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节

3个月前 作者: 饶雪漫
    关于我和米砾的童年,我还记得那样一个片段:


    “我是米。米黄色的米,沙,就是沙沙响的沙。我很乖。希望和所有的小朋友们一起做朋友。”


    那个站在讲台的最边缘,穿着一双白色圆头凉鞋,上面缀着一个个珍珠色的小蝴蝶结的小姑娘拉开自己的小公主裙,给大家鞠了一个摇摇晃晃的躬。


    那时候,我扎着很复杂的麻花辫子。额头的中间,用红色的唇膏,点了一个美丽的痣。我让所有的小朋友都感到很惊讶。因为他们从没有见过,比自己家里的那个要大好几号的这样一个洋娃娃。


    坐在最后的一个小男孩,穿着咖啡格子小西装,卡其色的小皮鞋,拘谨的玩着自己的指甲,哪也不敢看。


    他和我,是这个班上最好看的两个孩子。


    么么就在门口看着我们,在那群黑压压的家长中间。那时我们都很好,无论是谁,都很好。


    米砂米砾,两个很怪的名字。可能意思就是:我们最初变为人形之前,就是同一颗沙砾吧。沙砾碎裂成两半,我们就诞生。我不知道,我们的么么是不是这个想法。如果我们还能再见面,我真的想这样问问她。


    沙砾沙砾。我是沙,他是砾。我不知道,么么为何要把我放在前头?或许她是希望“砾”可以永远都让着“沙”,让她占先。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米砾真的是辜负了么么。


    12月20号,星期六。离圣诞节还有五天,这本来是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日子。可是,还是有人会来触我霉头。


    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米砾同学。


    夏天的时候,他总是穿着黑白条纹的监狱服,永远不系扣子的军绿色外套,在脖子里挂一条银白色的链子,据说是仿潘玮柏的那种款式。冬天到来的时候,他没有衣服可穿,就把米诺凡的黑色棉外套穿起来,充当大人。但气质上,他偏离米诺凡太远,他已经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流氓。虽然我曾经发誓,再也不管他的任何事情。可是,他从来未停止惹我的念头和行为。


    那天中午,他脱下米诺凡的黑衣服,呼啦一下拉开他的衣橱,里面的衣服堆得仿佛一个个坟墓,乱得惊人。可是,他竟然出其不意从最底下抽出一个扁扁的箱子,我看见上面写着一行我根本看不懂的也许是法文也许是意大利文的字。他把盒子打开,一件崭新的黑色小西装,在衣服口袋那里设计了一块非常华丽的灰色皮草。他勉强把它穿上身,努力许久,终于扣上最后一粒扣子,对着镜子绽开笑颜。不知道为什么,穿在他身上,那么贵的皮草就像是条大灰狼尾巴。难道是米诺凡买给他的?我竟然不知道。


    然后,他变戏法一下地从他房间的门背后变出一捧恶俗的玫瑰花来。他就这样穿得出奇的隆重,抱着一大捧花,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家门的样子,气得我想把他点燃。


    那把粉色玫瑰,起码有30支,一大捧,简直比他的肥肚子还大。


    我用我的脚指甲想,也明白这是送给谁的。但我还是想确定一下,我果断地换了鞋,冲出去,拦了出租车就上,一直跟踪他到拉酷ktv的大门口。


    他忘我地用手抹了一下头发,自信地跨进大门,丝毫没有感觉到身后的我。上了一层楼以后,他一个拐弯,就进了一个包间。在他开门的一个瞬间,我就看到了里面的她。红毛衣,短的呢子裙,二郎腿,叼着烟,奋力地甩着扑克。


    她她她,我知道是她。就知道是她。


    她就是蒋蓝。传说中美女明星的妹妹,传说中的天中校花——虽然我觉得,校花两个字还是改成“笑话”比较恰当。


    我宁愿叫她蟑螂。


    包厢的门关上了,尽管我很想推开它,走进去各自甩他们一耳光,但我还是没有做出任何行动,我退到大厅,走出了大门。我想这一切已经不能改变,我和他已经不共戴天。如果说我曾经有过后悔的事,那就是相信他。如果我曾经看错过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他。这个想法,从那个让我永生难忘的寒冷夜晚起,就在我的脑子里根深蒂固了。


    我们也许再也不是兄妹了。


    我没有回家,而是决定去逛会儿街。这是难得清闲的一个周末,我在步行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到一个大商场的门口,看到一个很大的促销广告。一个捷克美女,梳着光洁的辫子,把一根手指放在油油的嘴唇上。


    她的指甲油,是珍珠色的。哦,这样的珍珠色,让我想起她。有点恍惚。


    那个时候,她总是给自己涂乳白色指甲油,常常带给我奶油的幻想,我总是忍不住想吃掉它们;她总是修理自己细长的眉毛,常常让我忍不住伸手触摸;美丽若仙的她,是在我的身边给了我五年陪伴的女神,时日一到,即刻离开,一刻不肯为我停留。


    她是我的么么。不知道,她生活的地方,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广告,让她想起那个总咬她手指的小孩。


    如果她能够想起,那么她在哪里呢?她是否还能回来告诉我,她还记得有一个我。


    我走过去,买了一小瓶指甲油。


    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涂上它。


    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天黑了。奇怪,他并没有像我想像中那样陪妖女彻夜狂欢,而是破天荒地回了家中,正坐在客厅里,把暖气调到最大,端着一碗热麦片粥哧溜哧溜地边喝边看电视。


    硕大的屏幕上,播着加菲猫那张惹人烦的胖脸。


    我大声地关门,然后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把插头呼啦拔掉。


    “你有病吗?”他诧异地说道。


    “你才有病。”


    “什么事?”


    “你说呢。”


    他无辜地看我一眼,继续喝粥。


    “生日还是忌日?打扮得真帅。”我讽刺他。


    他把一口水全呛出来,口齿不清地说:“你你你你……你不是在睡觉吗?跟踪我你你……”


    “去你的!”我大喊一声,抓起身边一个垫子就甩过去。


    他被砸得没话说,闷着头想去插插头。


    “丢人!!”我继续骂。


    “怎么了这是?”我没想到米诺凡竟然也在家。他从里屋走出来,手上拎着一个薄薄的皮箱,看样子他又要飞。


    “你自己说说,都做了哪些谄媚事?”我双手抱在胸前,没准备给他留面子。


    “我?”米砾的表情像吞了个恐龙蛋一样。


    “你干什么了?”爸爸把皮箱放在地上,走过来在他头上摸了一下:“这是哪门子发型,也太古怪了吧?”


    他捂着脑袋,嘀咕着:“有什么古怪?”


    “哈哈,你小子。”他在米砾脑袋上推了一把,没再说什么。


    看来他心情出奇的好,放在平时,米砾若顶嘴,会被他整个放倒。


    我至今记得,米砾第一次因为打电脑游戏彻夜不归,他把他吊在门框上,用一根又黑又粗的皮带狠狠抽他的身体。


    米诺凡打他的时候,从来不说话。下手又准又狠。而挨打的他,除了求饶,便是呻吟。我几乎是听他的呻吟而长大。


    那年他九岁。米诺凡剥光了他的衣服。


    这让一个刚刚有性别观念的男孩子,蒙受了极大耻辱。他像一头狼一般地撕吼:“爸爸!不要!不要啊!”


    那时候,我是为他流过泪的。我在另一个房间里,听着那一声又一声无言的鞭子声,和他撕心裂肺的吼叫,心里剧痛,眼泪无声无息地淌在手背上。


    前尘往事涌上来,心里更不是滋味。我正在愣神,不知道爸爸跟他说了什么,反正转眼爸爸已经不在屋里。我见他发动了车子,消失在缓缓落下的电动门后。


    然后我也头也不回地回了我房间。


    “对不起。”他说的很轻,但我听见了。不过我装做没有听见,径直把门关上了。


    滚你的吧。一千个对不起,都一文不值。


    我啪地关上了我的房门,直直地倒在床上。回家后手机没电,一直放在床上充着,手机硌到我的背,我拿起来一看,上面有路理的一条短信。


    演出因故提前,请速来彩排。


    怪不得米砾会从生日会上提前回家,看来妖女也收到了同样的短信,我从床上跳起来,拿了我的书包就往门口奔去,米砾拦住我说:“可以说会儿话吗?”


    “没空。”我说。


    “就一会儿。”他坚持。


    “有屁就放。”我不客气。


    “你觉不觉得生活很无聊?”他问我。


    我的心早已经飞向小剧场,才懒得跟他讨论这些深奥而无聊的东西。我撇下他走出家门口,看到米诺凡的一双鞋,很大的鞋,像一只小船。凭心而论,米诺凡是有贵族气质的,米砾看上去简直就不是他的儿子。只是一直以来,米诺凡都让我琢磨不透。他对米砾,恨时不留情面。爱时捂在心上。对我也一样。9岁那年把钢琴锁进储藏室,再不让我去触碰。那个储藏室,里面堆满么么的东西。搬家时,他让工人把每样东西都小心运来,一个一个慢抬轻放地放进那个房间里。可他却从不进去,也不让人打扫。这么久了,我想,那里面一定积满厚厚的灰。13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过别的女人,但我似乎总是觉得,他从未忘记过么么。


    至于米砾。


    其实,我早知道他拿我做交换。


    曾经有一个晚上,放学以后我去买文具。又路过那个假山。不知道受了什么驱使,我往那对狗男女曾经幽会过的那个地方走去。


    我看到,他们在接吻。


    我的混蛋哥哥,用手贪婪地托着她的下巴,陶醉得闭上了眼睛。


    可是蒋蓝的眼睛,睁得那么大那么大,仿佛猫的眼珠一样,在深秋的夜里发着寒光。


    她面无表情,与米砾颤抖的面部肌肉形成鲜明对比。


    过了一会,蒋蓝用力挣脱了他。她浅笑:“呵!现在还给你了!干的不错,你看,我也是说到做到!”


    米砾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用手痴痴地去摸自己的嘴唇。


    蒋蓝用涂着红色甲油的指甲在他的脸庞轻轻划过,飞快地往另一个方向奔走。


    而混蛋,抬着头往她奔跑的方向看去。——我想过,如果他回头看到我,我就扑上去掐死他。


    可是他没有回头。


    他没有看到他的妹妹在他的身后,一滴眼泪都流不出的表情。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小得连什么药可以治疗外伤都不知道的时候,那个他挨打的夜晚,我在半夜偷偷跑进他的房间,往他裸露的伤口上猛喷云南白药,他在黑暗里痛到颤抖,仍然用气声不停地告诉我:哥哥不疼。哥哥不疼。


    我们是同根生的兄妹。血浓于水,也敌不过一个无情无义的吻。


    你要相信,那一刹那,我只是有些心如死灰。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做,可能,原因真的就像他自己所说的:百无聊赖。


    我们是两个百无聊赖的可怜的孩子,所以,我才会这样,所以,他才会这样的吧。可是,叫我怎么样,才可以学会原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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