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朝会
3个月前 作者: 海东青
赵匡胤目光扫过下面群臣虽然脸上尤自噙着笑语气中却已隐隐透出一股森寒:“万卿家还有大殿之上的天下读书人你们可看明白了岳卿家的背后写的是什么字?”
万俟卨两脚有些抖却兀自强撑道:“启禀陛下岳飞貌似忠良实心怀奸诈背上纹着这‘尽忠报国’四个大字不过是欺世盗名如今他已画押伏罪可见天理昭彰陛下却勿为他的表相所蒙蔽啊!”
赵匡胤一声冷哼原本已有些两股战战的万俟卨只觉得心下一虚跪倒在了地上。正见御座上的皇帝信手掷出一册卷宗恰好不偏不倚地掉落在自己面前。
赵匡胤龙目生寒目光尤如两道冷电般直射在万俟卨身上:“好一个画押伏罪万俟卨你身为御史中丞岳飞一案由你主审你自己翻翻看看岳飞到底画的是什么押伏的是什么法?”
万俟卨一颗心直往下沉伸了颤抖的双手勉强去捡拾地上的小册卷宗却是捡了好几次才拿在手中当时岳飞一案可谓先定罪后审案由他接手之时早已定下了岳飞必死这一基本原则。加之后来出于金使的要求仓促间临时决定将岳飞押赴风波亭问斩直走到了风波亭才匆匆让岳飞画了押。当时他以为大局已定只是看着一个亲信小官做的这件事情却从未曾对这个卷宗翻看过一眼而今听这位皇帝官家的口气他不用看也知道必然是岳飞的供状上出了问题。
在赵匡胤冷冷的目光下他战抖着双手快地翻阅着卷宗一直看到了最后一页时忽然“啊”地一声惊叫再拿不住册子整个人几乎瘫软在了地上。
卷宗掉落地面正好飞翻至最后一页原本应当是岳飞签字画押、认罪伏法的地方却是用殷红的鲜血写着八个大字: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赵匡胤吩咐待立在身旁的张远把岳飞的卷宗高高举在手上从群臣面前慢慢展示过去一时间大殿之上又变得鸦雀无声。
任何一个天良未泯的人都可以从这几个鲜血凝成的大字里读出那一份不屈、愤怒与壮志未酬的痛心疾。
这原本应该是一位间关百战的不世名将流出的最后的鲜血却不是溅落在金戈铁马的沙场之上而是凝结在这一份不知所谓的卷宗末尾!
每个人的心头都压上了几分沉甸甸的压力连秦喜都一时低下了头去。
突然一阵怪异的“喀喀”声传来却万俟卨上下排牙齿不由自主地打起了架他突然手足并用地爬到了御座台阶前近乎疯狂地嚎叫道:“陛下……这……这不关我的事啊当时拿着卷宗让岳飞画押的另有其人臣……臣一时失察臣……这……这不关我的事啊!”
“哦?”赵匡胤神色淡淡:“那又是谁主持了岳飞画押之事?”
万俟卨尤如捉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语无伦次地急急说道:“是他是包大仁这是他与岳飞串谋勾害于我是他!一定是他!”
…………
赵匡胤远远看着那个包大仁随着通传的太监走上殿来冷峻的嘴角也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群臣中定力稍差的有些都忍俊不禁捂住了嘴。
这个包大仁长得实在太怪异了!
他身着七品小官的青色服饰头上的官帽显得有点不合比例地大晃悠悠地总让人生怕它会掉下来。然而最让人觉得奇怪的是他的那张脸整个如同用浓浓的墨水特意染黑了一般却惟独在两只绿豆小眼之间的额头正中处留下一块弯月形的白色肌肤如此强烈地色调映衬下让人对他的五官样貌几乎难以留下任何印象。
更有甚者他只是七品御史朝堂之上本无他的立足之地但他现在随着宣旨太监走上殿来在这一片绯衣玉带的五品大员之间却是走得尤如踩鼓点般一步三颤帽翅抖出了协调的韵律显是十分悠然自得。
他走到赵匡胤的御座前请安唱诺之后接过张远递过来的卷宗。
赵匡胤看他几乎把卷宗端到了鼻子前面嗅过一遍忍住笑问道:“包大仁这可是你经手的案子!”
包大仁恭恭敬敬地躬身答道:“正是!”
赵匡胤目光一寒:“大胆!如此卷宗你也敢转呈有司据此结案?”
包大仁抬起头一脸无辜的神色:“陛下犯人不是都画押了么?”
赵匡胤被他气笑了:“难道你看不明白犯人写的是什么?”
包大仁眨巴着两只绿豆小眼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貌:“启禀陛下小人……小人不认识字!”
此语一出朝堂哗然。
万俟卨双目射出混合着仇恨与恐惧的光芒死死盯在包大仁身上。
御史言官乃朝议清流品秩虽低身份却是尊贵无比连当年的太祖皇立下的誓碑里都将言事官与大臣一同列为保护对象循律必须是进士登第中名列前茅并在天下读书士子中素有清誉之人方可充当御史言官之职而眼下这名行容萎琐的包大仁身居御史之职居然当着朝堂文武百官的面说自己不识字?!
赵匡胤又好气又好笑轻喝道:“胡说八道!你不识字又怎地当上了这个御史。”
包大仁苦着脸说道:“回陛下小人原来也想着要好好读书搏取个功名无奈连进三度闱场只因无钱打点次次名落孙山。眼看年纪越来越大家中也还有个老娘要奉养只好一狠心当光了家中的藏书另谋生计。”
他看着赵匡胤嘿嘿笑道:“小人和展护卫有点相似展护卫生平最崇拜前朝‘御猫’展昭是以不但连名字都改成了展昭还千辛万苦地当上了这个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小人生平最欣赏的却是前朝开封府尹包拯包青天的光荣事迹只是小人没有那个本事当上开封府尹于是只好找了个模子花了好大功夫把自己的脸晒成包青天的模样混进戏班子里学唱戏以求好歹能在戏里过一回包青天的瘾。”
看着他那摆着戏架子的一脸陶醉状赵匡胤一时有些啼笑皆非殿下群臣却已有几个已经笑出了声来被包大仁这活宝一闹金殿的气氛却也轻松了许多。
赵匡胤清咳了一声正色问道:“既然你没有出身那又是怎么当上的这个御史言官?”
包大仁脸上笑成了一朵花指着跪在地上不断抖的万俟卨:“那都是万大人抬举小的。”
万俟卨终于浑身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包大仁浑若不觉接着说道:“小人从小就喜欢听包青天的故事能有机会出演包青天自然分外卖力加上小人这副外形是生生晒出来的分外真实是以一时间就红了起来被万大人收入了私人戏班专给他一个人唱戏。(..info)万大人看我实成又经常说些笑话逗他开心知道小人以前也考过功名于是就吩咐我去参加秋试说要赏我一个出身。”
万俟卨已是双目失神犹狠狠地瞪着包大仁包大仁的笑容却益天真无邪了尤如唱戏一般连说带比划了起来:“陛下啊说起那次考试那可真是舒服啊。小人就在闱场里打了个盹连笔都没有提起来过就轻轻松松中了个二甲第十三名进士。从那天回来小人就把原本认得的字全部忘得干干净净安安心心地做好演戏这分很有前途的职业果然……”
包大仁仍然在笑殿中的群臣却已经都笑不出来:“果然跟着万大人就是有肉吃有官做啊他老人家当了御史中丞立刻放了我这个监察御史的肥缺。跟我同榜的几位进士年兄十年寒窗满腹经纶现在却还不知道在哪个山高水远的州县呆着呢。所以陛下我又干嘛要认识字啊?您说是不是?是不是?”
万俟卨忽然跳了起来揪着包大仁的衣襟高声叫道:“陛下这个戏子跟我有仇他是满口胡说八道他在诬陷为臣啊陛下……陛下……”
赵匡胤冷冷地背负着双手看着金瓜卫士将半疯状态的万俟卨横拖直拽了下去眼神却回到了包大仁身上缓缓说道:“可是你忘光了胸中所识的所有字句却敢来当这个御史言官你就不怕草菅人命么?”
包大仁绿豆小眼狠狠眨了几下轻笑道:“陛下臣不认得字又有什么关系?这满大殿的天下读书人不是也尽皆不认得岳大帅背后刺的这几个字么?”
赵匡胤的眼神一顿注目在他身上轻轻笑道:“他们不认得难道你认得?”
包大仁渐渐收起了笑小眼睛里难得地浮出一层湛湛精光:“回禀陛下臣恰好认得!”
赵匡胤眼中闪过一抹激赏的神色:“好那你就当着朝堂之上文武百官的面大声地念出来!”
包大仁来到尤自跪在地上如一座雕塑般丝毫未曾动弹过的岳飞身后神色里有着从未有过的正经:“陛下你看其实岳元帅背后所刺的不是四个字而是八个字!”
赵匡胤微微说了声:“哦?”
包大仁伸出手指着岳飞背上那一道道的刀痕、剑创一字一顿地高声念道:“为国为民出生入死!”
这八个字从他嘴里念来钢铁铿锵尽管此处是大内皇城的朝议金殿却让那些大臣们都恍惚生出了置身于生出千军万马之中那一刀刀、一枪枪搠刺在身上片片血肉横飞的感觉。
仅从岳飞背后那已然痊益却仍然如此触目惊心的创伤疤痕任何人都看得出眼前这位岳飞岳大帅在十年征战中经历着什么样的血影刀光、枪林剑海。
大理寺卿周三畏接到了秦喜催促的眼神略为犹豫了半刻终究还是出班上前奏到:“陛下包大仁既然是以舞弊得官宜令有司推鞫其罪。而今大庆殿乃群臣议事庄严之所实不宜让其再多胡闹。”
赵匡胤与包大仁四目相交都从各自的眼神中看出了许多东西。
随着引路的内待包大仁向赵匡胤躬身一礼转身退出了大庆殿。
一路逶迤行去他的口中忽尔高声唱起了歌来:
“怒冲冠凭栏处……壮怀激烈……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直至他的背影已是完全看不见那雄浑悲越的声音却尤回荡在大庆殿群臣的耳边。
岳飞的虎背也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动。
难道这位不世出的名将也在为终于有人能读得懂自己的字读得懂自己的心而激动么?
赵匡胤龙目扫过阶下的群臣:“众位卿家如今还有谁认为岳飞有罪?”
“臣!”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中秦喜终于走出班列来上前向赵匡胤唱诺行礼。
“臣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岳元帅。”
终于来了。
赵匡胤缓缓坐回龙座上嘴角浮起一丝笑。
今天朝会以来除了万俟卨这个小丑秦桧父子一直悄然不语甚至未曾阻挠包大仁那一番倾向性极强的闹剧。
尤其是秦桧直至现在仍是脸上挂着一分始终未变的微笑让人丝毫也无法揣摩到他到底在打着什么样的主意。
眼下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赵匡胤以目示意岳飞站起身来缓缓系好袍服却不看秦喜只淡淡说道:“秦大人请说。”
秦喜正色道:“万俟卨虽然任人唯私但听闻他在主审岳帅一案时所订下的十条大罪里有一条岳帅从来未曾辩驳过不知可有这回事?”
岳飞神色不变:“确有此事!”
秦喜提高声音转头过群臣说道:“各位同僚岳帅从未辩驳过的大罪便是十条大罪之:以外藩预谋废立事意图不轨罪同大逆。”
群臣一下又窃窃私语了起来赵匡胤也是若有所思沉吟了起来。
拿到岳飞的卷宗之后由于最后的签押出现如此戏剧性的东西他也便从来没有把万俟卨罗列出来的所谓十条大罪当做一回事印象里知道似乎有这一条却不知道详细情况。
岳飞赤心为国这点几乎已是毫无疑义只是为何会无端卷入立嫡之争实在是一个很让人想不通的地方。
只是天子之家事尽是国事岳飞此举虽然过于鲁莽但也难以定为大逆之罪莫不是这其中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隐情。
秦喜双目直盯着岳飞问道:“绍兴六年、绍兴十年岳帅先后上书七次以立太子事劝说陛下可有此事?”
岳飞虎眉一轩:“确有此事!”
韩世忠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奏立太子乃朝政大事。岳帅位列宰执上书言事又有何不可?”
秦喜得意洋洋地一笑:“韩帅可知岳帅奏请陛下册立的太子是谁?”
韩世忠微微皱眉:“是谁?”
秦喜轻哼了一声:“是本朝太祖七世孙、建国公赵伯琮!”
群臣为之一静。
韩世忠心下大震望向岳飞却见他正向自己轻轻点了点头。
赵匡胤皱起了眉他终于明白岳飞此举为何会如此遭人非议。
皇位传承长幼有序亲疏有别惟有在皇帝临终之际仍无直系后代方会在近支皇亲之中拣选优秀者继承。
然而自己这个不肖子孙年方三十许人正是春秋正盛之际虽然暂时未有子嗣但在以后的几十年岁月中生出几个儿子来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如果现在这个“自己”有了子嗣那自然应当是由现在这个“自己”的儿子来继承大统岳飞在这个时候提立嫡之议小了说是糊涂用事乱言干政;大了说是谤讪君父是在咒现在这个“自己”此生此世断子绝孙。
而且最危险的一点是那个前世的“自己”的七世孙传承至今已是皇室旁支如无特殊机缘断难以登上帝位。
所以一旦他凭借岳飞的力量继承大统自然会对岳飞感恩戴德推心置腹。
难道岳飞真的是想扶立一个亲善于他的太子好在自己百年之后当一当那个独揽朝纲的周亚夫?
这个念头刚浮上来便被他自己否定掉了。
岳飞不是傻瓜!
他若真的有心匡扶旁枝皇室进而独揽朝纲绝不会以这样直接的方式向自己这个不肖子孙光明正大地提出他的看法。
对于一个手绾大军的将军来说若想谋朝篡位尽有数不尽的招式与方法。
更何况身为同样一个身经百战的统帅赵匡胤自信对于岳飞有着一种近乎直觉的了解。
自古名将如宝驹一旦认定值得追随的主人必会终生不渝至死方休。
虽然以前这个“自己”这个不肖子孙尚未有资格让岳飞倾心归附但岳飞也绝不是悖逆谋叛之人。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
为什么直在这生死交关的时刻他仍然不肯说出自己的苦衷?
岳飞本来不想争辩抬眼却撞上了赵匡胤迎面而来的眼神不由得心里一震。
自朱仙镇外被十二道金牌召回临安之后将自己十年辛苦夺回来的千里河山尽弃于虎狼金兵以来他的心早就已经死了。
靖康奇耻犹未有洗雪之日;乾坤世界尚半悬于胡虏之手。
而自己却只能终日坐在临安城内丝毫无用武之地。
这样的岳飞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所以莫须有也罢风波亭也罢他都没想着要多努力去留下自己的一条命。
哪怕昨晚的圣驾亲临风波亭曾让他感到意外与惊诧但细想之后却也总觉得这不外是皇帝官家与秦桧又要拿自己来下某一步棋。
他懒得去想了。
将军难免阵前亡远离了金戈铁马自己本就已是一无所有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可是今日在大殿之上他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而今端坐在御座上的这位皇帝官家与以前再不一样了。
尤其在如今碰上他那刚明果毅却又包含着自己从来未曾见过的诚恳的眼神之后。
这是一种直觉。
一种枪林箭雨中培养出来的观人之术。
自己究竟应不应该再相信他一次?
重新燃起热血之后等待自己的会不会是又一场的梦断神伤?
岳飞终究长叹一声开口说道:“秦大人所说的一切岳飞确实都曾做过。只是岳飞耿耿此心全为大宋江山社稷苍天厚土神明可鉴。”
秦喜一笑拱手退回班列中:“臣问完了!”
赵匡胤微微皱眉一时颇为头痛。
岳飞的话更印证了他的推断然而岳飞却还是没有说出他的隐衷。
就此草草结案恐怕难平朝中大臣之议。
毕竟秦桧一党紧随在侧宋室天下还需收士大夫之心。
正在赵匡胤沉吟之际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秦桧忽然开了口:“老臣有几句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