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神宫

3个月前 作者: 马舸
    任九重登上城头,并不细望神京,下城直奔正北而来。不一刻,已到皇城附近。他伏身潜迹,少时入了皇城。不过半炷香光景,已见紫禁城广宇接天,就在眼前。


    他悄行至护城河畔,眼见一棵老树枝须四漫,已伸向河中,遂跃上树来,攀爬至顶。及见距河对岸足有数丈,猛借一枝荡送之力,向对面飘去。待落下身来,疾纵至一处僻静的宫墙外,复登跃而上,转瞬已到墙头。


    四下看时,全然不见灯火,百殿千宫如夜兽潜伏,大露狰狞。他穿房过脊,寻觅了片刻,心中焦躁起来:如此九重深宫,却到何处寻之?正这时,忽见北面灯似游龙,蜿蜒而来。


    正惊异间,又一条灯火游龙出现,飞快赶上前面一条,两下相距丈余远,中间似一条道路,如迎大宾,直通向深宫之内。任九重登时领悟:原来他知我要来,派人接引了!遂不藏形,纵身跃下一座高殿,直向前走来。


    片时近了,只见数百名阉人,都提着一色的宫灯,照得身上鬼态妖形。一中年阉竖显是为头的,眼见任九重健步而来,忙迎上前道:足下可是任先生?声如雌类,令人肌肤起栗。


    任九重微微点头。那阉竖道:请随我来吧。说着向北面走去。任九重跟在其后,两旁灯光耀目,香风习习,只觉大是恼人,忽越过那阉竖,独自向前走去。


    不觉过了数重宫门,两侧灯火未绝,犹向内延伸。


    任九重因近处太过明亮,反看不清周遭景象。又行了一会,只觉似来到一个极大的院落中。忽然间身后灯火悉已远去,前面只剩下四名小阉,引着他向一座大殿走来。及至殿外,几名小阉尽如木偶般转身,仿佛没他这个人似的,都提灯去了。


    任九重也不理会,凝神看了看,便即大步入殿。只见殿内甚是宽敞,却只燃了两支长烛,显得有些昏暗。最里面一张大床上,一人闭目仰卧,面孔模糊。


    任九重细看此人,年纪已在六旬开外,面部颇为丰满,只是须发萎乱,一副沉疴难去的病态,分明是要下世的光景了!


    他一路难压悲愤,这时猝见此人,倒呆住了,半晌方道:陛下这是怎么了?那人闻得其声,突然睁开眼来,一瞬间病态全消,竟大露雄毅之风,实令人望而生畏。二人四目凝视,都仿佛认不得对方了,神情瞬息变幻,直非笔墨可描。


    过了一会儿,那人软下身躯,又现出病容道:此次扫北无功,偏又在榆木川坠了马。若非玄一等伴驾在营,吊住了一口气,朕只怕是见不到你了。


    任九重回过心神,目射寒光道:陛下为何负约?


    那人凝望着他,忽叹了口气道:适才朕差点认不出你了!你这些年还好么?


    任九重目光愈冷,又道:陛下为何负约?


    那人笑了笑,手指龙榻旁一张木椅道:你坐吧。


    任九重道:国家自有法度。


    那人一听,又叹了口气,目视殿顶道:朕一生只敬畏太祖爷,其他能让朕佩服的,不过二三人罢了。你总要算其中一个了!朕赐你坐。


    任九重道:我只想请陛下回答,为何失信负约?


    那人并无窘态,忽露伤感道:朕只想岁月真是可怕呀,它竟把你变成如此模样!还记得朕当年做燕王时,你常到朕府里来。那时翩翩美少年,是何等的丰姿秀异,难怪女人们都要对你一往情深了!原来此人正是靖难得国,初称太宗,嘉靖间复谥为成祖的朱棣。


    任九重听他语无边际,微露愠色道:我只求陛下明示,何故负约?当年陛下亲口答应:我若乞食为丐,决不害我亲朋。今夜伯生惨死牢狱,不知陛下做何感想?


    朱棣微微摆手道:不说那些事了。这些年来,朕中宵难寐,常常想起你来。你在外衣食无着,也必时时恨朕吧?


    任九重面沉似水。


    朱棣沉想了一会,说道:朕倒想听听:在你眼中,朕是何如主?


    任九重不加思索道:雄主。


    朱棣微露讶意道:何以见得呢?


    任九重郑声道:陛下雄韬伟略,直追太祖。当年洪武爷虽以布衣之身,提三尺剑创下基业,然一心剪灭勋臣,无力北顾,以致蒙人又复坐大。后建文帝登基,偏安江南,辱及骨肉,更无发皇气象。陛下迁都北来,六征蒙古,颇有汉唐天朝之风。仅此一件,已足彪炳后世,不逊历代雄主。


    朱棣闻言,脸上忽露光彩,竟坐起身道:朕虽不敢自比圣帝明王,又岂是平庸之主?实则太祖之大明,早亡于允炆之手!朕虽非首创,然此万里江山,哪一寸不是朕亲手打下?如允炆庸懦之性,大明数十年必亡!朕六扫北番,五次亲征,犹不能挫其元气,虽死遗恨了!说罢连声叹息,又倒在床上。


    过了许久,朱棣心绪方平,转而又烦恼道:朕一生只有两大隐忧:一者蒙寇未灭,将来必害朕子孙;二者所谓江湖之上,多凶邪之徒,都存了乱典逞志的贼心。朕死后太子懦弱,久则必生不善。你为何不体谅朕心,帮朕去此毒瘤?


    任九重正色道:江湖上亦有真侠真义,陛下岂可一概而论?


    朱棣冷笑道:什么江湖?不过二三跳梁,伪侠义之名,行险造祸罢了。你还不醒悟,后果不堪设想了!


    任九重浓眉一轩,忽又笑道:陛下真是一点没变,还是当年逼我就范时的腔调。我也回复陛下:任九重心如太岳,仍是不能转移。


    朱棣闻言大怒,想了一想,却终未发作。


    二人互不相望,直过了一盏茶的光景,才听朱棣道:当年朕囚了你父母妻儿,却没有薄待他们。令尊令堂故去时,也都厚葬尽仪,可惜你无法尽孝了。朕如今还是不明白:当初朕方一得国,即邀你赶去应天,原只盼你在众多江湖人物面前,向朕屈膝献刀,借以压服诸多草莽的邪志,也就罢了。谁想你竟说出那番话来,令朕当众出丑。朕一气之下,才以你家人为质,令你到京畿一带乞食。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朕实在有些累了,想来你也累了吧?朕还是想问问:你是因朕得国不正,才不肯屈膝献刀么?任九重微微摇头。


    朱棣道:那是因朕灭了方孝孺的十族,连学生、朋友也不放过,你便视朕为暴君了?


    任九重听了这话,不禁失笑道:我早认陛下为雄主,那些事也不算什么。可惜陛下二十余年想着任某,却还是不懂我究竟为了什么,我说出来就更没趣了。我也有句话要问陛下:为何老抓住江湖不放?难道江湖中人,真能动摇陛下的江山么?


    朱棣闻言,也笑了起来,说道:这就是小儿之见了!草莽之士既无恒产,哪有恒心?稍有风吹草动,即敢铤而走险。朕本侧妃所生,朕母寒门之妇,素为太祖所轻。朕四岁时,即在太祖营中与诸军士玩耍,可说最识彼等之肺腑。此辈勇毅果敢者,多为江湖任侠舍命之徒。太祖用之,竟能将元人逐出华夏,登基称帝;若有人擅于蛊惑,焉知不能搅乱国朝?朕闻莲教及拜火教诸逆,已暗中广聚势力,只待朕死,便要兴风作浪。难道你一点都不知么?


    任九重道:陛下所虑虽有道理,但我心中的江湖,绝非作乱的渊薮。那里面有真侠真义,至性至情,更有大痴大真。陛下高高在上,只是看不到罢了。


    朱棣冷下脸道:你一味与朕说侠,难道侠就不是朕的赤子?不是朕的臣民?王土之上,难道不依大明的法度,却要照着你们的规矩,自成一系么?


    任九重道:侠的规矩,只是血性天良。陛下果为尧舜之君,四海再无孤寒,也无不平,侠光自然泯灭。可惜千百年来,百姓皆啼饥号寒,而君门万里,何能仰述?我只恨侠光微弱,不能救万民于水火。


    朱棣听了,勃然变色道:你这是大言欺君了!照你说来,区区江湖侠义,竟可与朕分庭抗礼了!


    任九重色不稍改,说道:我还是当年那句话:朝廷就是朝廷,江湖就是江湖。陛下以法,我等以心,同为匡世济民,何以非闹到水火不容呢?


    朱棣大怒道:你可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只要一句话,即可灭你江湖!


    任九重傲笑道:这话陛下当年也说过。任某要了这些年饭,仍觉王土之上,遍布侠光。


    朱棣怒极,忽冲殿外叫道:你们都滚进来!


    声音传出,十几人鱼贯而入。当先一人白须白眉,竟是少林方丈智贤,后面跟着武当玄一以及十几派的掌门,个个面色发白,显已听到二人谈话,进来后皆伏拜在地。


    朱棣眼望众人,怒气冲天道:你们说给朕听!普天之下,可以有人借侠义的名号,便无视朕躬么?可以有人借江湖的残旗,便与朝廷对峙么?你们快说!众人闻言,直如万均压顶,都以头碰地道:陛下息怒。侠光再炽,也不及陛下的天威;江湖再大,也存于王土之内。陛下乃域中四大之一,尘寰万类,皆受陛下的恩泽。


    朱棣犹未止怒,说道:此人与朕相持二十多年,只为给江湖守着体面。你等在朕面前,有什么体面可言?朕叫你们去死,你们谁敢偷生?朕叫江湖绝灭,你们谁敢称侠?朕梦中呓语,也是圣音,你们敢不听么!说话间面泛潮红,忽觉头晕目眩,一头栽在枕上。众人见他如此盛怒,话也不敢说了,只是叩头如捣蒜。


    忽听任九重叹道:陛下这番话,真令我怅然若失。任某再说一遍:我绝非为江湖守什么体面。尤其见了今日这等场面,更令我不屑为之了。陛下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再不自辩了。


    朱棣又添新火,强撑起身道:你不为此事,莫非故意犯上邀誉?你手上有刀,尽管做来!朕听说这口刀大有名头,人都叫它傲君刀。君父也是可以傲的么?你索性换个招牌,叫它弑君刀好了!众人听了这话,无不大抖起来,骤感自家命悬一线,今夜已是死期!


    只听朱棣又道:你与朕打擂二十年,却不说到底为了什么。朕问问旁人,看他们是否懂你的贞心烈志。智贤,你说他究竟为了什么!智贤低宣佛号,合掌道:我佛家只讲三步功夫:一曰看破,二曰放下,三曰自在。陛下所问,恕老衲愚钝不知。


    朱棣冷笑道:世人耗费钱财,只为尔等身居广厦,龟缩避世么?朕一定要你说!


    智贤佛号又起,神情肃穆道:陛下一定要老衲讲,老衲又怎敢不说?其实陛下也知道原因的,何必非让老衲说出来?


    朱棣见他竟敢出言顶撞,拍榻道:你快说!朕急欲知之!


    智贤忽露庄严之情,说道:所谓侠者,以锄强扶弱为己任,以热血悲心为胸怀。其人可向世间一切弱小低头,独不能向任何强权、强力屈膝。如反其道而行之,则万古侠光尽灭,江湖永世黑暗,无复光明。老衲虽然迂拙,青灯古佛之下,也渐渐明白何为真正的侠义精神。果真侠真义者,不啻世间行动之佛,我释家子弟,也远不及他的。此一番话说出,众人无不动容,眼眶尽都潮湿。


    朱棣似乎愣住了,半晌睛眸不转,既而双眉渐聚,森声道:照你说来,朕为四海共主,强中领袖,侠者必欲除朕了?任九重,朕将死之躯,送给你博此虚名如何?


    智贤叹道:陛下英明,当知任施主绝无此心。所谓一灯可照万古黑。任施主这些年来,不过存此真侠真义在心,为江湖守一盏明灯罢了。话未说完,众皆大悲,殿内一片呜咽。


    正这时,忽听朱棣冷笑道:朕倒要看此真侠真义,究竟能有多真?玄一,你不是说他入殿之后,即刻便要毒发么?朕可等着他献上那把傲君刀呢!玄一闻言战栗,膝行而出,颤声道:陛下恕罪。任先生内功高深,实超乎想象。其实已已该发作了。众人听此对话,皆目瞪口呆。


    此时任九重已觉体内不祥,却望向玄一道:道长果有手段!我想知道你怎样下的毒。天底下的毒物,没几样能害得了任某。我知道决不是那坛酒。玄一羞愧无地,只冲他磕头不止,却不敢道出真相。


    朱棣笑道:你告诉他就是了。玄一头也抬不起来,吞吞吐吐道:半月前陛下坠了马,抬回帐中时,便下了道旨意:叫贫道无论如何,也要逼任先生入宫献刀,且要各派人物都在场。贫道率弟子从蒙边赶回来,先哄任先生喝了那坛酒,因知任何毒物你都能察觉,所以那酒只是个毒引子。后来抓了令师弟,任先生入狱刚说至此,任九重忽道:不用再说,我知道了!一刹那,心中懊悔不已:原来他们斩断伯生手足,只为激我神狂意乱!怪不得我触摸伯生身体时,初觉有一丝凉意入掌,那必是另一种毒引子了?两者均无毒,只一相遇,便成奇毒之物!难怪那伙人在牢外纠缠不休,原来是怕我察觉中毒,不肯赶来此殿!


    突听众人齐声骇叫,旋见任九重七窍之中,各有血线蹿出。这毒端地霸道无比,发作得越缓,蓄势也就越强!众人见那血线竟喷出一丈开外,都惊得魂飞魄散。玄一大哭上前,抱住任九重道:任先生莫怕,这里有解药的!你快向陛下跪一跪,把刀献上,这时还来得及!


    众人都知凶险万分,皆跪地大哭道:魁首!你便献上此刀,大伙一样敬你爱你!千万别耽搁啊!说话间,只见他七窍已非血线蹿出,竟如喷泉一般,殿内一片血雾!


    众人见他满脸都是血,却无屈膝之意,都扑到龙榻之前,哭喊道:陛下,求您先让魁首服了解药吧!我等必劝他伏首献刀,决不敢违陛下之意!


    朱棣大露得色道:朕待此刻已二十余载,决不许有人打折扣。你们都去劝他吧!玄一吓得神魂失据,扑于榻前道:陛下,贫道冒死恳求:能否不让任先生下跪,只将刀交与陛下如何?


    朱棣见任九重仍不来跪,大怒道:朕不见他泥首呈刀,死不瞑目!谁敢再劝,即刻赐死!说时须发飞张,状极可怖。


    他晚年本有狂疾,十数年间,已杖毙宫女阉人数千。这一怒大有雷霆之威,宫殿震颤。众人不敢开口,都死命叩头,放声大哭。玄一更是前额尽烂,鼻中都流出血来。


    忽听任九重叹息道:我守了这么多年,就为了看你们这个样子么!言罢两手攥刀,忽拼尽所余之力,竟将那刀连着刀鞘,猛地折为两段!


    突然间,大殿内哭声皆止,出奇地安静,众人呼息都仿佛停止了。


    却见朱棣呆了眼神,似乎全然无法相信,随之一声大叫,猛喷出数口黑血来,身子一歪,险些栽下龙榻。


    众人惊呆,仿如木雕泥塑,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棣血复归经,又急喘了几口,忽仰天叹道:侠之大真大痴,朕总算是知道了!一语说罢,目中全是灰烬,半点光亮也无。及见任九重囟门都被那毒顶开来,又复长叹道:朕非庸主,只怕死后也要遭些骂名;卿本英豪,可惜亦不能再返江湖。我二人同日辞世,真可谓素契缘深了!朕还是有些不甘,想与你再赌一局:你若未死之前,能离开朕的皇宫,走到承天门外,朕必以国士之礼葬你,并告子孙万世,决不再管江湖之事。若你走不出去,江湖还要向朝廷伏首,断不许自逞侠名,乱朕国典。你看这样如何?


    任九重不答,擦去眼前的污血,默默向外走去。众人悲不自胜,皆洒泪呼唤。


    朱棣虽仅剩下一口气,仍死死盯住他不放,直至他走出殿去。


    任九重出了大殿,蓦觉一股极重的杀气逼来,身子一晃,险些又跌回殿内。他头上血涌不断,什么都看不真切,只觉迎面立了数十人,无不杀气腾腾,每挪一步,都极感艰难。


    原来朱棣将亡,随征诸将俱在殿外守护。众人皆百战之身,既知皇上与此人赌誓,恨不能将之剁碎,以悦圣心。


    任九重心神恍惚,遍体无力,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走出了大院。感觉四外全无光亮,遂用手捂住囟门,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来。


    此时神宫寂寂,半个人影也不见,天上更如泼墨一般,黑惨得吓人。不觉耳鼻中血都不流了,全身麻木起来,想是热血将尽,感觉出奇地冷。


    又不知过了多久,手足渐渐僵硬,自己也知道走不动了,唯心间一个念头驱使着,仍向前挪蹭。还好道路宽敞,未走入迷宫般的小径,脑海中模模糊糊,只是想:那承天门是紫禁城的正门,该是在南面吧?我只挑大道走,可南面又在哪儿呢?一路如此想着,又走了百尺之遥,忽觉脚下软绵绵的,跟着脑袋里呼隆隆打转,迷迷糊糊地昏了过去。


    也不知是天公垂怜,还是冷风太劲,竟又将他弄醒,只觉眼中已能辨些物影了,奈何却再难起身。放眼望去,才发觉独在群宇之中,四面茫无路径,尽是高殿广厦。一瞬间,忽觉这黑沉沉的紫禁城,竟仿佛一张无形的天网,将自家罩得动也难动,不由绝望欲泣,又欲纵声狂笑。


    便在这时,忽听得身后极远处,几声丧钟响起,跟着死一样沉寂的四周,也发出郁闷的悲音。随闻神宫之内,每一处都有丧钟响起,交响合鸣,越听越觉得滑稽。


    他长长地吐了口气,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又站了起来,只觉身子清爽了许多,眼内狰狞的楼殿也忽然变小了,内心涌动一份喜悦,只认准一个方向,摇晃着向那里走去。


    尚未行远,忽觉乌黑的天空,好像露出一抹青色,隐约有微星闪动。不知不觉中,渐感天色发灰,转而又变成惨白。蓦地里几道青亮亮的东西射下来,晃得他眼花缭乱。一忽儿间,更有奇光自云端飞下,仿佛已射入其躯,顿觉周身爽泰,快活得恍若登仙。看四周时,哪还有什么宫殿?尽变得矮矮平平,且如冰消雪化,渐趋于无。


    看那前面,原来水草丰美,歌声缥缈,正是自家久爱的江湖!狂喜之际,复见侠者纵马而来,都绕着他欢呼大笑。一时猛志激荡,身子居然飘了起来,千山飞度,万里云回,好不畅心快意。正欢喜间,但听不远处有人呼唤。移目看去,只见父母妻儿走来,却又停下脚步,望其微笑。恰这时,忽见那庙中的女子袅袅婷婷地掠过,前胸却都是血迹,一闪便不见了。正自放心不下,猝见一片奇花丛中,那小女孩手拿糖果,嬉笑着跑近,口中喊些什么,却听不到了。蓦然间一生精华,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随之中心如醉,陶然欲睡


    承天门外守门的军士,眼见一人摇晃而出,旋即仰面摔倒,忙都围上前来。及见这人浑身是血,面目难辨,均想:这畜生是谁?怎死的这般难看!二人拖手拽足,将他弃于角落。


    不一刻,忽有几只小鸟飞来。一只许是累了,竟落在任九重脸上。另几只也要落下,先一只却猛地飞起,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引那几只飞在半空,叽叽喳喳直叫,旋即都向高天飞去


    至次日,一代雄主终不负约,以国士之礼葬九重,并释其妻孥。是夜临终之际,已命锦衣卫逮玄一以下十七人,均赐死。后此事由某宫人传出,海内为之哗然。后人感九重之烈志,曾作诗悼之曰:


    自古奇儿几人同?王土难绝烈侠踪。


    高天不遂成祖愿,一羽凌霄自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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