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3个月前 作者: 芦雅萍
    公主离开藤床,悄悄走进洞口,朝外望去——见打坐在月光下的翰成哥神色宁静而肃穆,坚稳一如磐石……


    这段日子,翠薇宫的郑姬越发地受宠起来。


    她三十岁生日那天,陛下竟破例册封她为后宫之妃,从此终于可与李妃平齐平坐了。


    那天,翠薇宫中宴席歌舞、笙箫管弦地整整热闹了一天,又延到半夜时分才笙歌散尽、灯火阑珊。


    翠薇宫里是笙箫歌舞,紫云殿的李妃对红尘世事却是一天天地越发看淡,根本无意与郑姬再争什么高低宠辱了。


    如此,天长日久地倒也习惯了这种宁静恬淡的日子。在朝廷灭法之前,每天闲暇时间或是和女儿一起做做佛事、谈谈家常;要么就陪女儿出宫,到京城各大伽蓝佛寺听高僧大德们讲经说法。渐渐地竟悟出人世的沧海桑田来,加上原本也是经过几番运途坎坷、宠辱沉浮的人,遂渐渐勘破红尘、空门修行之心来。


    自从断除佛道二教之后,因大周公主、前朝魏帝的皇后和孝闵帝的皇后出家初祖庵之故,朝廷才格外诏敕暂留。李妃常着人悄悄到寺里布施香油火烛。心想,郑妃若再不容,自己毕竟有最后一处避身之地了。


    碧华阁的奶娘秀月,自儿子翰成遁入空门之后,每天的日子除了战战兢兢,便是灰尘。只因公主和娘娘修信佛教,自己常陪她们母女到寺院听经学法,渐渐地竟比娘娘和公主更痴迷佛教,甚至也想遁入佛门、避祸山寺。可是李妃母女一天不出宫,她只能一直留在宫中继续服侍。这不仅因为李妃的情义,更因为儿子出家之后,她与公主之间比往日更加相依为命,更多了一份无法割舍的母女之情来,从此相互安慰,竟是无话不谈了。


    自朝廷断除二教后,公主不知翰成哥究竟流落到了何处?几次想要闯出宫去寻觅他的下落,都被奶娘拦住了:“公主,眼下各地官府都在驱僧毁寺,他不是云游远方,便是隐遁深山。绵绵少室,茫茫丛林,漫说凭你一个女孩子家,就有千军万马,只怕也难寻得到。公主不如在宫中静心等待,只要奶娘活在这个世上,守在公主身边,迟早会有他的下落。”


    公主知道奶娘是为自己好,而且又说的有理,只得勉强听从,在宫中仍旧吃斋念佛,静心等待消息。


    十月刚过,一场大雪便骤然降落了。


    一向喜欢白雪世界的公主,突然诅咒起雪天来。她的翰成哥在山中过活,这般酷寒的日子,再加上冰天雪地,在山上更难度日了!也不知有没有烧柴?有没有粮米?白天梦里一刻也难忘,忧心如焚,眼见越发地憔悴了。


    奶娘望着日渐瘦损的贺公主,又是挂念儿子、又是怜惜公主,真不知这一对冤家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让他们此生此世双双沉浮于无边苦海。


    整整一个冬天,公主不许宫人在自己的殿内升火取暖。奶娘见她脸色冻得青紫、手儿冰凉,却不让人在她殿房升火炉放火盆,不明白所为何故?前来问时,公主却流着泪对奶娘说:“奶娘!我翰成哥在山上缺衣少食的,山风无遮无拦,不知要比宫中寒冷多少倍!我为什么还要再烤火取暖?我要陪我哥哥一起熬过冬天……”


    奶娘听了,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天哪!真真一个痴心的傻孩子啊!”


    公主却反过来劝慰奶娘:“奶娘,我真的不冷。你想,咱这碧华阁在深宫大内当中,隔着层层的宫墙。寝殿原又是背风朝阳,我穿的又是丝棉裘皮,盖的也是厚棉毛褥,比起我翰成哥不知已暖和多少倍了。”


    公主嘴里说着,眼里却跌下泪来。


    如此,好容易熬到了冰雪消融的第二年春天,因仍不见翰成哥有音信传来,公主再也坐不住了,对娘娘谎说心中烦闷,要出宫去走走。娘娘虽不放心,但怕她一直这般闷着,终究闷出病来,也想她能出宫游游,散散心。便派了两个心腹侍卫陪她悄悄出宫。


    待赶到少林寺山门前,乍见当年那钟磬悠然、香烟袅袅的禅宗祖庭竟成了眼下这一片荒凉破败,寺中到处野蒿疯长、狼狐出没,殿堂各处的雕梁画栋结满了蛛网,禅林中栖落着成群的野鸽子,望着断墙残垣、满眼凄凉的景致,贺公主一时泪水迸溅起来。


    公主等人在山寺附近的村里打听翰成和大禅师的下落时,虽说山民中也有清知大禅师和慧忍就在山上修行的,因见他们统是公服打扮,所以皆推说不知。


    正当公主灰心绝望、准备返回京城时,在少林寺附近官道边一家驿店用饭时,与驿店的老板娘、一位爽快的大嫂攀起了家常。公主说自己是故地重游,又说起了当年少林寺的盛景。大嫂说她原来也是在家居士,当年寺里每办法会她都帮着寺里做饭待客,公主装着不大经意的样子说:“少林寺我表姑有个儿子,也是山城人。出家少林寺后法号叫做慧忍,身上武功很好,打出山门后做了朝廷的四品威烈将军,后来战场中了毒箭,因伤口一直不愈,后来佛前许愿,伤好后又重新出家了。不知大嫂认不认得他?”


    大嫂笑道:“怎么不认得?他就是少林寺方丈大禅师的顶门弟子啊。朝廷断佛之后,他随他师父大禅师,还有两个小和尚,四人一直都在山上苦修。就是眼下,村里不拘谁家有了病人上山去请时,也不管黑天白日还是刮风下雨,总会立马就跟着下山治病送药。听说他师父上个月在山上圆寂了。唉!真是个好人啊!”


    公主听大嫂说这话时,眼前一黑,当众晕倒在地……


    师父圆寂后,慧忍谨遵师父遗托,坚心守护着这片佛山禅林,等待宏佛的机缘到来。


    这天的太阳很好,山顶没有什么风。慧忍正忙着和两个小师弟一起,把藏在洞中的经卷法物拿出来压在石头和柴垛上晾晒,当贺公主从天而降似的站在他面前,他楞在那里半晌,


    直以为是在梦中。


    乍见到面前这一身百衲僧衣,一双罗汉草鞋,满头长发随便用额勒箍着的头陀僧,贺公主一时真有些不敢相认了。贺公主怔怔地望定他,好一会儿,突然失声悲哭起来!


    公主撕心裂肺的哭声,使原以为修持已有了定力的慧忍双眼骤然酸胀难耐,一颗心蓦地剧痛起来。他强忍着泪水,默默合十持号,好一会儿才克制住了自己的悲楚情绪。


    待公主稍稍平息了一些后,慧忍便领她来到自己随常居住和修行的山洞。


    公主一路行、一路打量,见这石洞天然生成,三四尺宽,过道两旁垛着锯得齐齐整整的木柴。再往里走,靠洞的尽头摆着一块大青石。石上供着一座镀金的铜佛,一方砚台、一只香炉、一盏油灯和几摞书册。


    石案前的地上摆着一个蒲团。紧挨石案有张不足二尺宽、藤条编的“床”。床上铺着些隔潮的嵩山白茅草和少溪苇绒、蒲绒,一条粗布褥子。床角并放着一床粗布棉被,一只粗布包袱和一个装了麦秸芯的枕头。


    枕边和床头一块四方青石上统摆着各类经卷兵书。一个简易木架上搁着几样兵器。


    洞门是一扇原木钉成的栅门。因山洞坐北朝南,近午时分,一缕阳光斜洒进洞口。隔着光帘向洞外望去,仿如挂了一层纱幔般朦胧飘缈。


    贺公主跪在蒲团上,先拜了佛、上了香,然后趺坐在白茅草上。


    慧忍看见她的坐式,不觉有些惊惶:从她的坐相看,显然有些禅功了。虽说自己情愿终生奉佛,却不想公主也和自己一样过这种修行日子。他是使命在身,必得去履行诺言,担当起守望这片佛山禅林和山下那座禅宗祖庭的大任。公主不一样,她理当享受红尘世间的天伦之乐,应该享受做女人和母亲的快乐……


    心绪渐渐平静下来的公主,细细观察,发觉山间的一切竟是这么美好!一草一木、一鸟一蝶,无论是落日还是新月,也无论是晨霭还晚霞,一切都是那么新奇美妙、充满魅力。似乎连空气中溢满了翰成哥的气息,树影都晃着他的身影,山石也印着他的痕迹。处处溢满了亲切和爱意,一切都是那么无拘无束。人在山间,真有鸟儿在云空飞翔的感觉。


    自小生长在碧瓦黄顶宫殿中的贺公主,一下子迷恋了这里。再也不想回到那看似繁华着锦却冷冷冰冰甚至充满险恶机诈的皇宫大内了。她要留在这宁静的山间,就在这个不大的山洞里陪他一生一世。在洞外种上一片菜地和花圃,为他生孩子、烧饭、煮菜、缝衣裳,和他一起修行护法,度过一生。


    想到此,她忽觉得满脸热胀……


    晚上,慧忍把自己洞中的床铺让给公主,他和师弟还有宫里来的卫士一起住在洞外堆放柴草的窝棚下,和众人一起护卫公主。


    夜色深浓了,慧忍兀自在洞口的月光下跏趺而坐。


    清银的夜月下,山风微微拂过他的僧衣。侧身看去,他的影子仿如一座盘石一般纹丝不动。


    月移星转,他依旧久久地,一动不动地跏趺打坐着。


    少室山巅的春夜清冷寂绝。斜月渐沉后,四处的山峰变成了一片无边的漆海,万籁无声。只有头顶数点繁星的烁闪和夜风的吹拂,才让人觉得生命的气息仍在暗夜游移。


    洞内,贺公主也一直没有睡。


    她半依半靠地坐在翰成哥睡过的藤床上。身围着他平素使用的粗布棉被。铺上白茅草和苇穗做成的睡褥白天刚刚晒过,显得干燥而柔软,手儿抚上去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贺公主拥紧棉被,将脸儿贴在上面,细细地品咂着她熟悉的气息。


    定下神来,她开始回悟此番与翰成哥的相见:这次,她分明感觉到了她的翰成哥已不似往日的周家哥哥了。她发觉越发像是一个和尚了——虽一脸的慈悲和微笑,然而背后却隐隐透出类似佛像上的神情。


    这种冷漠不仅没有吓退贺公主,反倒更让她感到迷恋和痴醉了。她觉得,在他的身上似乎又多了一种足以和父皇的英威和神秘足以抗衡的魅力。她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但那神秘深深地吸引着她,仿如漆黑之夜飞蛾苦苦追寻的跳跃之火。


    贺公主发觉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渴望扑向他、走近他,哪怕化为灰烬也心甘情愿。原来一个人情到深处时,那种痴迷、那番执着,竟然可以幻化成类似宗教的某种情结了。


    他始终都没有进洞来看看自己。


    她终于耐不住性子,悄悄离开藤床,默默走到洞口、朝外望去——只见打坐在月光下的翰成哥,神色宁静而肃穆,坚稳一如山间磐石。


    她好想冲出洞口去,贴近他,如以往一样,偎在他融融之怀,向他倾诉长久的相思之痛、离别之怨。


    可是她却忍住双脚的移动,因为她分明感觉到了:现在的翰成已经被一种神秘之气笼罩着。她对他蓦然萌生了一种旧日从不曾有过的敬畏之情和距离。


    她渴望走近他,可是皇家公主的自尊、害怕遭到冷遇的顾虑,又令她望而却脚。


    她突然涌出一种巨大的悲怆:莫非他热热的心真的凝固成了冰冷的石像了么?


    她拚命咬住自己的手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一面匆匆返身跑回洞中,屈膝跪在佛像面前,一时泪如雨下,默默祈求:“佛祖!佛祖!宇文贺此生此世不想做什么大周公主,不想要什么荣华富贵,宁可和他过男耕女织的日子。佛祖若能把他还给我,宇文贺情愿和他一起,终生奉佛、守寺看院……”


    佛灯下的释迦佛祖悲悯而神秘地微笑不语着……


    当两个宫人闻听公主要他们先自回宫,说她还要在山上再待一段日子时,一时大惊失色!


    他们原是娘娘多年的心腹,奉娘娘的懿旨专门护卫公主出宫游春散心的。公主没有回宫,他们就是死在外面也不敢见娘娘的。


    两人劝了公主半晌,因见公主根本不听,只好私下商定来求慧忍法师,请他帮忙劝说公主回宫。


    慧忍自己原本就是居无定所,无家无寺、生计飘萍的苦行僧,更何况还是瞒着官府在山上私自修行的,一身一命尚且难保,又如何敢留贺公主在山上居住?


    他整整劝说了公主半夜,口气和蔼却十分坚定,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虽看她一张脸儿始终不停的流着泪,却视而不见,神情冷淡。


    贺公主越发哭得喉咽心酸——这些年,哪次和他短暂的相聚,紧接着不是长久的离别?从儿时在奶娘老家山城,到翰成哥搬进京城,从少林寺学武到后来西征北伐,无望的等待、相思的煎熬,她实在宁愿死,也不想再离开翰成半步了。


    因见贺公主执拗不听,慧忍只得把师父临终嘱托之事告诉贺公主:“妹妹,师父临终时时,我已许诺师父,发下誓愿,守定这片佛山禅林,直到复法的一天到来。妹妹想,你若留在山上,岂不惊动陛下?妹妹回得宫去,哥哥便可一心奉佛、赎清前孽,如此,你我来世何愁不得团聚?”


    贺公主流泪喊道:“我不要!我不要什么来世之聚!我只想早一天了结今生今世离别的伤痛。我甚至不敢祈求能终究能和你在一起,只要不再和你远离,哪怕天天只能看到你的身影我心也足矣!”


    慧忍的语气一点也不容商量:“若妹妹一定要留在山上,结果只会祸及佛门。妹妹,我一人一命立即为妹妹身死形灭心甘情愿,如今非是哥哥无情无义,哥哥领承师父遗训,在此等待机缘,恢复佛法。师父对慧忍恩重如山,佛法一日不复,道场一天不兴,慧忍岂敢存儿女之私情?若顾及情私而背离大义,慧忍身心便永世不得超脱。阿弥陀佛……请妹妹体谅慧忍一身不能两全之苦,莫再相逼……”


    慧忍话未说完,早已凄痛难忍了。


    贺公主柔肠寸断,默默思量,也清知自己硬留在山上,最终的结果只会连累翰成哥性命难保,或是隐踪灭迹。犹豫再三,到底一路泣血流泪地下山去了。


    自从太子率兵靖定西北,武帝又实施了减轻百姓赋役、奖掖抚恤前方将士、断除佛道二教、释放所有奴隶杂户等诸多新政,大周国势益见隆盛,很快便备足了粮草兵马并补齐了兵丁役夫。


    励精图治、修养生息多年的大周国主决计动用兵事:六军并发、一举灭齐。


    武帝诏令发布讨齐诰檄:伪齐昏虐,无道恣行。逞刑酷政,毒赋繁兴。众叛亲离,恶贯满盈。不有一战,何以大定?朕自亲揽万机,便图东讨。数年已来,战备稍足。今朕亲率六军,数道并发,水陆兼进……各军一入齐境,禁止伐树毁稼、骚扰百姓。凡有犯者,军法重处!


    讨齐大军在六军元帅大周国主的亲率下,于雄浑的朝歌阵乐声中一路东进。


    大军尚未入齐境,齐军闻听大周国主御驾亲征、率六路大军全线攻齐的消息时,全军畏战,大多未经正式交锋便丢盔卸甲、四处溃逃。大周军队却节节胜利,士气高昂,接连攻陷了齐国周边疆域的好几处城池和兵家进止要地。


    眼见大军向齐都节节逼近之时,不意武帝突发疹疾,全身瘙痒难禁,一时竟是百药不治、寝食难宁了。加之冬季来临,雨雪纷纷,给行军作战也带来了诸多的不便。此时忽然又传来大周水军船舰被齐军焚烧的奏报,武帝只得听从左右劝诫,暂停兵事,御辇返国。


    三军休整之际,武帝一面寻医治病,一面开仓赈济境内岐、宁二州饥荒灾民,对在兵役中残功者统给以补贴和免赋,抚定将士百姓,准备来年的决战。


    境内清平、百姓安乐,周围的龟兹国、高昌国和西北远近各邻国相继派使前往来结好,或是晋献地方鲜物,或是请求与大周联姻。


    南陈国主更是屡屡遣使北上,为陈国太子求聘大周皇室女子为太子妃,希望永结亲好。


    翠薇宫的郑妃闻知陈国派使求聘太子妃的实情后,思忖贺公主至今未嫁,尉迟公子至今未娶,此事一直是陛下的一个心病。若能把公主嫁到南朝,太子和李妃一党在大周朝廷的势力便不会再骤然增强了。陛下的雄心是尽快荡平天下,即令公主嫁到南朝陈国,漫说是做太子妃,就是做了南朝的皇后、太后,几年内南陈国破族灭,不仅贺公主与武帝父女之间会滋生怨仇,就连李妃也会因此与武帝结怨……


    这可是一箭双雕之计!


    郑妃见陛下与幼子元儿父子两人正逗得开心,从一旁望着武帝的脸小心地说:“陛下,臣妾闻听南陈派使为太子求聘太子妃,臣妾想,公主如今年岁渐长,毕竟不能再延耽下去了。臣妾闻知大长公主常为尉迟公子的婚事流泪忧虑。若将公主嫁与南陈太子,不仅两国联盟有诸多益处,尉迟家也好另做打算了。南陈本是繁华富贵之国、四季如春之地,将来太子继


    位,她便是大陈国的元皇后。两国间必然情义笃好,再无争端。”


    武帝微微点头似有所思。他岂不知南陈是四季如春的富庶之乡?然而眼下之大周已非当年,一定要靠儿女联姻来增强国势。正好相反,若把爱女远嫁他国,将来必会成为自己用兵时的最大顾虑。


    郑妃毕竟说准了武帝的一样心病:女儿一天天年长了,留在宫中终究不是长法。听说大长公主的孙子尉迟公子至今仍不肯婚娶,每念此事,武帝便忍不住会心生烦躁。


    虽说武帝并未把郑妃的提议当真,然而李妃留在郑妃宫中的心腹却很快来到紫云殿,把郑妃撺掇陛下将公主远嫁南陈之事及时禀报李娘娘知悉。


    李妃想,这个郑妃的用心实在恶毒!明知陛下志在南北一统,将来伪齐亡灭,接着便是举兵伐陈。郑妃这分明是想把自己女儿往虎口里送啊!


    李妃一时恨不得剥其皮、食之肉方快之!又担心这两年来,女儿和父皇之间的父女感情渐渐生分,武帝若真依了那郑妃的主意,诏令女儿远嫁南陈的话,凭女儿的性情,恐怕一时就要祸事临头了。


    李妃一时便焦躁起来。辗转思忖了两天,到底也没有拿个两全的主意来。


    李妃哪里知道:这段日子以来,公主其实对自己可能面临的所有灾难和意外都有了防备。她自然清楚,自己眼下这样子是不能在宫中久留的。也知道自己离开大周皇宫的时机到了。只因牵挂母妃,所以一直犹豫未决。当母亲前来告诉她,郑妃可能会撺掇父皇把她远嫁南陈的消息时,贺公主不仅没有半点惊惶,反倒好言安慰母妃起来。


    公主私下早已打探清楚了:眼下有一处可容自己修行和存身的地方——嵩山初祖庵。


    当初,父皇下诏断灭三宝时,大周境内所有寺庙僧道全被驱除还俗,只因为初祖庵出家的几位比丘尼全是前朝魏国、大周皇室的后妃和公主,而众尼又不愿回宫,朝廷也拿她们无奈,所以才被特别敕令留在庵中。


    她决定到那里去。


    其实,选择到初祖庵修行,重要的一个原因只有她自己清楚:那里离翰成哥隐修的地方只有一山之隔!


    她早已拿定主意:只要自己离开皇宫之前把事情做的机密,及至到了山寺、尼坛剃度,父皇即令知道她的下落,也无法再逼她回宫了。这样既连累不到母亲和哥哥,也连累不到翰成哥和奶娘了。


    当她把自己的心思告诉李妃后,李妃惊呆了半晌,虽心下悲伤难禁,却也想不出别的能避眼下一时之祸更好的法子了。然而,公主是个女孩子家,自己怎么放得下心让她孤身一人到那豺狼出没、寂冷荒凉的山林野寺去度日?而自己眼下也不能陪她出宫,因为如此一来,不仅更会激怒陛下,最终还会连累到太子和小儿子汉王。


    李妃记起一个再稳妥不过的人来。


    当李妃叫过奶娘秀月,说公主要到嵩山修行避祸,却又放心不下她一人离宫的话时,秀月即刻提裙跪地、满面是泪的恳求道:“娘娘!娘娘对奴婢一家恩重如山,奴婢就是为娘娘死了也难报一二。公主若一定想到山里先清静一段日子的话,奴婢恳求娘娘恩准奴婢出宫服侍公主。那里原本是奴婢的故里,乡里乡亲的有什么事也好照应,请娘娘答应奴婢吧。”


    李妃赶忙拉起奶娘:“咱们虽是主仆之份,却也有姐妹之缘,妹妹从此就免跪回话吧。”


    “娘娘,奴婢此生永远都是公主和娘娘的奴婢,不敢与娘娘攀称姐妹。”秀月忙道。


    李妃叹气道:“唉!别人不知,你当清楚,我如今虽贵为王妃,可当年国破家亡时,在王府为奴为婢,还不如妹妹啊。你我姐妹十几年来也算得上荣辱与共了,这只怕也是前世注定的缘份。而且,妹妹和公主原也有三分的母女情缘,妹妹若陪她出宫,我自然也能放下三分的心了。只是妹妹以后还要替我多教导她,虽可以到山寺修行一段时日,但千万不要剃度,这样进退往来也方便一些。”


    奶娘一边点头记下,一边谢过娘娘的信任。遂和娘娘商议如何悄悄离宫动身、派谁跟着出宫护卫稳妥等事。最后商定,两人出宫时也不要多带东西,免得引起守卫注意。奶娘派人事先在宫外备好车马,待与公主混出宫后,直接乘车出京。娘娘随后再派人把一应所需送上山去。


    出宫前,公主曾按事先商定好的,把一份封好的书信交给宫里一位靠得住的宫女。令她两天后将书信转呈娘娘和陛下。在书信中,公主对父皇母妃的养育之恩说了一番词恳意切的话,又讲明自己已经剃度莲台,从此坚心礼佛,请父皇母妃勿再相逼等话。


    一切安排妥当,娘娘派了两个靠得住的宫人和奶娘一起,护着公主悄悄出宫、径往中岳嵩山而去。


    公主出宫后,武帝乍见到娘娘呈来公主的书信,当即拍案大怒。待怒火稍稍平息一些时,细想,这个女儿从小到大也是自己宠坏了她。及至后来突厥汗国强聘时,也怪自己一时软弱了些,令女儿绝望撞柱。再往后,从她执意不从尉迟家的婚事,到闻知她断发抗婚并与奶娘的儿子有私,武帝无奈地悲叹,自己能藏韬晦略十几年,也能力挽江山狂澜并治理好国家朝廷,竟不能使女儿服从自己。


    如今,大周佛道断灭,她反而弄了个不僧不道的模样,待在宫中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不仅迟早会为人嗤笑,也终是自己的一块心病,还得早晚为她操心烦恼。如今虽出了这样的事,倒也正好借此转告尉迟府上,请尉迟公子另行聘娶。过一段日子,等了吃够了苦时,再派人把她接回宫就是了。


    如此,武帝清知李娘娘肯定知悉公主的下落,却也并不着意询问,只是呵斥她教女无方


    ,致令出此逆女。并责令李妃一定要尽快派人打探公主人在何处?好歹一定要劝回宫来,说公主一旦在外遇到意外或是受了委屈,一定拿李妃是问的话。


    李妃也不糊涂:如此天大的事,陛下不立即派人出宫去寻,却责令自己着人办理。便已清知陛下的三分意思了。不觉暗暗舒了口气,心想正好可以借此令人给公主送些米粮衣物的了。


    陛下离开后,李妃立即派了几个老成稳妥的宫人出宫赶到初祖庵,专门留守护卫公主等人,并担负公主等人日常用度的供给采办。


    朝廷下诏断灭释老之前,初祖庵原也有好几百修行的尼僧,自朝廷下令断除佛教之后,除下诏留下几位前朝和今朝皇室的后妃公主之外,另加上七八位早年随主子一齐出宫服侍的宫人外,其余的人全被驱逐返俗了。


    当初朝廷收回寺田时,虽也给她们留下了几十亩寺庵附近的好田,以供她们生计所需,然而几位当年后妃公主,如今毕竟已是老的老、病的病,而且朝廷又规定今后寺庵不许再收弟子,几位老尼每日里戚戚惶惶、冷冷清清的相依度日。


    如今忽见当朝宇文贺公主也来到寺里修行,众尼实在是惊喜望外!


    公主因怕父皇追拿,一入寺便要魏废帝的皇后、皇姑妈为自己剃度,奶娘急忙劝道:“公主,眼下并未到山穷水尽的一步。公主暂时不要落发,此时先带发修行,果然闻听陛下派人来寻时再落发也不迟。”


    公主便不再执着了。


    虽说公主在宫中常常想象山寺的孤冷孤绝,在山寺过了一段时日后,才真正知道出家人所过的日子竟是发此的寂冷清苦。风轻日丽的日子倒也罢了,白日里天和景明、莺歌草绿,黄昏夜晚新月一钩、满天繁星。然而逢上风雨交加的日子,山雨如潮、山涛若雷,狂风将禅房瓦顶吹得咔咔直响,落叶扯得满地翻卷,雨声嘈杂,雷声惊心,震得禅房和大山都在撼动。更怎禁得不时还有虎狼吼叫、蛇蝎出没?


    因雨水和潮气的浸洇,寮房里棉被和衣物都被水汽浸透,沉甸甸湿漉漉的潮气逼人。架在山柴上烘干了,不出两个时辰照样还会被水汽浸得湿漉漉的。


    好在身边有奶娘陪伴,日子总算还有些指望。公主常常还像儿时那样偎在奶娘怀里,她在奶娘怀里说:“奶娘!以后奶娘就是我的亲娘了!娘,孩儿相信,只要有娘在孩儿身边,翰成哥迟早都会来看娘的。那时孩儿自然会借着娘的光,也能看到他的身影了。如今能平平安安地守着娘,等着我翰成哥,孩儿真的很快乐、很知足了。”


    奶娘闻言,一把搂紧公主,望着雨意浓郁的远天崇山哭道:“老天啊!你怎么不看看,你这造的是什么孽啊!”一边思量自己当初进宫时,如何料得会有今天?知有今日,她就是死也不会进宫的!如今,儿子出家做了和尚,自己奶大的锦缠玉裹的公主放着南陈太子妃皇后不做,放着王公府门不嫁,却偏偏痴心喜欢自己这个当仆妇的儿子。为了他,如今又来在这荒山野岭,过这种黄卷青灯、度日如年的清冷困苦日子!


    论说,公主和儿子的事本当是满门抄斩的大祸,武帝知悉此事后,不管是出于投鼠忌器也罢,怜念自己服侍公主多年的情份也罢,或是因为儿子曾救过太子不死也罢,毕竟没有下诏杀掉儿子。只要儿子的性命能够保住,就算出家做了和尚,奶娘秀月也依旧感念武帝的不杀之恩。


    奶娘秀月料想,当今公主出家修行之事不是一样小事,恐怕很快就会传遍山上山下,那个孽子迟早会听说此事的……


    有时,奶娘秀月也幻想:如果陛下真能放过公主不管不问。太子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平素又一向肯听李妃娘娘的话。将来一旦继承帝位,兴许儿子还有出头之日的也未可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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