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声
3个月前 作者: 芦雅萍
山顶上的几户百姓都知道:山顶清泉寺有个人称“二达摩”的得道高僧,法号素正。虽说性情怪异了些,可身上的功夫却是如何了得!
素正法师做完晚殿的三堂功课后,将佛龛前的长明灯注满清油,旋过脸来,蓦见一轮煌煌的山月,透过窗外那株百年丹桂斑驳疏密的枝叶窥望着他。
他打了个寒噤。
这时,山风卷起的松涛从后山隐隐传来,轰响一如悬崖跌瀑。
玄幽的山月刹时便被山风卷过的浓云遮住了。大地霎时陷入了一片漆暗之中。
寺院愈发显得幽邃而寂绝了。
这是一座历经了千年沧桑的古老寺院,它静静地盘踞在密林环拥的山岙子里。寺墙凭借着天然陡峭的笋状山岩自然形成,周围便是茫无际涯的原始密林。
有人说,这座山寺所处的这方山岙子,蕴藏着一种极旺的“气”,是凝聚了整座少室精魂的“气”。
因通往这处山寺的山路格外险峭,故而很少有知道这里还藏有这么一座寺院的。除了附近山梁子上的几家百姓,山下几乎很少有人能攀上来。就连成日把守一方的山大王也很少光顾这里。山寺因而便远离了世俗的纷争,也少了人世的诸多喧哗,成了一方人迹罕至的修行福地。
听说,前些日子,有十几个被官兵四处重金缉拿的乱匪,其中有还一个被驻军长官用一千大洋悬赏收购其脑袋的匪首,逃窜到此地,一眼看中了这块易守难攻的宝地和那几间还算整齐的殿堂石洞。见山寺中僧人不多,本想在此称霸暂避一时的,但当他们闯进大殿后,那端坐在佛堂之上的素正法师阖目合十,连眼皮儿也没有抬,不知口中吐出几个什么字来,那为首的匪酋竟一下子被震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法师脚下,顿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第二天,那伙山匪三叩九拜地一路出寺去了,从此销声匿迹。
这所寺院里,除了素正法师以外,另还有五六位亦僧亦道的修行人。虽说房屋古旧了些,倒也颇能避些山间的飘风急雨。虽说清苦孤寂了些,可出家人却自有出家人的逍遥自在之处——每日晨昏自有山风明月相伴,四季皆有松柏鸟雀厮守;更兼长空之碎雨素雪,山涧之春花秋实,崖畔之飞瀑挂冰……冬去春来,陶陶然亦悠悠然,好一份清清静静的神仙洞府,僧道天地。
山寺的当家和尚素正,偶尔也出外云游一番。或是化缘、或是朝山,蓑衣芒鞋,无牵无挂;萍飘篷转,来去自由。不知何时,倏尔就又飘回寺中依旧念经修行、坐禅练拳。日月飘忽,草木枯荣,不觉已在此修炼好些年头了。
回想长老初来乍到之时,着了身不僧不道的衣裳,顶了头不俗不仙、不僧不道、长及肩膀的乱发。初来寺时,几位僧道还有些嫌弃于他,不几日里,众位僧道便诚惶诚恐、诚心诚意地折服了,千恳万求地推举他为山寺住持。
那时,还有居住在山间的几个青皮后生不时叨扰山寺一番。不承想,自这位不僧不道的野和尚来到山寺之后,再无人敢来相扰了!谁也不曾料想,这个长毛和尚,身上竟藏着如此的好功夫!漫说三五结伙,就是七八成群,也被他一个个收拾得鼻青脸肿,动弹不得。
不打不成交!
于是,便有附近的山民相传,说山顶寺里来了一个黑面红须的大和尚。武艺怎生了得!飞檐走壁,百步穿杨,手劈山石,脚踹崖岩,吹一口气便能掀倒一株一搂粗的大树,云云……越传越神乎!
于是乎,就有想来山寺拜师学艺的青皮后生,相继来到寺里。
那长毛和尚起初抱定了主意,决不交结任何俗人的。然而,最终禁不住他们一而再、三而四的虔诚虔心,前前后后地围着,只管师父长、师父短地叫着。有的干脆自己剃了光葫芦,口口声声要当和尚,任你如何发脾气、如何冷淡,赖在寺里,再也赶他不走了。
长老无奈,见其中素有善根的,方才收了七八个俗家的徒儿,平时略传了一、二段功夫,权且以图寺院宁静。
于是就有了俗家子弟们时不时送些衣物米粮的上山来。然而,间或也把一些尘世间的纷杀嚣闹也给捎到密林掩蔽的山寺里来了。如樊将军被少林寺的妙兴救出重围他自己却战死沙场啦,红枪会几千人众攻打县城啦,少林寺的寺院被山城驻军石旅长用大炮轰平、大火整整烧了七七四十九天直到这会儿还没有着完啦,山城哪家大户人家被绑了票等等凡间的喧哗之事也都上山来了。听他们胡说八道之时,另几位凡心肉胎的僧道们竟听得津津有味。
素正大和尚依旧阖目打坐,诵经禅悟,从无半点兴致。
这天,高僧仍旧在禅堂打坐。山门外,他的几位俗家弟子不好生习武,却在那里七嘴八舌地高声论说起前两日下山进城,正好在街上碰见山城西关杜老二发葬的场面。说发送的队伍如何隆重、如何体面等等,又说城里成千上百的学生、老师和士绅、百姓如何为他执挽哭泣等等等等……
又说,城里人都知道,那劫杀杜先生的人,是山城驻军首领买通西岭的那帮子山匪做下的。这伙山匪正愁没有生意呢!忽见有人送来几百块白晃晃的大洋,欢喜得什么似地接下了这桩买卖。后来,西岭的这伙人;见想想,他们几个弟兄相继不明不白死的死、伤的伤,不管躲哪儿,好像都有人找得到!起初也猜出不是谁干的?若是官府剿匪,必定会先把他们缉拿归案,决不会这般偷偷摸摸做事。若是杜老二的朋友所为,怎么会知道他们山间的住处?猜来猜去,便猜出了有人要来再杀人他们灭口的。于是找到了那个中间人,明晃晃的刀刃架在脖子上时,那个中间人尿了一裤裆屙了一裤腿,终于说出了主家吴老三的名字来。奶奶地!哪有扛枪的军爷还肯拿钱再去租人杀人的事?这不是陷阱么!如今过河拆桥,想杀人灭口么?老子死了也得拉上你垫个背!于是,几个人;加上,那杜先生的一些官府士绅的好些朋友们,都正在四下里花重金打听是谁下的毒手?发誓一定要为杜先生报仇的。听说不知怎么回事,少室山里也有一帮子带盒子炮的山匪,眼下也正发疯地到处寻找杀杜先生的人──老兑!这一下子好几帮子人都挤兑着,那几个人真成了不着窝儿的兔子,恨吴家老三竟把这样的恶事交给他们办,让他们在山城一下子得罪了这么多人,黑透了了名声,就把吴老三雇他们杀人的事儿全给抖露了出去。
有人问,那杜先生本是个教书先儿,咋会得罪那些当兵的和那些军爷吴家呢?
“嘿!这事谁不清楚真相?还不是因为少林寺被烧,说是因为吴家老三是焚烧少林寺的主谋之一,杜先生领头上书,不是才得罪了他们么!”
于是,在寺庙同修的几个老道、和尚颇是感慨地说:“嗳!果报!这就是果报啊!红尘乱世!红尘乱世啊!那个妙兴也真是的!放着清清静静的好日子不过,不好好修你的行、练你的功,做什么去管人家俗世的纷争杀伐?败家子儿!这下心静了:好好的一座祖寺,算是给彻底断送啦!”
几个徒儿和僧道们,正在那边热热闹闹地议论着俗世上的事儿,突然此时蓦地荡起了一阵狂怪的黑风,满山遍野的林涛霎时便如闷雷一般轰鸣起来。又忽地,从远山飘来了一团奇大无比的乌云,精怪似地滚过山巅,浓浓地反扣在了山寺上空!
立时,就见那天和地便混成了一团,好好儿的青天白日,一下子变成了大黑夜!
这可真是一桩蹊跷万分的怪事儿!众人立时惊恐不安起来,急忙往大殿里面跑——天爷!不知又有什么祸事要降临人间了!
有人忙叫着:啥也看不见,快点灯烛来!
众人在殿内点着了灯烛,秉烛四下一看:天爷咧!只见在殿堂打坐的素正大和尚,突然中了邪了——全身哆嗦,面色发青,牙关紧咬,泗涕迸溅!
众人急忙围上来,一时皆大呼小叫地起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摇晃地慌作一团……
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从少室山顶的古洞中,蓦然飘出了一只硕大无朋的黑蝙蝠,在漆黑的夜色中,乘着呼啸的山风和欲来的山雨,倏忽之间便翩然飞下山去……
一位在僻静处出恭的小道,无意中窥见了此景,顿时惊得魂飞魄散!骇惧得全身发抖、手脚冰凉,愣在那里半晌动弹不得……
整个山城这两天活像一个煮开的大锅一般:几百个驻军士兵到处征粮、派夫、筹饷、抓丁……前方吃紧了!上司已经发来电报,后天一早队伍撤离山城、全部开拔到前线去!
就在驻军开拔的前一天,山城的大街小巷突然爆开了一个惊人的出消息:吴家坪的吴老三,在兄弟狂风暴雨交加的昨天夜里,不明不白地突然暴死在自家的庭院去!死后,的尸体还被人高高地倒悬于那株开得正嫣红一片的合欢树上!
据吴家下人言说:那晚,吴家阖家上上下下十几口子人,竟然没有一个人听到一丝一点不同寻常的动静!
更让众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是:怎么连吴家那条平素恶汹汹的大黄狗,也没有哼一声呢?——
那天一大早,拔贡爷被早起的家人那恐怖骇怖已极的惨叫声和大黄狗那狂烈的咆哮叫声给惊醒了!他骤然觉得心惊肉跳,一下子便被一种灾难降临的预感攫住了!,慌乱不及中,他只拉了一件睡衣便跑到当院,迎头便撞望见了那倒悬在天井一角的树杈上,被风吹得一悠三晃的着吴老三!
拔贡怔怔地站在那儿,许久许久,没有说一句话。
好一阵子后,他才慢慢地挥挥手,用极其沙哑而低沉的嗓音,对站在那里的几个下人交待:“安排……后事吧……!”
那之后,有人看见,一脸沉郁到类似平静的吴拔贡,在老三家那母狼似的长嚎中,不动声色地指挥着家人和族亲办完了老三的后事——那后事虽说操办得不算太奢侈,可在吴家坪已算得上是很排场、很体面的了。
小小的山野古城,此时仍旧一如既往地热闹万分着:一会儿是姓蒋的大部队打进来、一会儿又是姓冯的主力军撤走。;加上之又是,天灾、又是人祸的,还有地痞、山匪、强人、恶吏,又是拉兵征粮的的、又吃大户的、打冤家的,直把个山城百姓闹得惶惶不可终日,日,人人自顾不暇,家家关门闭户。
谁还有老有多余的闲心去过问别家的悲或喜是非呢?
民国十七年农历五月的一天。
这晚的前半夜时分,少林寺的大火仍旧在呼啸的山风中熊熊燃烧着。冲天的火焰挟着滚滚的黑烟,夹杂着霹霹剥剥的炸裂声,映红了山城西面的半个天空和少室山附近的丛林山峦。夜半时分,只听一阵狂啸的山风,接着又是几声吓人的炸雷,忽然从天而降了一场山城春季从未见过的大暴雨。那雨倾天泻地、倒也似地整整倾泻了大半夜!
黎明时分,在寺外居住的一位老人突然发现:那整整着了四十多天的山寺大火,竟被昨夜那场豪雨彻底浇灭了!
幽静的嵩山山岙间,萦徊缭绕着浓浓郁郁炊烟般的雾缕山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