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残映

3个月前 作者: 梨沙
    「被刺伤的是谁?」


    谣言。


    「五班的关根。听说只是轻伤。」


    「啊,关根优奈?个子高高的女生呢。听说她运动神经很好,是田径部的人。」


    「刺伤她的人听说就是带着面具的女生。」


    「面具,就是万圣节时在走廊上走的……全身是血的女生?」


    「嗯,关根的朋友,同班的江岛四季子。听说事情真相并非如此,警方找到她时,江岛的样子很古怪。悄悄告诉你吧,她好像被人——」


    猛然睁开眼。神无一时间无法理解自己在哪里,她做起来以杯子包裹着身体,环视四周。她的呼吸清浅而且慌乱。不知从何处来的鸟鸣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神无看向窗口,大大叹口气,双手覆面。


    熟悉的窗外风景来自于职员宿舍别栋四楼,那件寝室。


    拼命安抚紧绷的神经,神无终于抬起头,下床。瞥了一眼脑中,慌忙走出房间。在自己房间换了衣服,给昨天扭伤的脚踝贴上药膏,洗脸刷牙,走出大门,乘坐电梯来到一楼。


    「要走了?」


    当她往大门走去时,突然传来水羽的声音,神无狼狈地看向走廊。水羽正手持杯子,打着哈欠站在那里。


    「到华鬼那里?」


    「……是。」


    「嗯,是吗,一大早就出发很累呢。对了,昨天我听说贡国一到保健室了。」


    「他来保健室了,受了伤,现在在医院。」


    「嗯。」


    不知真相的神无把丽二告诉自己的消息原原本本地告诉水羽,他若有所思地低头沉思。


    「慢走,别累到自己。」


    他看着神无,体贴地说,挥挥手。神无给他行个礼,然后只身走出职员宿舍。


    「早上好。」


    一如往常,漆黑高级轿车旁边响起了语调平坦的招呼声。神无看到「斋主」渡濑,呼了口气,低头鞠躬。


    「很累吗?」


    渡濑的文化让神无想起水羽的话,她伸手拂拂脸。


    「失礼了,只是你……脸色比平常更加差。」


    渡濑淡然地说,神无慌忙摇头。他一如往常地拉开车厢后座的门。


    「请你休息一下,到了我再叫醒你。」


    每星期六,渡濑都会载神无到华鬼所在的别墅。虽然两人已经见过多次,已经共乘一辆车多次,但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说那样的话。神无疑惑自己的脸色真的有那么差吗,对担心自己的渡濑有礼地鞠躬,钻进车厢,眺望着开始缓慢移动的风景叹息。


    「昨天是万圣节活动呢。」


    渡濑透过后视镜看着神无说。那温柔的眼神和口吻,让神无深呼吸一口气开口:


    「一个人受伤,一个……退学了。」


    「跟鬼相关的人?」


    「两个都是鬼的新娘。万圣节活动也半途停止了……原因是,我——」


    「神无小姐。」


    边回想昨天听到的话,边吞吞吐吐说明情况的神无,被渡濑猛然一喝吓住了。


    「鬼之里原本就是纷争不断的地方。跟『上头』……就是三老的意思有莫大关系。他们为了保存优秀血统而不择手段,他们以花言巧语诱导鬼寻找更好的新娘,让新娘寻找更好的鬼,甚至让本人在不知不觉中听从他们的要求。无论什么时代,鬼之里的人都会被『上头』扰乱生活。你所说的那件事,就是从这种倾轧中诞生的。神无小姐你不是元凶。」


    「但是如果我不在的话,肯定不会发生这种事。」


    「即使没有你,也许其他新娘也会为同一件事痛心。可以说,这是无可避免的。跟个人感情、意志无关。如果你真的希望避开这一切就请搬到本家去。我们能够保护你一辈子。」


    神无诧异地看向前头,透过后视镜跟渡濑眼神交汇。


    「当然,这一切『上头』都是允许的。虽然大宅那边有点乱,但不会有人做出伤害你的行为。而且大屋中还有多条逃生通道。但现在我想,还是尊重你的意愿吧。请你下达命令——要到别墅去吗?还是——」


    调整呼吸,渡濑继续说。


    「直接到本家去?」


    即将转入高速公路时,渡濑安然地询问。


    万圣节的服装,原本在活动结束后就要归还到执行部。


    华鬼瞥了一眼盒子中破烂不堪的大灰狼头,决心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当成粉笔字擦掉,用力盖上盖子。然后拿着毛刷和油漆走到别墅外头,仰望剩下没涂色的墙壁叹息。


    他自发的修缮建筑物行动进展不错。涂完油漆就几乎完成了。收拾凌乱的房间时想到了很多,于是动手修缮屋子,刚好用来打发时间。


    在劳动跟睡眠之外的时间,他都处于生气状态。惹他怒气的元凶神无,每星期会来别墅一次,最近由于他投入修缮工作中,很多时候没有发现她的到来。因此这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只要她在身边,华鬼就会愤怒不已。心底再也没有过去的杀意,反而是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


    华鬼悄悄瞥了一眼身后。


    红叶凛然的森林中,没有神无的踪影。他皱眉,握着毛刷,开始给墙壁涂色。


    重新给所有外墙涂好油漆,把工具等都放回杂物房,华鬼站在屋外远一点的地方打量屋子。刺痛人眼睛的纯洁的白色包裹着房子。发现日照已经不那么强烈的他走向玄关。慎重地环视房子内部装饰,挠挠头。这么晚了,神无还没来。


    「没察觉吗……?」


    说起来,成为鬼之里话题任务的神无极为麻烦,华鬼总是把她当成麻烦。看到她那悲伤的脸就觉得郁闷,越是郁闷越是生气——如此自发的感情连锁反应,华鬼无法抑制,把负面情绪收藏在心底,结果现在神无甚至不敢跟他说话了。


    所以神无来了而不喊他也很正常的。对,经常这样。她肯定理所当然地躲在房子的某处。


    反复的感情转变成漠然。华鬼四处打量着房子。尽管知道房子里没有她的气息,但华鬼还是把房子内的房间都检查一遍——最后他站在,来到别墅後一次都没开过的门前。


    华鬼别开脸,看到房间门前一如往常,他疑惑地凝视门把。犹豫了好一会儿,他才疑惑地推开门。


    房间中只有床、全身镜、化妆台,没有其他特别的。当然也没有神无,房间保持着他离开别墅时的状态。


    一股悲伤突然涌上头脑,他茫然地盯着床铺。这别墅是忠尚买给他母亲的,她一直很真爱这别墅。骄傲的女人讨厌自己老去的样子,于是拖着病弱的身体坚持一个人住在这里。当华鬼心情复杂地出现在这里,看着濒死的她,尽管心里没有任何感觉,但他还是自然而然地朝她伸出了手。平常他是不会这样的。没有理由,如果非要说理由的话,该说他们是血亲吧,也许仅仅因为这一点。


    跟她一起生活的几个月,他忙得连停下来喘息的时间都没有。一有空闲就修补这满目疮痍的房子,因为不喜欢别人帮忙,因此他必须一个人学会做家务,还要照顾身体不好的母亲。日出之前整理好一切,然后一大早就坐车回学校。


    母亲到达生命的极限时,身边也越来越多人对他得到鬼头称号表示不满。


    他对生与死都没有兴趣。只是本能地对生存心存执着,有时候甚至会想过放弃生命。他知道对敌人示弱同情,以后就必然会得到报复。因此他对敌人从来都不留情。


    那天他没有对新的伤口多加治疗,任由手臂鲜血直流就回到别墅来了。被静寂包围的建筑物格外安静,觉得异常奇怪的他来到母亲身边。平常总是皱着眉头、瘦弱多病的她,竟然罕见地一脸安然地眺望窗外景色。


    对,那天天气非常好。


    「华鬼。」


    光线明亮得直刺入眼,母亲露出了最后的笑容。那天她已满足的声调说了一句「谢谢你照顾我。」


    「能听听妈妈最后一个愿望吗?」


    她伸出纸片一般白皙、冰冷的手。他无法明白这是什么现状,只是茫然地盯着那张微笑的脸。


    「要幸福。」


    失去血色的唇瓣吐露出任性的愿望後,没有等到华鬼的回答,她一动不动了。没有爱情。最起码华鬼不认为自己对母亲有任何亲情——但当他把母亲的议题搬到忠尚身边时,他才发现自己有多失落。


    那种无法言语的虚无感笼罩着他,为了挥开这种感觉,他闯进了幽暗的森林中。


    他拿来一把手电筒,走到街上,觉得有什么在呼唤自己,于是他停下脚步,看到了一个怀孕的女人。正想要离去的他,看到那女人露出沉稳的微笑而站住。


    街灯下的女人并不算美丽,甚至可以说瘦弱——但那笑容却跟他母亲最后的笑容一样,让人不舒服。


    怒气和杀意迸发。他走过去跟女人说话,想要杀死他。不需要理由,只是想要将她从这个世界抹杀掉。


    但是女人,她——


    「华鬼!」


    凝视着床铺的华鬼,被突如其来的叫唤声拉回到现实中,回头一看,发现神无正站在那里。


    「没事吧?」


    伴随着不安的询问,她跑过来,朝华鬼伸出手。搞不懂神无为什么在这里的华鬼想要挥开她的手,但身体却否定了他的决定,一动不动。


    脑海中如水荡漾的记忆,勾起了胸口阵阵骚动。


    眼前的是鬼的新娘。拥有鬼头烙印,在黑暗中遇到的女人生下来的孩子。明知道跟鬼族扯上关系的人会有多悲惨的遭遇,为什么还要选择烙印——为什么要呼唤她到鬼之里?他很清楚自己心底只有不快和怒火。如果当初他不管她的死活,舍弃了她,现在也不必情绪混乱了。


    他的想法跟行动总是矛盾重重。


    「痛吗——不开心?」


    神无静静地问,一般跟怒火不同的感情充斥在胸口,让他瞬间屏息。


    在那吸收的手掌触摸到他胸膛前,莫名的情感控制了他身体,用力抱住她纤细的身体。


    他怀中的神无身体僵硬,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举起手,轻轻地拍抚华鬼的背部。脑海中原本漠然的感觉剧烈变化。但把所有感情都封印起来,丢到过去的男人,无法判断哪到底代表什么,只是机械性地收紧双手,不断加重力道。感觉到她原本缺乏女性魅力的身躯变得柔软,华鬼异常狼狈,慌忙松开手。


    神无吐口气,放下安抚他背部的手。华鬼察觉自己心底涌上可惜的情绪,更加狼狈不堪。


    尽管经常生气,但神无本身并没有引起他的不快感,这一点华鬼很清楚。遵循来者不拒去者不留原则的华鬼,尽管怀抱厌恶感还是能亲吻不喜欢的人,他已经实践证明了。


    但始终没有过类似现在的感觉。


    「……又是他命令你才来的吧。」


    别开脸,那种陌生的情感让他想远离神无,但却不由自主发问。感觉到神无吃惊的视线,浑浊的感情中明显混合了怒气。


    忠尚对地位很执着。为了守护名誉地位不择手段。如果采用强硬手段会被别人批判,于是就让神无采取怀柔政策。他没再让庇护翼过来,也算变得聪明了。


    「本家……带我回去本家,所以你才——」


    「爸爸他打算为你退学。我阻止了他,然后勉强他们带我来这里。」


    打断华鬼的话,神无说出意外的话。


    「你自己要求?」


    为什么,华鬼在心底问,也许感觉到他的意思吧,神无说:


    「我想好好跟华鬼你谈谈。」


    率直的眼神、率直的用语。华鬼惊讶得看着她,神无马上垂下头,华鬼无法从她的表情中读懂她的真意。


    华鬼久久地凝视神无,为难得皱眉。之前他不断想要杀死神无,甚至只要有机会都会想处理掉它。那么她为什么要接近一个曾经伤害自己的男人呢?


    为什么,抱着她,听她说话,自己会有种满足的感觉呢——


    「……华鬼?」


    也许是觉得华鬼一动不动很可疑吧,神无抬起头。两人视线交汇。眼中充满疑惑的华鬼上半身往前倾,就像之前那情景一样,伸出手固定神无的后脑勺。


    「怎么了?」


    神无感觉到华鬼的靠近,缩了缩脖子,闭上眼睛。即使身体僵硬也不想逃避。她的脸比夕阳的光芒更加鲜红,华鬼身体顿了顿,唇落在她额头上。然后放开身体僵硬的她,走出房间,朝玄关走去。


    「你、你要到哪里去?」


    「家。」


    华鬼无意识地回答背后传来的问题,说完才慌忙抿唇。


    「你要回鬼之里?」


    神无继续问。华鬼回头,看到脸颊羞红的神无单手扶着额头,靠在房间柱子旁。


    不回鬼之里的话,神无会一直到别墅来吧。在其他地方也一样吧。只是改变环境的话,条件应该不变才对。


    但是——最终结果还是会那样吧。


    看着满脸期待地等待回应的神无,华鬼胸口一阵异样的骚动。梳理着陌生感情的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有点懊恼地再次往前走。


    「走了。」


    「是。」


    她的话语略带兴奋,啪嗒啪嗒地踩着脚步跟上他。那之后两人没再说什么,神无跟华鬼保持一定距离,一前一后地走在山路上。走到狭长山路尽头,看到渡濑站在轿车旁边。似乎在等神无回去。看到华鬼的瞬间,渡濑哑然无语,直到华鬼不快地瞥了他一眼,渡濑才赶忙收拾表情,低头鞠躬。


    「回鬼之里吗?」


    理所当然的问题让华鬼瞄了他一眼,渡濑原本严肃的脸再次崩溃。毫无预兆地,渡濑表情缓和下来,眼睛瞄向某个地方。


    觉得奇怪的华鬼顺着他的眼光看去,眯起眼。


    神无口呼白烟地站在沉浸在温柔暮色的森林中。那脸上绽放出如花一般灿烂的淡淡笑容。


    三人各有所思地到镇上参观吃过晚饭,回到鬼之里时天色已经全黑了。神无准备好洗澡水让华鬼进去,然后开始准备明天的早饭,到他洗好澡後,轮到神无进去。


    脱掉衣服,即使厌恶但还是看到了烙印,神无忍不住叹息。只要烙印存在一天,神无身边必然有摩擦产生——身为鬼头的新娘,那是无法避免的。有时候那摩擦会扰乱别人的一声,除了会比,还必须断绝这一切的可能。


    渡濑在车上高速了她消除烙印的方法,同时也给她充分思考的时间。


    谈后神无选择了。不是回本家,而是回鬼之里。害怕麻烦本家的人是其中一个原因,但神无更加希望回到鬼之里。


    神无穿着睡衣走出浴室,确认时间后,浑身无力地拿起听筒,缓缓按下脑海中的电话号码。铃声响了一会儿後,一道沉稳粗犷的声音传来。


    「我就想你会打来了。」


    忠尚含笑地说,神无惊讶地低头回应:


    「这么晚打扰,对不起。」


    「华鬼的情况如何?」


    「安静下来了。我想他已经睡着了。」


    神无看着寝室说,忠尚很少会叫自己儿子华鬼的名字。同样,因为是不重视血统反而重视个体生活的鬼之一族,华鬼也不会叫忠尚的名字。最起码神无没有听到过他们称呼对方的名字。


    也许——华鬼比旁人想象中的,更加珍惜家人。


    「看来他变乖了,退学申请我暂时保留,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


    透过话筒,神无听出忠尚的安心。


    「之后就是我的事了。」


    忠尚的语气突然变得生硬,神无睁大双眼。


    「爸爸?」


    「你留在他身边就好。即使不情愿——拜托你了。」


    神无想说点什么,但忠尚只留下一句「今天好好休息」就挂断电话了。


    不安从内心一角悄悄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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