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龙虎异丐
3个月前 作者: 东方英
沈元通自下山到金陵,因为本没有一定的计划,只是顺着长江水势,乱闯而来。
这次前往武当却是不同,两人商榷之下,由小花子开出一份行程计划:取道安徽巢县合肥,经河南商城桐柏,然后翻过桐柏山,直达襄樊,再奔武当。走这条路仅只二千里左右,最是省时省力。
沈元通当然同意,但是最后,他却长叹了一口气道:“栖霞寺是金陵附近一大古寺,想不到竟无缘一游。”
小花子向三奇道:“栖霞山望月坪,你大挫武当七剑,怎地栖霞寺竟未游过?”
沈元通道:“当时我全居被动,栖霞之名,还是到李伯伯府上之后,才听说起。”言下尤显不胜遗憾。
小花子笑道:“此去武当路途不远,时间足有裕余,早到也是无益,元弟既有雅兴,小兄奉陪就是。”
于是他们折道栖霞。就在栖霞附近定好客栈,相偕向栖霞山走去。
一路游人香客络绎不绝,沈元通沿途浏览,怡然自得。
不久已近栖霞寺前,转头-看,忽然发现不见了小花子,当时心中不禁作急,但转念一想,即已定好客栈,总不至就此失去联络,于是也就释然,迈步向前走去。
栖霞寺是依着山势兴建的,工程浩大,金碧辉煌,平日香火本就鼎盛,尤值新正年初,游人香客更是群相拥嚷,一片大好清静丛林,竟成了嚣闹市场。
沈元通摇头一叹,甚为失望地不再入寺。
他信步所至,渐渐远离人群,不知不觉来到栖霞寺侧面一条小径。
眼前已是寺后七级浮屠所在,塔高入云,塔后百尺不到,横亘一座高耸插天的危崖,峭壁高约七丈,光滑似镜,壁顶两松之间,隐隐现出一洞,左侧一道飞泉,宛如玉龙倒悬,直泻而下,珠雨水雾,激射四溅,朝阳一射,彩虹隐现,耀人眼目。
沈元通很奇怪这种良辰美景所在,竟是清静非常。
沈元通背手漫步,左张右望,显然已被这缩妙景色所迷。
蓦地,头顶峭壁之上,洞口两松之间,似有微光一闪,沈元通好奇之心顿起,不加思索,毫无顾忌地,施起“凌空御风”最高轻功,缓缓飞上。
古松脚下坐着一位身穿古铜色宽袍的龙钟老人,左手拿着一根长约二尺的斑纹点点的旱烟竿。迎着沈元通微微一笑,道:“武圣后人,果非凡品。”
沈元通惊异得退了一步,疑云满面地道:“老先生何人?”
龙钟老叟看透沈元通心意,道:“数月前老汉恰巧路过望月坪,暗中得睹绝技,又复偷听了你和老花子的谈话。”
沈元通惊道:“老先生绝代高人,小生失敬了。”
龙钟老叟道:“老夫就住在栖霞附近,暮年无聊,只有常来此处消遣。想不到得遇小友,真是令人快慰。”
沈元通身受武林四大奇人耳濡面命,早就养成敬老敬贤的美德,尤其经过老花子规劝之后,对人再不敢稍有逾越,何况面临这等高人,当时面容一肃,重新施礼告罪。
老叟注视沈元通有顷,道:“小友年少英俊,孝感格天,这次莫非前往武当么?”
沈元通被惊得张目结舌道:“老先生真是神人!”
老叟淡淡一笑道:“你若到我这般年龄,便不会以为奇了。”
沈元通羞赧的低下了头。
老叟极富同情心地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令尊一代伟器,想不到会丧命于罗拱北之手,真是天道无凭,令人扼腕。”
沈元通只要听人谈起父仇之事,胸腹中便有一股怨气止抑不住,双目中已是泪珠滚动,夺眶欲出,道:“老先生对罗老贼亦有认识么?”
老叟见沈元通的伤感神情,又道:“南明一剑罗拱北,性情粗鲁,平生作事,虽以侠义道自居,可是学养欠纯,易于轻信人言,老夫早年曾与他共事二年,终因志趣不同,以后极少往来。”
说至此处,稍顿之后,见沈元通并无接口意图,续道:“最近,老夫偶于无意之间,听说南明一剑罗拱北因道心不坚,归隐三十年后的今天,又重现江湖了。”
沈元通思潮起伏,把罗拱北恨得牙痒痒的。
老叟又有意无意地说道:“罗拱北行踪飘忽,前往武当要人,确是一着妙棋。”
沈元通见老叟甚是同情自己,感激地道:“小生武功有限,只怕届时力难从心。”
老叟不以为然,鼓励沈元通道:“老汉如果两眼不花,小友现下功力,就武当掌门人也不过尔尔,只要不陷入武当七星剑之中,或落入紫霞道人和罗拱北之手,包你能去,也能回。”
沈元通闻言,豪兴大发,朗声笑道:“小生找的是罗老贼,能碰到他,固所愿也,至于七星剑阵,凭武当七剑的身手,尚不在小生眼中。”
老叟微微一笑道:“七星剑阵,威力无伦,是武当派护法合击之宝。届时可能遇到的七星剑阵,必是由武当九老出手,其威力岂可小视。”
老叟话音一顿,抽了一口旱烟,就在烟雾沉沉之中继续道:“武当九老,乃武当掌门人同辈师兄弟,各人武功内力,与掌门人相差极其有限,所布七星剑阵,普天之下,能够安然出入者,屈指可数。
是以小友尤须运用机智,不可力敌,最好屈人于口舌之下,最为上策。”
随后,他又将武当九老所擅武功特长,详为分析。
武当九老除对本门艺业各有极精纯之造诣外,更因各人心性禀赋之别,也就另外各有专精,概略如下:
静一道长:精研奇门易数,为七星剑阵之灵魂。
枯木老人闵一春:淳朴老诚,内力深厚,掌法刚劲。
静元道长:善面心慈。深通医理,是治毒名家。
静复道长:和易近人,专精土木建筑之学。
西山樵隐周剑:所练天罡指法,最是惊人。
彩衣钟离陈奎:嗜洒如命,酒箭暗器,独秀群伦。
静始道长:练就听视功力,耳目之能,不可想像。
琴剑书生孙翊:机警多智,轻功卓绝,天罡剑法造诣最深,四相步法堪称武林一绝。
玉拐仙子(现在该是玉拐婆婆了)欧阳倩芬:性烈如火,最是护犊,招法出神入化,另有独绝手法。
再加掌门人静灵子,艺集武当大成,功力之高,又在九老之上。
只听得沈元通双眉紧蹙,长长一叹道:“小生志在父仇,不计成败。”老叟起身指着洞口三个朱红大字道:“你看:这座古洞,相传在南唐时,有一隐士名栖霞者,潜修其中,成道飞升,后人建寺,名山并称栖霞,小友远来,怎可不入洞一游。”
沈元通随指看去,只见洞口上面横书着“达摩洞”三字,笔力浑圆苍劲,真是铁划银钩,心折不已。同时又奇道:“何以不名栖霞洞?”
进洞就是一个面积颇大的石室,宽度可容四五十人。
就着洞口射入的天光和室顶高悬的佛灯,已可将石室打量清楚。
正对洞口的贴壁下,直立着一座白石精刻佛像,高可及丈,深目高颧,似非中土人士。继而一想,此洞既名达摩,佛像自是唐代赐谥为圆慧大师的达摩圣僧了。至此也就明白,何以名曰达摩洞的原因。
达摩为禅宗流入东土的始祖,为天竺香玉王第三子,粱大通元年,泛海至广州,武帝遣使迎至建业,语不契,遂渡江游魏,止于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始悟大道,相传少林武功得自达摩心法,雄视天下,自非偶然。
达摩不仅为禅宗初祖,更为武林中一大宗师。
老叟带沈元通趋前为礼,共示景仰。
随后,老叟又道:“四壁之上,骚人墨客,英雄豪杰留词甚多,其中不乏佳句,小友文采风流,想必有兴。”
沈元通回视四壁,壁黑光暗,但沈元通功力深厚,目光如炬,无须举火,瞧得甚是清晰。壁上有诗有句,达意舒怀,各有千秋。
瞬间,即已绕室一周,正欲转身出洞,忽有拳头大小的“佛渡有缘人”五个墨色字体,进入沈元通眼帘,看去已是年深日久,但就笔力的刚劲,全室之中再无一字一划可以比得上。
沈元通文武兼修,爱好武学之外,亦嗜文事。试想,凡爱好文学之人,那有不爱字画之理。这五个字虽不甚大,却笔笔惊人,划划有力,竟使那“佛渡有缘人”五字,字字怵目,不由多看了两眼。
沈元通心坎中,翻滕起伏地怀想着那“佛渡有缘人”五个大字,总觉得写的位置不太恰当和奇突。
因其奇突和没有理由,更显得颇不平凡,也更吸引住了沈元通的整个心灵。
游过达摩洞,沈元通怀着一颗从未有过的心情回到客栈,小花子没有回来,但店小二送来一张纸条,是小花子的语气写道:“元弟:小兄另有要事,不克相随前往武当,请按计划路线取道,沿途自有本帮弟子供为驱策。”
小花子变卦变得奇怪,给沈元通留下了许多疑问。
沈元通的心情似乎很难平静,杂念纷涌。一时想起罗惜素那张甜蜜娇憨的小脸,宜喜宜嗔的万种风情;一时又想起老叟,对他那份隆情高谊,无比感佩;一时又想起小花子,是否帮中发生了重大变故,耽起心来。
忽然,又想起达摩洞中,石壁上笔力万钧的“佛渡有缘人”五个拳大楷书,一笔一划,就如一只一只的小手,向他遥遥招呼。
渐渐,他杂乱的思维,完全为“佛渡有缘人”五个字所吸引了。
他之沉缅于“佛渡有缘人”五字,并不是心灵上对这五个字的深意有所感应,而是因为那五字书法之美,笔力之劲,使他爱之发狂,一种占有欲油然而生,挥之不去,慢慢形成一种支配力量,使他坐立难安。
由于那五个字是用浓墨直书在石壁上,一时真想不出适当可行的办法。在不损原字神韵的原则下,达到他占有的目的。
久而久之,沈元通凝霜般的面容,忽然透出一丝轻轻的笑意,紧蹙的双眉,也舒朗开来。
他吩咐店小二准备一份文房四宝,并特别多要了一些细白纸张。
然后静心调息。
当时到二更之后,他展开轻功,快似闪电,迅又赶往达摩古洞。
洞中长明佛灯,昏昏蒙蒙,使全洞气氛更显得阴沉落寂。
沈元通心无二用,全不注意那些身外情景,只朝着书有“佛渡有缘人”五字的壁角走去。
此时,寺僧早已睡去。
达摩古洞空无长物,故也无人看管。
他走近室壁,逼功运目,借着微弱灯光,把那五字看得纤豪毕现,心胸之间,倏然起伏激动,竟伫立着,久久未动一动。
最后,他终于拔出龙角短剑,右手姆食两指,紧-剑身,左臂靠在壁上,抬肘悬腕,先用剑尖谨慎地沿着“佛”字的首笔左边边缘轻轻一划,接着又在右边边缘轻轻一拖。
当他的剑尖行到“'”划尾部时,那“佛”字的第一笔“'”,竟全部自动散落一地。
由一知十,沈元通也无须再刻了。
原来,这几个字本就是用刀刻成的,只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什么人?用泥土盖去了刻痕,然后又用上好徽墨着色,由于手法特别精细,所以连沈元通这等目力,也未能在事先发现出来。
现在,沈元通不再犹豫,张开右手,将手掌移距字迹一尺左右,轻轻一吸一摆,但见泛起一阵尘烟,泥灰纷纷脱字跳出,落布满地。
再看那五个字,字字深约一分,点尘未留,有如洗刷。只是字底凹槽之内,似乎麻麻密密,不甚平滑,当时他也未曾在意。
再取出带来的文房四宝,捻笔布墨,张纸在那五个字上拓印了数张字模,逐张凝神端详,竟无一张比得上原字的笔力和神韵。
甚且,由于用纸不平,以致笔划的中空部份,也弄得墨痕斑斑点点。
他一连又拓印了好几张,仍是失败,始终拓不出一张干净俐落的来。
他摇摇头,心中有点气恼,将已拓好的十几张字模,分摊地上,准备从中选出一张比较好的保存起来。
他看着看着,陡然目中射出奇光,盯视着那二张拓印得最糟,中空部份墨迹最多的字模,一瞬不瞬。
他似乎有了某种意外的发现!
他一站而起,重新调墨运笔,将那五个字的凹部涂遍,唯恐墨汁不匀,又鼓腮连吹了几下,这才取纸覆上。用指顺着字划,往来轻轻的抹拭。
半响,他始颤抖着手,轻巧地揭起纸片。
他没有立即检视,饱吸了一口长气,始用畏缩的眼光落在纸上。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了,眼中的奇光更炽了。终于,他舒畅的笑了。
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奇遇,一个天外飞来的宠赐。
沈元通就因为有了这个奇遇,日后才能使他完全失去的功力恢复,消弭了武林中无边浩劫,获得了武家至上的成就,这是后话。
原来他发现印在纸上的,全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只见字中之字,双行并列,依起笔顺序,成句成文。
“佛渡有”三字之内,各含小字一百。叙述缘由起因和应行遵照之事项。
“缘”字之内,亦含小字一百,即“百字真经”全文。
“人”字之中,字数最少,仅仅在“、”笔之内,有三个小“人”字。
文中大意是说:“缘”字之内小字一百,乃是禅宗初祖圆慧大师悟道之后,所遗“百字真经”,汇合达摩全部武学精华,和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有缘之人,如能悟通经文,成佛成道均非难事。
文中又说:此“百字真经”夺天地间之造化,魔劫重重,非历劫九转,难以归化佛门,是以少林不传。有缘获经之人,于得经之后,应将大“人”字中之八个小“人”字,循序毁去一字,连同大“人”字,九字共没,即真经返佛之时也。
获经人没去一个“人”字后,仍须恢复原状,以待有缘,并应立将经文熟读默记心中,毁去拓本,且不得将经文外泄传人,只可个人终身享用,否则奇祸立至等语。
全文四百零八个小字,不署留经年代姓氏,示其“空”也。
“百字真经”文字枯滞古奥,玄妙精微。
沈元通看了两遍,莫知所云。
又虑此拓本不得携出洞外,乃静心守一,凝神默读起来。
因为文义太过玄奥,字字独立拗口,以沈元通聪明绝顶之人,也费去了半盏热茶时间,才能深记不忘。
沈元通洗去石壁墨痕,腾身洞顶,伸手裂石,覆在“佛渡有缘人”五字之上,微一运功,便将字中碎石表面,溶化得与原有岩石完全一致。
这种功力恰到好处,对内丝毫无损于“百字真经”,对外又无任何迹象可寻。
再捻笔润墨,将原字钩出,一如旧观。
沈元通获得“百字真经”,无惊无险,全在一个“缘”字。
他回到客栈之后,不遑赶路,就在客栈之中,试图悟解经文。
像他这等天才横溢聪慧之人,谁知五天过去,结果一无所得,半字未通。只好自惭地苦笑了一下,起程赶路。
计算起来,到二月初一日,不过是十几天了。
沈元通一心要在武当大祭大典之日,当着天下群雄,请求紫虚道长说出罗拱北隐居之处,是以沿途不再停留,迳向武当山奔去。
※※※※※※
二月初一日,是武当派大祭大典的日期。
武当山道上顿时人潮涌拥,热闹起来。
武当道观,本分上下两院,上院三元观,为武当掌门人及派中长老起居重地,也就是各代弟子练习武功的根本之地,非知交好友,绝不接待。
下院真武庙,为进入夭柱峰三元观的门户,专供善男信女进香和游人墨客游赏。
武当五年一次的大祭大典,在武林中是何等重大之事。
因为武当一派在武林中的地位,与少林同被公认为泰山北斗,是以,各大门派以及知名之士,均被邀请观礼。
此外更有大部份人士,是专为大典后的武技观摩大会而来。
这个观摩大会,虽然禁止拚命搏斗,注重独自表演,由于法眼名家的公平裁判,武功高强的照样可以扬名立万,为人尊敬,武功稍弱的,亦可借此机会印证偷学,增加功力阅历。
由入山起到天柱峰,全部行程,平常人土,总得花去一天时光,就一般武林人物来说,也得费去半日功夫。
好在,武当大祭是在上午举行,多是繁文褥礼,非必到人士,和相邀的贵宾格于情面,非到不可外,简直极少自动前往参观之人。
主要的人潮,多半是涌向竞技场。
在摩肩接踵,不绝于途的人潮中,并肩地走着两个英俊无俦的少年。
一个,自然是沈元通。
另一个,是谁?连沈元通也还不知道。
敢情,他们是才在那山路转角之处,碰到一起的。
他们两人都是生得那样卓而不群,正气凛然。引起了相惜共鸣之感。于是极其自然的交换了姓名,也极其自然的成了朋友。
曾弼年约二十三四岁,两边太阳穴,高高隆起,气概比沈元通慑人得多。
曾弼看了沈元通一眼,见他脚下倒也不慢。可是,一身细皮嫩肉,似乎长得太娇贵了一点,心想道:“这位小兄弟文弱得有点可怜,既然走上一道,以后应该多多照拂他才是。”随又关切地道:“沈兄,我们要不要略事休息?”
沈元通摇头微笑道:“前面就是解剑池,备有休息之所。”
“你到过武当山?”
“没有,但听一位老人指点至详。”
“那么你是受命而来的!为了什么?”
曾弼的头脑够机灵,心里所触,也就脱口而出。
沈元通听得眉头一皱,也不否认,坦直道:“拟晋谒紫虚道长查询一事。”
曾弼耽心地问:“有人引见吗?”
“小弟是单人而来,没有引见之人,但他老人家必会接见于我。”
曾弼无法理解沈元通的意思,好奇地道:“为什么?愿闻高见。”
沈元通微微一笑道:“我只须在观摩大会上,指名请教。你说,他能不见我么?”
曾弼佩服之极,豪朗地大笑道:“这倒是办法,不过………”
偶一回头,看到一个三十左右的便装汉子,紧跟不舍,一步一趋,心头不由泛起疑云。朗阔的剑眉往上一扬,细声向沈元通道:“有人跟上我们了。”
同时脚下加快,直向一株参天古木之下走去,口中大声说道:“兄弟,这一阵急赶,我倒是有点疲惫,需要休息一下了。”
沈元通跟了过去,转过身来,对着路面坐下。
这时,那个中年汉子,并未发现曾弼对他起了疑心,也在道旁选了一处所在,故作休息之状,眼睛却不时向沈曾二人瞟去。
沈元通面色一整道:“武当派也太看得起我沈元通了!”
曾弼见义勇为,算得上是一个少年侠土,眉头双扬,想出一个办法,起身朝着那个汉子走去,人未接近,口中早就大声叫道:“请教兄台,此处离解剑池尚有多远?”
那中年汉子就要站起来。
曾弼脚下缩丈成尺,身子一晃,双手就势搭在那中年汉子两肩,道:“何必客气,请坐下说吧!”
那中年汉子似乎毫无机心,依言坐下,但觉“肩井穴”一麻,说到口边的话,已然发不出声来。
曾弼巧妙地在众目逼视之下,将他制在当地,竟无人发现。
沈元通走去对曾弼附耳道:“小弟一入湖北境内,就在武当监视之下,好在我并无悻进企图,算了吧。”
曾弼深感沈元通光明磊落,油然升起一种无比的敬佩之心,报之微微一笑,解去了那汉子的穴道。
沈元通对那汉子吩咐道:“请回告避尘道长,望月坪的老朋友来了。”
沈元通话一出口,吃惊的倒不是那中年汉子,反而是曾弼了。
曾弼等那汉子遵命去后,一把拉住沈元通双手,无限兴奋地道:“沈兄,真人不露相,小弟失敬了。”
沈元通羞涩地道:“小弟年少无知,当日之事,现在想起来甚是后侮。”
曾弼豪气干云地哈哈大笑道:“就是小弟也不能任人欺侮。”
他哪里知道望月坪的事,完全是沈元通制造出来的。
此时曾弼对沈元通更是倾心之极,几次欲询沈元通的师门来历,都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先行自我介绍道:“小弟在幼年时,全家大小五十五口,突于一个风高月黑的晚上,被一个功力高绝的魔头偷袭,将全家大小杀去了五十四口,再加一把大火,烧得尸骨无存。
小弟幸以命大,失足坠落在一条水沟之内,逃得一命。后来蒙思师悟禅大师收录授艺。
十九载于兹,直到半年前,才奉命下山寻仇。可是茫茫人海,像这种无头之案,又从哪里追寻起哩!”
说着,说着,豪迈之气全清,悲凄之色顿起。
沈元通父仇在身,自认为是天下最不幸之人,但是一听曾弼之言,其身世之惨,尤胜自己百倍。深悔自己胸襟太狭,报仇不应自苦,而应自励,必须有不屈之志,才足以担当复仇大任。
沈元通此时对曾弼同病相怜,又复惺惺互惜,亦有深交之意,遂道:“曾兄……”猛然觉得不对,又改口叫了一声:“前辈!……”
沈元通“前辈”二字出口,曾弼颜色一变,跺足道:“沈兄如认为小弟不足攀交,请从此别。”
沈元通一笑拉住曾弼道:“令师悟禅大师与家祖父白发仙翁乃属至交,晚辈礼应如此。”
曾弼一声朗笑道:“家师方外之人,本无门户之见,你我年龄相若,你如果看得起我这个痴长了几岁的朋友,我们还是各自论交,兄弟相称。否则,小弟只有告退。”
言语表情是坚决之极,沈元通再无顾忌,俊面微赤道:“元通敢不遵命,谢大哥垂爱。”
沈元通一声大哥,叫得曾弼喜极跳起来道:“这才是我曾弼的好兄弟,从今日起,你我生死不渝,恕我以后叫你兄弟了。”
曾弼快意之余,忽然疑容又起道:“令祖沈老前辈与武当紫虚道长交情不恶,元弟……”
沈元通玉容一惨,将自己一身不幸,完全诉出。
曾弼听了大叫道:“好!愚兄陪你见见武当高人。”
“请两位解下兵刃,换取牌号。”一句极好的话,但说话人的语气,显因听了曾弼的话,略有不愉之味。
沈元通尴尬地一视曾弼道:“解剑池到了!”
两株老松荫影之下,有口一丈见方,白石为栏的清水浅池,这就是闻名武林的武当“解剑池”。
平心而论,武林人士上山必须解剑,如果纯在尊崇武当一派的武林地位,和三丰祖师的至高成就,原无厚非之处。
要是武当派以解剑上山,列为进入该派的规列之一,则有点近乎自大自狂。
试想,武功一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谁又是天下第一?
好在,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也就无人多事,视为应该的了。
近日来上山之人,何止数千。武林人物那个不是兵刃随身!这数千人的兵刃,收集起来,怕不要堆成一座小小的铁山,岂是小小的解剑池所能容纳得了的。
不但如此,还有随时下山之人,也必须取回兵刀,一交一付,其繁杂又岂是局外人可以想像得到的。
武当派有见及此,想出一个别开生面的办法,不但固步自封地保持了上山解剑的自我尊荣,也解决了退还兵刃的麻烦。
在形式上,凡是上山之人,经过解剑池,都得交出随身兵刃,换取副牌一面,空手入山,行至回头崖,凭那副牌取回原有兵刃。以后,便任人携械上山了。
解除兵刃,和退回兵刃。不过是一种自我陶醉的形式,武当派并不真怕上山之人生事扰乱。这种既合例规,又复通权的措施,真是两全其美。
由解剑池到回头崖,空间直线距离,约六十丈左右,较迂回曲折的山道,要近上二里多路。
武当门人利用地形上的特点,由三代弟子分成六组,等分直线距离,先选定立脚地势,以隔空投运的方法,转递兵刃,因为投运甚速,所以到达回头崖之人,都能迅速无误地取回自己的兵刃,落得人人称道。
沈元通解下腰际布裹洞箫,换取了一面号牌,龙角短剑原是佩在儒衫之内,心想:“像这种形式上的过门,缴出一件,已是于礼无亏。”故未一并取出。
曾弼的兵刃,是一柄普通青钢长剑。
他们两人循着崎岖曲折的山道,步步登高。
沈元通等走在山崖凸出之处,自然可以看到,投运兵刀发出的精光银芒,耀眼生花。但走入曲折的阴道里侧时,那就只可闻到兵刃划过长空的刺耳啸声了。
两人随谈随走,离开解剑池,不过百丈左右,眼睛所接触到的,尽是奇松怪石,欹嵌盘缺,不可名状。颇能令人,心畅神怡。
突然,一声清啸划过长空,接着便是惊呼怒叱不断传来,二人因恰好行于弯道里侧,目无所见,也未在意。
待转出峰腰谷口,触目之下,最使他们迷惑的,是呆滞惶然的武当门下,和惊诧瞪目的猬集群众。
人人脸上虽然神色不定,收发兵刃工作并末停止。
领取兵刃的人,依然有条不紊,只是得到兵刃之人,并不立即离去,似在等待着什么事件的来临。
沈元通递出取件号牌,服务人员按号查对一遍。满面羞赧地道:“少侠,请稍候!”
其他的话,似乎想说,又不便出口,摇了摇头,神色沮丧的陪侍一侧。
沈元通和曾弼对望了一眼,信口问道:“什么事?”
有那好事嘴快之人,便把刚才所发生之事,说了出来。
原来有一件布裹之物,傅运到第四站时,蓦地,从斜刺里,冲起一条灰白人影,有如浮云掠空,轻灵巧快,伸手攫去那件兵刃,脚不沾尘,平飞十丈,一声长啸,便在众人头上,飞入山中不见。
沈元通一惊道:“是否失落了我的兵刃?”
那个随立身侧的武当弟子,面色一红道:“业已查明,所失之物,正是少侠所有。”
沈元通剑眉一轩,叹了一口气,认为那小道士不是说话的对象,故也没有开口。
曾弼为友热情,反而较沈元通更是光火,冷冷地道:“强人解剑,却无护剑之能,倒令我兄弟领教了。”
本来含笑站在沈元通身侧的武当弟子,听来字字如针,刺心入肺,更是无地自容。
忽然,从山上飘飘纵来数人,领头之人便是武当七剑之一的何泽龙。当他目光触及沈元通时,不由心头一悸。
他到底不失名门正派风度,先向沈元通招呼过后,才转身问武当门下道:“什么事?”语音至为严肃。
那小道士惶悚地将事情始末详尽说出,又道:“所失兵刃,埂是这位小侠所有。”
何泽龙闻言,神色剧变,万般无奈地对沈元通道:“少侠请先上山,所失之物,容面禀掌门人后,定有所报。”
沈元通想起望月坪痛下煞手之事,心中尤有愧意,此时更不便逼人过甚,莫可奈何地对曾弼道:“弼哥哥,我们走吧!”
曾弼却丝毫不放松地问道:“兄弟!你那布裹兵刃究是何物?能否先向武当朋友说明,免得事后不肯认帐。”
何泽龙玉面生寒,恨恨的瞪了曾弼一眼。
沈元通微笑道:“算不了什么贵重之物,一只碧玉洞箫而已。”
何泽龙久闻碧玉洞箫之名,惶然问道:“是否华老前辈故物?”
沈元通一点头,拉着曾弼不顾而去。
其实,沈元通失去碧玉洞箫,心中思潮哪能平息下去,默默地循着山道行未片刻。
陡闻一声“着打”!从路侧密林中爆出。旋见黑光一闪,直击沉元通面门。
沈元通若无其事的一挥手,接住袭来暗器。忽然,神色大变,煞聚眉梢。霍的,长身而起,捷如一缕轻烟似的,向密林中掠去。
曾弼和沈元通虽是并肩而行,但对沈元通接物入林之事,连念头都未转清,又见沈元通已从密林中飘回原处。面色庄穆,怔怔的握着那件布裹兵刃,一言不发。
沈元通所表现的那身轻功,已是叫他自叹不如,尤见他取回兵刃,更是如堕五里雾中,不由急口问道:“这可就是你的兵刃?”
“就因为这个,我才追入林中,那人忒是狡诈,想必在此物出手之前,即已预留脱身之计。”
“兄弟,这只碧玉洞箫是何来历?你似乎爱之甚切!”
沈元通解开布套道:“请弼哥哥先行观赏!”
话音一落,布套褪去,一道白色亮光,熠熠生辉,照耀得曾弼欢颜悦色,赞口不绝道:“色泽制作,精巧无俦,名手名箫,他日定必大放异彩!……”
他忽然一顿,双目转注沈元通迷惘之色,诧声问道:“兄弟!有什么不对?”
“此箫已非小弟原有之物!”
曾弼大着眼睛惊问道:“这不是你的碧……”他神思一定,看着手中白色玉箫,心中了然,无须再问下去了。
沈元通激动情绪,迅即平息,缓缓道:“按说此白玉洞箫与小弟原有碧玉洞箫,系出同一名手琢制,故形式、长短、琢工,完全一致,轩辕并重,只是玉质更佳更美,为当世三大名箫之冠。”
曾弼直觉地道:“此箫既然冠绝为首,留用算了,何必深思过虑,到时自会真像大白。”
沈元通喟然一叹道:“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不过此箫之出现,却叫小弟心绪难宁。”
“兄弟,你满身都是谜,我真不知如何说起。”
“弼哥哥,这话说来太长,我们且走且谈吧!”
沈元通还箫入囊,扣在腰际,两人继续登山,随着登山步履,沈元通将白、碧、紫三箫来历说明道:“据传言,约在欧治子同时,有一位琢玉名手,姓陈名巧,曾经历尽千幸万苦,觅得上好美玉三方,色分白、碧、紫,均是玉中之精。
其中,又以白玉最上,碧玉次之,紫玉又次之。”
“陈巧独运匠心,琢成一式三箫,长短大小,刻划精细,无不雷同,除了色泽各异之外,简直就无法分别。
三箫玉质已是人世少有,又加完全一式,更是旷古绝今。千百年来,时隐时现,历尽沧桑,不知凭添了多少慷慨悲歌的英雄事迹,和儿女柔情。
近百年来再现江湖,白玉洞箫落在玉箫仙子手中,碧玉洞箫剐由华叔祖转赐小弟,紫玉洞箫由紫髯用以济恶。
你想白玉洞箫乃是玉箫仙子之物,这次出现换去我的碧玉洞箫,岂能平凡得了。
再则,小弟碧玉洞箫在武当门下手中失去,如今原有布囊在握,虽说箫非旧物,这种分辨不清的是非,真叫小弟有口难言。”
曾弼豪笑道:“管他,我们本就不是怕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