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3个月前 作者: 饶雪漫
“也就是胃炎吧。”我眼皮也不抬一下,继续削皮。
“醒醒,告诉我实话。”他平缓地说。
我抬起头说:“不然你以为你得了什么病?”
我把梨递给他,他脸色灰白,靠着靠枕,捂着自己的肚子说:“醒醒,你告诉爸爸实话。爸爸活了四十多年了,不是老糊涂。如果是绝症,你告诉我,我能接受。我们相依为命,又没有其他亲人,你有什么好顾忌的呢?早点告诉我,我也好……把你的事安排一下。省得哪一天我走得无声无息,连安排你都来不及……”
“爸爸!”我再也不能控制,大喊一声,把手上的梨塞到他手上,站起来说,“你不要再胡说了!”
我迈着碎碎的步子,摇摇晃晃走出了病房,带上了门,独自靠在门框上擦眼泪。来来往往的护士和医生都不看我,也许他们看到了,但是迅速转移了目光。生死对医院这样的地方来说,几乎每天都会发生,实在甚为平常。
但对这个只有两个人组成的家来说,病症也许就意味着毁灭一切。
冬天终于来了。这个冬天的雨出奇的多,从他病房的窗口看出去,天总是灰色的。我趁着体育课的时间到医院去看望他。他精神一般,却还是铿锵有力地埋怨我说:“下次不许再逃课,放心,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什么话!”许琳嗔怪地骂她,给他削了一个梨,可是他吃不下。许琳把它递给我,我也摇摇头,于是,梨被放到了桌上,慢慢变得枯黄难看。
“不吃梨了。”他喃喃地说,“还是苹果好,平平安安。”
说完这句无厘头的话,他就歪过头去睡着了。
在他睡着后五分钟左右,有人来看望他。
那是一个很帅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考究的黑中带些紫色的风衣和有些笨拙的翻皮皮鞋。他推门而入,只带有一束百合。我能闻到那上面散发出花香和香料混合的浓郁气味,奇怪的是,这种气味却并不像平时一样激起我的反感。更奇怪的是,这气味好像将我蛊惑,我完全忘了招呼他,或者问一声“你是谁”,这个男人身上似乎携带着催眠的因子,把我和许琳都轻微麻醉。
过了十几秒许琳才好像从从梦中醒来,站起身,用一种很复杂的,好像受了惊吓的口气问:“你怎么来了?”
他微笑,做个手势,示意不要吵醒他。他的朋友并不多,原来单位上的朋友自他辞职后就很少联系,现在来往的大都是利益相关的生意人,所以自他生病后,其实来看望他的人非常有限。我更不知道,他竟有如此特别的朋友。
“醒醒,叫江叔叔。”许琳吩咐我。
“江叔叔。”我喊,他的眼光却像着了魔般在我脸上定住,过了好半天才说:“这就是醒醒?”
我点点头。被一个大人这样看还是第一次,脸红的绝症又犯了,无可拯救。
他放下手中的花,用两只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下说:“我上一次见你,你还是一个小婴儿。”
是吗?那他一定是白然和爸爸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可是,我怎么感觉我在哪里见过他?
“你快去上学吧。”许琳说,“不然你爸醒了还看到你该不高兴了。”
我点点头往外走,却感觉他的目光一直目送着我。那目光意味深长,让我感觉不安。我总是这样,仿佛是一种可悲的天性,拥有许多不该拥有的第六感,徒增烦恼。
我回到学校的时候晚自习修已经开始了。我经过一家小吃店,停下了我的脚步。事实上,我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我的蛋白质粉早就吃光了,唯一可以补充进食不足的来源也断了,但我也没有跟他提。他的病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我不是不清楚。
我还清楚的是,在这样的时刻,我不能没有一个好身体。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可以24个小时不睡觉不吃饭,陪在他身旁,只恨我不是铁人。十八年来,都是我需要他,麻烦他,惹他生气。现在终于轮到他需要我。我不能垮下,一定不能。
必须吃东西。我带着这样坚定的决心,在小吃店买了两个热热的棕子,一张鸡蛋饼,两个五香蛋。我害怕自己又克制不住食欲,只敢买了这么一点点。
我提着充满温度的食物,匆匆忙忙地去到了老地方,通过小剧场的假山后面。我曾经在那里吃下过两大袋食物,那里是安全的,我知道。
虽然吃东西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但现在我不饿,我得逼自己吃东西,这让我不得不谨慎一些,以免被人看了笑话。我永远都不会忘掉白然和西红柿搏斗的场景,我希望我能够比她好运一些。
假山后面一片漆黑,因为背着光,所以也很寒冷,不是情侣们冬天约会的好选择。所以对我说,这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场所。
我蹲下身子,在月光下凝视我摊放在面前冰凉的食物。已经是冬天,再热的食物也很快就会冷掉;我的手一直缩在袖子里,我要让它们暖和起来,这样我才能顺利地剥掉鸡蛋的壳。我暖了很久的手,直到我确信它们已经够暖的了,可我还是没有把它们取出来。
因为我一直大口大口咽着从胃部犯起的酸水,但我咽得越凶,酸水就越在我口腔里泛滥;只要我一告诉自己:莫醒醒,你要把它们吃下去。必须吃,一定要吃!可是我越这么想越没有食欲,相反,一股翻江倒海的感受顷刻传达到我的脑海里,面对着鸡蛋,我竟然想起我最反感的贝类海鲜,它们张着嘴吐着泡沫的样子;我想起了漂浮在海里的死鱼眼睛,想起了那些生泥鳅和泛着一股恶臭的鸡血……我不懂为什么,尽管从来没有吃这些食物的体验,可是每次当我无法进食,面前的食物都仿佛是由这些又腥又臭的脏东西做成的,只要我吃掉它们,立刻就会在身体里长出各种面目可憎的虫子来,它们会啃食我的组织和皮肤,让我痛苦地死掉。
这种想法越来越逼真,直到我出现幻觉,鸡蛋长着腿,变成了巨大的条形蠕虫,朝我奔跑来。我再也没有办法放任自己,我伸出左手用力地卡住自己的脖子,右手则伸出去摸那个鸡蛋,蛋壳轻而易举被我捏碎,可我管不了那么多,因为扼着喉咙,我可以条件反射地张着嘴,我把连着蛋壳的鸡蛋塞进张开的嘴里,可是却怎么也塞不进去。
就在我预备用拳头把一半堵着嘴巴的食物顶进口腔的时候,我的两只手同时被一个人拉开。因为呛了一口,我不由自主地吐掉口中碎掉的蛋壳,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那个拉开我手的人也在我面前蹲了下来。
他息息嗦嗦动了一阵,一阵火光亮了起来。他把亮着的打火机放在自己的脸旁边,也照亮了我的脸。他粗声粗气地问我:“莫醒醒,你在做什么?”
是,是米砾!他什么时候在这里原,难关刚才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了吗?我大惊,一把推开他,几乎要跌跤,他伸出胳膊灵活地扶住我。
“瞧你连站都站不稳了,你饿了吗?”他问我。
我想走,他却一把拉住我说:“我替你摆平了蒋蓝,你到现在都没有谢谢我噢。”
“谢谢。”我说,“不过今天的事,麻烦你不要告诉米砂,好吗?”
“好的!”他痛快地说,“我家米二估计最近也没空管你,听说这次天中评五星高中,她也要来友情演出了,就是他们上次那个剧,你知道么?”
噢,是的,我听说了。
“她又可以跟她的路理王子在一起了,好像还为此专门写了一首新歌,没事就唱来唱去的,貌似不错哦。”
“恩。”我说。
米砾观察着我的表情,当着我的面又一次熟练地点燃一根烟,缓缓吐出一阵烟雾,说:“但是,你为什么要吃鸡蛋壳呢?”
我没有说话。这时忽然刮过一阵风,他手中的烟头狠狠地发亮,又微弱地变成暗红。
“厌食症?”他问。
我靠在假山上,感觉就要被他逼出眼泪,他却忽然递给我一根烟说:“要不试试这个,兴许能让你舒服些。”
鬼使神差地,我接过了他的烟。
他拿出打火机来,替我把烟点燃,笑着问我说:“抽过没?”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这的确是我第一次吸烟,但是并没有想像中的咳嗽,我对香烟也不懂,不知道他给我的什么牌子的,不过烟味很淡,淡到如果不仔细品,就根本感觉不到。我很顺利地抽完了它。奇怪的是,我真的镇定了很多。而且,我开始感觉到有些饿了,我弯下腰,从地上的塑料袋里拿起一个粽子,剥掉苇叶,像个正常人一样吃掉了它。
米砾也靠在假山上,用他的球鞋尖点了点地面,对我说:“莫醒醒,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会不会忽然很想很想一个人?”
“不会。”我说。一面说一面思考着是不是应该再吃点什么。
“你撒谎。”他说,“你们女生比男生更变态。”
“你在想蒋蓝吗?”我问他。众所周知,他曾经是蒋蓝最忠实的追求者。我还记得他额头上的字母:“iljl”,虽然高一的那些日子好像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可是我真的记得很清楚,像是刚刚发生在昨天。
“蒙小妍初中是什么样子?”他忽然问我。
我努力地想,才终于想起一些来。她在班上好像并不是那种很起眼的女生,只记得她那里座位和蒋蓝挨得很近,因此也常常被她欺负,体育课考跳远的时候,曾经被蒋蓝整个推进大沙坑里,灌了一身的沙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她的外号应该是“胖婆”才对。
“蒙,小,妍。”米砾一字一句地说,“我想她。”
我惊讶地看着他。虽然暑假的野外我曾经见过他和蒙小妍在一起,可是我压根也没想到,原来他早已经换了心上人。
“没听清楚吗?”他大声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蒙小妍,我,想,她。”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呢?”我说。
这一回是他没理我,他只是用一种很深奥的眼光看了看我,然后指了指地上的东西说:“冬天不要吃冷的食物,这样会对你的胃不好。”说完,他就飞快地走掉了。
我想起米烁点烟的那个动作,皱着眉头,用一只手护着跳跃的火苗,深深地吸一口烟,姿势寂寞而疲惫,像极了一个孤独漂泊的异乡人。我又想起那一夜,他喝了很多酒,从窗户爬进我的宿舍,趴到我身上来,喊着蒋蓝的名字。我挣扎,怨狠狠地扇了我一耳光,我摸起枕头边的剪刀,他壹抢,我失手将剪刀捅入他的身体,鲜血倾刻间就涌了出来,可是他竟然没哭,也没叫。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竟然感觉他在笑。
就是这个人,我曾经差点杀死他。
我以为他会恨我一辈子,可是他却给我烟抽,用他的围巾替我擦掉那些侮辱我的话。他是我最亲爱的米砂的亲哥哥。
我琢磨不透他,但其实,我也从来就没有恨过他,真的。
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大脑像一个失控的机器不停地旋转,好像十七年来,我思考的问题从来都没有那么多那么复杂过,那些复杂的思想深深地捆绑以及伤害了我,以至于我第二天早上去上早读课的时候,像一个呆滞的木偶。
“莫醒醒,你又不吃早饭吗?”伍优捧着面包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问我。
我摇摇头。除了昨晚的那个冷掉的粽子,我已经好长时间没吃东西了。
“你的脸色可不好看哦,看看路理王子会不会给你送点好吃的来。”她把面包大口大口的塞进她的嘴里,朝我眨了眨眼,八卦地说。
我下意识地朝窗外看了看,还好,他不在。
可是,我心里却又好像无端地缺了一块,怎么都无法拼凑成完全。
因为几日没有进食以及睡眠严重不足,那一天,我晕倒在上午的体育课上。那天是练往返跑,我正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跟老师请假,然后我就听到自己的头部和地面接触时发出的响亮的“咚”一声之后,我就完全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我看到他。那个姓江的男人。
他坐在我的床边,正在研究我的病历,见我睁开眼,起身问我说:“要喝点水吗?”
我朝他摇摇头。
“交替性厌食暴食症?”他把病历放下,俯身看着我说,“醒醒,我们得想办法治好它,你说是不是?”
对于陌生人,我最大的武器就是沉默,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直到他对我说:“过两天你爸爸就转到省里的医院去了,你也一起去,把病治好了我们再回来读书,你看怎样?”
“你是我爸爸的朋友吗?”我问他。
他想了一下说:“准确地说,我是你妈妈的朋友。”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冲我笑了,说:“你跟你妈妈长得真像。”
他的笑容让我感到非常的熟悉,我忽然想起白然的那些信,还有那张发黄的照片,脑子电光火闪之后,轰的一下就炸掉了,没有思想了。
我努力镇定自己,问他说:“你姓江?”
他点点头。
“你叫江辛?”
他又笑了:“原来你知道我的名字呢。”
我倒回床上,用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是他,竟然是他。我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从没想过今生今世会见到这个凶手,他杀死了白然,杀死了我和爸爸的幸福,事到如今,他还来干什么?看我家破人亡仰天大笑么?!我很想从床上跳起来,给他两耳光,再勒住他的脖子,掐死他,掐死他!但是我不敢,我只是把我的身子紧紧地缩在医院病床的被子里,咬着牙,悄悄地,无声的哭了。
我只在医院住了一天就回了家。
每年我都会因为我的病而住几次院,我早已经习惯。遵照医生的嘱咐,我要在家休息两天。这正合我的心意,因为我根本不想回学校上课。我是需要好好休息,而且,我看着我书桌上那个小小的台历上划的那个小小的红圈想,我要好好利用这两天的时间来做一件我想了很久很久的事情。
那就是,做好那个领结。
因为,他的生日快到了。
他从没告诉过我他的生日,我也是无意中得知,然后就在日历上做了个记号。我曾记得哪本针织书上讲过领结的做法,于是开始翻箱倒柜,找了一上午才找到,拍拍纸页,一层薄薄的灰尘在空气里腾飞起来。哦,我已经多久没碰针线了呢?布料倒不必操心,我早就思忖好,去年他去周庄旅游,回来给我带了真丝手帕做礼物,手帕是黑色的,只是在边角上绣着一两朵花,自然可以好好利用。
我几乎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来做那个领结,已近黄昏时,我去楼下用热水把它洗过一遍,再晾起来。第二天清晨我就起订,用家里的旧熨斗小心翼翼熨平那个已经阴干的领结。
我用双手托住仍然带着热气的领结,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里细细端详它。它像一个新生的黑蝴蝶,只是暂时栖息在我的手掌心里,仿佛我一不在意,它就要飞出窗去。我情不自禁地把软软地领结握在手心里,去我的房间里,找一个可以用来装它的小盒子。
手机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是米砂,我手忙脚乱地接听。
“哈哈哈,你猜猜我在哪?”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得意,像一块金黄的脆薯饼,让人突然有了幸福的食欲。
“天中?”我也配合她。
“是!”她重重的说,“中午一起吃饭?我正在去剧场的路上,我们要在那里排练。”
“可是,”我说,“我不在学校。”
“那你在哪里?”她惊慌地说,“你怎么了?难道你又病了吧?要不要我过去看你?”
“没事。”我说,“我明天就来学校了,不用来看我了。你把戏排练好就对了。”
“好,”她温柔地说,“一定排好,一定不给你丢脸。”
挂了电话,我猜想米砂的心情,很为她高兴。总有一天,米砂一定能做出惊天动地的事业,这一点我从来都不曾怀疑。
晚上的时候,许琳过来替我做饭。她真的很能干,只用十几分钟就做好了三菜一汤,居然还有一盆小元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