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交锋

3个月前 作者: 海东青
    极品龙脑温麝香那淡淡而清幽的香气均匀地漫布于相府书房的每一个角落。(..info)


    虽然秦桧当国十余年权倾朝野富可敌国而这相府更是由当今的天子官家几次三番下旨扩建翻修而成取尽大江南北各式名苑假山、珍异灵禽可谓极尽奢华富丽堂皇之至但这间宽敞的书房却是布置得极为清淡素雅除了桌椅纸墨及悬挂在正中的一幅大字中堂之外便未曾再增半分多余的布置没有一丝一毫刻意雕琢的匠气。


    但稍有眼力之人却不难现这里的一桌一椅一纸一砚都自有着其不俗的来历。


    砚是王羲之当年所用的蟠龙紫石古砚墨是褚遂良用剩的前朝松烟香墨笔筒中架着湖州银镶斑竹极品羊毫笔便连摊在桌上的那张略带淡黄色的宣纸也是本朝太上道君皇帝敕制的金花玉版笺纵然是当今的天子官家挥毫泼墨恐怕也未必能摆得出如此的架势。


    从江南江北各地选送来的伎艺女僮手中捧着丝竹管乐徐徐传演出婉转悠扬的曲调却是丝毫不显突兀反是让这小小房间里充塞起一种空旷悠远的气息。


    秦桧步入书房的时候正看见新任的御史中丞勾龙如渊正自悠然自得地背负双手观赏着悬在书房中堂的那副大字。


    朝堂上的大臣都知道若能蒙秦相在书房接见那便是被秦相引为心腹的一大象征是以长久以来在这临安的官场之上那些朝堂高官大员相互之间曾进过秦相的书房俨然是一种能让人马上高看一眼的资历与本钱。


    也正因此有幸踏足于这间书房的朝廷大员在等待自己接见的这段时间里有哪一个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哪怕是自己最贴心的义子秦喜在这书房之间也要放轻了几分呼吸。


    但眼前这位新任的御史中丞勾龙如渊却似乎把这当成了自家后院一般连伺立在秦桧身侧的秦喜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散逸出的那份漫不经心。


    秦桧拦住了想开口招呼的秦喜缓步来到勾龙如渊身边并肩站立在那副大字中堂面前嘴角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此系本相游戏之作勾龙先生适才不住微微摇想是拙作低劣未入方家法眼尚望勾龙先生可以不吝指点一二。”


    勾龙如渊回过身来潇洒地拱手作礼:“秦相过谦了秦相笔力已至圆转奔流无处无锋却又无处不藏锋的出神入化之境殊非学生微薄见识所可评断!”


    秦桧以先生呼之他也以便以见过学界前辈之礼相见而不叙朝仪不卑不亢。


    秦桧细细端详着勾龙如渊那张柔和却又不失刚毅的脸半晌忽然哑然失笑道:“你我之间再不必多所客套老夫自你七岁时始便对你一向欣赏关注如渊尽可畅所欲言无须顾忌。”


    勾龙如渊微微一愕抬头看着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宋宰相。


    他此时身着一袭普普通通的青衣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直呼己名更全然一副亲厚长辈的口气倒让自己原来的表现显得有点年少轻狂过于托大了。


    秦桧当国十余载为天下读书士子人望所寄果非侥幸。


    勾龙如渊微微收慑起心神转回了头去对着那副大字目光落在了最后一句上面。


    惟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主之无尽藏也。


    勾龙如渊笑看秦桧:“适才学生摇头实在非是因为秦相之字而是因苏大学士此句而想起了昔日王荆公无端生出了些许感慨。”


    秦喜不由得一愕秦桧却是稍稍注目轻轻地说了一声:“哦?”


    荆国公王安石在本朝神宗年前的那一场大变法非但是自本朝开国以来从未曾有过变革甚至是自三皇五帝以来亦从来没有生过这样的事情。


    有宋一代以科考取士打破了以往下品无士族的状况对于商贾的限制远较前朝为少是以商业之繁荣远逾汉唐。而历代天子官家对于文人士子参政意识的有意识培养更使得文人士子对于家国天下有着远于前代的担当。也是直至大宋立国才会有臣子敢于当面跟天子提起君王应当“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又能获得天子的认可甚至这句话还成为了有宋一代延革至今的君臣之间一种共识。


    而这一朝一野的两大变化也使得原本承袭隋唐而来的社会制度再难以满足现实之中种种互动是以神宗年间王安石应运而生振臂而呼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变革。


    只是一人之力终难尽善尽美王安石变革初衷再好在具体执行过程中亦难免有许多难以预想的暇疵一时朝中大臣分成支持变法与反对变法的两派也便是新旧二党。


    苏轼苏子美苏大学士正是当时反对王安石变法的旧党代表。


    是以由苏轼之章句竟能联系到王安石的变法实在是有点跳跃过大。


    更何况自王安石变法之后新旧二党在争辩之中益演演烈逐渐由公正持平的国是之争演变为一味相互攻讦的意气之争。


    这等党争之祸由王安石变法之际以来哪怕直至金人纵马南下宋室南渡而来亦未曾有一日片刻的停息。


    于是如今王安石王荆公这个本应无法回避的名字有意无意间却依稀成为了一个大家不愿提及的话题。


    如今这位深夜之间不请自来的勾龙如渊有意无意借苏轼之词赋而提起了这个话题恐怕不会是偶感慨这么简单。


    秦喜蓦然间想起了那一日秦桧与自己讲解这一句时的那番神情已是不由得略为色变。


    秦桧却是神情自若饶有兴味地问道:“哦?如渊果然眼界开阔不拘一格竟能由苏学士之词赋联系上王荆公老夫实是愿闻其详。”


    勾龙如渊微笑道:“苏学士满腹的诗文风月是以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便是苏学士眼中最值得珍惜的无尽宝藏;王荆公却是满心满眼的百姓疾苦是以他毕生所追求的却是一个可供天下万民衣食无虞各得其养的无尽之藏。”


    秦桧的眼里依稀露出一分恍然的神色却是嘴角弯出了一丝笑:“如渊被龟山先生称许为承袭洛学门风之大宗却没想到对于王荆公竟也能作此等之论若王荆公泉下有知亦当含笑无憾矣!”


    昔日洛学创始人明道、伊川二位先生与王安石的变革前后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自王安石变法失败后明道先生程颐认为王安石与神宗皇帝的一场遇合实为古往今来君臣相遇之最佳范例可惜王安石其道不正白白浪费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是以行文传记字里行间不免对于王安石王荆公颇有些略显偏激的评判由此承传而下历来洛学门人对于王安石的评价都倾向于反面却没想到勾龙如渊这个洛学传人会有这般与其师门完全不同的见解。


    勾龙如渊抬头轻轻叹了口气:“世人皆言王荆公不应一心求财、与民争利却不知国不富则民不养、则兵不强、则为政不安王荆公毕生所作所为只为天下万家生民营造出一个再无穷匮的无尽之藏并无一丝一毫的私心学生此说不过是持平凭心而论。”


    “所以”他转过头看着秦桧轻轻一笑:“学生此次冒昧而来却是为了这些天来起居舍人包大仁会同户部、礼部、临安府有司诸官所拟定出来的那个加征两项捐赋的条陈。”


    秦喜眼中闪过的恍然之色不由得微微皱眉明白今天晚上的戏肉终于来了。


    勾龙如渊从苏轼到王安石那处兜了个大圈却原来所为的还是这件事情。


    王安石变法以收天下之利归入国家而为世人长期以来之所诟病与包大仁所鼓捣出来的那两项捐赋虽然方式方法不同但最终目标却是一样的。


    观方才勾龙如渊所说这位洛学门人对于这等做法居然却是颇持赞赏的态度。


    只是自己与义父方才一袭谈话未完自己却是完全摸不着眼前这位义父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还好不管怎么说这位义父的本意本来也就是准备让岳飞与包大仁放手去推行这两项条款否则单是如何来说服眼前这位勾龙如渊便是一件颇为让人头疼的事情。


    虽然勾龙如渊只是个二十余岁的年青小子但在学界之中声名之盛可谓一时无两。


    在他身的站着的可谓是大宋朝廷大半根本的天下读书士子之心。


    秦桧神色不动微微捻须悠然开口问道:“如渊所说的可是那份提议在临安城内试行经营获利捐与丁口收入捐的折子?”


    勾龙如渊微微一愕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道:“秦相果然明察秋毫学生只知包大仁拟推行这两项捐赋便自匆匆赶来却不知原来只是准备在临安城内试行。”


    秦喜凑上了前来拊掌笑道:“说起来适才下官与义父谈及包大仁的这份折子亦是想起了当年王荆公的那场变法。勾龙大人所见果与下官父子不谋而合。”


    勾龙如渊轻轻一笑:“如此说来秦相对于此议想必早有定见却不知……”


    秦桧尚未及答话秦喜已然先行笑道:“勾龙大人掌洛学正宗对于此议尚无成见我义父又岂是食古不化之人事急从权临机决断本来便是国之常例所以……”


    “不”勾龙如渊缓缓摇:“秦相误会学生的意思了!”


    秦喜微一错愕秦桧的嘴角却是弯出了一丝笑:“如渊的意思是……”


    勾龙如渊长身向秦桧肃容一鞠:“学生此来是恳求秦相为天下苍生计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条陈真正通过颁行!”


    秦喜忍不住唤出了声来:“什么?”


    …………


    瓢泼的雨也浇不开笼罩在金兵临时大营头上那深浓的黑。


    呼喊号叫之声响遍了这片天地。


    往往是两个人已然举刀挥出才从对方的传来叫唤声里分辨出站在自己对面依稀是自己的同袍但在这个时候如果有一方略一犹豫收刀却便会在那错愕的瞬间被对手的刀贯穿了身躯然后在躺倒在地上的时候用最污秽不甘的声音叫骂着却又在那片刻间沉寂了下去。


    更何况这种攻击不止是来自对面更可能是来自于那完全看不清东西的任何一个方向。


    在这个漫长得如同永远没有尽头的黑暗里所有人都只能剩下了人心深处最野蛮的一面恐惧、杀戮、嗜血在这种时候还残存着任何温情与不忍都无异于自寻死路。


    这就是战争。


    赵匡胤隐在事先选择好的战场死角处信手打了两个偶尔撞到这里的金兵。


    若没有事先选择好的有利地形藏身在如此不可预测的混乱厮杀里哪怕个人的武学修为高深到何等地步也绝无一丝保全自身安全的可能。


    这次的劫营他们胜在人数之少少得不论敌我双方都难以想象的地步。


    区区五十人无论是如何的精挑细选、武艺高强要袭杀一万五千精兵都是绝无半分胜算的事情。


    但偏偏在这漆黑如墨的暗夜里越少的人数反而能挥出越强大的战力。


    当那群“铁浮屠”军在黑暗中盲目乱砍乱杀的时候他们便躺在事先挑好的隐蔽死角处将自己所可能遇到的混乱砍杀的接触面减少到最低。


    而每次电闪之时当那群金军有可能借着那刹那间的光亮现自己人正在互相残杀的时候他们便以哨声为号飞身而出制造尽可能多的厮杀与混乱让尽可能多的金军都感到死亡的威胁便尤如蹲在无边黑暗中的一头看不见的怪兽无时无刻不在等着择人而噬。


    身上大大小小七、八处伤口正在流淌着鲜血的押付边鲁手中大柄砍刀晃动间将临近身前的数名军士一一拍开口中不断大声喝止着周围军士的混乱却只能无奈地又自旋身躲开不断向自已身上招呼过来的砍刀。


    他仰头如注的雨浇得他满身满脸却浇不灭他心里的那份焦灼。


    他已然隐隐明白了在这种天气里居然还敢前来袭营的这支神秘部队的战略所在。


    他们的目的并不在于杀伤了多少对手只在于尽可能多地在在场的所有“铁浮屠”军队心中播撒下最深的恐惧。


    这种恐惧一旦蔓延开来哪怕这里已然有几名如同自己一般头脑较为清醒的“铁浮屠”各队大小头领散落各处大声呼喝指挥但战场的局势却是根本没有可能得到任何的控制。


    而唯一对整只军队具备真正控制力的平赤达鲁花却是自开战以来连一丝声音也没有出来。


    押付边鲁一念及此不由得心头更是有如火烧。


    一丝淡淡的凉意便如暗夜中的一点雨丝从押付边鲁的身后飘来。


    押付边鲁却是如斯响应一声大吼向前飞窜而出。


    电光闪动又是尤如来自九幽地狱的哨声催命般地响起在他耳边。


    左右两边风声闪动生死交关之际押付边鲁再不留情手中刀飘摇交剪将两侧三名军士尽皆扫得口喷鲜血生死不知继而迅捷转身横刀当前。


    却就在那电光尤自闪亮的刹那一点淡淡的剑光已然越过了他手中刀轻轻刺入了他的咽喉。


    虽然只是浅浅刺入一分半但森冷的剑气却已在那瞬间断绝了押付边鲁所有的生机。


    押付边鲁抬起眼不甘地在电光将熄未熄前记取了辛弃疾那散着凌厉杀意的双眼就这么颓然倒到了地上。


    不绝于耳的奔走呼号中不知有几双脚就这么从押付边鲁的身上践踩了过去。


    在临死前那一刻的清明里押付边鲁清清楚楚地听到战场上所有呼喝指挥的声响已经全然消失只余下连天的惨叫。


    “完了!”这是押付边鲁心中涌起的最后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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