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欲海双绝
3个月前 作者: 陈青云
(一)
艳阳如火。
行人绝迹。
占城长沙。
颜尚书府。
颜公子颜如玉斜躺在后花园的天风亭上,一边轻嗅着提神醒脑的鼻烟,一边细嚼着爽脆的冰镇藕片,双目微阖,怡然欲眠。
这里没有一丝暑气。
只有香气。
从“杨姬”和“柳姬”鬓角衣底,幽幽散发出来的.如兰似桂的香气。
颜如玉是颜老尚书的独生子。
老尚书已长辞人世。
颜如玉从老尚书那里得到了三项继承:亿万家财,酷肖的相貌,以及吃东西时尽量避免使用自己的双手!
如今,这位颜公子一边嗅鼻烟,一连嚼藕片,就没有劳动自己的一双手。
他的双手,正在作另一种更有效的运用。
杨姬拿着鼻烟管,柳姬喂他藕片,他则左手按在杨姬身上最富弹性的地方,右手则深人柳姬衣底,像探索什么似的,掏摸不已。
这座天风亭是颜老尚书生前每年歇夏避暑的地方。
如今当然只有他的独子够资格一个人占用享受。
今天,这位颜公子来到这座天风亭,除了纳凉法暑之外,他还要在这里办件正经事。
他将要在这里会见一个人。
大恶棍弓展!
(二)
颜如玉与弓展以前并不相识。
颜府中虽然雇了不少武师,但这位颜公子并不是江湖中人,他以前甚至没有听说过弓展这个名字。
介绍他们认识的人,是老尚书生前的一位好友。
“三湘好好先生”葛香枫!
好好先生葛香枫不仅名满三湘,即使在整个湖广道上,也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名声之响亮,并不稍逊于终南佟大先生!
颜老尚书生前极为尊重这位好好先生,他临终时,一再交代这位老友:“老葛.看在我们几十年的交情上,你一定得好好的照顾如玉,你知道的,我就只这么……这么个儿子……”
葛香枫一直没有忘记这件事,深觉得他有责任要照顾颜如玉这个不太长进的世侄。
但是,他的年龄已经不小了。
要想教好一个不易管教的年轻人,他已力不从心。
于是,他想到佟二先生有一次跟他下棋,曾向他提起过的一名弟子“弓展”!
好好先生葛香枫跟佟大先生和佟二先生,都是多年的朋友。以后,佟家这对老兄弟闹翻了,他跟两兄弟仍是好朋友。
他很少过问别人家的是非。
他只尽自己的心力。
他认为应该做的,只要自己办得到,无不倾力以赴。这也许正是佟家两兄弟虽然反目失和,却未损及跟他之间的友谊,以及他被江湖上黑白两道共同称为好好先生的原因。
江湖上对弓展的风评,以及加在弓展头上的“封号”,好好先生当然也早有耳闻。但是,他不相信。
弓展是晚辈人物,出道不久,为人如何,他不清楚。
但他跟佟二是至交。
也了解佟二。
如果弓展真如传言中说的无恶不作,以佟二的“破”脾气,第一个就不会饶了这小子!他说佟二的脾气“破”,是有一次输给佟二一盘棋,佟二得理不饶人,拼命挖苦他,他给呕急了,冲口喊出来的。
事后.他觉得这个字用得“鲜”而有“味”,便一直拿来当作对付佟二的“利器”。
他棋下不过佟二,口舌也斗不过佟二。但在有了这一“发明”之后,他将局势扭转过来了。每逢他处于下风时,只要在骂佟二的话中加个“破”,他便第一个哈哈大笑,心满意足,认为自己已“大获全胜”!
他有时甚至对佟二感到同情:“可怜的佟二,样样精明,不愧为一代风云人物,但就是‘破不了’老丈这个‘破’字!破,破,连三破,好厉害的一‘破’,好过瘾的‘破’!”
在这位好好先生心目中,佟二这个人,脾气虽“破”,人可不“破”佟二的徒弟,当然也就不会“破”到哪里去。
但颜如玉却是个道道地地,有目共睹的“破公子”!
让颜如玉来接受弓展的潜移默化如何?
好好先生觉得这实在是个好主意。
葛香枫是个老实人,他告诉颜如玉时,并未隐瞒目前江湖上对弓展所流传的风言风语,以及大家加诸弓展的那个不雅绰号。
颜如玉听了,满口答应,喜形于色。
这位大公子真为能交结上弓展这样一个朋友而高兴?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引起他兴趣的,不是弓展这个人,而是弓展这个罕见的外号。
大恶棍!
他认为一个三十岁不到的人,出身名门,武功高强,而竟被人喊作“大恶棍”,想像可知,这家伙的鬼点子,一定多得出奇!
他颜如玉如今锦衣五食,银子多得八辈子花不完,想什么有什么,什么是他所欠缺的?
出鬼点子的人!
银子再多,吃的、喝的、穿的、戴的、玩的、要的,还不是那几样?
要如果能碰上一个奇才,三天两头,就能变出一个作乐的新花样,那该多么美妙,该多他妈的快活刺激?
对于好好先生葛香枫的请托,弓展一口应允,答应得非常爽快。
因为他答应的是师父佟二先生。
佟二先生告诉他:他这个当师父的,亏欠好好先生葛香枫很多人情,而且好好先生的出发点也不坏,故人之子,耽于酒色,自甘坠落,身为世伯者,岂能坐视不管?
他要弓展相机行事,尽力而为。如果颜如玉劣根天生,无药可救,那也不必过份勉强。只要这位大公子不以雄厚的财势,干下什么丧天害理的勾当也就行了!
(三)
天风亭。
未正。
弓展备时如约赴会。
颜如玉有点失望。
也有点嫉妒。
颜老尚书生前有一付很特出的相貌。突额、八字眉,高颧、蒜鼻、厚唇。但因为他书念得好,官拜尚书,本来可跟猪八戒拜把子的相貌,便被相士称为:“骨格清奇”,“贵不可言”!
今天的颜如玉,便是老尚书年轻时的翻版。
也有一付骨格清奇,贵不可言的长相。
他将弓展上上下下,打量又打量,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弓展是那种会出鬼点子的人!
弓展修长的身躯,坚实的肌肉,英俊的五官,更不讨他欢喜!
“弓展就是你?”
“是!”
“你是佟二先生门下?”
“是!”
“武功很高?”
“谈不上。”
“本公子最近遭遇到一点麻烦。”
“不才正是为公子解决麻烦来的!”
“你愿听本公子指挥?”
“万分愿意!”
颜如玉开始有一点点欢喜这个不像恶棍的大恶棍了。
他请弓展坐下。
“弓兄哪里人?”
“常德。”
“常德是什么地方?”
“离这里不远。”
“长沙长大的人,居然不知道常德是什么地方?”
侯门深如海?
“弓兄过去有没有来过长沙?”
“来过几次。”
“听没听说过这儿城里的那座三湘第一楼?”
“听说过,没去过。”
“你今天晚上就替本公子去一趟!”
弓展有点迷惑,他想不到自己竟然也有别人说话他听不懂的时候。
人人都知道长沙的三湘第一楼是处什么地方。
你可以称这座第一楼为“有南北佳丽侑酒的大酒楼”,也可以称之为“兼卖酒菜的特级豪华大妓院”!
无论怎么称呼,男人们心里都清楚,就是那么回事!
弓展弄不懂的是,那种地方怎么可以“替”别人“去”?
难道这种事情也可以“代理”?
颜如玉有点不高兴了。
“你不愿去?”
“当然愿去!”弓展微笑:“小弟今年才二十八岁,身体尚称健康,无论怎么说,也没有不乐意去那种地方的理由。”
颜如玉的脸色仍然不怎么好看。
“我不是叫你去寻乐子!”
弓展又是一怔!去那种地方不为寻乐,难道去研究如何预防黄河决口的问题不成?
“我要你去替本公子侦察一个人。”
“侦察一个什么人?”
“胡艳秋!”
“里面的姑娘?”
“扬州来的,目前是第一楼的第一号大红人。”
“公子想知道她的来历?”
“她的来历关我屁事?”颜如玉有点不耐烦:“我要你去查个清楚:她是不是被什么大人物暗中包下来了,为什么每次对本公子总是爱理不理的!”
弓展这次可真的有点感到意外了。
一个在风尘中淘金打滚的女人,一旦遇上像颜如玉这种肥得滴油的名公子,巴结犹恐不及,又怎么拒而不纳?
是那女人在耍欲擒故纵的老把戏,
还是真的另有隐情?
“你去好好的替本公子查个清楚!”颜如玉重复道:“花多少银子,都是小事。”
“不才一定尽力。”
“像这种娘儿们,本来并没有什么稀奇,她若是乱搭架子,瞧本公子不起,本公子就非要把她搞上手不可!”
这一点弓展非常了解。
男人就是这个调调儿!
不过,话说回来,男人要不是有着这种与生俱来的毛病,一些欢场中的女人,又凭什么大把大把的赚银子?
直到这时候,弓展才发觉自己接下的是个烫手的山芋。
师父佟二先生和好好先生葛香枫都希望他能以他的影响力,将这位整日只知酒色征逐的大公子带上正路,不意双方刚一见面,他就被派上了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差使!
他该怎么办?
倘若他不接受这份差使,宾主关系必然立即破裂。
他白跑一趟,算不了什么。只是到时候他将如何向师父交代?师父又将如何向好好先生葛香枫交代?
日影西斜,时间已经不早了。
颜如玉交给他一袋念珠子。
这袋念珠子份量相当沉重。依弓展估计,如果全部兑成白银,至少也在一千五百两以上!
颜如玉最后的交代是:“三天之内,你一定要设法帮我把这女人弄上手。银子尽管任意花用,不够就去帐房向姚管事支取!”
念珠子的份量相当沉重。
弓展的心情更沉重。
穷苦人家,养鸡生蛋,轻易舍不得自己吃一个,因为要留着换油换盐。
一枚鸡蛋几文钱?
每逢年关,为打发不了三五吊钱的债务,而羞急投环者,更是迭有所闻。
而这位颜府大公子,仅为了一名青楼红妓,竟不惜一掷万金的搏伊人欢心!
难道这真是老天的意思?
弓展走出第三进院落的富贵大厅,忽然在院子里被一排人挡住去路。
一排七人。
七人都穿的是上等缎绸短衫裤,年纪从三十出头到五十左右不等,有人手上摇着招扇,也有人叽哩格达的在搓着英雄胆。
每个人脸上都浮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笑意。
七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瞧。
但其中至少有四双眼睛光是歪着脖子投射过来的。
颜府中当然不会随随便便的容许闲人出现。
所以,弓展一目了然,这七名汉子,一定都是府中的护院武师!
这时其中一名年纪较轻,脸上长满痘痘的汉子道:“看清楚没有,庐头儿?抢我们饭碗的,就是这小子!”
另一个缺了半边耳朵的阴阴接着道:“还有,你们看,小子腰间那把刀,看起来蛮唬人的,只是不知道开过门子没有?”
其余的汉子听了,全忍不住哄然大笑。
弓展也陪着笑。
他觉得这个缺耳汉子实在很风趣。
任何一把刀铸成之后,锋口都是钝的。就仿佛像必须行过开光仪式,才能接受各界膜拜一样,新打造的刀也必须磨利了刀锋,才能使用。
“开口子”,就是磨利刀锋的意思。
弓展跟佟二先生学的是刀法,上次他跟江河五奇中的四奇见面.不带刀而带剑,只不过因为断肠人萧飒生前使的是剑,佩剑容易乱真而已!
一般江湖人物讽刺对方,差不多总指对方的兵刃是件装饰品。
这种话已经够人咬牙切齿的了。
如今这名缺耳汉子又拐了个弯儿,更进一步怀疑他这把刀是否开过口子!
没开过口的刀如何杀人?
不能杀人的刀佩带何用?
会听活的人,都听得出来。缺耳汉子的意思是笑他这把刀连装饰品的条件都够不上,只能说是佩在身上充充门面,摆个架势而已!
但弓展并不生气。
七人当中那个手搓英雄胆,身材高壮,脸上有疤,年约三十七八的黑肤大汉,大概便是年轻痘汉口中的庐头儿。
这个庐头儿看上去一身武功似乎颇有根底,也就数他对弓展最为注意。
他虽然没像另外两名武师出什么刻薄话,但他显然比其他任何一名武师都更关心弓展忽然出现颜府的原因。
因为弓展如果真是来抢他们饭碗的,他身为武师管带,第一个被抢走的,可能就是他的饭碗。
所以如今七双虎视眈眈的眼光中,也就数这位庐管带的眼光,叫人看了最不舒服。
不过,弓展好像并没有这种感觉。
他仿佛根本分不清谁是这七名武师的“庐头儿”,也无意去弄清谁是“庐头儿”,他等大家笑完了,从容走向那名满脸痘痘儿的年轻武师。
“我不是来抢你们饭碗的。我也不叫‘小子’!”他含笑逼视着那名痘脸汉子:“如果有一天你们饭碗砸了,甚至连命赔上,你们要怪也只能怪自己玩艺不怎么样,却长了一张多话的嘴巴!”
痘脸汉子目瞪口呆,又惊又怒,想发作却又缺乏信心。
弓展横走数步,又来到那缺耳汉子面前,淡淡一笑道:“大家都有两只耳朵,为什么你老兄只有一只?如果兄台这只耳朵当初是被别人利刀割掉的,兄台为什么还对人的刀有否开口如此关心?”
缺耳汉子年岁较长,胆量也较壮,闻言面孔一红,双眉倒竖,两眼圆睁,胸肌也突然高高隆起。
“你想找老子麻烦?”
“我很少找别人的麻烦。”弓展微笑如故:“今天咱们究竟是谁找谁的麻烦,彼此心里应该有数。”
他又笑了一下,缓缓道:“不才虽然不愿沾惹麻烦,但如果一旦麻烦临头,也绝不会藉口规避。”
缺耳汉子的兵刃,是一对套腕狼牙轮。
这对狼牙轮本来悬吊在他的腰带上,如今已套上他的两只手腕。
这种狼牙轮齿利如刀尖,构造特别,有环套腕,有柄可握,齿轮向前延伸,不啻一双手臂凭空增长了一尺多。
当这位武师套上狼牙轮时,弓展如果先发制人,他原可加以阻止。
但弓展只当没有看到。
缺耳汉子套上狼牙轮,心情大为的稳定,语气也更强硬。
“你想怎么样?”他问,两臂运劲,哗卜作响,如爆开花豆。
“你是不是想看看我的刀?”
“没开口的刀,有啥好看的?”
弓展一笑,正待探手拔刀,一条软鞭,已如怪蟒般,呼的一声,缠上弓展的脖子!
众武师彩声雷动。
“好鞭法!”
“要得!”
“过瘾!”
“这下就看陆师父的了!”
“陆师父,给这小子一点教训!”
“对!”
“对!”
“陆师父卖点劲……”
陆师父名陆大顺,是个大麻子,他在颜府七名武师中,并不是个风头人物。
如今机缘凑巧,被他抽冷子一鞭缠住弓展的脖子,再经大家这么一吆喝,一种扬眉吐气的英雄感,顿时使他兴奋得每个麻坑儿都泛起了紫酱色的油光。
卖劲?那还用说!
就是拼掉这条老命,他也不会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露脸机会。
弓展粹不及防,喉头一窒,居然被那位麻子武师陆大顺的软鞭拖得离地面起。
众武师又是一阵欢呼。
麻武师陆大顺更是得意非凡,他探出左脚,沉腰、扎马、上身后仰、双臂使力,想将弓展浮起来,来个大蓬转,以博取更多的彩声。
只可惜他虽使尽了浑身解数,但对弓展这样一名对手来说,他的动作还是太慢了。
当他架势拉开,正待吸气发劲之际,他忽然有了个很不妙的发现。
他忽然发现他的软鞭鞭梢,如今已不是缠在弓展的脖子上,而是缠在弓展的右手腕上!
陆大顺大吃一惊。这小子是什么时候解开鞭梢,勾上手腕的?
但他只有为自己提出问题的时间,而没有为自己解答问题的时间。
因为他的身躯已经浮起。
然后,他就在空中如转蓬似的,翩翩飞舞起来。
这正是他想施诸弓展,以供同僚取乐的一招,没想到结果反变成自己现身说法。
这时候,这位麻武师握的是鞭柄,鞭柄上并无扣环,他只须五指一松,人鞭便可分离。
可是,他没有这份勇气。
四周的回廊,全是大理石铺设的,他没练过铁头功,轻功也不高明,除非敌人一定要他好看,他自己可下不了这份狠心。
弓展转了七八圈,适可而止,终于歇手。
麻武师爬在地上,目眩耳鸣,喘息不已。
另外几名武师不再喧哗叫嚣了,他们已看出这个年轻人显然并不如他们想像中的好欺侮。
弓展向院外走去。
六名武师自动打中央裂开行列,任其通过。
弓展经过那名缺耳武师身边时,突自腰际拔刀在手,以刀锋飞快的在缺耳师眼前晃了一下,笑道:“伙计,你看这把刀有没有开过口子?”
缺耳武师脸色一变,向后疾退。
他的狼牙双轮居然没有出手。
弓展点点头,笑道:“这就对了,一个人要想在江湖上混得久一点,最好记取六字真言:多吃饭,少说话!”
缺耳武师生性暴戾,经这一训,无名火不由得又冒了起来。
他大跨一步,厉喝道:“你小子有种就——”
但是,弓展不理他,一路走出院门,头也没回一下。
缺耳武师怒气难消,还想追赶出去。
管带庐武师冷冷道:“算了,老陈,咱们耍不赢这小子的。何况他是公子的客人,事情闹得太大了,大家都不好看!”
这位管带说至此处,游目所及,忽然怔住。
缺耳武师惑然道:“庐头儿,怎么啦?”
庐管带指指他的右肩道:“你这肩上,是那儿来的血?”
缺耳武师伸手脑旁一摸,突然痛呼:“妈呀,我的耳朵……”
他本来缺的是左耳,现在则连右耳也不见了!
(四)
日落西山。
炊烟四起。
天色尚未完全黑透,长沙南城,莫老将街,一座严然王侯府第的大门楼前,已于飞檐下高高悬起五盏长穗大红灯笼。
灯笼上分别显出五个描金大字。
三湘第一楼
三湘第一楼。
菊花大厅。
一名头戴瓜皮小帽,衣袖反卷,满脸烟容和假笑的长衫汉子,将弓展哈腰领进大厅末端的一个小房间。
菊字第八号房。
三湘第一楼除了里院红姑娘“伺候”特等客人的“金套房”之外,共有“梅”“兰”“菊”“竹”四座大厅。
瑞“竹”厅没有房间,是座敞厅。它专供重“酒”不重“色”,重“闹”不重“玩”的客人使用,收费也较低廉。
所以。这座菊花厅事实上便成了该楼招待第三流客人的地方。
而今天,这个叫烟虫老六的伙计,肯将弓展带进这座三等吝厅,已算是破格开恩的了。
因为在这位烟虫老六的眼光中,一个衣着随便,没有书童,没有跟班,又报不出什么字号的年轻人,根本就不配前来三湘第一楼这种地方!
连在瑞竹厅摆一桌普通酒席,大伙儿共叫一个姑娘,讲讲粗话过过干瘾都不配!
这里的酒菜,一顿吃喝下来,银子全是论两计数,一个连荷包袋也没佩带的寒酸小伙子,到时候拿什么抵账?
正账尚且支付不起,小赏自是更不必谈!
但是,尽管这位烟虫老六心里有着一千万个不愿意,他只后还是将弓展带来菊花大厅这个小房间。
那是因为他虽然没有看到弓展腰带上佩带荷包袋,却在弓展腰带上看到了一把刀。
刀和拳头,一向都是烟虫老六这种人最尊敬的东西。
有时甚至比对银子更尊敬!
弓展的刀受到了尊敬。
人也因而沾光。
一进房间,烟虫老六立即殷勤请问:“弓大爷点什么样的酒菜?”
弓展道:“你瞧着办好了。”
烟虫老六陪笑脸道:“来个五两银子一席的小全套如何?”
弓展道:“什么叫小全套?”
烟虫老六道:“六莱一汤,煎、炒、炖、炸、焖、烤俱全。一席搭配黄酒两斤,不够另添。果点免费,小帐随意。经济,实惠。”
弓展点头:“好,就这么办。”
烟虫老六又赔笑脸道:“大爷这儿可有熟识的姑娘?”
弓展道:“没有。”
烟虫老六道:“去喊几个来,任大爷挑拣怎么样?”
弓展道:“不必如此费事。听说这里有位姑娘,从扬州来的,名叫胡艳秋,就请这位艳秋姑娘过来坐坐好了!”
烟虫老六呆住了!
他心想:这小子是吃错了药?还是故意找碴儿来的?
你小子既知道胡艳秋这个名字,就该知道这位艳秋姑娘在今天的三湘第一楼是什么身价,你若是知道了这位艳秋姑娘的身价,居然还敢提出这种非份之求,不是存心搅局是什么?
但当他一眼瞥及弓展腰带上那把尖刀之后,这位烟虫老六的火气又消失了。
“这个——这个——咳咳。”他堆起一脸假笑:“请弓爷另换一位姑娘怎么样?弓爷您请放心,不是一等一的姑娘,决进不了我们三湘第一楼。我们这儿的姑娘,个个色艺双全,人人能弹会唱。您弓爷即使闭上限睛随便挑一个,都包管能令弓爷您称心如意!”
弓展道:“我说艳秋姑娘,不是已经挑定了么?为什么又要改挑?”
烟虫老六干笑:“因为我们这位艳秋姑娘脾气怪得很,容易得罪客人。而且,她一向也只在梅花大厅行走。”
弓展道:“那你为什么不把我领去梅花大厅?”
烟虫老六先是假笑,继而干笑,终于转为冷笑。
不是笑在脸上,而是笑在心底。
“我们当然希望梅花厅的客人越多越好。”他在心底嘿嘿不已:“可是,像你小子这付模样,浑身轻飘飘的,骨头没有四两重,腰间还插了一把刀,像个痞棍。我若要把你小子领去梅花厅,岂不是跟我他妈的饭碗过不去?”
弓展是个明白人。
他以前虽然从未涉足过像三湘第一楼这样的风月场所,但凭多年来行走江湖的经验,对烟虫老六这种小人物的咀脸,却不难察言辨色,洞若观火。
烟虫老六心底冷笑,脸上苦笑。
弓展目光随着烟虫老六的目光转了几转,马上就弄清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他搔搔头发,摸摸胡碴,再低头瞧瞧自己的衣裤鞋袜,以及腰带上那把刀,自己也不禁为之哑然失笑。
颜如玉交给他的一袋念珠子,他已去城中兴隆银号兑成一大叠面额大小不等的银票,总数是一千七百八十八两六钱四。
颜如玉的意思,就是要他前来第一楼,设法替他花掉这笔银子。
而他居然连衣服都没换一套,就以这一身赶山路,斗豺狼的行头,贸贸然跑了进来。
以他刻下这付德性,连一名跑堂的伙计都瞧他不起,他会见到本楼的第一号红姑娘?
弓展转着念头,立即决定了亡羊补牢之策。
他坐下,点点头,示意烟虫老六也坐下。
烟虫老六遵示落坐,一脸迷惑。
弓展坐定,缓缓探手人怀,从容取出那一大叠,兑自兴隆银号,面额大小不等,总数不下百余张的银票。
他开始仔细点数。
数了又数。
若将百多张银票重复的数上个三五次,实在是件无聊而费时的事情。
可是,一旁瞪着眼睛瞧的烟虫老六,居然一点不耐烦的表示也没有。
弓展每将银票重点一次,他的一双眼珠子,几乎就跟着涨大一倍!
他在三湘第一楼当了十多年的跑堂,达官贵人,富商大贾,见过不计其数。但一个人能一下子掏出这么多银票来,他这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么一大叠银票,要是全部兑成银子,我的妈呀——”他狠狠吞了口口水:“那要……他奶奶的……几辈子才……才花得完?”
弓展眼角一飞,知道这种“展露”已经收到“预期的效果”。
于是,眉头一皱,从中抽出一张十两面额的银票,喃喃道:“叫他们少开几张,想不到里面还是杂了这么多碎票!”
烟虫老六不觉微微一呆。
因为他已看到银票上那个大写的“拾”字。十两一张的银票,一般行业,找都找不开,居然有人把它看成“碎票”?
这还不算什么,紧接着又发生一件更令烟虫老六惊异的事。
这张“碎票”居然一下子就到了他的手上。
“今晚辛苦你了,伙计!”弓展笑着拍拍他的手:“这是你的酒钱,一点小意思。兄弟玩得舒服,还有你的好处!”
烟虫老六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
他在第一楼,一个月的口粮是三钱三分五,全勤另加四百文。
他在客人方面,得到的最大一次赏赐,是五吊青钱。那还是因为那名客人那晚喝醉了。
十两银子,我的妈呀!就是肯在红姑娘身上-花几百两的尚书府颜公子,对他们下人们,也没有这等手面!
弓展一笑,淡淡接着道:“我们换去梅花大厅坐坐如何?”
(五)
菊花厅一席花酒才不过五两银子,十两银子,当然可以办更多的事情。
所以当弓展走进富丽堂皇的梅花大厅时,全身上下,已是焕然一新。
他那把刀,已由烟虫老六代为收藏起来。
如今,他头发虽然还有点零乱,胡碴儿也没刮干净,但大致上看上去,已很像个有点来头的公子哥儿了。
这当然都是烟虫老六的功劳。
由于弓展已十足的像位公子哥儿,身上又带着那么一大叠吓死人的银票,以致当烟虫老六将弓展领进梅花大厅时,这位第一楼的伙计精神抖擞,一路吆喝不停,自己也觉得很神气。
神气得就像刚下大烟铺子,刚刚吹足了八颗大烟泡子!
干他们这一行的,逢人打躬赔笑,见面都是大爷。看上去花花绿绿的,整日穿梭于衣香鬓影,弦歌笑语之中,好不旖旎羡人。其实他们是打碎牙齿和血吞,艰辛不足为外人道。
一个月太太平平的混下来,酬劳就是那么一点点。还抵不上红姑娘们一笑一颦,或是一扭腰肢的代价!万一个侍应不周,嘿哈,那可够瞧的了。
当场受尽客人的窝囊气不算,回头还得再受东家或管事狗血淋头的呵斥!
你不服气?好极了!
加发三个月的遣散费,另请高就。薛大麻子的小舅子,两年前就在等着你老兄这个位置了!
所以,他们这批跑堂的,平时除了收工以后,躺上大烟铺子,吹几口大烟泡子,兴来了骂骂山门面外,常年到头,几乎很难碰上一件值夸张炫耀的事,四处宣扬一番。
如今,这位烟虫老六碰上了。
全楼上下各部门的伙计,以及后院几十位姑娘,都将是他烟虫老六大吹法螺的对象!——
你们有谁见过一位身揣三寸来厚大额银票的阔客人没有?——
你们没有见过是不是?告诉你们,我见过!
梅花大厅的装玻虽然气派而豪华,但这里接待的客人,显然并不如想像中的那么高级。
弓展刚刚一脚跨进大厅门栏,便听到不知是从哪个房间里传送出来的一声女人的尖叫,“哎唷唷,我的吕大爷,您这是干什么?您手脚轻一点好不好?”
一个男人的声音笑着接口道:“受不了了,是不是?我们吕大爷这不过是牛刀小试,真正的绝活儿,他还没拿出来哩!”
“什么绝活儿?”
“刚才这一招,叫做‘五爪金龙探双峰’。而我们吕大爷最拿手的一招,则是‘单柁捣黄龙、犁庭扫穴’!”
“死鬼!”
“哈哈哈哈!”
打哈哈的,不止一个男人。其中一个声音沙哑的,呷呷嘎嘎,笑得特别刺耳难听。
弓展不觉微微一楞。
这人声音好熟。
但他已没有时间去继续思索这个声音沙哑的男人是谁,烟虫老六正在大厅末端一座屏风旁边朝他招手。
又是八号房。
方才是菊字八号房。
现在是梅字八号房。
另一点不同的是,方才菊花厅五两银子便可以来个“小全套”,如今这座梅花厅则必须十五两银子才能来个“八仙富贵锅”!
什么是八仙富贵锅?
四冷盘,四热炒,外带一个以鱼头为主的什烩大火锅是也!
(六)
冷盘。
热炒。
鱼头什脍火锅。
茶点。
核果。
水烟台,毛巾把子。
一样样、一件件,于吃喝声中,盘盘碟碟的陆续端了上来。
最后,吆喝声震屋瓦,艳秋姑娘到!
锦帘撩起,一股醉人的香气,幽幽然飘送人房。
但说也奇怪,曾跑遍黄河两岸,历经无数风浪,不知见过多少大场面的弓展,居然感到有点紧张起来。
因为他无法想像那位即将人房侑酒的艳秋姑娘究竟生做什么样子。
一名美女经常会带给人一种受不了的感觉。
不是令人自惭形秽,便是令人不克自持。
他今晚这份“奉命喝酒”的差使,说起来似乎很香艳,其实窝囊透顶,这两种感觉,他都不希望发生在自己身上。
领先人房的,是一名十二三岁,面目娟秀的小丫头。
接着现身的,便是那位艳秋姑娘。
然后是烟虫老六。
“艳秋姑娘到!”他哈腰指向弓展,嗓音升高一阶:“艳秋,这位便是来自关西弓员外府的弓大少爷!”
艳秋叠玉手,折腰万福:“贱妾叩请弓相公安好。”
弓展没见过这等仪仗,一时坐立不安,也不知如何还礼是好。
烟虫老六识趣退出。艳秋姑娘盈盈移步,缓缓走来弓展身侧坐下。
弓展星目流转之间,眼睛突然瞪大,露出一片迷惑惊愕之色。
他流露在面孔的疑问,非常明显。
“这位——就是艳秋姑娘?”
是的,就是把第一楼全部的伙计和姑娘都喊过来,答案也只有一个。
这位姑娘,正是艳秋姑娘!
弓展当然也相信这位姑娘就是艳秋姑娘。
正因为他相信,他才感到奇怪。
如果说,一个美人必备的条件是:有一张花一般的脸蛋儿、苗条的身材、细腻的肌肤、端庄的仪态,以及动人的风韵。那么,眼前这位艳秋姑娘,首先得跟美人两字绝缘。
因为上面这几项条件,这位艳秋姑娘几乎一项也不具备。
依弓展估计,这位艳秋姑娘的芳龄决不少于二十五岁。
实际上也许还要高得多。
她的一张脸蛋儿虽然多多少少还具有几分吸引力,但那也只能说是中人之姿。
这种地方没有黄脸老妈子。
这里的姑娘,若是连这么一点起码的本钱也没有,三湘第一楼这块金字招牌,岂非早就遭人砸烂了?
至于这位艳秋姑娘的身材,肌肤、风韵、仪态、宽厚一点,也只能勉勉强强说一声还可以。
如果碰上急色儿,她也许是个宝。
但如果要加以细细的晶评,弓展敢跟任何人打赌,在今天第一楼粥粥群雌中,这位艳秋姑娘若能排进前十名,也都愿意输却东道!
弓展感到奇怪的原因,就在这里。
像这样一名姿色平庸、乏善可陈的姑娘,何以竟会被人捧成三湘第一楼的第一号红妓?
颜如王的那两名侍妾,杨姬和柳姬,无论哪一方面,都比这女人强过好几倍。颜如玉看中这女人的,又是哪一点?
若说这女人的“妙点”,是指的“某一方面”,“口碑”如此,“品尝”之众,盖可想见。
既然一般人都能“登堂入室”,何以像颜如玉这样一位名公子,反被“拒”而不“纳”?
弓展百思莫解,终于对这女人产生出一股强烈的好奇心。
他想弄清楚这女人凭什么条件够资格选择男人?
他选择男人的条件是什么?
颜如玉为什么会吃闭门羹。
如果他弓展临时客串一下普通的寻芳客,又会不会被这女人接纳?
弓展心里这样想,觉得非常有趣。
胡艳秋姑娘美目流盼,也觉得眼前这位文不文武不武,既像一位豪门公子,又像个土流氓的弓大少爷很有趣。
男女一起喝酒,如果彼此都觉得对方有趣,这顿酒喝起来自是万分有趣之至。
有趣的酒,喝起来一定轻松。
轻轻松松的喝下去。
轻轻松松的醉倒。
弓展尚未醉倒,但也差不多了。
艳秋姑娘又端起一杯酒,满满一杯,溢出几滴,她的一双手,也不怎么稳定了:“来,弓相公,奴家再敬您一杯!”
弓展打了个酒呃,端起杯子,忽又放下。
“不行,这一杯我不喝!”
“为什么?”
“杯太小。”
“你想喝大杯?”
“是的。”
“怕醉照样会醉。”弓展又打了个酒呃:“倒不如早点喝醉了,我或许还能多多少少保持一点君子风度。”
“你醉酒之后的风度特别好?”
“普通好,不是特别好。”
弓展竖起右手一根食指,摇着更正:“但绝对……我保证……一定……要比……半醉不醉时的风度好得多!”
“像现在这样?”
“是的。”
“你现在的风度并不坏。”
“马上就要不像样子了。”
“不像什么样子?”
“我会带给你很多麻烦。”
“哪一方面的麻烦?”
“你心里应该有数。”
艳秋姑娘飞了弓展一眼,微微挽首,抿口浅笑。
“弓相公说话真有意思。”
弓展轻轻一把搂起她的腰,低声道:“我有意思,你呢?”
艳秋姑娘撩起眼角,呢声道:“奴家有没有意思,相公难道看不出来?”
意思!意思!它有时候所代表的意思,实在很有意思。
弓展突然产生一种眩晕的感觉。
他看出来了!
他看出来的,不是这女人对他有没有意思,而是,这女人为什么会成为今天三湘第一楼第一号红妓的原因!
这女人的一双眼睛太骚了。
那是一种饥渴与乞求的揉合,没有一个男人在接触到这样一双眼光之后,还能克制自己不作进一步的非非之想!
就像晴蜒一旦碰上蜘蛛网,便无法挣脱一样。
愈挣扎只有粘得愈紧。
弓展虽然知道自己正在逐渐沉沦,但他仿佛乐意如此,丝毫没有抗拒的打算。
他真正的醉了。
不是酒醉。
而是心醉。
艳秋姑娘轻轻拉起他的一只手,吐语如莺:“如果弓相公不嫌浪费,可否撤掉这一席,移驾后院奴家住处,另整杯盘,小酌一番?”
弓展真想哈哈大笑,区区一二十两银了,也算浪费?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他似乎已忘了今天到这座第一楼来的目的。
这些银子都是谁给他的。
什么颜如玉、颜如砖、颜如瓦,他当然更是忘得一干二净!
“好,好,好极了!”
他迫不及待往起一站,身子一歪,差点栽倒。
艳秋姑娘招呼立一隅的小丫环。
“菊儿,过来扶扶弓相公!”
梅字大厅中,人影穿梭。
两边厢房里,座无虚席。
急管繁弦。
笑语如常。
弓展左脚刚刚跨出梅字八号房,迎面四号房间中,突然飞出一道白影。
白影落地。
哐啷声起。
原来是有人摔出一只白瓷大汤碗!
这人腕力相当惊人,弓展若非及时闪避,差点就被一片碎瓷击中面颊。
紧接着,一个沙哑而粗暴的声音从四号房中传出。
“奶奶的,老子的银子不是银子?胡艳秋那个骚货,是金子打的,老子玩不起?”
然后,砰砰蓬蓬,又是一阵桌翻椅飞的声音。
弓展的记忆突然鲜明起来。
他想起如今这位闹事的吕大爷是谁了!
湖北天门山,有座断魂寨,是汉水、必湖、云梦一带三十六帮盗魁经常秘密聚议之处。
断魂寨寨主名叫吴火狮,功力深厚,枪法通玄。
三十六帮盗魁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凶神恶煞,但对这位断魂寨主,却都恭顺有加,敬若神明。
各帮派间遇有利益冲突,或是发生其他纠纷,只要断魂寨主一句话,不论大事小事,无不迎刃而解!
吴火狮手底下最有名的人物,是“断魂四虎”。湖北黑道上,均尊称“大爷”、“二爷”、“三爷”、“四爷”而不敢直呼其名。
如今这位在梅字四号房内大喝咆哮的“吕大爷”,正是“四虎”之首的“暴虎”吕耀庭!
弓展以前只见过这位暴虎一次,时间约在两年前,地点是潼关一家赌场里。
当时这位暴虎也正在掀人家的赌抬子。潼关赌场的后台老板是铁拳尤猛。
铁拳尤猛,在关洛道上,也是个家喻户晓能止小儿夜啼的响叮当的人物。
弓展当时虽然觉得这位暴虎的行为迹近嚣张狂妄,令人无法忍受,但一想到铁拳尤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加上赌场本来就是个罪恶的深渊,因而也就忍了下来,没有多管这档闲事。
尽管那只是一次偶然凑巧的遇合,但由于这位暴虎横蛮的行为和怪异的沙哑嗓音,却给弓展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厮大闹潼关赌场时,他可以不管,如今这厮找上三湘第一楼,他当然也可以置之不理。
但是,这厮口出秽言,辱及艳秋姑娘的部份,他是否也该甘而受之?
大厅中每间厢房都有人探出头来张望。
一条人影忽如出洞老鼠般窜了过来。
来的是烟虫老六。“弓爷,您请先退回去。”他喘着气,神色紧张万分:“听说这厮颇有来头,弓爷身份不同,犯不着跟这种人一般见识。”
“我这边用不着你担心。”弓展淡淡一笑:“我只怕这位仁兄继续胡闹下去,会不会吓跑其他的客人,坏了你们第一楼的营生?”
烟虫老六冷笑:“弓爷您等着瞧好了,第一楼不是个靠神灵保佑平安的地方,谁要在这耍狠发酒疯,那是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经营赌场、妓院、酒楼这一类的生意,银子虽然来得容易,但是非也多。没有一股势力背景于幕后大力支撑,绝无立足可能。
三湘第一楼的后台大老板是谁?
弓展很感激烟虫老六的关心。
但他并没有接受忠告。
他不仅没有退回自己的房间,反而索性走出房外,也接受了烟虫老六另外的一句话,他想等着瞧这位伙汁所暗示的好戏。
弓展没有等多久。
三名身材粗壮,肌肉结实的汉子,突然寒着面孔,快步鱼贯入厅。
从三人的衣着和长相上看来,谁都不难看出这是三个很有点武功底子,并不把别人的性命或是自己的性命估价太高的亡命杀手。
三人进人大厅,面向梅字四号房,成品字形站定。
前面那名汉子冷冷发话道:“吕大爷,你出来一下!”
呼!一张椅子应声飞出。
领头汉子不闪不躲,扬臂一格,木椅空中转向,飞撞一根巨柱,只听啪的一声,立即化为一蓬木屑。
接在飞出的木椅后面,是一串不堪入耳的脏话,然后才见那位秃头红脸的吕大爷从房里气咻咻的冲了出来。
“谁他娘的找老子?”
他两眼如铃,眼珠子布满血丝,仿佛只要让他认出这个找他的人,他就会将对方一口活吞了似的。
领头的那名壮汉子昂然不惧,冷冷接口道:“是我,李文敖!”
暴虎吕耀庭鼻孔喷气,鼻翼向左右迅速扩张。
“老子花银子喝酒,干你鸟事?”他问,上跨一步:“你他娘的无缘无故的喊老子出来,怎么样子屁股痒?”
李文敖道:“没有人管你喝酒,乱砸家伙,可不行!”
“砸了又怎样?”
“赔!”
“赔多少?”
“照算!”
“这个数儿够不够?”
暴虎竖起一只手,一只手代表的数字是“五”。
五——多少?
五两?
五钱?
李文敖正想开口,暴虎的“五”突然变“一”。
一个大拳头。
然后,这个大拳头就像流星锤似的,以其快无比的速度,蓬的一声,重重击中杀手李文敖的鼻梁骨。
李文敖的面孔应声开花,人也跟着向后倒飞出去!
暴虎吕耀庭这一拳,不仅出手不够光明,居心亦极残忍狠毒。
他跟第一楼这三名护楼杀手,并无私人恩怨,李文敖带人出面指责,也只是基于捧了别人饭碗,职责攸关,势在必行。
他暴虎身为黑道中人,应该比别人更明白,干李文敖他们这行的,表面上看来威风凛凛,其实也有他们说不尽的辛酸。
人在江湖行走,一言不合,动拳、拔刀,说穿了,除了利益冲突,大部份时间争的都是一个面子,一口闲气。
所以有时只须双方把话说开了,让彼此都下得了台,也并非一定非翻脸不可。
退一步说,就算他仁兄一向嚣张惯了,走到哪里都是老大,有了几分酒意之后,更是非干一架不足以尽兴,他刚才这一拳,也尽可以找李文敖身上别的部位下手。
李文敖被他打伤了,甚至送掉老命,那是另外一回事。
在像第一楼这种充满是非的风月场所中,无论杀手打死客人.或是杀手遭客人打死,都算不上是什么大新闻。
就客人方面说,喝酒喝掉老命,那是乐极生悲、咎由自取,怨人不得。
杀手出了意外,也是一样。
谁叫你学艺不精,浑充好汉,混进这一行来的?
但如果仅为了一点小争执,尤其是在自己理亏的情形之下,冷不防一出手就想毁掉别人的一张面孔,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无论男人或女人,也不论这个人如何不重视自己的仪表,相信这世上绝没有一个人不希望自己有一张完整而端正的面孔。
而今,这位双手捂脸,血溢如泉,蜷以抽搐的李姓杀手,在挨了暴虎如铁锤般的一记重拳之后,就是找上全国最有名的骨科大夫,无疑也无法重新获得一张“完整”,而“端正”的面孔了!
另外两名杀手见暴虎吕耀庭出手如此辛辣,无不双目喷火,牙关咬得格格作响。
当下也不再多言,闷吼一声,双双扑上前去。
暴虎吕耀庭嘿嘿冷笑。
“你们找死!”
只见他身形微微一矮,脚下打转,双臂一曲,突以双时分向两名杀手腹隔间撞去。
俗云:“拳打一升,肘重一斗。”
贴身过招,善用肘拐者,经常都是胜家,便是这个道理。
暴虎吕耀庭人虽生得矮胖臃肿,身眼腰步却灵活得出奇。
两名杀手急怒攻心,仗着人高马大,恨不得起手一拳便将这名暴虎捶个稀烂,以致于疏忽了暴虎这种小巧紧凑而霸道的招式。
咚!
咚!
双肘均未落空。
两名杀手被撞中的部位,都是胸口。
这两名杀手虽较李文敖幸运,没给一拳打烂面孔,但受创的程度,却比李文敖严重得多。
两人腰一弓,先是一声嗳唷,然后便喷血如泉,酒醉般绊出几步,咕咚栽倒。
梅花大厅中,登时形势大乱。
“快点找马师父!”
“快去!”
“快去!”
“啊,好,马师父你来了!”
弓展身形已动,听说什么马师父来了,便又停住脚步。
马师父是个双目炯炯发光,身材高瘦,神情稳重,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人。
这位马师父人一现身,大厅中惊惶失措的伙计和姑娘们,便如同吃了定心丸似的,顿时肃静下来。马师父手持刀柄,缓步上前道:“这位吕大爷是不是喝醉了?”
暴虎吕耀庭双手叉腰,气热汹汹的血丝眼一翻道:“老子醉了怎么样?没有醉又怎么样?”
马师父寒着面孔道:“醉了,请先安静点躺下来,等酒醒了再赔本楼损失,没醉,那便是有意找碴!”
“是的,老子是有意找碴,你能怎么样?”
“我不能怎么样,只想讨个公道。”
“讨个公道!哈哈哈!”暴虎吕耀庭仰天桀桀大笑:“我操你奶奶的,你他妈的,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他笑声一收,大跨一步:“你他奶奶的,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马师父寒着面孔道:“喝酒耍赖,砸家伙揍人,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暴虎吕耀庭突然跃身而起,一拳直擂马师父面门。
“老子不是东西。老子只会揍人!”
这一拳去势之猛,力道之沉,均不下于杀手李文敖刚才挨的那一拳。
但是,这位马师父不是李文敖。
马师父不慌不忙,只一闪身,便将这雷霆万钧的一拳避开了。
暴虎一拳落空,凶焰更炽。
他冲前一步,刹势挫腰,蹲身蓬转,一个扫堂腿,疾攻马师父下盘。
马师父于化解对方第一招之际,刀已出鞘。
双刃雁翎刀!
这时只见银光一闪,雁翎刀如大鹏展翅,陡削暴虎吕耀庭扫出之右腿!
暴虎吕耀庭春风得意,战无不克,这一腿更是招出如风,想收招已是不及。
马师父这口双刃雁翎刀,乃江夏名匠丘天林熔五金精英所铸成,刃口之锋利,自不待言。
暴虎吕耀庭一身软硬功夫不论如何了得,他的一条右腿,也绝无法承受这一刀。
不过,请别为这位暴虎担心。
这位“断魂四虎”之首的“吕大爷”,看上去虽然像个莽夫,其实心机细密奸险无比。
他出拳之初,便已看清这位三湘第一楼的首席杀手是位刀法名家,如果他以扫堂腿为一拳落空的的后继手段,岂非自己开自己的玩笑,有意跟自己的一条腿过不去了。
所以,他对自己的拳招固未寄子厚望,接着的一招扫黑腿,便是虚中弄虚的一种花招。
雁翎刀一刀劈下,暴虎右腿突告不见。
暴虎吕耀庭一腿扫出,只虚应故事,兜了一个小圈子,便告原地归位。
马师父一刀斩空,嚓的一声,刀尖深入地板三寸。
就在他奋力凝腕拔刀之际,暴虎吕耀庭已蓦地大笑弹身而起,一掌对准马师父后颈斩落!
马师父的一身武功与江湖阅历,均不在暴虎吕耀庭之下。
他唯一输给这位暴虎的,便是他比这位暴虎少了一份奸诈之心!
砰!
马师父弃刀抽身不及,颈后背椎骨遭暴虎一掌劈个正着!
暴虎出手奇重无比。
马师父一个踉跄,向前冲出三四步,喷血如雨,脖子一歪,扑地仆倒。
倒下去就没有再动弹。
大厅中这下乱得更厉害了。
姑娘们无不花容失色,几名伙计则全成了木头人。有些胆小的客人,已摸着墙壁,打着哆嗦,战战兢兢的移步走向楼梯口。
暴虎吕耀庭似乎意犹未尽,这时又顺手一把揪住一名面无人色的伙计,如夜枭悲鸣般嗨嗨怪笑道:“小杂种,你替老子听仔细些,艳秋那个浪蹄子老子今晚上要定了!”
就在那伙计张口结舌,双腿发软之际,突然有人冷冷沉喝道:“放手!”
暴虎眼光一招,才发觉身前四五步处,不知什么时候已站了一名一身文士打扮,但一张英挺的面孔上却布了杀气的年轻汉子。
他不知道是何原因,这位狂妄自大,目空四海的暴虎,居然乖乖的依言松手放开了那名伙计。
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弓展两眼,然后微偏着脑袋,望着弓展道:“老弟怎么称呼?”
弓展道:“武二郎,弓展。”
弓展故意捏造出武二郎这个绰号,用意至为明显,阁下不是被人称作“暴虎”么?本爷乃专门“打虎”的武松是也!
只可惜这位暴虎一身武功虽然不俗,毕竟是个不学无术的伧夫。
粗话、脏话、尖酸刻薄的损人话,他全会听会骂。这一类拐了弯儿的双关语,他就无法领会了。
“老弟也是这里的护院?”
“不是。”
“客人?”
“是的。”
“今晚召艳秋陪酒的客人,就是你老弟?”
“不错。”
“老弟来了多久了?”
“很久了。”
“已经跟那骚娘们上过床?”
“还没有。”
“正想去?”
“对!”
“那就好办多了。”
“哦?”
“老弟有没有听说过天门山断魂寨四虎,兄弟其人?”
“听过。”
“区区便是天门四虎老大,暴虎吕耀庭!”
“失敬!”
“这里标致的娘们多得很,你老弟可以另找一个。”暴虎一张黑驴脸上,突然泛起一片油亮的光彩,声调中也充满了宽恕和慷慨:“我暴虎吕耀庭是出了名的大肚量,你老弟放心,只要让出艳秋娘们,你老弟方才的卤莽举动,我吕某人答应绝不计较。”
弓展淡淡一笑,从容道:“吕老大不想追问我跟那娘们为什么还没上床的原因?”
暴虎道:“什么原因?”
弓展-字字的道:“因为我要先听你喊她一声亲娘!”
暴虎当场一呆,眼瞪如铃。
他显然说什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似乎很上路的小子,竟会突然冒出这么样一句话来!
那只是很短暂的一阵僵凝。
暴虎吕耀庭回馈这一类的折辱,通常只有一个方式:先咒骂对方的母系尊亲属,然后一拳打碎这人的满嘴牙齿!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我操——”
第三个字尚未出口.一拳已经飞向弓展面门。
弓展没有闪避。
他像一般武馆里,师徒或师兄弟套招似的,人立原地不动,扬起左臂一格,荡开暴虎来拳,同时一掌朝暴虎脸颊上刮去!
叭!
暴虎应声挨了个大巴掌。
由于双方动作太快,暴虎那句粗话的下半段,就像是被这一巴掌打断了似的。
跟暴虎同席的那名灰衣大汉,自暴虎闹事以来,他一直静立一旁,悠然观战,迄无插手之意。
因为他跟暴虎进出这种风月场所已不是第一次,暴虎酒后闹事也不是第一次,他对暴虎的一身武功极具信心,他知道暴虎经常总能将这种场面轻轻松松的打发过去。
如今,弓展这一巴掌,不仅打中了暴虎的脸颊,同时也动摇了这汉子对暴虎拳脚无敌的信心。
但这灰衣汉子并未立即有所行动。
若说吕耀庭真是一头“暴虎”,这灰衣汉子则无疑是一头道地的“狐狸”。
暴虎吕耀庭当众被掴一掌,顿时凶性大发。
只见他裂嘴一声厉啸,全身关节,如爆豆似的,劈啪劈啪,响声不绝,不只是脸颊呈现红肿,整个身躯也仿佛突然肿了起来。
他前冲之势一顿,身形蓬转,化拳为掌,如螳螂搏蝉,上下交错抡舞,疾斩弓展脸双肩。
其势猛如利斧,威不可当。
弓展只好退让。
灰衣汉子目露凶光,无声冷笑,双袖一抖,突看腕底冒出两截明晃晃的刀尖。
他像狸猫似的一耀上前,双刃并举,对准弓展后背闪电插落j
大厅中人人胸口骇呼。
明枪易躲。
暗箭难防!
除非弓展脑后长了眼睛,否则绝无法于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及时避开灰衣汉子暗藏袖中的两把狼牙刀。
弓展背后当然没有长眼睛。
他有的只是一面镜子。
这面镜子,便是暴虎吕耀庭的一张面孔!
如果弓展要等听到众人的惊呼之声,才摹然警觉过来,灰衣汉子的两把狼牙袖刀早就不知把他分成几块了!
暴虎吕耀庭于逼出第三步时,一张杀气腾腾的钟馗脸上,突然泛起一抹快慰的笑意。这种反常的表情,就像闪电般立即传给弓展一个警讯。
背后一定有了情况!
他没有扭头察看。
老浪子佟二先生授艺时,一再提醒他:人在江湖上,“要命的”有时候并不一定是“技不如人”,“警觉不够”或是“反应迟缓”,才是大多数武林人物失手丧生的原因!
所以,弓展佯作不知,照样后退。
直到灰衣汉子两把狼牙刀狠狠插落,他才一扭身躯,像黄鳝般滑出两名敌人的夹攻。
灰衣汉子双刀插空,收势不住,埋首前冲,正好迎上暴虎吕耀庭的螳螂双掌。
朵——朵!
暴虎双掌均未落空,如屠夫阔刀斩骨似的,先后两掌全都结结实实的砍在灰衣汉子后脑勺上!
灰衣汉子哼也没哼一声,脑袋应掌碎裂,红白进溅,魂归极乐。
暴虎发觉砍错了人,不禁当场一呆!
等他陡然警觉如今不该是发呆的时刻时,他的好手气已全部结束。
弓展身形陀螺般一转,一腿横里扫出,暴虎立即叭哒一声,五体投地!
弓展疾上一步,一脚踩紧他的后颈骨。
暴虎居然没有挣扎。
因为他已从弓展的身手上,明白在这种情况之下挣扎的后果。他只是不把别人当人看,对于自己的性命,则看得比什么都珍贵。
“你伙计自出道以来,一共杀了多少人?”
“记不清了。”
“你以前杀人的原因和手段,是否都跟今晚一样,只是稍不遂心,便叫对方好看?”
“我的脾气一向不好。”
“你这样被我踩在脚底下,看来极不雅观,为什么不发脾气?”
一些胆量较大留下未走的客人中,已有人忍不住噗哧出声。
暴虎居然不以为意,仍像先前一般低声下气的道:“我吕某人服了你老弟了,只求老弟高抬贵手!”
“还想不想这儿的艳秋姑娘陪你上床?”
“不敢!”
“这座第一楼你以前常来?”
“以前没来过,今晚是第一次。”
弓展一怔,有点迷惑:“既是第一次来,为什么指明了一定非要艳秋姑娘陪酒不可?”
“因为我听人说,这位艳秋姑娘红得很,一般客人不容易叫得到。”
“愈是不容易,你愈想叫?”
“是的,这样才有闹事的藉口。”
弓展不觉又是一怔:“原来你是有意找碴来的?”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们老寨主看中了这座第一楼。”
弓展点点头,似有所悟。
他相信这是实话。
在黑道上,像第一楼这种风月场所,本来就是块令人眼红的大肥肉,天门山一水相隔,近在咫尺之间,如果断魂寨主吴火狮认为已具独霸两湖的实力,当然不愿放过这笔垂手可得的财源。
经过这番折腾,弓展心情已经平静。
他既不关心黑道上这种狗咬狗的地盘之争,同时心头那股被艳秋挑起的无明之火,也已逐渐熄灭,现在该是他离开这座第一楼的时候了。
但这并不表示他将这样就放了这头天门之虎。
他的慈悲之心,永远不会用在这种人身上。
“你的伙计杀人,一向都是用拳头?”
“在下一向练的是拳法。”
“什么拳?”
“霸王拳。”
“你这一双拳头,威力相当惊人。”弓展点头,表示赞许,然后缓缓道:“为了留个纪念,你伙计这双拳头弓某人要定了!”
格黑劈卜!
格黑劈卜!
弓展口中说着,另一只脚像玩童踩毛毛虫的,一踏一捻,只两下,便将暴虎一双大拳头辗得支离破碎。
“妈呀,我操——”暴虎痛极厉吼:“你这个天杀的,小畜生,小杂种,我操你祖宗,哎唷,我的妈呀!”
大厅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来五个人。
前面是位满脸横肉,双眉如帚的缎袍老者。老者身旁是一个面黄如腊,但一双眼光却炯炯有神的高瘦中年人。两人身后,是三名黑色劲装佩刀壮汉。
这时,缎袍老者首先竖起拇指喝彩道:“弓大侠力降天门虎首,神勇盖世,令人钦佩!”
接着,一扭头,宏声大喝道:“大厅摆酒,梅字全席,待我汤某人向弓大侠好好的敬几盅!”
弓展心头微微一震。
汤某人?
汤中火?
君山天呕老人的门下弟子鬼枪追魂汤中火?
他低下头去查看暴虎吕耀庭。
吕耀庭的恶诟已转为呻吟。
同时,这位暴虎诅咒的对象,也由已残害他双拳的弓展转变为他一向崇敬的头领天门断魂寨主吴火狮。
“我操你祖奶奶,你这个吴老贼,好狠的心肠。”他切齿喃喃不休:“三湘第一楼的后台老板,明明是鬼枪追魂汤中火,你老贼却骗老弟说是几个不成气候的小毛匪,你他奶奶的,这岂非摆明了要我姓吕的自寻死路?”
弓展微微摇头,感慨丛生。
这位暴虎看起来虽然可恶万分,其实也是个可怜虫。
他刀尖舔血,使尽了威风,自以为豪勇不可一世,没想到最后才发觉自己原来竟只是别人家的一颗问路石!
弓展想到这里,心头不期然泛起一股作呕的感觉。
若说暴虎吕耀庭像是断魂寨主吴火狮的一颗问路石,他今天的行为,又该如何形容?
他觉得自己像只苍蝇!
断魂寨主吴火狮,鬼枪追魂汤中火、断魂四虎、颜大公子、杨姬、柳姬、胡艳秋、第一楼的杀手、尚书府的护院,以至于烟虫老六等这一大批男男女女,无异于善良社会中的一大堆垃圾,他为什么一定要像苍蝇一样,在这些垃圾堆中飞来飞去?
假如解释为他是奉了恩师老浪子佟二先生的命令行事,须知恩师已交代过他:“相机行事,尽力而为,如果颜如玉劣性天生,那也不必过份勉强。”
如今,事实明明白白,那位颜如公子的劣根性,即使扁鹊,华陀复生,显亦束手无策。
他若是跟这位大公子厮混敷衍下去,不仅对这位大公子毫无助益,很可能还会沾上一身无法洗刷的污腥!
弓展心意一决,也不理鬼枪追魂汤中火的阿谀,一脚踢开暴虎吕耀庭,转身径向瑟缩一隅的烟虫老六走去。
烟虫老六精神一振,立即快步迎了上来,满脸堆笑道:“弓爷的一身功夫,真是没得话说。”
弓展听如不闻,淡淡道:“我那把刀你放在什么地方?”
烟左老六长衫一撩,拍拍腰带,笑道:“在这里,已经替弓爷拿来了!”
弓展接过那把蟒纹刀,又望向那位尖头滑脑的伙计。
“这把刀你一直都带在身上?”
“是的。”
“因为你料定我迟早可能用得到它?”
“是的。”
弓展点点头:“第一楼有你这种伙计,倒的确是用对了人。”
烟虫老六居然弓腰回子一声,“还望弓爷以后多多栽培。”
弓展道:“酒帐结一结。”
烟虫老六像是吃了一惊道:“弓爷打算离去?”
弓展道:“不可以?”
烟虫老六结结巴巴的道:“我们汤老爷子为了感谢弓爷的义伸援手,已吩咐了一桌梅字全席,正准备……好好的……好好的……”
“他是你们的汤老爷子,不是我的。”弓展冷漠的接着道:“他摆他的梅字全席,我走我的路,我可并不一定非领这份盛情不可。”
正在指挥伙计排席的鬼枪追魂汤中火,闻言愕然转身,脸色很不好看。
他似乎无法相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伙子,光凭了几乎还算是过得去的武功,就敢将他这位在湘东黑道上,别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的汤大爷不放在眼里。
楼上的一些伙计和姑娘们,也跟着紧张起来,因为他们都很清楚他们这位汤老爷子的脾气。
鬼枪追魂汤中火平时最讲究的,就是一个颜面。
就像很多讲究颜面的人一样,你可以要了他的命,但你绝不可以在他还有一口气的时候,不给他颜面。
而这位汤大爷,尤其注重这一点
无论你对他的恩惠有多深厚,只要你当众损了他的颜面,你就绝不会再是这位汤大爷的朋友。
在湘东这一带,一名江湖人物如果得罪了鬼枪追魂汤大爷,他最好的保命之道,就是从速离开这个地段,走得愈远愈妙。
就在鬼枪追魂汤中火脸上阴暗不定之际,他身旁那名脸黄如腊,双目却炯炯发光的高瘦中年汉子,忽然凑近主子耳边,不知低低说了几句什么话,鬼枪追魂一张已经变色的面孔,这才重新缓和下来。
高瘦中年人稳住鬼枪追魂之后,半转身躯,朝站在八号房门的艳秋姑娘遥遥使了个眼色。
艳秋姑娘微倾螓首,表示会意。
弓展自怀中掏出一张面额五十两的银票,强行塞人烟虫老六的掌心,然后转身走向楼梯口。
烟虫老六呆呆的站在那里,没敢再说什么。
鬼枪追魂汤中火和那高瘦中年汉子,也好像没有挽留的意思。
但是,弓展只向前跨出两三步,还是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
艳秋姑娘。
艳秋姑娘挽首幽幽的唤了一声。
“弓爷请留步。”
弓展没有留步的意思。
他侧移一步,想从她的身边走过去,但是没有成功。
因为她也跟着侧移了一步。
此刻挡在弓展面前的,如果是个男人,无论是烟虫老六,或是鬼枪追魂汤中火,相信都不会为了弓展带来任何烦恼。
那时他将会毫不犹豫的一掌推过去。
对方若是识趣,大家太平无事。否则,对方即使坚壮得像座山峰,他也会叫它变成一堆碎石头。
如今呢?如今挡在他面前的,正是两座小山峰。
所不同的是,这是两座永远也不会变成碎石头,也绝没有一个男人忍心让它们变成一堆碎石头的小山峰。
弓展只好停下脚步。
“弓爷不能说了不算。”艳秋姑娘羞答答的抬起一边眼角:
“您答应好了,要去奴家房中坐坐的,无论您弓爷待多久,奴家都不在意,您若是不去坐一下,奴家可不依您。”
弓展心头一阵恍惚,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都仿佛在这一瞬间突然起了变化。
因为他又触及了对方那充满饥渴和乞求的眼光。
那是一种能令男人忘其所以,只会想到一件事上去的眼光。
千古以来,代有才人,豪杰辈出,而柳下惠只有一个。弓展不是才人,不算豪杰,更不是柳下惠。
所以,他的选择只有一个。
望着两人背影于楼梯口消失,高瘦中年汉子笑了。
他以手肘轻轻碰了鬼枪追魂一下,鬼枪追魂也笑了。“麻老二,还是你行。”鬼枪追魂竖起大拇指:“你说这娘们的一双眼睛有点邪气,只要是她中意的男人,谁也过不了她这一关,果然有点道理。”
麻老二笑笑道:“这小子是个难得的人才,只要他迷上了胡艳秋,老大想办的那几件事包管没问题。”
鬼枪追魂欣然道:“底下就看你麻老二的了。”
麻老二笑道:“我活无常麻竹庭是江湖上有名的人见人厌,看我的有什么用,底下要看艳秋那娘们的!”
两人四目相逆,哈哈大笑。
流萤三五。
曲径通幽。
艳秋姑娘指着花阴深处,一间有灯光透射出来的厢房,说那就是她的卧室。
但弓展并没有依照她的指点望过去。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块草地上。
楼后这座院子很深也很静。他的呼吸短促浊重,在他冒火的眼中,那块柔细平整的草地,就是一张最好的床。
他已等不及再走完底下的一段路。
他转身将她一把抱起,抱得紧紧的,跨过一排盆栽,走向那片草地。
艳秋姑娘当然晓得他想做什么。
她没有抗拒。
她像酒醉似的,放松身子。将脸颊贴在他脖子上,轻轻揉擦,这种炙热的肌肤接触,更增加了双方心跳的速度。
她永远懂得并能满足男人在不同情形之下的各种需要,她经常只须一个轻微的动作,便能使男人保持高度的兴奋状态。
但她只为她喜欢的男人,才会这样做。
她所欢喜的,就是俾弓展这样充满活力而又带点猴急的男人。
因为像弓展这样的男人并不多。她已很久很久没碰上一个像弓展这样的男人了。
但她宁可等待,决不迁就。
因为只有像弓展这样的男人,对她才有好处。
她选择一个男人,并不全为了肉欲。
浮云掩月。
大地朦胧。
卿卿虫鸣声中混杂喘促的呼吸和呻吟,两个身躯已经在草地上缠成一团。
就在这关键性的一刻,不远处的假山顶上,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小老弟,女人多的是,何必一定要碰这朵毒牡丹?”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在进行之际绝对受不得干扰的。
如毫米雕刻家正在勾划一个肉眼难见的人家,或是一个人皱起鼻子,张开嘴巴想打喷嚏,或是一位餐馆伙计端了一大碗滚汤。
在这种情形之下,当事者受到干扰,谁都不难想像会有什么后果。
男女间事亦复如此。
后果也许更为严重。
弓展像受惊的兔子般突然跳了起来。
他的反应异常敏捷。
因为月色太暗了,谁也没瞧清楚他是以什么方法,于倏忽之间,将衣服整理好的。
只见他略一拾撮,便带着一片闪闪刀光,身形如怒矢般,朝发声之处的假山顶上飞扑过去!
欲火熄灭。
怒火升腾。
在情感上,这是一种狂烈而可怕的递增。
一个人就算未曾有过这种身历其境的经验,也不难想像得到弓展此刻的心情。
弓展的一套刀法,原就霸道犀利之至,如今挟忿出手,气势自然更是凌厉惊人。
但是说也奇怪,盘膝端坐在假山顶上的那位坏人好事的不速之客,对弓展的一刀泼风攻至,竟似入定老僧般完全不当一回事。
弓展见对方如此托大,更是如油淋火,怒滔大炽。
他心想,我弓某人这一刀,就是换了江河五奇,战战兢兢的招架,都不一定化解得了。你他奶奶的不叫你来个人头瓜滚,谅你也不晓得我弓某人的厉害!
风吹浮云。
云散月现。
弓展泻虹般一刀劈落,刀至中途,突然骇呼一声,刹势住手。
“原来是你这个老家伙?”
老家伙是谁?
大穷神是也!
大穷神等弓展收好蟒纹刀,这才微微一笑,点头道:“能发能收,好刀法!”
弓展像受了戏弄一般瞪眼冒火道:“这一刀我若是收势不住,又当如何?”
大穷神笑道:“那我就不配称为大穷神,死了活该!”
弓展的一张嘴巴,本来也很“皮”,但碰上了这位大穷神,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当下只好恨恨的点头道:“好,以后我一定补你一个机会就是了!”
他想了一下,忽然带着疑问之色,又接着道:“前几天分手时,你不是说过要去青城的么?怎么阴魂不散,还在长沙这一带打转?”
大穷神笑了一下道:“老夫要是真的去了青城,就要失去一位新结识的忘年之交了!”
“你老家伙是不是曾经吃过这娘们的苦头?”弓展不悦道:“否则你对这位艳秋姑娘,为什么如此不友善?”
大穷神道:“你称她什么?姑娘?”
弓展道:“她年岁是大了一些,但这并不影响她的身份,一个人来到这种花钱买乐子的地方,又何必多加苛求?”
大穷神道:“你以为这位艳秋姑娘今年大约多大岁数?”
弓展道:“看来约莫廿四五岁左右。”
大穷神微微一笑道:“如果她十四五岁就嫁人,这应该是她女儿的年纪。”
弓展一怔道:“你意思是说,这娘们已经是四十出头的人?”
大穷神微笑道:“你不相信,是不是?那么,我就不妨再说得明白些,当你老弟还在穿开裆裤子的时候,我们这位大姑娘,就已经是江湖上无人不知的名女人了!”
弓展呆了好一阵子,才吐字维艰地道:“这女人究竟是何来路?”
大穷神道:“她的本名叫胡美娘。”
弓展又是一呆,脸色有点发白道:“你说的是过去江湖上,专采男人元精,以助长本身功力,及维持容颜不老,与‘小金枪’马其武,共称为欲海双绝中的那位女淫魔,‘毒牡丹’胡美娘?”
大穷神道:“现在你该算得出这女人该有多大年纪了吧?”
弓展道:“你就是因为无意中识破这女人的身份,才决定在长沙停留下来的?”
大穷神忽然敛起笑容,轻轻叹了口气道:“所以说,老夫刚才如果被你小子,一刀劈成两半,一定死不瞑目!”
远处花木中,忽然遥遥传来一声冷笑:“臭老要饭的,你记住了,二十多年来,这已是你第三次破坏老娘的好事。等老娘的太阴九转功练成,有你这个老小子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