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3个月前 作者: 饶雪漫
    第二天早上,路理来敲醒醒家的门,开门的是我。


    见到我,他有些微微的诧异:“米砂,你怎么在?”


    “醒醒病了。”我说,“我在这里陪她。”


    他放下肩上的书包对我说:“醒醒的爸爸请我来替她补数学。”


    其实,他不用给我解释任何。


    “好啊。”我说,“是你上去,还是我叫醒醒下来?”


    正说着,醒醒已经走到楼梯那里,她穿了我没见她穿过的新衣服,白色的高领毛衣,黑色牛仔裤,经过一夜的睡眠,看上去气色还算不错。


    “还是在下面吧!”路理说,“下面阳光充足一些!”


    我注意到他说的是“还是”,看来,他并不是第一次来替她补习。


    “等我。”醒醒说,“我梳洗完就来。”


    她进了卫生间,我有些局促地站在路理面前,在这个家里,我应该比他更像个客人吧,所以,我就不知道该不该请他坐下了,表情一定傻得可以。


    “昨天的事解决了。”见醒醒进了卫生间,路理压低声音对我说,“放心吧,那个男孩不会再来骚扰醒醒了。”


    他果真有他的办法。


    我并没有过问他是如何解决问题的,我在书上看到过,好奇心太强的女生注定不会被男生喜欢,我忧伤地想,就算他不是很喜欢我,至少,我也不愿意自己在他面前的分数再往下减丁点儿。


    莫醒醒洗完脸出来,人显得更加神清气爽。我从厨房里端出一碗稀饭,对她说:“先吃了才准补习。”


    她对路理埋怨:“米砂就像管家婆。”


    路理说:“我支持米砂。”


    醒醒笑着坐到餐桌旁开始吃。我有些担心,怕她又会忽然不对劲,但她很乖很乖地吃完了一碗粥。然后,我收拾碗筷,路理铺开家伙,和醒醒的补习就要开始。我思忖着是离开还是留下的时候,路理开口了,他说:“米砂,这里有道题,我老跟醒醒说不明白,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表述方法有问题,要不你来看看?”


    其实,那真的不是一个很难的题目,他是那样不露痕迹地将我邀请到其中。让我摸不清他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其实很久很久以后,他对我而言,都有着这样的神秘感,我想,这也才是我为什么会如此迷恋他的原因吧。


    可是,比起那些像一张白纸的男生而言,我还是宁愿在他的迷宫里迷失方向,甚至迷失自我,在所不惜。


    那晚我上网,把我msn的名字改成了:世界上最傻的一粒砂子。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也上了网,还要了命地对我说:“也是最漂亮的那一粒吧。”


    我面对屏幕呼吸急促,半天没缓过劲来。他却已经下了线。


    我又把签名改成了:砂子被一句话击晕过去了。


    不知道他还会不会上线,会不会看到呢?


    是谁说过,管它风动云动就是不能心动,一动就会死人。说得还真有道理。但不管怎么说,我还算得上幸运。因为和我比起来,米砾的命运还要惨许多。不知道为什么,新学期开始后,从北京回来后的蒋蓝性情大变,下巴昂得高高地走路,一幅不屑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混为一谈的高尚气质。校园里的传闻是,她就要退学了,跟着她的那个明星姐姐到北京做明星去,已经有著名的公司签她,她甚至有了经纪人,经纪人一天只准她吃一顿饭什么什么的。看来蒋小姐离飞上枝头的日子真的不远了,只可怜了我家的米砾,一夜之间从“密友”沦落到“粉丝”的地位,想不郁闷也难。


    当然也有高兴的事,比如醒醒。新学期的醒醒一切都算稳定。开学一个多月,她饮食都较正常,只是有时候吃得稍微少一些。知晓她的病情后,我在网上已经查了许多相关的资料,但有一天,路理把一叠资料塞到我手里的时候我还是吓了一大跳。


    他说,“她的病归根到底还是一种心病,你是她最好的朋友,把我给你这些资料好好研究一下。一定可以帮到她。”


    “从网上查的吗?”我问他。


    “也不全是。”他说,“我还咨询了不少医生。”


    “你真有心。”我说。


    “应该的。”


    我不太明白“应该的”这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是早自习还没开始之前。春天的风吹得脸上痒痒的。我和他就站在教学楼的附近,人来人往。帅哥路理总是吸引无数人的目光,我还是早逃为妙。我把那一大叠纸塞进我的书包里,装做矜持地跟他挥手再见。他却忽然喊我的名字:“米砂!”


    我停住,回头。


    他说:“这个周末有空吗?”


    我屏住呼吸,等他的下一句邀请。


    “有台不错的音乐剧要上演,我想请你一起去看看。”


    “噢。”我说。


    “我弄到票后短信你。”他说。


    两天后我收到了他的短信,告诉我他会在周六晚上七点整在市剧院门口等我。那以后,每分钟对我而言,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好不容易盼来了周六,下午没什么事,我和醒醒出去逛街,她买了一块红色的布,非常好看的红,说是想替我做条红裙子。等天热一些些,我就可以穿了。她又说她的剪刀不太好使了,于是我又陪她去买了一把新剪刀,还有一些画粉什么的。我一直犹豫着是不是应该把看音乐剧的事告诉她,但她一直都没有提,再说她对这些事情一直不感兴趣。于是我最终也没提,我想,这应该是我和路理之间的秘密,如果他也不告诉醒醒,我还是守口如瓶的比较好。


    我们回到宿舍是六点钟左右,因为周末的缘故,平日里暄闹的女生楼显得很沉寂。伍优和李妍都回家去了。隔壁好像也只有蒋蓝,她不知道在跟谁打电话,笑得像被电打了似的。我皱眉,醒醒却好像没听见一样,她已经拿出那块红布来观看。


    “真喜欢。”醒醒拎起那块布说,“我都可以想像你穿上红裙子的可爱样。”


    “醒醒你真好。”我看看表,心不在焉地说,“我今晚得回趟家,拿点东西。”


    “我也想回。”醒醒说,“我想回家做衣服去。”


    “那就回吧,”我怕她一个人在宿舍里孤单,于是鼓动她。


    “算了。”她想了想,最后还是说,“我有些困了,今晚想早点睡。更何况明天一大早我还要补数学。”


    “我去去就回。”我抱歉地说,“很快。”


    “去吧去吧!”她推我出门,“趁我现在还有点精神,我来研究一下裙子的款式。等你回来,我兴许就可以画出来给你看!”


    “好。”我告别她。捂着一颗激动的心下了楼。我看看表,手表上显示的时间是六点十五分,从学校坐公车到剧院需要十五分钟,我愿意站在剧院门口再等他半小时。我将用那半小时,来慢慢地数我就要到来的幸福。


    总之,我一定要比他先到才行。


    噢,路理,我们今晚都会说些什么?


    我胡思乱想地穿过操场往公车站台冲去,却没想到在校门口遇到米砾的同桌张一帅,他拦住我说:“米砾喝多了,你不去看看么?”


    “什么?”我说。


    “就在前面的‘算了’,看样子要跟人打起来了。”


    该死!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看看。要是他真的出了什么事,米诺凡也不会放过我。我拉着张一帅说:“带我去。”


    张一帅却死也不肯:“他疯了,我怕挨他打。”


    我独自跑向“算了。”当我到达那里的时候,正好看到米砾被两个五大三粗的人从里面扔出来,脸上有血迹,嘴里还在唱歌:“左耳听见,左耳听见,你不会离去,你一直在这里……”


    张一帅说得没错,他真的已经疯了。


    他像一块破抹布一样地被人家扔在地上。“算了”的门关上了,这个臭小子,居然跑到这种地方来鬼混,还喝酒,打架,我看他是真的不想活了。


    “给我起来!”我走到他身边,踢了他一脚。


    他才反应过来,迷茫地缓过神来,抬起头来看着我,说:“别烦我。”


    我管不了许多,蹲下身去,一把抓起他的衣领:“看看你自己的熊样!”我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味,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给我回去!不然我现在就打电话给米诺凡!”


    “好吧。”他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他真的是喝了不少,摇摇晃晃地被我拖住学校的方向,过了好一会儿才挣脱我,问我说:“米砂,有没有烟,给我一根。”


    “五毒俱全!”我松开我的手,说:“是不是都是蒋蓝教你的?”


    他不说话。在口袋里掏啊掏的,居然被他掏出一包烟来,不过只有最后一根了,他把他拿出来点燃,把烟盒揉碎了,扔在脚下,踩一踩。


    我心酸地问他:“你要跟那个梅超风纠缠多久才罢休?”


    “她不是梅超风。她叫蒋蓝!”


    “屁蓝!”米砾的鬼样让我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骂脏话。


    “你别骂她行不行?”


    “我偏骂,就骂!我骂不死她!”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冷,我开始浑身发抖:“你看你现在多威风!真是神了!再学会吸毒你就是个全才了!简直就是一个全能型奴才!”


    他再也站不住,蹲下去,整个人窝在地上,真的像尊木雕。


    我的心软了一小下,问他说:“你今晚不是回家了吗?”


    他狠狠抽了口烟,说:“没人在家。”


    我又说:“你何苦把自己搞成这样?”


    “她不爱我,你知道的。”


    “那你还赔上你的妹妹去讨好?”我几乎在声嘶力竭了。我的心里喊出了许久以来,我最想喊出的话。


    他顿了顿,说:“米砂……”


    “滚!”我喊。


    他把烟头按在地上,地上多出一条死掉的小虫子。


    “你不要再记着那件事了,原谅我行吗?”


    “滚!”我继续喊。


    “请你原谅我!”他重复着。听上去真是诚恳!


    “滚。”我带着嘲笑,又一次奉劝他。


    “那我走了。”终于,他站起身,果真要走。却是往和学校相反的方向。


    “滚回来!”我大喊。


    他转了个身面对我,说:“米砂对不起了。我真的,是喜欢她。为了她,我们恐怕是做不成兄妹了。”


    我再也无法忍受,冲过去,对着他的脸左右开弓,开始打他。


    时光回到我六岁那年,我清楚记得,那是么么离开后的第二年。米诺凡把我带到理发店,让理发师剪短了我的头发。


    那样可耻的短发,比一般男孩子的都要短。我顶着轻飘飘的脑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米诺凡说:“不要哭。米砂。我剪掉你的长发是因为我不会帮你梳辫子。也没有时间。从此以后你要学会坚强。就像男孩子一样。”


    米诺凡说完,就去上班了。我回到家,趴在小床上,哭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我的哥哥,从另外一个房间里走过来,抓着一个粉红色的棉花糖,把它递给我,说:“米砂,你留长头发吧。以后我帮你梳头。”


    红色的糖汁粘稠而淋漓,流满他的手。我知道,棉花糖要穿越好几个大街才能买到。我感激地看着他,再没有哭。


    ——而现在,我踮着脚,一个又一个耳光摔过去。他像僵尸一般立着,一声不吭。4月天的空气里,只听到呼呼刮来的东风,响亮的耳光,好象一块块玻璃那样摔碎在他脸上。那个童年时的画面却一直在我眼前不停闪现。那个说过要帮我梳头的哥哥,我曾以为他比我懂事,可是长到这般大,他却仍然这样不争气。


    我没有哭,他也没有哭。直到我闻到腥味,我停下了已经痛到火辣辣的手。然后,我退了几步,离开。


    我的身后死一般的沉寂,然后我听到他的叹息声:“米砂,你真的不懂吗?”


    我的头突然剧烈般的疼。懂?不懂?都是屁。我没有再管他,而是径直走掉。


    那天我迟到了五分钟。


    路理站在剧场门口等我。他并没有生气,而是笑着说:“还好,比我想像中还来得早一些。”


    “对不起。”我想解释。但他的手势制止了我。


    “还早呢,”他说,“七点半开场,我知道女生爱迟到,所以通知你早一些。”


    原来是这样!


    我有点开心又有点失望,开心的是我不算真正的迟到,失望的是在他的心里,我还是和那些有很多坏毛病的女生差不多咧。


    不过那天晚上在剧场上演的音乐剧真的是不错,只是我在整个观看的途中有些心神不宁。不知道为什么,我总预感到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将要发生。或许只是因为他坐在我身边,导致我精神错乱吧。


    演出结束,大家都站起来鼓掌,路理轻轻拖了我一下,我才反应过来。他转头问我:“怎么样?”


    “好。”我说。


    “你好像有心事?”他问我。


    我赶紧摇摇头。


    走出剧场已经是夜晚,头顶上的星空真的漂亮极了。平日里那些普通的星星,在开阔的视线下,一个不输一个地闪耀着,好象某件黑色的绒大衣上的水钻。简直美得让人手足无措。


    “你回学校还是回家?”他问我。


    “你呢?”我反问他。


    “总之我先送你回去。”他说。


    “那就回学校吧。”我说,“当然我可以一个人回去的,其实也不是非要送不可。”


    他笑起来,样子看上去实在是狡猾。我朝他做鬼脸掩饰我自己的脸红,他却很正经地说:“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排出比这更精彩的剧来。”


    “你一定行。”我说。


    他叹息:“就是我妈不喜欢我干这些,她觉得我应该去学点男孩子该学的。”


    “武术?还是厨师?”我问。


    他哈哈笑。


    那天,我和路理没坐车,我们一路走回学校。到底说了些什么我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天晚上的星星,我真的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星星,它们彻底扰乱了我的心。我很想问路理一个极度愚蠢的问题,那就是如果我和莫醒醒有一天同时掉进了河里,他到底会救谁?哈哈,当然我不会问出口,我得让他看到我的与众不同。让他明白,能和米砂同学做好朋友是一件顶顶荣耀的事。


    我更喜欢距离产生的美,并不是什么都非要马上拥有。


    我们走进校园的时候,发现平日里早该熄灯的女生宿舍楼一反常态的灯火辉煌,很多的人围在下面,像在看什么热闹,旁边居然停着一辆救护车!我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


    “好像出什么事了。”路理说。


    他话音刚落,我就看到有几个人急慌慌地把一个人从女生楼里抬了出来,借着路边昏暗的灯光,我认出来,那是米砾。他捂住他的胸口,身子痛苦地扭动着,在他的心口上插着一把红色的剪刀。


    我想我认得那把剪刀。


    那是下午,我陪醒醒买的那一把。


    我捂住了我的嘴。脑子当时就一片空白。等我反应过来后,我喊着米砾的名字往救护车那边扑去,全身发抖的米砾看见我竟然还笑了出来,他伸出血淋淋的手指,做了一个“嘘”的表情给我。有人上来拦我,不许我靠近他。我眼睁睁地看着米砾被抬进去,车子飞快地开走了,我下意识地要去追车,我一定要问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路理却一把拉住我说:“冷静。”


    叫我怎么可以冷静!


    醒醒!我忽然想到醒醒,转身就往楼上冲去,到达宿舍的门口,发现那里也有好多人,许琳也在,她正在往外赶人:“你们都出去,不要挤在这里!”我挤进去四处寻找,终于在床架后面找到了莫醒醒。她蹲在角落里,两手紧紧钳着一只床腿,全身经不住的痉挛。她穿着一件睡衣,肩那里好像被人扯破了,她的眼睛睁得那么大那么大,像一只快要死去的猫的眼睛一样。我想把她的手从床架上拨下来,不管怎么用力都没有用。我害怕得哭出声来,我小声对她说:“醒醒,你别这样,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怎么了……”


    她突然开始奋力地摇头,她抓着我的胳膊,像个失调的机器那样,疯狂的摇着头,失声对我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一边说一边跪了下来,放开了我的胳膊,又迅速伏下身去,开始对我磕头。我去拉她,她那小小的身体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不管我怎么拉都不能让她停下来。我只好用自己的身体去抱住她,她仍然挣扎着,把脑门磕在我的膝盖上,每一下都那么痛那么痛,我觉得我的膝盖骨一定快要碎掉了。


    我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泪水止不住地从我的眼里流出来,我来不及去擦,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办,直到路理从我后面冲过来,他推开我,抓住醒醒的双手,用力地把她一把拎起她来,把她拎到了他的怀里。


    “没事了,乖。”他轻轻拍着她的背,然后,他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在他的怀里,终于慢慢地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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