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3个月前 作者: 李丁尧
    38.


    梁弋周从来不缺爱。


    他十几岁时其实不太明白,爱这课题怎么值得那么多人类翻来覆去的研究。对他来说,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感受得到就有,感受不到就没。中间地带不存在。


    他妈他哥爱他,毫无疑问。他打三岁起就喜欢猴子这种动物,尤其喜欢金丝猴,他俩要出远门,如果看到了猴子相关的玩偶、明信片、挂件、钥匙链,都会带回来给他。


    他一开始不爱这里。但几个月下来,竟然也慢慢习惯。很多次放学,一擡头,在电线杆和民房之间看到被挂住的太阳,失去了炽烈的光芒,幽幽地发亮,像个乳白色的圆团。后来跟吕婉泽和梁骞周一起自驾去省内其他城市,去了层理交错、色彩变幻的张掖。在祁连山脉脚下,那天望见翻腾的云海,他突然觉得庆幸,吕婉泽的家乡在这里,挺好的。这是爱吗?他不确定。


    但很快,吕婉泽的身体状况给了梁弋周迎头痛击。


    爱这件事,第一次清晰地显现出背后的阴影。


    医院跑了许多趟,希望升起又消失,有时候又冷不丁出现。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发现人的悲伤会转变成怒火。无能的怒火起起落落,生活却还要继续过。他一睁眼就会先去吕婉泽的房间,捉住人手腕,感觉到温度,再去厨房做早饭。后面还多了一个梁骞周交的任务:买新鲜的牛肉、大虾,给未来的学妹酱做加餐。一周三次。


    梁弋周对这个任务很不满意,但也推不出去,因为梁骞周说,你可以不吃,人小钰训练那么辛苦,还能顾上文化课,这必须得补。在这事上,吕婉泽是监工。


    那年她初三,他高二。不想耽误晚上打篮球的时间,就会选择早上去。田径队一般六点四十早训,但梁弋周不管六点半到,还是六点到,教练没来,崔钰总是已经在那了。长乐中学的红色塑胶跑道不太标准,是250米的,她一般热身是8圈,然后开始自计数10x100,6x150,再加一组跳绳阻力跑,结束后教练也差不多来了,开始正常训练。


    最开始,他把食盒放在观众台上,直接走人。基本不太围观她跑步这件事,因为崔钰训练时很专注,她不理他,他才懒得自讨没趣,做人不能那么贱的好么?


    后来他不知怎的,想看看她到底几点来,硬生生一晚没睡,五点半过去了,天都没亮,还好,人刚刚背着训练包才来。


    那个时候,天光竟然隐约冒着电光紫,蓝得过深,她穿着背心长裤,脚下登一双飞跃跑步鞋,那成色看起来比一中教导主任还历经沧桑。洗得泛白起毛边,梁弋周估计她经常刷。


    闲得无聊,梁弋周就坐下来,边练手指转球,边背那些该死的鸟语单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练四十分钟,她会上来休息,坐在他下面一排开始低头吃牛肉,两颊塞得鼓鼓的,吃相乖,速度也快,风卷残云。梁弋周发现,她长得还算……甜吧。少女变化快,抽条也快。就是她一个人时,给他的感觉像跟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层什么,温度很低。她骨子里有狡黠,有乖戾,有戒心,就是没什么暖意。


    换句话说,她不太需要爱这东西。


    崔钰,好像在跟什么较着劲,只是在跑道上宣泄出来。


    就像那些外校人非说他勾引他们对象,或者破坏哪对情侣感情,梁弋周都觉得可笑,他就长这么牛有什么办法?其实没多生气,但是在吕婉泽的病上,他有太多积攒的情绪。所以谁敢来挑衅,就会被狠揍回去,那也是他宣泄愤怒的方式。


    几个月后,崔钰晚训结束后,在野球场附近等他,见到梁弋周,默不作声地给他递了个袋子。


    什么也没说,走了。


    “wooo——梁弋周你好离谱,今天第三个了吧?”


    旁边的狐朋狗友鬼叫中。


    “滚滚滚。”


    梁弋周踹了对方一脚,崔钰喜欢他?不把卖剩的照片挂在墙上射飞镖就不错了。


    但心里还是有点奇怪的感觉,好像有点……不那么自在。反正不太想跟人分享。走到没人的地方,才拉开袋子,看到一个黑金色的wilson篮球。


    一天后,他放学回家路上,路过长乐,远远看到崔钰一瘸一拐的。随便拉住一个她同班的卢缈:“哎,崔……”对外他们俩并不认识,梁弋周说她名字烫嘴一样,摸摸刚剪的刺猬似的寸头:“崔钰怎么了?”


    初三女生文文静静,却见鬼一样看着他,面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和落寞:“崔……钰?你认识她?”


    “嗯,她怎么了?脚怎么那样?”


    梁弋周对少女心事没有研究,神经比镇上最粗的电缆还粗:“跑伤了?”


    “她上周去跑个长距离商赛,无组别的,好像有奖品吧。”


    扔下一句,女生就离开了。


    梁弋周头顶就飘过俩字:我,靠。


    这么上心!?


    虽然但是,他的少男自尊心还是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满足的。


    看来是暗恋。这还能不是?藏挺深啊。


    就说嘛,三天见一次,还是带着牛肉大虾和伟大秘制蘸料降临的,喜欢实在很正常。这种暗爽持续到周末,到他看见梁骞周的电子手表、吕婉泽窗台上多出来的一盆绣球花和营养补品为止。


    “都小钰送的。她好像比赛拿奖品和奖金了。”


    梁骞周随口一句,梁弋周掉头就走。


    服了。他的最便宜。


    去死吧啊啊啊啊!


    梁弋周气得回房抓起篮球从阳台狠狠扔下二楼。


    卷在被子里躺尸三分钟,又弹起来,认命地去楼底下捡。


    罢了,被崔钰这个有眼无珠的小金丝猴排最后是他的命,为了中和他太受欢迎太幸福的人生。认了。


    风水轮流转。


    梁弋周大一时,已经沉稳了许多,开始挑礼物,才发现这是多难一件事。不过最后还是挑出来了,那时候还没欠债,但经历过吕婉泽去世,医药费如流水一样跟人一起流走了,家里的财政状况已经不太好,梁骞周要用自己补贴来补贴他,被梁弋周拒绝了。大学生活费都是自己兼职挣出来的。跟寝室里的富二代没法比,但他觉得没什么。梁弋周偶尔会想起高中同学方攸然讲的话。


    对方高中时挺爱跟他聊天,也会请他去自己的生日宴会,在别人那不会说的话,会跟他讲,说在钱面前,爱什么都不是。其实你跟你哥不一定要把自己家耗完了。没钱有很多因素,不不够拼命,不够勤奋,不够聪明,所以被这个世界剥夺了生活的资格,只配活着。


    他也算是方攸然嘴里那个队列的人。


    可又怎么样呢?爱有多好,他知道,给吕婉泽花过的每一分钱,卖房子吃的药,都不能算浪费。


    梁弋周在食堂打饭挑素菜,周末三顿并一顿,吃了半个月,研究了半天资料,攒出钱来,趁假期回了趟陇城,把礼物略显随意地拎给了崔钰——那时是寒假,他选的时间也很适合,简直是最灿烂的一个早上,火红的卷边云和即将跳出云层的金光。而她果然假期也不休息,不过没在跑道上,积雪未消,她坐在座位上,修长的腿蜷起来,膝盖几乎过肩,手环抱着膝盖,在朝霞中静坐。


    “什么?”


    崔钰看着下面的跑道,头也不擡地问。


    “自己拆开看,”


    梁弋周吐槽说:“你可真懒。”


    崔钰把袋子打开,看到asics这几个字母。


    梁弋周满怀期待地盯着她的神色,这是他送的第三双跑鞋,最好的一双,亚瑟士避震跑步鞋。


    “愣着干嘛,高兴傻了?拆啊!”


    梁弋周难掩得意地扬眉。


    “是不是选得太牛?我跟你说,这介绍我都看吐了,现在能背出来——鞋面采用了舒适网面设计,中足稳定片采用不妨碍重心引导线效果……”


    “谢谢。”


    崔钰定定地看着鞋盒,没有打开,但是很轻很慢的触着品牌那几个字母,忽然问他:“梁弋周,你能想象,不能跑步的我吗?”


    梁弋周愣住了。


    冬天的陇城有那么灿烂的阳光,崔钰仰头冲着他轻笑了一下。梁弋周从没有见过这么痛苦的笑。


    “没什么。”


    崔钰没等他说话,语气轻快地拍拍盒子:“也说不定,反正我总是要走路的。”


    不合时宜的礼物。


    不合时宜的地方。


    梁弋周无法用语言描述那种心情,似乎有很多想说,可是全都淤堵在那儿。


    他习惯在跑道上看她了,最早上训,最晚走人,抽空还能跟自己爹干架不允许他去找送出去的孩子,崔钰一直那么生猛,她对跑道是有爱的。他能看出来。她偶尔跟他聊天,透出过这样的想法:也许她会就这么跑出陇城,出人头地,过上更好的日子。不一定有多好的成绩,但会成为辅助她的翅膀。


    所以她做到了极致。梁弋周自己也不是没努力过,他经历高三,竞赛失败退下来学习的日子也要挑灯夜战,他是聪明,但全中国聪明人太多,不努力也不行。


    他自问,做不到那个程度。


    那么,连崔钰这样的人都不能得偿所愿吗?


    ——来,别难过。我给你捋捋这个事,你说你为什么想要跑出去?因为想出人头地,过得更好,对吧?


    ——……谁不想?


    ——那过更好的日子,肯定就是需要钱呗。


    ——……梁弋周,我心情不好,你的废话太多了。


    ——简单得要死。钱,我肯定会赚到的。看在我们这么熟的面子上,钱我赚了分你一半。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你肯定会赚到的。


    ——噢?


    ——被人揍别还手的话可以报警报伤,一次五千肯定有。


    ——……


    这次过年,梁弋周把躲在家里的崔钰强行拽去,跟他和梁骞周一起去看社火,舞龙舞狮太平鼓,巨龙舞动,喷出烈酒烈火,在冲天的热闹中,他用余光观察崔钰,还好,她也在很兴奋地伸头看,当然,前面围了好几层人,她只能从缝隙中看到最喜欢的巨龙。


    “走。”


    梁弋周忽然拉她的手走出人群包围圈,走到人烟稀少的大树旁,在崔钰一头雾水的时候,他单腿蹲下来,回头看她,略带嚣张地挑眉:“敢上来吗?”


    崔钰耸肩,有什么不敢?


    她骑在他脖子上,在最外围看得清清楚楚。


    鞭炮震天响,崔钰在精彩处拍掌欢呼尖叫。


    梁弋周松了口气,看着她这样,想着毕竟年轻,忘性大,过段时间也就好了。


    晚上看露天公放电影,一个香港经典喜剧,他们仨坐在居中一排,梁弋周都被无厘头的剧情逗笑了,无意中看到崔钰也在跟着笑,只是笑到眼泪都出来了,用手背飞速拭去。


    梁弋周的笑意逐渐消失,他在电影播放的光影中看着崔钰。


    背离自己想走的一条路,会这么痛苦吗?


    爱一件事,会这么痛苦吗?


    梁弋周那时还没预料到,爱之两面,其中一面就有无数负面情绪的集合。


    七宗罪中有傲慢、嫉妒、暴怒、贪婪,爱里还要多上恐惧、伤痛,失望。


    等他体会到的时候,交的补课费已经太重了。


    那么多情感专家说,在爱情中,先交底牌的人是输家,被抛弃的人当然也是输家。


    梁弋周不想输,可没办法。


    爱的这一面有多少痛苦,爱的另一面就只有一个名字。


    崔钰。


    曾经如同他的故乡和希望一般的存在,他看着她在朝霞中的身影,感受到美的烈度。看着她穿着磨损的旧跑鞋,从镇上跑到市里,感受到一个人可以拥有怎样的尊严和毅力。舅妈为她借钱做手术做康复,她也要拼命跑出点成绩来。就算最后不行了,崔钰仰头在黑夜中看着喜剧微笑着流泪的画面,比任何画面都更动魄惊心,令人心神颤动。


    ……


    十几岁的崔钰,二十几岁的崔钰,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只是存在,就让他觉得……


    觉得幸福。


    “梁弋周,有时候我好羡慕你。”


    崔钰伸手,掌心在他下颌线上滑动轻抚:“你有很多别人没有的东西。”


    勇往直前的决心。丰饶饱满的爱意。意气风发的自信。


    他的地基,非常稳固。


    “我——”


    “崔钰,我不是要你现在给我答案,但你要知道我的想法。”


    梁弋周看着她,用见面以来最严肃的语气轻声道:“我会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好好考虑,要不要重新一起,在那之前我不会打扰你,你做好决定以后……假如,你的想法没变,我从此后也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永远。”


    崔钰看着他的黑眸,沉默片刻:“永远?”


    “永远,forever。”


    “你英语现在还挺好。”


    “谢谢。我高考英语139。”


    “所以你是数学退步了?”


    崔钰从裤兜里摸出一张银行卡,拍在桌上,很是无奈:“这里的钱怎么回事?”


    “我送你跑鞋那年你忘了?”


    梁弋周潇洒直起身来,语气云淡风轻:“我说了赚钱有你一份。”


    “……”


    崔钰抵住突突直跳的眼窝,深吸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疯子?我这个卡的手机都换了,银行没法通知我,你也不问就往里面打这么大额?”


    “可你总有一天会发现。时间越久,”


    梁弋周拉开台灯,唇角微挑,仔细凝视她:“我就越能看见你现在的表情……有多精彩。你知道你这个人给的反应有多冷漠吗?”


    那年吃素菜的动力,就是能看见她穿新鞋的狂喜——把人震翻,梁弋周恒久不变的朴素愿望。结果在崔钰那儿频频翻车。


    “我不知道。”


    崔钰面无表情地把桌上的银行卡拎起来,晃了晃:“只知道你疯了,第一次打的时候都分了,不怕我真拿钱跑路?”


    “给了的我就不会要回来。我是那种怂人吗?”


    梁弋周轻哂:“不过,我还是想纠正你,离婚还要两个人签字呢,你当时说分手,我可没有答应你说什么啊一拍两散——”


    “哇,你真是……”


    崔钰被他无语笑了,撑着额头,脑袋发晕:“你就跟我杠上了是吧?”


    “那你敢现在说一句,你彻底、完全,不喜欢我了吗?”


    梁弋周忽然说。


    “……”


    崔钰一愣。


    这反应让梁弋周非常不爽,他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崔钰,我劝你谨慎开口。”


    崔钰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眼下隐约的青黑,也无损他的美貌。


    “是,但你长这样,就算我是现在才认识你,也很难不喜欢你吧。”


    她耸耸肩。


    梁弋周气到一半,嘴角无语而不受控的上扬。又被他死死压回去。


    “反正就一个月,再说一遍,我劝你谨慎考虑。”


    “哎呀,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赶紧接电话吧,都震三遍了。”


    崔钰拍了下他,结果梁弋周刚好转身,背对着她,她本来要拍腰侧的,结果不小心拍错位置了。


    “……对不起。”


    她小声说了一句。


    别说,练得还真不错。


    “流氓。”


    梁弋周扭头,黑眸难掩笑意地看她一眼,用口型示意道。


    很快又接起电话,礼貌又淡冷道:“徐小姐,这么晚了有事吗——什么?”


    梁弋周眉头深深拧起,一把拉开门大步流星走到了客厅,紧盯着门。


    “你说你在哪里?”


    “我打听了好久呢,在23楼啊!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晚啊啊啊梁总!”


    徐南薇在电话里的口气很郁闷:“我身份证也丢了。”


    ——谁?


    崔钰歪头无声问他。


    很久没看到崔钰这种好奇的表情了,脸颊也比上个月圆了一点,不至于凹进去了,黑眼圈也消失了,看来研究巧克力真会让她容光焕发,鼻梁挺翘,鼻尖上有一颗小痣,嘴唇红润微张。


    好可爱。


    梁弋周垂眸看了四五秒,才捂住手机通话筒回答她。


    ——徐南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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