我们不为人知的痛


    沙漏的爱


    点点滴滴


    是永不熄灭的灯火


    照亮仰望星空的孩子


    等一回灿烂的日出


    牵你的手跟这个世界说


    我们永远都不后悔


    不认输


    完蛋,我又想哭了。我的哭不单纯是因为被感动,仿佛还因为某种难过,痛苦,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从我身上抽离出来,让我在一瞬间失去了一切,恍若天地之大,我却无可遁逃。所以我越哭越不能遏制,甚至连停下来的力气都没有。


    米砾拍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块手帕,说:“快檫檫。还好这块手帕昨天刚洗过,不太脏的。”


    我刚想接过来,手机却突然尖锐的叫了。


    我急急忙忙接起来,里面传来许琳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信号不好的缘故,她的声音模模糊糊,只感觉她在说:“醒醒,快来。爸爸……”


    虽然我没能听清,但我想我完全知道那个电话的含义,我立刻站起身,冲出了剧场的大门。我一直冲到天中外,拦了一辆出租车,车子渐渐开远,我从后车窗看到还在喘气的米砾缩成了一个小点。


    原来,他一直跟着我。


    我到了医院,才知道父亲的病情急转直下,进了急救室。我又飞奔上十楼,出了电梯,远远的,我看到许琳和他都在那里。他们背对着我,看不到我。我放慢脚步,思考着要不要上前。上去吧,我不想看到他。不上去吧,我该如何了解爸爸的情况?


    我慢慢地走近,却不想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他在问她:“醒醒和路理,到底谁大?”


    “路理大一岁。”许琳说。


    “那孩子真不错,白然要是泉下有知,也会觉得欣慰的。”


    “你也别怪醒醒……”


    “怎么会?”江说,“她还是个孩子。”


    “噢!”我听到许琳叹息,“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敏感。要是她知道路理就是当年白然救的那个孩子,估计她也会受不了,所以,我们一直都没有讲,你也别说漏嘴啊。”


    我愣在那里。


    抢救室的灯忽然就灭了。


    我仍然靠着墙站着,反复回忆着许琳刚才讲的话。那句我发誓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却仍然确定无疑的话:


    “路理就是当年白然救的那个孩子。”


    在我活着的这些年里,我曾无数次地恍然大悟过。


    我妈妈是一个英雄,原来如此。


    我是因为英雄的妈妈才能上的重点初中,原来如此。


    没有美丽的光环,我依然能考上自己心仪的高中,原来如此。


    阿布喜欢我,原来如此。


    许琳和爸爸相爱,原来如此。


    米砂喜欢的是路理,原来如此。


    米砂和我一样没有妈妈,原来如此。


    白然早就不想活下去,原来如此。


    江辛就是妈妈的那个男人,原来如此。


    可是现在,我却多么不愿意相信:路理对莫醒醒这样好,只是为了报答她母亲当年的救命恩情,原来,如此。


    多么可恨的原来如此,多么伤害的原来如此,多么狠毒的欺骗,多么狰狞的事实。我宁愿死掉也不会愿意原来如此。


    恍若爱情的这一切,原来只是在还恩。原来,如此。


    我的大脑无法思考,只能仍然站在那里,手术室的门开了,江辛和许琳快跑着迎上去询问医生状况。没有一个人看到我。


    我从打开的门缝里看进去,看到一些护士和医生忙着收拾各种医疗器械,像拆除零件一样把它们从他的身体上摘下,两个戴着口罩的年轻护士各拎起他胸前的白布的一个角,轻轻盖上了他的面孔。


    许琳撞开门口的医生绝望的扑进屋里,她一边跑一边喊爸爸的名字:“不要,莫晖!”


    那一瞬间,我宁愿失聪,瞎掉,变成一个废人。我宁愿丧失所有的知觉和明白真相的能力,来抗拒那个横冲直撞地闯进我的脑袋里的想法——


    爸爸走了。


    我管不住自己瑟瑟发抖的双腿,奔向那个白色的单薄的床位。


    可是我还没有走到他身边时我就跪在了地上。我抓住一只不锈钢床脚,扬起头向上看,那块因为被无数次浆洗而发硬的白布轻轻罩住他的躯体,像罩着一件可怕的礼物。我看不到他的脸,看不到他泛白的鬓角,看不到他一笑就会变得皱皱的鼻子,看不到他因为醉酒而张大的脸部毛孔,看不到他流汗时的背,失神时的双眼,像孩子一样低头讨酒喝的样子。


    听不到他一个人沙哑的歌声,听不到他的红烧鱼下锅时吱吱的声音,听不到他的吼声和哭声,听不到他诚恳地说:“爸爸错了。”


    我想,我再也看不到也听不到了。


    最爱我的人,也许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执着爱着我,只是爱得那样简单和笨拙的人。走了。


    年轻时就失去妻子的他,像一株杂草一样不起眼的生命,就这样被连根拔起,飘散在风里,什么也没有带走。


    我的泪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那一刻,除了随他而去,我什么也不想。


    许琳不顾江辛的拉扯,把我一把抱进怀里,号啕大哭。护士们推着移动的床位缓缓走出抢救室的大门。


    我挣脱她紧紧的怀抱,冲出门外,却看到路理和米砂,这对可人儿穿着盛装,脸上闪耀的妆容还没有卸去,仿佛来赶赴一场华丽的盛会。


    米砂见状就明白了一切,她捂着自己的嘴巴,过来抱我。


    可我闪了一下身子,躲开了她。


    路理也过来假惺惺地拉我,架着我的胳膊。


    我看向前方,那个冰凉的推车果然越推越远,渐渐消失在前方。仿佛最后的一簇蓝色火光,微弱地熄灭在走廊的尽头。


    尽头,冷漠的尽头。


    是到了尽头。


    我发疯一般奋力挣脱开路理有力的双手,拔腿就跑,我拼尽全力,在许琳绝望的哭声里,在米砂的尖叫声里,在所有人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向医院的大门口跑去。


    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去死。


    像白然一样死在车轮下,让无数辆汽车狠狠轧过我的身体,给我最刻骨铭心的疼痛,给我最痛快淋漓的解脱。


    因为,我不知道,这个充满谎言和折磨的世界里,除了丑陋的真相,还会有什么?


    都是假的,假的。现在,再也没有任何人值得我流连了。


    莫醒醒,本就永远不应该醒来。


    白然,谢谢你,你给了我一个多么恰当的名字,我爱你。


    我爱这个世界。


    只是,我必须要消失。


    我站在医院门口的大路上,车来车往,平时尖利的喇叭声此时像动人的音乐。我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我亲眼见过的一幕,想起曾经在我生命挥之不去的和她梦里的相逢。想起她在殷红若玫瑰丛的血泊中对我微笑。她身后的大雪,就在此时间纷纷落下。大雪是柔软的鹅毛,不一会就盖住了她微笑的眉眼,盖住了她消瘦若果仁的面容,盖住了她风干的身体,就像要把她变消失一样。


    我终于明白了这个梦的诏示,那个陌生的女孩子,我和她原来有着相同的命运,只是时间和空间稍有不同。


    如果我睡着了,请不要叫醒我。


    (第2部完,后续故事,敬请关注饶雪漫2007青春大戏《沙漏》3(终结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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