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回 情殷旧友 巩霜鬟婉语进良箴 巧遇真人 张锦雯荒山闻异事

3个月前 作者: 还珠楼主
    话说那两少年隐现动作,神速已极。张锦雯先吃那伙游方僧道一分神,跟着又看那排教中人斗法,一心观察双方善恶。正看在热闹处,忽听坡侧有一小孩自言自语,气忿忿骂着走过,大意是说:人不讲理,欺他小孩。言明游湖连送带接,包一整天,如今却说要住在这里,叫他独自回去,却只给半天的钱。来时客人有法子催船,不费力,还走得快。这回去,晓得船能和来时一样快不?张锦雯一问旁立的秋月,正是那操舟的小孩,料两少年还留在君山。正想命人唤来盘问,小孩似见远方有人斗法,急于往观,飞跑赶往埠头,跳上船去,解缆划走。张锦雯心想林、石两人未来,多半与两少年见了面。又以寡妇神情邪媚,不似良善之妇,意欲看准以后,暗中相机惩处。嗣见小孩操舟绝快,晃眼驶出老远,以为持有催舟符咒所致,全未想到两少年隐了身形也在船上。直到小孩的船直往船排当中驶去,心方一动。两少年突然现身,一照面,便有一片金光霞雨,将妖妇等三人压人湖心,跟着人又隐去。照此情景,分明有意避人,连操舟小孩所说的话也是愚人之计。林、石二人多半不曾寻到。所发金光虽非左道妖邪,但也不似诸正派中门路。好事决不避人,如此隐形避迹,必有深机。


    张锦雯心疑对方乃散仙门下弟子,也为大禹神钟而来,只与竹山教中妖人不是一路而已。深悔适才疏忽,没将小孩拦住,被他瞒过,滑脱了去。张锦雯不禁有气,断定两少年还在船上,不曾离开。忙嘱杨永等一行速急上船回去,到家后严嘱舟人不可泄露。


    并令道童回观,与林、石二人留话。匆匆上船,遥望前面,货船已经转舵让开水路,木排也正鱼贯而行。别的舟船遇上这类事,照例远远回避,置之不闻不见,照常往来,若无其事一般。小孩所驾小舟并未远驰,反倒改慢,往去岳阳的路上缓缓划行。估量必能追上,向杨永兄妹道声:“再见。”便即隐形飞去。杨永也以为张锦雯必能将小孩的船追上,哪知张锦雯才走,小舟忽然失踪。杨永到家,张锦雯也未见回转。


    林、石二人向观中道童间知前事,立由观中飞回水云村,问知张锦雯追赶小舟未回。


    石玉珠虽知不会有失,终觉两少年行踪诡异,非查明来意不能放心。料定那小舟必在岳阳楼附近湖滨渔村中所雇,只要将小孩寻到,必可盘诘出一点线索。不过小孩曾受到对方唆使,对于自己已然留意戒备,就是寻见,也未必肯说真话。杨永是世家上著,又有善人侠义之名,乡民仰望,询查较易得实。石玉珠便教了一套话,令杨永暗带几名与本地乡民渔户相识的老佃工下人,分头去往沿湖一带寻访。自己和林绿华追寻张锦雯,以防万一对方真个法力高强,双方起了争杀,好为接应,就便也寻那操舟小孩下落。


    匆匆议定,林、石二人便从杨家后园飞起,到了洞庭湖上空往下一看,水碧山青,清波浩荡,轻帆片片,往来于斜阳影里,渔歌互作,桨声咿呀,相与应和,湖山如画,景色甚是安闲。只不见那小舟影子,张锦雯与小舟也都隐去,不知何往。巴陵一带,山川交错,难于追踪。二人先驾遁光在环湖诸山的高空之中飞巡了一圈,俱不见有异状。


    估量双方争斗及两少年所居之处决不至于太远,凭自己的目力,当日又无什云雾,凌空纵览,双方如在数百里内斗法斗剑,当能看出一点形迹,怎会全无迹兆可寻?并且张锦雯素来持重,如看出对方大有来头,固然不轻易出手;如是寻常人物,除非看出是左道中庸流,当时擒回,拷问真情,稍觉不稳,也必放宽一步,先飞回来,大家从长计议,谋定后动。即使所遇是个强敌,现在同门七姊妹均得有师传金牛剑,如见形势不佳,早已飞剑告警。似此人不见回,杳无音信,实出意料,越想越奇怪。


    林绿华心疑两少年窟穴是在远处,意欲由荆门上溯,去往巫峡诸山寻找。再如不见,归途绕道湘江沿岸诸山飞回,许能查出一点形迹。石玉珠笑道:“如欲一一细查,西起夏口,东达武昌,我们不必远去,单这近湖诸山,已够我们搜索的了。此时我似觉有警兆将临,大师姊身有师父所赐专为防身脱难的法宝灵符,决无他虑。便那两少年的行径,我们也只多虑,未必真是仇敌。倒是君山洞庭,内中隐伏危机,表面却十分安静。自来祸变将临之前多是如此。如无妖人暗中闹鬼,也倒无妨。现在妖人图谋日亟,党羽日众,这两天风物偏如此晴美,绝似山雨欲来之兆。还有水云村居停主人虽是俗家,未被妖人察觉,但我们今日与他同往君山,妖党虽说未遇,那两少年总已看破行迹,将来是否由此生事,也难拿稳。主人侠义好善,我们又同住他家,如若受什灾害,岂不难堪?依我之见,还是不宜走远,免得徒劳,并又生出别的枝节。小舟失踪,不过暂时,久了仍会现出。大师姊如若挫败被困,这等飞空巡视,必能看出形迹。现既一无所见,定有原故,可由他去。杨永主仆分头往湖边寻那操舟小孩;也许寻到了。我未见过两少年和那小孩,仍在这里飞空眺望。师妹可寻杨永主仆询问,并在沿途查访,免他主仆查明了详情,我姊妹三人俱未回去,无从告知,又有疏失。只要能寻到操舟小孩,劝诱他说了实话,分清这两少年是敌是友,省得几面兼顾,诸多疑忌。”林绿华道:“我因大师姊为人素来无此大意疏忽,故觉有些可虑。其实同门姊妹中,近年新入门的小师妹不算,论我武当姊妹七人,当以大师姊、明珠姊姊和你的法力最高。大师姊更精遁甲玄功,所遇如是劲敌,大师姊不能取胜,自会退回。我二人在此飞巡,他老远便能看见,不会相左。杨家主仆去已多时,现在天将黑透,既不宜于远行,反正无事,乘着好些月光,我去寻他主仆问上一问也好。”说罢,二人分手,绿华自往寻找杨永。


    石玉珠独在洞庭湖上空巡视,又飞翔了一转,明月已正中天,张锦雯仍无影子。凌空下视,湖波干顷,宛如一面冰镜。月光照处,君山和环湖的山林城谍、水田村舍,全都纤微毕现。湖上游船商舟,三五往来,笙歌细细,时与-乃之声相答,点缀得夜景十分清丽。


    石玉珠暗想:“昨日杨永说巴陵虽经鼎革变乱,地方残破,因是水路要冲,商贾云集,又太平了这些年,近二十年中清廷又屡次市惠,减税薄敛,不特元气恢复,井比前明还要富庶得多。前明正因为官绅残暴,苛虐人民,加上两三次阉祸,无恶不作,使得人民日在水火之中,怨毒既深,祸害日积,遂致流寇一起,不可收拾。虽有祟桢求治之主,但是积重难返,连换了五十个相臣,始终不曾得到一个好帮手,终于造成亡国惨祸。


    一班孤臣遗民见故君壮烈,身殉社稷,未尝不心图恢复,志在宗邦,无如明政不纲,人民疾苦已久。易朔以后,尽管大狱屡兴,多所杀戮,但所危害的,不是忠义豪侠之上,便是有才华而不受他网罗的文人。这类人自是少数,何况行事多半隐秘。对于一般不识不知的人民,却能多革前朝弊政,不时再市上点小恩小惠,如同减收租赋之类。


    “自来从善政之后,为善政难;从弊政之后,为善政易,牧民无他法,最上者为之兴利,使其平日得十者,得百得千。然兴革之际用财必多,官家只要能使民倍其利,不必减什租赋,即取其所得之半,民亦乐为。其次为除弊,使民自由生息,不为官扰,丧乱之后,即此已足收拾民心。现在官家这一层已是办到,年时一久,人民各能安居乐业,逐渐归心同化。所以塔平湖的周氏父子,云南云龙山的王人武,空自招纳了许多英杰志士、剑侠异人,终以对方无隙可乘,不敢妄动。眼看光阴虚度,岁月磋舵,上一辈的主持人老死,后起者漫说未必能有前人机智忠勇,就说是个好的,而大势已去,孤掌难鸣,也是无计可施,终于消沉。能不受危害,保得首领,还算是天幸了。


    “杨永为人颇工心计,起初也是志切先朝故物,前些年还打算全家变产出走,不投北周,便投南王。近年默察民心形势,知道先朝历数已尽,空怀孤忠激烈,无可如何,于是灰心气短,颇有披法人山之想。这次再一亲见神仙灵异之迹,越发心中向往。不过此人聪明沉稳,因见我姊妹三人俱是女仙,恐所求难遂,反生厌憎,不在他家下榻,一旦离开,以后更是无望。看那意思,分明是想等除竹山教妖人,免去这场大劫之后,再行开口求说。如论此人,心地光明,天性仁厚,而又勇毅忠诚,学道原本相宜。虽然根骨不是上乘,这次总算积了极大的功德,又有居停之惠,不应负他的心志。本门俱是女弟子,自然无法援引。且等事完,如无机缘遇合,便连同诸姊妹,往师叔灵灵子门下引进,料无不收之理。”


    石玉珠正寻思间,一眼瞥见岳阳搂上灯烛辉煌,人影往来,遥遥可睹。知有游人在上赏月,猛想起两少年曾约绿华往岳阳楼上相见,语气颇有较量之意。虽是日里的事,后因锦雯追那小舟错过,但也不妨前往一探。自己此行尚未往楼上去过,正好乘便登临,看看楼上风景,是否与范希文《岳阳楼记》相符。心念一动,立即飞往。


    石玉珠到了楼下,乘人不见,现出原身,往上走去。到了楼上一看,只有两桌富贵人家的子弟在彼张灯夜宴,凭栏赏月。见玉珠孤身少女,生得又极美丽,夜间独自登楼,似有惊异之容,互相以目示意,不再哄饮。除两三人偶作偷觑外,多半容色甚庄。玉珠不知这伙当地游侠少年俱与杨永交好,上次杨永遇仙之事多有耳闻,内有二人还曾见过林绿华,当日岳阳楼上又出过一桩异事,所以见她孤身美女,并未敢以寻常跑江湖的轻视。玉珠见无所寻的人在内,意欲去往楼边,略为眺望,便即走去。


    楼上伙计却少眼力,因当晚全楼酒座已被这两席贵客包下,先当玉珠是客人招来,不曾阻拦,及见双方没有招呼,知非一路。当地江湖女子又多,品类不一,每令上等客人厌恶。这两席客人又均是城中富贵人家,恐惹不快。以为这等深夜还上楼来,分明是见有贵客,想来引逗,忙赶过去喝道:“你懂规矩不懂?今晚是张大公子请客全包,不卖外客,楼底下悬有牌子,没有叫你,上来作什么?还不快请!”话未说完,石玉珠面色一沉,正待发话,忽听席上有人喝道:“伙计,你胡说些什么?我们包这全楼,原为今晚良朋盛会,不愿俗客混杂,败人清兴。对于仙姬淑女,山林异人,但求宠降,合座生光。只因仙凡分隔,恐有误解,未敢遽然恭请入座罢了。日里的事,你也亲见,不看看来的是何等人,就肆无忌惮地随口乱说,莫非也想找苦吃么?”伙计闻言,吓得诺诺连声,赶紧退去。


    石玉珠朝那两席一看,共有十一人,虽是些豪华少年,却无浮浪之气,与寻常纨-不同,只是对月纵饮,也未携有妓女,神态也颇端庄。听其口气似已看出自己不是庸流,本来没想答理,及听到未两句,忽然心中一动。略为沉吟之际,那发话的正是席中主人、杨永的好友张其泰,文武双全,人品极好。此席本来约有杨永,因为君山之事,托病未赴。石玉珠一上楼,张其泰便看出异样,只苦男女之嫌,恐生误解,未敢遽然延款。恰好伙计冒失逐客,乘机发话。及见玉珠目注全席,面色转和,觉出不致坚拒,张其泰随即起立,恭礼说道:“今夜洞庭月华清丽,君山十二螺岚光浮动,水天一色。因觉清景难逢,约请同社友好,对月小酌,遣此良夜。只水云村主杨大兄一人因病未到,正引为憾。不图上仙宠临,凡夫俗子,原难奉侍壶筋。但上仙编袂云鬟,独对湖山,未免稍嫌寂寞。现拟重整杯筋,再治粗肴,以邀宠幸,不知上仙亦能鉴察愚诚,略此须臾云泥之分否?”石玉珠本有允意,又听是杨永之友,料是端人,慨然答道:“贫道浪迹江湖,漫游过此,月夜闲步湖滨,久闻岳阳楼风月名胜之地,遥望灯烛辉煌,以为人皆可临,不料诸位贵客在此夜宴,竟作不速之客。贫道饮食不久,盛筵不敢奉扰,对月清谈,尚可奉陪。”张其泰这一对面,越看出玉珠容光照人,清绝尘间。尤其是那一双剪水双瞳,精芒隐射,与凡人迥乎不同。打扮又与杨永所遇女仙相似,如非座中有人认识绿华,几疑便是一人。闻言大喜,知道仙人多不喜食烟火之物,便不再勉强。同座诸客看出仙人有了允意,早把上首一面空出,令伙计撤去残席,纷纷上前见礼,来请人座。张其泰笑着道:“上仙必不喜烟火,稍喝两杯,略进点水果如何?”石玉珠也不客套,笑谢入座。


    互通姓名之后,便问日里楼上有何异事。


    原来君山在岳阳楼的西面,相隔水面只十五里,天色清明,一望人目。日里湖中排教斗法时,岳阳楼上先去了两个女客,在楼角僻处要了一壶清茶,凭栏观湖。这时同席恰有二客在邻桌品茗清谈,因杨永这一伙朋友均常与江湖英雄异侠交往相近,颇有识见,又是上次和杨永在一起见过林绿华的两个。二女一到,便看出不是常人,便留了心。假装闲谈观湖,暗中察听二女言谈动作。内中一个年轻貌美的,忽对年纪稍长的一个低语道:“你看出君山上面并无什迹兆,你说那话,怕那伙妖孽无此胆大吧?如由我二人发难,漫说难期其成,就算侥幸,造下这场大罪孽,却是无法抵补呢。依我之见,无事便罢,你所闻如确,不如通知峨眉道友,请其令人防范。我们不与对方结怨,还可积些功德,岂不是好吗?”年长的道:“你总是顾虑大多,连君山都不肯去。事情如有形迹,必在后山和湖底一带。这等远望,虽只十余里之遥,到底难于详察。我看还是到君山走一回的好。”年少的方要答言,年长的忽然侧耳一听,失惊道:“后山地中雷鸣,必有原因,我们就去如何?”


    年少的答道:“白日耳目众多,这伙妖孽纵无忌惮,也不至于在未有眉目以前如此任性猖狂,惊人耳目。这地底雷声甚小,不是芳姊一说,我也几乎忽略过去;如是常人,便近在咫尺,也至多觉出地底微震,不易听出。发雷人分明有意隐秘,妖人决不会在大白日里下手。十九是妖人的对头乘其日间无备,潜入妖人行法之地,暗中破坏所设妖术邪法。你听雷只响了一声,现在只是一点震动的余波,底下并无回音。遥望君山上面并无异状,不是来人法力太强,便是妖人不在。芳姊拉我到此,本意相机行事,得点现成便宜,不愿树敌作对,自惹烦恼。各正教中道友,我们相识颇多,此时前往,如与相遇,不特难于措词,以后更难伸手。万一到时破法人已走,众妖党忽然闻警赶回,或是本来在彼,无心相遇,…定把我二人认作他的敌党,当作仇敌看待。这伙妖孽一与生嫌,便纠缠不清,岂非惹厌?为今之计,只有坐山观虎斗,不论何方,均不与之明敌,才可收那渔人之利;否则稍一失措,便许闹得一无所获,树下强敌之外,还要吃亏,才不值呢。


    据我观察和芳姊日前所闻,事机还早,此时不过开端,我们踪迹越隐越好。真欲探个底细,也应候到深夜,对方正待施为之际,用我们法宝隐身护体试一查探,得了虚实,立即避开。时机未至,固然不应出面;就到了时机,也应看事而行,能取则取,如有贻患,或是为害生灵,不是我二人之力所能防御,那也只好作罢。便是内有多么灵奇的前古至宝,也只率舍去,丝毫不能妄动了。”


    年长的闻言,呆了半晌,冷然说道:“此事不冒点险,不能有得。霜妹如此胆怯谨慎,我们十九无望的了。”年少的答:“那也不一定。我自隐居天平山这些年,虽不敢自夸道力精进,对于善恶取与之间,颇知审慎。定数所限,不可强求。这次如非芳姊发现玉碑禹碣,我二人又是多年患难骨肉之交,休说另换一人,便我自己也不会来了。”


    年长的道:“我们仗着那两件法宝和先师所遗灵符,下起手来,甚是隐秘神速。况又不是想得那钟,只是乘机取一两件,便十分满足了。既不妨害全局,使有陆沉之忧,更不致被双方警觉。事无人知,有何可虑,值得如此胆小?”


    年少的偶一回顾,瞥见那少年默坐在侧,相去颇近。随转脸过去,微笑道:“芳姊以前好些烦恼,都吃亏在大意两字。你道事无人知么?就拿我二人所说的话,恐已有外人听去了呢。”因杨永二友坐处前有楼柱,二女初到时,见楼角地势偏狭,无什茶座,一心注视君山,又见楼上全是一些俗人,不曾往柱后查看,就此忽略过去。虽是并肩凭栏,喁喁小语,声音甚低,无如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少年人耳朵又灵,虽未详悉,也听去了一个大概。


    年少的话才出口,年长的突地面色一变,立时回过头来。总算不该吃苦,二友人又机警,早从侧面看出年少的虽是美貌温和,年长的却是眉宇之间隐有煞气,似不好惹。


    闻言自知被其识破,恐防触怒,立时同起,倚向身旁另一面偻栏上,假装指点湖山,纵情说笑,若不经意之状。同时事有凑巧,一个年轻茶伙色迷蒙心,见二女风韵天然,误认作跑江湖的女子,竟欲探她们口气,代向人拉拢,于中取利,恰由别的茶座上走了过来,到了二女身侧立定,一面暗窥秀色,一面盘算用什话语兜搭。


    年长的心中有事,贪念甚炽,偏生所约同伴比她恬淡把稳,彼此意念相左。但是所谋的事孤掌难鸣,非那同伴相助不可,所以尽管心中烦恼,还不得不屈己从人,不便违忤。素性又甚刚愎,此时正是气在心里,无从发泄之际。忽吃年少的拿话一激,本是借题规诫,劝她不可自恃机密,无人察觉,却将怒火激动。先前一味盘算,本没留意二友在侧。猛一回顾,正看见那茶伙站在身侧,面带诡笑,眉眼似动非动,一脸不正经的神色。误以为有意窥伺言动,同伴所指便是此人,适才所说的话多半已被听去。一个寻常茶伙计虽然无碍,但在气忿头上,不禁勃然大怒,口中微喝得一声:“鼠辈敢尔!”跟着回手一扬。年少的知她错认了人。觉出旁坐二人不似浮浪少年与市井好恶之徒,又见年长的动了真怒,知她手辣,便不肯再行指明。又见那店伙神情异常鬼祟,隐带轻狂,看他样子也不是善类,也应稍加惩处。及见年长的猛下毒手,又觉小人无知,罪不致死,此罚太重,心念微动之间,早把手略抬,往横里稍推了推。随口低语道:“这类无知小人,并非有心如此,芳姊何苦和他一般见识?”二女动作虽快,相隔身侧店伙还有好几尺,手未沾人。除年长的面色发怒外,年少的仍是笑脸,外人决看不出中有杀机。别的茶座相隔更远,简直无人看到。


    那不知死的茶伙满想设词勾搭,一见二女先后侧身回顾,心方一喜,刚赔着一脸狡笑,未及开口,猛觉出年长的二目寒光炯炯如电,迎面射来,一脸煞气,神色大是不善,由不得心中生畏。刚刚吃惊,猛又觉一股疾风劲力擦身而过,在肩头上好似扫中了一些,当时有些麻木,还不知自己死里逃生,人已吃了大亏。只为年长的威严所慑,觉出二女不是好相与。同时别座两个熟客又在指名相唤,只得搭讪着问了句:“要什酒点不要?”


    年长的方把脸一沉,年少的已先答道:“我们不要,你这人气色不好,快找医生去吧。”


    茶伙不知就里,便往别座退去。


    二友终是少年胆大,尽管故作望湖,生了戒惧之心,仍在暗中偷觑。瞥见二女相继向茶伙扬手,微闻疾风飒然,二友本来内行,知道对方业已出手伤人。不问是否道术中人,能有这等内家气功,也是登峰造极之流。年少的适才的话,分明是指自己,茶伙无知,恰在此时赶来,做了替罪羊。再不见机,年少的稍为指明,自己决非其敌,立有性命之忧。这才真个胆寒,不敢在侧逗留,互相晴中一扯,假装循栏游望,各捏着一把冷汗走了开去。


    二人到了人多之处,另寻一座坐下,留神回顾,见二女仍在面湖密语,并未注意自己,心才放下。忽见众客纷纷往湖面楼栏前抢去。抬头一看,原来湖中排教斗法,船一排迎面对峙,各停在急浪之中,正在相持,因相隔得远,别的看不真切。这类事,每年湖上常有发生,有时斗法的人还在岳阳楼上暗中施为作梗,无足为异。觉得这时窥察二女正是好机会。见楼阁除二女坐处外,身侧栏上已挤满了人,俱都定睛遥望,不时互相耳语,无一大声发话的,忙也觑便掩向二女近侧人丛中,故作观斗,暗中偷听。


    待了一会,忽听年少的微噫了一声,说道:“那小船上少年所用隐身法,极似你昨日所说老前辈门下家数。小船又自君山驶来,必与适才雷声有关。此老如派人来,我们更是梦想。他这隐身法,我还略知一二,不如寻见这两少年,问个明白。如是无心来游,不妨仍照前议行事;否则,只好作罢,免得徒劳,还要吃亏,就更冤枉了。”年长的意似不悦,答道:“我此行原仗霜妹一人大力相助,进退成否,以你为主。其实我也不是贪心,实为事如有成,或能了我数十年的心愿而已。此老如真出头,实在可虑。我们先探明了,再定行止也好。不过你主事须隐秘,这一向人探询,岂非自泄机密,于将来是否有害呢?”年少的道:“事情哪能万全?不发现此老派有人来,也就罢了;现既发现,不慎之于始,必贻后悔,此老岂是能瞒得过的?”说到这里,忽然回头朝二友看了一眼,口角微带笑容。


    二友因恐听不真切,见二女不曾留意,观众又越聚越多,胆子渐大,渐渐转向少女身侧,双方相隔只有尺许。忽见回头相看,知被识破,心中大惊。方恐发作,又听身后有人说道:“人总要度德量力才好,一意孤行,等堕落下去,就来不及了。”二友听那意思,好似承接二女前言而发。同时又觉出年少的面容和善,已然回过头去,似无恶意。


    忙中回顾,身后丈许正有一个形态枯瘦清灌的道人,往当中大楼柱后从容走过,也不知那话是否道人所说。一想年少的意似示警,此女虽然和善,年长的一个却不好惹,如被警觉,定遭不测。听那口气,已然要走,不敢再在身旁窥伺,意欲就势闪向一旁,看他如何走法。二友互扯了一下,刚往右方走出几步,再一回看,二女已无踪迹。人都聚在前面楼栏一带,除帐桌上坐着一人和旁立两三伙计外,全楼空空。二女无论走得多快,就这举步回望之际,也不能毫无形影,大是惊奇。


    二友想起那道人也有异处,忙即跟踪去看。只见大柱后面尽是空茶座,又不当下楼之路,适才还见道人后影,就这晃眼工夫,人踪已渺,料定不是偶然。只奇怪先前长女用内家功力打人,茶伙不能无伤,怎到此时还未发作?人多嘈杂,都集前楼,茶伙与客人多混在一起面湖观斗,急切间难于看出。心想:“掌风到处,当有痕迹现出。记得长女发掌时,又经少女推了一下,也许将长女功力挡向一旁,茶伙不曾受伤,便由于此。”


    姑先走向楼角查看二女坐处,已被别的茶伙挤满,桌上留有一小锭茶资,并无异状。再估量那掌风所到之处一看,不禁吓了一大跳。


    原来适才茶伙立处,身后本有一片板壁,为便游客观览,门户板壁均已撤去,栏、柱仍在。柱粗径尺以上,未撤完的板壁还有五尺来宽的一段,木质甚是坚厚,本来全无伤损残破之迹。这时忽然多了一道指许宽、二尺多长的斜直裂印,由柱侧起连向板壁,直似用什刀剑凿了一道深槽情景。最厉害的是那裂槽全是透底洞穿,整齐光滑。知道多厉害的内家功夫,也难到此地步,二女定是剑侠一流无疑。茶伙未必被那劲风扫中,否则焉有命在?


    二友正骇异间,忽见那茶伙面色苍白,由楼上走下来,右肩隆起老高,里面似有包扎,匆匆走向柜前要了些钱,转身要走。二友忙赶去问时,茶伙和柜上先生均带惊惧之容,先朝二友摇手,示意勿问。二友会意,悄声说道:“那二位女客走了,但说无妨,都有我哩。”柜上人因二友乃城中来熟了的贵客,又被点明,恐有触犯,不便再隐,又见楼角二女客果然已走,才略放了心。随令店伙先回家休息。然后把二友请至楼里僻静无人之处坐下,然后悄声说了经过。


    原来那店伙受了重伤还不自知,当时只觉年长的女客回转身来,面有怒容,紧跟着右肩头上发麻。因有熟客指名相唤,略为搭讪两句,便即走开。等到了那熟客面前,正在赔笑问话,猛觉右肩又痛又辣。未及查看,忽听客人失惊道:“你这肩头上哪来这么多鲜血?”店伙闻言,大惊回顾,右肩头上已连皮肉带衣服被人削去了一片,肩骨也被扫去了些,鲜血正往外冒。连吓带痛,立即晕倒。那熟客和旁坐还有几位客人方在骇异,未及开口唤人,店东恰是一个老江湖,立处正隔不远,也在同时发觉。茶伙受人重伤,恐众茶客得知惊骇,把事闹大。这类事多是江湖上异人能手所为,最难应付。如是伙计言行失检,自惹出的乱子还好;如是专寻自己晦气而来,现时还只开端点到。凭自己人力既非对手,经官更糟。店主惊惶之下,猛生急智,随手脱去身着长衫,忙奔过去,低声喝道:“你犯病,告假调养好了,不可弄些猪血在身上吓人,还不快走!”随说,早把长衫给茶伙一围,半扶半抱,夹了便往楼下走去。旁坐诸客恰又是几个跑江湖的商客,见此情形也都省悟,不特不再声张,有那坐在远处的好事之客,看出有异,过来探询,反用言语支吾过去。因店东应变甚速,内楼客少,眼见的只邻近有限五六入,余者全未觉察。二友为防二女对己不利,脸正朝外,就此忽略过去。


    店东提心吊胆,将伤伙抱扶到了楼下柜房以内,用糖水将人救醒。正在情急询问致祸之由,以及对头何在,忽由门外闪进一个相貌清癯古怪,骨瘦如柴的道人。进门也不说话,径走向伤伙面前,问道:“人家虽是手毒,论你为人也非善良之辈,只是处治大过罢了。我如给你一粒丹药,你也无此福缘。且将你伤医好,稍为歇息,再行回家静养,七日之内便可复原了。再上楼去,那女客也不会伤你了。从此学为好人,自可无事;此事如若张扬,却是于你不利呢。”说着将手一指,连划了两下,立时血住病止。店伙知是异人,忙即跪倒,拜谢不迭。


    店东还想叩间道人与二女客的来历,道人开口先说:“人家另外有事,你这伙计眼拙,看错了人所致,固然一半由于代人受过,适逢其会,到底仍是咎由自取,如无邪念,哪有此事?对方并非寻你晦气,尽管放心。不久附近有事,岳阳楼上也许还有怪人来往。


    这类事情,不是你们世俗中人所能参与,你不惹人,人决不会伤你。即以今天的事而论,有两个好管闲事的,如非有人代为受过,我又恰巧上楼看见,几乎吃了大苦。以后无论是谁,在此一两日内,如见什么可疑的人物行迹,最好不闻不问,也不向人谈说,决可无害;否则自寻烦恼,重则送命,轻亦受伤。我只是过路,不可长久在此,真要吃了大苦,或死或伤,却无人解救了。有人如问,可以此言转告。好在不久发生的事,仅是局中人争斗,伤不了外人。你们便探明来人底细,也是莫奈他何。不知无关,知道反有灾祸临身,何苦多事,自取伤亡?我为此人医伤原出无心。我素不喜与俗人交接,偶管闲事,一半是缘,一半由于一时乘兴。再如相遇,不可理睬。你这人久于江湖,当能略知此中利害。不必多间,只当没这桩事好了。”说罢便走出。


    东、伙二人赶送出去,正值有不少人,闻得湖中排客斗法,纷纷赶来观看,上楼人多,眼看道人走人人丛之中,再找已无踪迹。店东素有阅历,心疑道人和二女客俱与今日湖中斗法之人有关。又知湖中双方俱负盛名,法力高强,威势极大,这类人一毫也忤犯不得,只得听命而行。看道人神情,就再寻到,也不会答理,弄巧还要触怒。但求无事,于愿已足,如何敢于违背?便令伤伙换了血衣,将伤处略洗涤包扎,上楼支了点钱,回去养息。


    二人间完前事,知那道人所说多事的人分明是指自己,那伙计果是代己受过,语意中已在警戒,事虽过去,回忆前情,真个险极,不禁生了戒心。本想回去,忽然家人来送信,说当晚有同窗好友请在楼上饮宴赏月。同时湖中斗法已毕,船、排各自走开,二女也早已不见,于是留了下来。


    黄昏后,店东命人通知,说今晚有城中贵客包了全楼请客,请众各散。当地风俗,日里茶客虽多,天一傍晚,便各散去,留者寥寥。夜间照例多是官绅富豪借地张筵。如是官府或有势力的绅宦,多命县役传差,将全楼包定,不许外人上楼,已成惯例。这时所剩客人原极有限,都是品茗未归,改在楼上饮食的本地商帮,酒饭已然用过了,店东就不打招呼,也留不住,闻言纷纷付帐,下楼而去。待不一会,主人闻报人已散尽,便同了所约友好,相继到来。


    二人悄悄一说前事,俱都骇异不置。众人对于杨永遇仙之事颇有耳闻,只知湖中不久将要发生水灾,全仗所遇女仙解救,但是天机不可泄漏,必须缜秘等情。并不知危机隐伏,关系湘鄂诸郡千万生灵的安危,祸变甚大,一发不可收拾。闻言疑与杨永所说水灾有关,意欲告知,偏生杨永推病辞谢,不来赴宴。命人往水云村送信,回报杨永病已二日,现在外出,在华容就医,三五日后病愈方回。众人只得罢了。这伙俱是杨永同社的一班旧家世族中的佳子弟,性情慷慨,全都兴豪好事,意气如云。当晚月明风静,天水相涵,饮到深夜,犹不舍散。


    石玉珠听完了他们的叙述,暗想:“他们所说的那两位女客,年长的一个颇似在荆门山仙桃蟑隐居的女散仙潘芳。此人生性古怪,好友无多。听她唤年少貌美的作霜妹,那必是她以前同门生死之交苏州天平山玉泉洞后洞石仙府隐居的女散仙巩霜鬟无疑。照那口气,定是潘芳闻得竹山妖人觊觎禹钟,结党盗取。她知镇湖神钟之下还有别的法宝,妖道尚不知底细,意欲到时乘隙夺取。原想自收渔人之利,但以孤掌难鸣,竹山妖人人多势众,邪法厉害,一被窥破行藏,不特树下许多强仇大敌,就许当时受害,不能脱身。


    因巩霜鬟是她平生好友,法力既高,更有极神奇的隐形防身至宝,便去约来相助。不料巩霜鬟近年在天平山闭户清修,功力大进,深知此事关系大大,既然发现妖人将为祸生灵,自己不能诛邪除害,消弭这场浩劫,如何反生贪念,于中取利?必是不以为然,又迫于情面,没奈何,随了前来,表面应诺,暗中却在想法规避。


    “闻说前辈散仙百禽道人公冶黄是二女师执老前辈,潘芳前因犯戒,被师逐出,因在外行事恶辣,还受过公冶黄两次惩罚,医伤道人生得那么枯瘦,颇与百禽道人相貌相似,不知是否?此老自从峨眉派开府,受了妙一真人之托,屡次为众后辈出力解围,颇伤了不少妖人。近年回转仙山清修上乘道法,久已不再多事,怎会来此?看来君山之事,必定凶险已极,不是寻常可了。此老以前最期爱巩霜鬟,既是同时在此出现,潘芳也许不知,巩霜鬟当必有些觉察。自己和二女曾有数面之交,巩霜鬟还曾有过两次交往。二女此时必在君山乘夜查探妖人踪迹设施,如能寻到,必可得到妖人虚实。师姊张锦雯虽一去不归,以她法力为人,料无差池。枯候无益,且往君山探看一回,再作计较。”


    石玉珠想罢,便向主人告辞。在座主客自是卑词挽留。石玉珠见众意诚恳,只得稍留。坐了一会,正二次要走,遥望一青一白两道光华,由西南遥空中飞来,前往君山后投去。来路高远,飞行神速,月光之下,似如流星陨泻,却不带什邪气。心疑潘、巩二女前往,便和众人说:“天已深夜,尚有同伴约会,不能再留。”众人知留不住,只得起身相送。石玉珠急于起身,知道踪迹已露,无法隐瞒,便说道:“我实为救灾而来,只请诸位不要向人传扬,免误生灵遭劫。异日如能再见,毋须如此客气。乘着店伙业已遣开,贫道由此起身好了。”说罢,将手一举,一道光华穿窗而去,破空直上,眨眼无迹。众人虽看出她是异人奇女子,因未看到有什奇异之迹,还未拿定是否神仙中人。正各自心中悬揣,打算尾随查探她的行踪和如何走法,不料飞行绝迹,去势如此神奇,俱各骇异不提。


    这里石玉珠飞离岳阳楼,便把身形隐去,直飞君山。到了落下,细一搜查,后山十二螺到处寂静,月明如昼,哪有潘、巩二女踪影。暗中飞往湖神观唤醒道童一间,说道:


    “日里自从杨公子与三位仙姑走后,妖人、妖妇均未回转。除了游人往来,并无异事发生,也未见什可疑形迹。”石玉珠暗想:“适才分明见剑光下落,只和岳阳楼诸人说了几句话的工夫,便即追来,目光始终不曾旁注,并未见她们飞走,怎会毫无行迹?”估量二女必还留在君山,有什营谋。石玉珠想了想,因后山一带连同仙人两次设坛的妖窟均经穷搜,无须再往。欲借水遁去往湖底,环着山腰绕上一遭,就便观察形势和神禹禁制的威力。


    主意打定,随即走出,飞到湖边。正待行法人水,林绿华忽由身后飞来。石玉珠便问:“大师姊寻到也未?”林绿华答说:“此事说来话长。大师姊已回转水云村去,因我二人不在,久候未回,又出来寻找,遇见我和杨永正向那操舟小核问话。现已回村等候,命我寻你,一同速回。我见你不在洞庭湖上空,知道不曾远离。岳阳楼上尚有灯火游人,疑你久候无聊,想起日里两少年与我订约之事,也许就便前往探看,我便隐身寻去。见有十多个游客,俱是杨永之友,正在密谈你适才走时情景。本想不到你走何方,走时偶听一人说你走前曾有两点极亮的流星,似往君山那面飞渡,也许仙人之行,于此有关等语。我觉此人料得有理,你必在楼上望见有人飞来君山,跟踪到此,便寻了来。


    到时用本门隐现身形之法试一查看,恰巧发现你由观中飞出。你人如未找到,可先随我回水云村去吧。”石玉珠正要说前事,林绿华插口道:“既未找到,这两人不是妖邪一流,早晚相遇。大师姊催我二人速回,急速走吧。”石玉珠料有什事商议,便同飞起。


    二女到了水云村,见着张锦雯一问,才知日里刚由船上隐形飞起,小船上两少年似已觉察,忽然连舟带人一齐隐去,扑了个空。心想小舟不会远去,便把泛舟附近一片水面下了禁制一试,也无回音,也未现形。便觉出对方不是易与,益发留意。正在这时,恰有几只商船由侧驶来。张锦雯因在那一片水面下有禁制,知道船行至此,必遇阻滞。


    张锦雯素来行事谨慎,恐启舟人骇异,刚把禁法一撤,待放来船通过,猛觉微风飒然,由前面吹过。循声一注视,日光之下,瞥见两线光华在左侧闪了一闪,带着极微细的破空之声,已朝西南方天空中飞去,知道对方已然乘隙飞遁,忙即跟踪追赶。满拟对方飞行决不如自己迅速,况且又是隐形追赶,未被觉察,多半可以追上。哪知料错,不特对方飞行甚速,并似知道身后有人急追,到了上空人目难及之处,遁光忽加长大,格外明显。始而一味朝前急飞,等到追近,倏地隐去。张锦雯略一停顿寻视之间,忽又转向侧面现出。似这样时隐时现,追了一阵,渐渐由西转向东南,在空中转了个大圆圈,又绕回来。张锦雯这才觉出对方安心作弄,起初遁走,并未被自己法力禁住,乃是因那操舟小孩无法走脱,恐被寻到,盘问出他们的来历踪迹,特意行此调虎离山之计,将人调开,好放小舟遁走。照此情形,对方不特机智灵敏,法力也非庸手。只不知他们既非妖邪一流,自己三人踪迹已被窥破,何以如此隐秘回避,不肯相见?


    张锦雯越想越觉藏有深机,立意要把他们追上。又想:“适才自己在大船上飞起时身形已隐,竟会被他们警觉。后来追临一近,遁光必隐,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一会又行现出,引自己去追。所用飞剑虽是仙府奇珍,如论功力,并还未到上乘境地。对于身后自己相隔远近,偏会看得那么准。出没闪避,更是又灵又快,直使人无从捉摸。师门隐身法最是神妙,除正教中几位首要的长老前辈外,寻常外人便是近了身也未必能够觉察。何况自己因见对方好猾,志在必得,到了后来,连破空之声均行收敛。他却仍能够警觉,只一追近,相隔二三十丈以外,便被发觉,分明身边带有异宝,不然哪有如此准法?再照前追,必追不上。未将来历问明,双方对面交手为敌以前,不便冒失施展法术法宝。与其这等哑追,莫如索性现身,间明来历,何故如此行径?再如不应,便施展法力试探便了。”


    张锦雯念头一转,查看所追之处,已然绕回洞庭湖附近,湘江和傍江诸山均在脚下。


    时已人暮,默算途程,从君山西追,到了巫峡荆门一带,再绕圆圈,到夏口之东数百里,又渐渐回绕,始终环着洞庭、湘江一带,已绕了两个多大圈子,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便把身形现出,边追边喝道:“前行二位道友,请暂停云路,贫道是武当门下张锦雯,有话请教。”语声才住,前面遁光果然慢了下来。张锦雯心中一喜,方欲追将过去,细谒来历姓名,内中一个貌若雷公,瘦小奇丑的少年,忽然现身回顾,朝张锦雯把丑脸一板,哈哈笑道:“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各干各事,又不与你们沾亲带故,有什话说?我还告诉你,谁有本事,谁杀这伙妖孽,建这一桩功德,少要管人闲事。我们并没有碍着你们。先前因为这天空是公的,谁都能走,我们爱在空中往返飞翔,自然不能阻拦别人。只要不惹我弟兄,便没有事。所以你追了一大阵,没有理睬。现既明说了出来,可见和日里禁制湖水一样,立意要和我们作对。你要放明白些,我弟兄二人一再相让,并非怕你。再不知趣,苦苦纠缠,惹我性起,管你是谁门下,也只好不客气了。”说时遁光只缓得一缓,依旧边说边飞,并未停止,只双方隔得近些。同行另一少年似恐张锦雯难堪,不住低声劝阻。丑少年不听,仍是大声数说,说完方住。


    张锦雯乃武当七女中第一人,是半边老尼的嫡传弟子,素来沉稳练达。追了半日,已早看出对方决非左道旁门之士,这才现身追问。及听对方说话稚气甚重,再一临近观察,分明是两个未成年的幼童。丑的一个身材瘦小,更和十多岁顽童一样,偏有这等功力。年长的一个根器虽佳,造诣好似还不如这丑的。暗想:“近来各正派门下并未听说有这两个少年高弟。再者,师门均有交往,素无嫌怨,并多有渊源,如为诛邪消灾而来,理应同仇敌忾,互相协助才是,如何回避不肯相见?才一开口询问,又是这等声色,拒人于千里之外?细详语气,又似知道自己来历,故意如此。如说少年心大贪功,想要独力完此大功大德,不愿外人参与,不特这两人的法力对付那么多的厉害妖人未必济事,就算有此本领,以前二人形迹甚是缜密,连眼前有限两个妖人尚且惟恐被其觉察,如何在事情毫无把握之际,却疾声厉色先得罪人?又似于理不合。”心中好生奇怪。因对方口出不逊,欲乘机诘问,也和他不客气,反唇相向。


    丑少年忽又笑道:“虽然妖法厉害,我们也只为朋友尽心。要凭你们这几个姊妹,也是一样不能成功,徒惹呕气。依我相劝,趁早回去,免生烦恼,徒劳心力。那操舟小孩是个凡人,什么也不知道。我弟兄二人怜他年少孝亲,借着租船为由,稍为周济,你们寻他无益。话已说明,以后最好各不相扰。信不信由你,我二人要失陪了。”张锦雯方喝:“且慢!”丑少年说到末句,手向胸前微微一按,立有一片明霞飞来。张锦雯骤出不意,疑有暗算,忙用飞剑防身抵御,不料竟是虚的。那明霞光极强烈,只在面前闪得一闪,便即消失,其疾如电,神速异常,连剑光均未及接触。同时两少年也无影无踪,不知去向。


    张锦雯素性虽是和平,见对方如此无礼轻视,也生了气。忙施法力,满空搜索禁制时,哪有半点踪影。没奈何,只得沿着湘江回飞。因见湘江流域土地肥沃,人烟稠密,山野之间也有不少村落,恐惊俗眼,仍把身形隐起。剑光迅速,眼看飞离洞庭只百余里,明月已上东山,夭字澄洁,清辉广被,夜景幽绝,正在暗赞三湘云梦山水之胜,遥望左方一座高山危崖上有三人对月聚谈。先当是附近山民登山赏月,没什在意,已由侧面远远飞过。因觉内中一个少妇衣饰华美,不似山中妇女,偶一回眸注视,又看出那危崖高踞山阴深处,不特附近无什人家,形势又极险峻。如照常人来说,便即能够攀升,也非当晚所能上下。附近更无投宿之处,又是童山,除可眺远之外,别无可取。张锦雯越看越觉可疑,轻轻飞近前去细看,共是两男一女。女的这时刚刚立起,正在指划形势和两同伴商议,年约花信,颇有几分姿色,言动风骚,眉目之间隐含荡意。只是一足微跛,好似以前受过重伤。两男同伴俱是道装少年,相貌阴险,目光闪烁,一脸邪气。一望而知是三个左道中的能手,似在互商一件紧要事情。本来争论颇急,当张锦雯快要飞近崖侧时,妖妇把手一挥,忽止住同伴,不令开口,一同向外注目倾听。


    张锦雯虽连破空之声掩去,飞得又轻又缓,由侧面绕来,终恐对方邪法高强,被其警觉,忙运玄功,将师传金牛剑和防身御敌之宝准备停当,以防妖人深浅难知,自己势孤,万一变生仓猝,好作应付。只见男女三妖人并未觉察有人掩来,只朝自己适才去路凝眺谛听。隔一会,内一黄衣妖道忽由怀中取出一面铜镜,向上一松手,立化一团明如皎月的寒光,悬在三人面前。略为注视,口中说道:“三姊,你看哪有人影,就有人,也早飞过去了。”妖妇道:“你怎如此看法?适才明明有人在我们面前隐身飞过,如是无心经此,应该远去才对,如何刚飞过去便没了声息?这一带人烟稠密,便君山也非正经修道人隐居之所。这人飞行如此神速,功力必非寻常,忽在前面降落,必有原因。我想竹山教那伙蠢牛迁延日久,许把对头引来也未可知。坏他的事无妨,我们到时,岂不又多出好些阻力了么?可惜你这面镜子只能照五六十里方圆,不能照见那君山洞庭一带。


    为防两面对头觉察,不到时间,不便在近处显露形迹。地势又是这里最好,只是美中不足,难于兼顾。万一被我料中,虽然不怕,到底多费心力。这人如是为了君山之事而来,多半是个劲敌呢。”


    另有一个妖道插口道:“照此说来,不特那人隐身可虑,弄巧我们踪迹也被看破。


    也许发现我们三人在此隐声隐迹,飞将回来窥伺,并不是在前面降落呢。”黄衣妖人不服道:“我有这面镜子,对头隐身法有什用处?这厮如来窥伺,正好送死,我们早看出来了。”黑衣妖人冷笑道:“那不见得吧?自从你在中条山将阳镜失去,剩了半面,功效已然大差。寻常隐身法,近照自能现形,要遇上高明一点的强敌,就无用了。”黄衣人闻言,好生不快,面色一变,正侍开口,妖妇似知二人貌和心违,互相妒忌,怕起争论,忙分解道:“那到不会。我一听有人飞过,当时隐蔽不及,索性置诸不理,便是防他要窥探,诱使入网。可是我最留心那飞行之声,实是过去以后,并未回来,飞得更是又低又急,真是无心疾驰过此。如非停得太骤,直无可疑之处。要是回来窥伺,不必这面镜子,就我左耳这只聆音环,也听出来了。”


    张锦雯早看出前面数十里的山河人物影子齐现镜中,清澈如绘,已然照到洞庭湖边境。自身影子近在咫尺,却未出现,知道师传隐身之法神妙无穷,心才略放。见妖妇口里说着话,耳却偏向左边,左耳上所带形状奇古的金环闪闪放光,好似听得格外用心。


    自己站她对面,先前并未见此景象,看出耳环正生妙用。但见妖妇神情所注完全在左,对着自己这面仍然无闻无睹,毫未警觉。知道宝镜虽不能照见自己,那耳环颇为可虑。


    张锦雯正在小心戒备,暗中窥探,妖妇忽向二妖人微使了个眼色,面带诡笑,一双媚眼隐泛凶光。二妖人也微微点头示意,不约而同朝妖妇左侧看了一眼,暗中口念法诀,一个伸手入袖,似要发作。张锦雯心方一动,猛瞥见一片明霞电一般闪了一闪,同时震天价一个迅雷发自左侧。耳听适才所遇丑少年在空中喝道:“看在送我这面镜子的情分,饶你们三个狗男女多活两天吧,”来去迅速已极,霞光明灭之间,三妖人面前镜光忽然不见。声随人去,瞬息已沓,听到未句语声,已然远在遥空。


    三妖人原早发觉有人在侧窥伺,只不知适在崖前飞过的人也暗中飞了回来,一心注定妖妇左侧。满拟敌已入网,不怕逃走,正待用妖法迫使现形,不料敌人身有至宝,只是故作失机,一心觑便夺那宝镜,实则并未被邪法困住。妖妇又过于自恃,以为敌人行动均可听出,遂致吃了大亏。总算见身左敌人身形也未在镜中照出,料非庸手,虽落在禁网以内,也许情急相拼,稍为加了一点小心。当明霞闪耀,大片雷火下击之际,三妖人便知不妙,不由又惊又怒,各由身上冒出一片绿光,将雷火挡住。紧跟着…同把手一扬,各发出好几道青绿光华,大片红如血的箭光暴雨也似朝敌人发声之处飞去,人也跟踪破空而起。


    三妖人每日均聚在崖上,本有一圈埋伏禁制。张锦雯因觉妖人不是易与,到时处处留神,相隔较远,存身之处恰在禁圈以外的崖角左近,恰巧不曾踏入禁地。及见双方发动,才知除自己外,先遇丑少年也在侧窥探。难得踪迹未露,本想暗助一臂,心念才动,三妖人已纷纷施为。丑少年虽是隐身神妙,飞行迅速,妖人邪法异宝声势也颇惊人。妖妇手上并未持有法宝,扬手便是一片从未见过的妖光,俱自五指尖上发出。五股血焰脱手化成一片赤红光华,然后如雨一般分布开来,变作数亩方圆碧森森紫阴阴的光箭,比电还疾,漫空飞去。妖妇虽然不知身侧有人,因隔大近,立处较高,张锦雯恰当丑少年的去路,也被光雨稍为扫中了一些。觉出力大异常,如非事前早有戒备,遍身具是金牛剑光环护,几乎受伤。就这样微微一擦过,觉着护身剑光与妖光两下相触之间,身子几乎受了震动。只因三妖人追敌心切,全神贯注上空,自己又未出手施为,才未被其察觉。


    张锦雯暗想:“那两妖人深浅还未十分看准,即以妖妇一人功力而论,丑少年恐不易操胜算。尤厉害的是那片妖光发动之快,直是罕见,一出手便散布半天。三妖人立即跟踪飞起,一转眼的工夫,已然直上遥空,再想出手暗助,已是无及。丑少年若动手稍缓瞬息,必不能脱,丑少年适才说话行径虽存轻视,终是正教中人。此次也奉师长之命,为了诛邪除害而来,初出茅庐的少年,多半贪功自傲,目中无人。不问如何,总算同道中人,双方师长定是相识,即或无什渊源,也应同仇敌忾,不值与他们计较。妖人如此厉害,万一不能遁走,或是抵敌不住,这样好的后起人才,如遭妖人毒手,岂不可惜?”


    念头一动,立即破空飞起,跟踪追去。遥望前面天际,紫绿色的光华穿向碧霄自云之中,宛如繁星翻空,花雨飞洒,艳丽悦目。照此穷追,必已发现丑少年行迹,无如起身稍迟,急切间还难追上。


    张锦雯正催遁光加紧飞行,猛觉飞行停滞,身子受了…种潜力往下牵扯。自己隐身飞行,外人极难看出,用的又是师父新传的金牛剑,威力神妙,何人有此法力?不禁大惊。忙低头下看,下面一座小山坡上,坐着一个枯瘦的道士。身旁立着两人,绝似以前所见两少年,手指天空。张锦雯因飞得甚高,正在身不由己,陨星飞泻一般往下飞坠。


    初觉时未免心惊发慌,没看真切。及见无力相抗,又渐明白不是恶意,索性改逆为顺,就势运用遁剑,加紧飞坠。只见道人仍坐石上,认明是散仙中最有名的老前辈百禽道人公冶黄,知是师父老友,此举必有原因,心方一喜。再看两少年,已隐形不知去向。


    张锦雯晃眼落地,拜礼叩问道:“弟子适见男女三妖人追赶一个少年,疑是未见过的后辈同道,妖法厉害,恐其势孤,意欲赶往相助,不料师伯在此,忽命下降,不知有何指教呢?”公冶黄笑道:“你知那三妖人的来历么?”张锦雯躬身答道:“弟子识浅,实是不知。”公冶黄笑道:“他们的师父乃玄门中的大败类,自受长眉真人重创,隐迹已久。此是他新收门下孽徒,你未遇到过,自不知底细,但是各异派中名手所用独门法宝飞剑,令师应有指点。适才妖人施展其孽师独门秘传散花神针追敌时,你正隐伏侧,相隔颇近,应当看明,竟没想起他们的来历么?”


    张锦雯听公冶黄说得慎重,知非小可。虽然想起一个怪人,但觉此人所用飞针还要神奇,光色形式均与妖妇所发大不相合,好似不是一家传授。尤其此人本是孪生怪胎,姊妹两人自小得道,平日最是恃强好胜,目中无人。因护犊好胜之心太甚,门下弟子不是得其真传,十之八九轻易不许在外走动。一经令出,便决不许外人轻侮。由于怪僻成性,第一次因异派中两个大名鼎鼎人物的名号与之相同,易于含混,受同道一言之激,强要对方更名。偏巧对方也是两个怪物,晤面以后,只两三句话,便即动手,恶斗了五十四日。后虽经人和解,双方也觉法力相等,两不能胜,只得忿忿而罢,却由此伏下危机。两同胞伤折一人,所留又是性恶的一个,护着几个恶徒,任其横行,无所不为,终于被长眉真人当着她面,将其所有恶徒全数诛戮。此人自觉奇耻大辱,又无法报复,从此匿迹销声,隐伏荒山,潜心修炼。当时自称长眉真人杀她徒弟,是因在事前设有圈套,门人又不争气,背师妄为,以致被对方问住,自己向来言出必践,不得不袖手旁观。但是当初要长眉真人放走诸门人元神时,曾有约定:非等这些门人转劫再世,报复前仇,决不出门走动。照此人的口气和以往传闻,这些孽徒不出则已,出必与峨眉、青城两派为仇,法力必极高强,难于抵敌。适见三妖人虽非庸手,看他们被丑少年暗算情景,似还不配算这怪人的再世嫡传高弟。张锦雯心里拿不定,便答道:“弟子只见两飞针是由五指尖上发出,还有那光色变红与好些异处。家师对于异派主要人物来历本领,以前虽多详示,今夜所遇,却未想起。”


    公冶黄道:“三人师长也是异派中有数人物,令师当然说过,你也不是想不起,只拿不定是否罢了。”于是公冶黄便说起了异派中那个怪人的经历。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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