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3个月前 作者: 天平
    王猛这次回长安,并没有用上全副卤薄,只带了二三十骑护卫,两个小僮,再就是一个幕客随从。一路上轻车简行,察访民情,不多日就将至长安。已是七月,早稷将熟,一路上都见丰收景象,使得王猛心情颇佳。


    长安于西汉末年毁于董卓之手,之后魏晋两朝转而经略洛阳,于是就一直没回过元气来。至晋永嘉年间再迭经战火,宫室残损得百不存一,民生已是凋疲之极。好容易轮到氐秦建都于此,却又遇上符生当道,残虐得毫无人性。总算是符坚即位,劝农课桑,锐意图治,十年下来,才依稀又见着些当年大汉帝都的一二成景象。


    譬如说他们眼下走的这条道,前年王猛出关时还泥泞满地,两年不见,已是扩宽辗平,又植下夹道杨槐。时当盛夏,树上知了没完没了地叫,车身走得很平稳,让王猛生出些困意来。他合上眼略睡了一会,就被人叫醒了。大人,天王又遣使探问了!


    王猛一惊而起,忙整了整衣冠,外头就有人撩起帘子来,却是个二十六七的儒生。他右手忙着将葛衫从肩膀下面拉上来,左手扯帘子,显得有些狼狈。王猛皱眉道:你这个陈辨,就热成这样子?亏还是读书人,不讲一点体统那儒生陈辨倒也不怎么怕,嬉皮笑脸的道:大人却不知,学生这不是在怕热,是晒书呢。王猛一怔,只见他拍了拍肚皮道:今日可是七月七,家家晾晒衣物,学生这一肚皮书,怎能不晒上一晒?王猛不由失笑,推开他的扶持,下了车。


    秦王来使在外面候着,忙行礼道:天王吩咐:这两日暑气重,大人正午不要赶路了,前面就有驿站,请大人过去歇两三个时辰,待过了申时,再请动身。


    自入关以来,符坚就不时地问候行程起居,王猛虽几番申言不必,依旧是一次次地来,离长安不过半日了,还要让人走这一趟。王猛着人打赏过来使,却没有立即上车,撑着腰,在浓荫地上略略踱步。眼前禾谷将熟,黄灿灿地不见边际。风过处金浪翻滚,麦香扑鼻,几个农人的身形出没其间,一个年过半百,另外几个是青壮汉子,看上去象是一家父子兄弟,正在开镰收割。


    陈辨一旁不停地拭汗,直至袖子湿透了,实在忍不住,方悄声问王猛:大人,我们是不是得动身了?王猛喔了一声道:正是,走吧!


    他方说出这两句,就听得有人大声叫嚷着什么,回头一看,却见十来个人跑过来。领头的手里挥着一杆耙子砸到了年老农人头上,那人一下子倒在了地里。


    儿子们惊叫着举镰刀冲上,两下里斗成一团。后面又跟着跑出些人来,也执着棍棒之类,插了进去,竭力欲将两拨人分开。可那寻衅的人极是凶狠,反将劝架的也一并毒打。一个儿子背了老父撒腿就跑,看到王猛这边人多,又骑着马,便往他们这里奔过来。王猛向身后护卫们扫了一眼,护卫们会意,冲上去挡住了追来的人。


    王猛本以为护卫们收拾这几个农人是轻易而举的事,谁知过了好一会,他们还在缠斗个不休,直到护卫拨出刀来,方才砍伤一人。那人仿佛是个头领,他一束手,旁人也就泄了气,三五下就都被打倒。护卫们将这些人提起,一一扔到王猛身前。


    那领头打架的大约三十多岁,生得精壮结实,满脸横肉,虽然力不如人,嘴上却没闲着,叫骂个不停。起先力图制止互殴的那拨人也跑了来,其中一个看上去老成些的上前连声道谢。


    王猛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道谢者犹豫了一下,小心地问道:这位先生是


    陈辨看了一眼王猛的神情方大声道:这位是清河郡侯,大人问话,你们好生答就是了!


    这人大约也不知清河郡侯是何等官爵,不过听到是一位大人,便忙不迭地跪了下来,答道:小人无礼了。小人是这里的里正,这突屈氏与樊氏两家宿来有怨,不想今日就打起来了,扰了大人。唉,自打鲜卑人迁来后,这种麻烦就多了他这话没头没脑的,听得王猛一头雾水,好一会方才说明白个大概。好象是这挨打的一家子姓突屈,是前年从关东迁来的鲜卑人。里吏按朝庭的章程,划了些荒地由他们开垦。开出来的这块田亩产六斛有余,便叫这姓樊的十分眼红。


    樊氏一家,是跟着高祖皇帝打过天下的,今日带头打架的樊五,在军中当过小校,后来伤了腿方才回乡。樊家在地方上势力不小,便强抢了这块地。突屈氏自然不服,官司打到乡里,又打到县里,结果是勒令樊家退还田地。樊家不忿,就打上了门来。


    他说话间,那受伤的突屈父子两人也过来跪下道:谢大人救命之恩。


    王猛听了缘由,觉得是桩小事,但鲜卑迁入之民与关中百姓之间定然有争利之处,却是不得留心处置的。他随口问樊家的人:地是人家垦出来的,你们为甚么不服气?


    那樊五的呸!吐了一口唾沫在突屈老汉的面上,轻蔑地道:老子一家为大秦流血送命,打下来的花花江山怎么就该让着这些鲜卑白虏?他们不就仗着将女儿让人睡吗那突屈老汉拭去面上的唾沫还极力忍着,可他儿子却大吼一声就扑了上去,樊五也是打挺跃起,两个人你扎我喉咙,我抠你眼睛,滚作一团。


    住手!护卫们又上前拳打脚踢,方才将两人分开。人虽然分开了,可各自口里叫骂不停,什么污言秽语都出来了。


    王猛皱眉,瞅了一眼里吏,里吏方才有些为难地道:这位突屈家的女儿,眼下是窦偏将军的二夫人。王猛一听方才恍然,难怪突屈家的官司打得这么顺利,自然是朝里有人关照。


    却听得那樊五继续骂道:不就仗着张白脸吗?男的女的全舍得卖,如今天王只晓得屌快活


    掌嘴!王猛听他话里辱及符坚,不由大怒,喝了一声。护卫马上扇了樊五一个耳光。这一掌手劲极大,顿时把他打得口吐鲜血,好几颗牙齿都混着血沫吐了在地上,再也出声不得。


    陈辨向王猛低声问道:要不要问问这是怎么回事?王猛摇头,道:不必了,我们走!


    他方欲上车,却又停了下来,向里吏道:此人目无君父,你可知该如何处置?他语气森冷,里吏吓得一哆嗦,磕头道:小人知道了,小人知道


    他再抬起头来时,却见王猛登车,随从上马,已是走远了,只余灰扑扑的飞尘腾在他们眼前。


    王猛一行入了长安,就遇上符坚遣人传话,让他先去休息,明日再进宫陛见。王猛不肯,道:从无臣子奉召入京,先归私第的道理。只打发了同来的人回府,陈辨是个不肯受拘束的,说是自在长安有房舍,不用到王府里住了,王猛也就由他。


    王猛跟着内侍入宫,却早有人备下清水酪浆服侍,自然是符坚料到他定会入宫方作此布置。不一会净过手面,换了朝服,便往符坚日常会议的金华殿谒见。


    通报后,马上有人传他进去。进得殿来,只见符坚坐于床上,倚着一只清漆小杌,俯身在看案上图纸。床边一盏立俑烛台,蜡烛烧得正旺。烛光投在围于床边的符融等人面上,将他们眼珠上蒙着的血丝照得清清楚楚。张整另坐一枰,执笔疾书,将君臣议论的话一一记下。王猛两年不见符坚,此时忙跪下欲行大礼,符坚却招手道:别行礼了,快来快来


    符融笑道:天王也忒性急了,景略方才回来,就拉着他办事。符坚也不抬头,依旧看着手上的图纸,道:让他回来自是拼死力干活的,难道是让他养老的么?


    殿中人一时俱笑,方才展了一下倦容。王猛过去,看着那图纸,却是长安西北舆图,由泾水上游划出一道线来。王猛只看了一眼,便道:原来天王是想重开白渠么?今年年成甚好,正宜如此。


    这白渠仍是西汉太始二年开凿的,由谷口郑国渠引泾水北下,至渭南下卦镇注入渭水。沿途二百余里,灌溉良田无数。只是战乱频发,陂竭岁决,不堪再用。关中气侯涝旱无常,想来符坚是有意疏浚旧有水道,以利民生。


    王猛一看图纸就明白,让张整与符融等人咋舌不已。符坚却浑不觉异,皱眉道:他们划算过,说要三万劳力十个月,方能重疏白渠。只不过,近年战争募兵颇多,只怕民间会有怨声,你看


    王猛思忖了一下,向符融望去,问道:那安乐公的意思呢?


    符融道:能保今后旱涝两收,想来京辅之民也不至于有什么怨言罢!开渠于农事,仍是事半功倍,总得要人出力吧?


    这倒不然,王猛不再看图,道:也不必非得征用民夫不可。


    喔?符坚抬头看他。


    王猛胸有成竹地道:长安各豪家所圈庄园中客隶尽不止三万,天王何不用之?


    符坚与符融对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其余臣工在一旁也忍俊不禁。


    王猛见此情形,好一会方才悟了个明白,自嘲一笑道:原来天王是做了套子让臣钻的。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笑得喘不过气来。只得由张整解说道:天王早有此意,却忧心各家多是旧臣勋戚,告苦求情的找上来,不好应付。因此才专等大人担此重任呢!


    王猛连连摇头道:看来我这恶人可是做定了!


    正是正是,符融起身拍拍他肩道:即是你说出口的话,哪里还能推到旁人身上去,就等着招怨听参吧!嗯趁着还没忙起来,明日上我府中,给你接风洗尘。


    说完,由符融领头,议事人等便向符坚行礼退下。


    符坚看着张整收拾桌上卷宗,按了一下发胀的眼眶,道:不想又弄一大群人吵闹,朕只备了小宴,你与朕数年未见,小酌上几杯如何?


    王猛却道:天王怕是忘了今日是七夕之夜,民间乞巧守夜甚有奇趣。臣离长安数年,很想在闾市里游玩一番,天王可有雅性与民同乐呢?


    符坚精神一振,道:极好,朕是有些时日未出宫了还不是你左一道谏表又一道谏表的,让朕畋猎都不得尽兴。难得你有此议,自然要去!张整,你去唤几个侍卫跟着出去!


    张整听了手上一慢,显然是有些所料不及,似觉不妥,可看了看王猛的眼色,还是应声出屋。


    符坚与王猛聊着些军事民政,王猛道:天王,目下境内初平,百姓疲累不堪。只怕要歇上几年,少言军事。


    符坚听了,默然一会,方才笑道:这个自然。


    这时便听张整在外面道待卫已经待令。自有宫人过来服待两人换了袍服。符坚戴着顶帻巾,着绢袍,扮作个富商,王猛却穿成儒生模样,两人相见哈哈一笑,便出殿来。


    殿外十来名待卫各自状成寻常仆佣,他们大都形貌魁伟,恐怕走出去会有骇物议,因此多以风帽挡面。这夜天色晴朗,白日里的热气尚未尽数散去,风吹在身上,略带躁意。抬眼便见天河横亘,似万千碎钻串成的宝链静静躺在墨玉妆台之上。满天星光撒下,人人都蒙上一层黯淡的银辉,有了些神密莫测的意味。一个身形瘦颀的侍卫上前跪下道:请天王起驾。


    这人的声音听上去略显稚嫩,仿佛才十五六岁。王猛有些奇怪,符坚的近待中怎会有如此年幼的?再看符坚的神色,似笑非笑,有些古怪。王猛以为他会问什么,可他却只是道:好,起驾罢!


    他们合乘一辆去了华盖的马车,众待卫步行围在前后,穿过华阳街,便往横桥而去。华阳街直通横桥,大汉盛世之时,横桥仍是西域商贾入长安的必经之路,因此各市多夹街而立。长安九市,六市道西,四市道东,楼毕重屋,日输万缗。当年盛迹数经烽烟已不可考,眼下虽也有街有市,却是几番重建而得,位置方圆都大有变动,不过借用古名而已。


    只是当他们一入东市,便恍若又回到了数百年前的长安。市中行人如织,熙熙攘攘,两侧商肆拥仄,招牌林立。虽然天已黑透,可门门火炽,户户灯明,将争执交易之人照得纤毫毕现,仿如白昼。一入屠市,马车就被人流挡住了,再也行不动,符坚与王猛只得下车徒步而行。


    待卫们尽力围成一个不显眼的圈,将他二人护在中间,可一波波的人潮涌过来,这圈子常有些岌岌可危。转过一条街,却是卖瓜果的,黄杏成筐卖得正旺,店前人头攒动,荔枝龙眼也有不少人问津。粮市上,大小豆,瞿麦,山提,赤小麦,旋麦铺得到处都是,还有卖枸酱的,打着招牌号称醯酱千瓮的,端的是目不暇接。


    王猛忽见有一家正在收芜菁,见收来的菜已堆得山高,老板娘尤在不停地与农人交易,便上前问道:这是蒸干了做菹菜的么?能卖出这么多?


    咱家在做这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多少价还没有数的?别再哆嗦了,再加一匹绢,爱卖就卖,不爱上别人家去!老板娘脆生生几句和人将卖买敲定,方才回过头来,冲着王猛一笑。这妇人虽说也有三十开外,可火光下乍一看,却也丰颜韶鬓,颇有几分姿色。


    一看就知道您是读书人!老板娘目中甚有嘲笑之意,道:这么多芜菁,若是做菜三五年也卖不去的,再说您看这么老的菜,还怎么蒸?是剔籽榨油用的!


    王猛听了不由面上发赧,符坚在一旁哈哈大笑,他这一笑,中气十足,便引得对面小楼平台上有人探出头来。那人执扇掩面,只将娇颜露了小半,恰如月隐云端,花斜雾下,引得让符坚凝神去看,不知不觉就敛了笑声。这女子见他盯着自已,显然有些不乐意了,随手取来什么东西往下一泼,只见得当空晶亮亮的一片光幕,向着符坚兜头罩下。他方欲躲避,已是头面尽湿,鼻中嗅得酒香扑鼻,显是挨了一杯守夜祈福的水酒。


    当下里连王猛在内,尽数看着符坚的神色,吓呆住了。只那老板娘不晓得利害,卟哧!一声,笑得花枝招展。她这一笑,王猛也憋不住笑得喘不过气来,今夜七夕,能得美人赐酒一盅,天先生真是何幸之如也!


    听到这话,符坚方才摇头苦笑。老板娘忙从身上取了一条汗巾,给符坚拭着,道:我家还开了间小馆子,几位都上馆子里坐坐,头巾我拿去洗了,一会就烘干给先生送来!经她这一说,众人方才发觉紧邻着隔壁有家朱氏酒馆,想来这老板娘就姓朱了,见她如此热心,于是也不推辞便进了进去。


    进得屋来,见靠左手窗下一道长炕,摆了七八张几案,此时并无旁的客人,还算清静。右手是柜台,有个掌柜模样的趴在后头。老板娘一进来,就拎了掌柜起身,还睡呢?客人上门了,快来招呼!掌柜显是被老婆训惯了的,慌里慌张地跑过来抹桌子,又问点什么酒菜。二人落座,待卫们窗下站着。扰过一阵,酒菜上齐,方才能安静说话。


    王猛端杯子呷了一口,轻轻咦了一声,道:竟是正经的邺中鹿尾!符坚嗅了一下,点头道:果然不错,这几年战乱一止,道路立通,货殖交易畅利十倍不止。长安能有今日,卿着实居功厥伟呀!


    王猛放杯望向窗外。窗外灯光作纬行人为经,织就一幅盛世风情图。远离着这凡间是非的,是天幕上那冷寂遥远的两粒大星,隔着银河相望,似乎浑不知今夜人们将希望与悲情都寄托于其身上。王猛回想起他初至长安时见着的那些荒原废墟,不由有些感慨。


    他本是汉人,自幼从师习那经略天下的大业。一个有志于政治的汉人,却生于这外族入侵战乱频仍的年代,也真是至大不幸了。他曾疑问于老师道:我辈习经文本是为了匡明君,治天下,安百姓,正律法。可当今晋室积弱,胡虏横行,这一腔报复怎有施展的余地?


    老师将手里一本《孟子》翻了好几页,看了一会,方道:似你这等人材,上天定有用你之处!便起身而去。王猛好奇地去翻了翻老师撂在床上的书,打开的一页上头一行正正写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老师当时的意思直到恒温招揽他,而被老师劝阻时,他方才有些了悟。原来老师的不言之意是既然兴复已不可言,那么被东渡豪门留下来的百姓,终要在异族的枷驽下存活下去。此时,所谓中华正统,所谓士子骨气又用什么处呢?若能让士民活得略好一点,或让战乱早一日平息,休说是夷狄之君,便是虎狼之君,也得要人自投虎口吧。


    他抱着这样的志向投到符坚麾下,却没料到符坚言听计从,视如心腹。他曾受氐族勋戚大臣斥骂围攻,都得符坚一力回护,委以重任,以至于一岁五迁。自古君臣际遇,鲜有如此相厚者。他看着大秦百姓安居,军威强盛,欣慰之余,又总免不了一些心酸的滋味。难道今后,真的就是氐人的天下了?他以为自已早将什么胡汉之别忘的一干二净,但是这种念头却总会在他最料不到的时侯,比如面对这物丰民殷的情景时,骤然涌上心头。


    他摇摇头,将杂念从脑子里赶走,道:遍数百年来群雄,论雄才伟略,或有石勒等辈相比;勇武善战,冉闵之流可敌。然而天王视天下为自任的胸襟却再也找不出第二人来。这方才是大秦兴盛的原由,何以委功于臣?


    朕年少时随先祖惠武帝(符洪谥号)征战,乱世之中,汉人百姓命贱如牛马,常自觉不忍;再见冉闵杀胡,其状之惨更是让朕于今不敢或忘。符坚以筷击碗,望着窗外,湿发在风中极快干去,他慨然道:那时朕想,符坚若能得一地,当视此地百姓皆为朕之子弟,无论何族何氏,都能安居乐业。得位数载,今思此志,总不免愧疚呀!


    他这时有些动情,目中隐然潮湿。王猛心中一热,将午间之事说了,道:天王欲混一胡汉,招四方才俊用之不疑,此等气度,古之贤帝也有所不及。可人心难测,鲜卑羌人皆是强迁而来,怀有家国之恨,放在京畿重地,委以军国重任,恐怕会有心腹之患、萧墙之忧。望天王三思!


    符坚便略笑了一下道:你可记得,当初氐豪辱你,说什么吾辈与先帝共兴事业,而不预时权;君无汗马之劳,何敢专管大任?是为我耕稼而君食之乎!时,你是怎么回他的?


    他这句转的突厄,王猛不知其意,有些发窘,连摇手道:当时年少气盛,惭愧惭愧!


    符坚却低声吟道:方当使君为宰夫,安直耕稼而已。言罢大笑,引得那昏昏欲睡掌柜抬头张望了一下,方才重又趴回去。


    难为天王竟还记得,王猛喝下满满一盏酒,将苦涩的笑意咽了下去,道:似臣当年性情,也亏天王受得了,若是换了旁的君王,这大好头颅怕早已不在臣颈上了。


    符坚喟然叹道:当初朕若以亲疏视人,卿何能鼎力襄助,大秦又何以能有今日呢?


    天王难道真不知这其中差别么?王猛随符坚多年,见状知他有些不快,心头不由一沉。这些话他本是打算过些日子,慢慢进言的。可今夜两人同游,言谈着实融洽,一时竟脱口而出。不过即说出来,自不可就此罢休。他道:臣仍一士子,士子于乱世中,身无所依,只好比作飞蓬浮萍,唯附于有道之主,方能扎根生叶,成就一番事业。而如慕容垂姚苌等辈,熟谙军事,智略深沉,又曾为宗室人主。彼非慕义来归,不过是穷蹙而降。今天下板荡,凡有一夫之勇者,俱思王霸之事。易地而处,天王可甘心永作臣藩么?


    符坚听了这话,低下头去,好一会无语。手在几上叩着,嗒嗒有声。他身边的一名侍卫似乎不安地动弹了一下,瞧了瞧他的眼色。


    符坚慢慢抬起头来,道:你当初求刀于慕容垂之事,朕从未问过你半句,你自已可记得?这一下,卿换作了你,语气已是大变。


    王猛心头一紧。当初他出关灭燕时,曾向慕容垂求刀,说是睹物以便思人。慕容垂不能相拒,贻以身上佩刀。他再令人执刀与慕容垂长子慕容令,诈言慕容垂悔奔于秦,令他逃归燕国。慕容令信以为真,当既返燕,后为燕主猜忌,死于非命。慕容垂得知此事,自缚请罪于符坚,符坚宽宥,待之如初。王猛此事做得有些阴毒,大失风范,只是符坚一直未提,他也就忘得差不多了。这时蓦然被揭了了出来,他不由失措,一时无言以对。


    符坚神色冷然,一字一顿道:卿是汉人,一样非我族类。朕能用卿,难道就用不得旁人?


    天王若疑心臣是嫉妒他慕容垂,或是怕他分了臣的权柄,王猛蓦然睁目,手撑着案几,声音似是无法自持地发抖。天王若以臣为这等心地,臣自当上表辞归!


    符坚也失悔方才话说得太硬,方抚慰道:朕怎么疑卿?是朕失言,此事重大,容后再议。


    这话说罢,王猛鼻息粗重,显然心气未平,良久方才静下来。风透窗而入,吹得他们面皮上凉丝丝的。毕竟夜已深了,露气渐重。


    砰!地一声,打破了这尴尬的寂静,有人闯了进来。来人一巴掌拍到柜台上,吓得掌柜猛往后一靠。


    又打磕睡?不怕我朱大姐过这边来按察么?


    王猛一听这声音好熟,再一看,那人乱披着件葛袍,髻散发乱,不是陈辨又是何人?他正忙着和掌柜的打交道,全然没留心王猛这边。


    紧跟着老板娘就跑了进来,抓着他两手左摇右摆,笑得合不拢嘴,道:陈兄弟回来了?几时回来的?房子这两年都给你留着,可没舍得租给旁人!看看,还好还好,没掉肉,只是晒黑了点儿


    掌柜的在一边憨憨地笑,已是端了酷浆给他。他接到手里方要喝上一口,外头有五个娃娃一拥而入,一个小的跌在门槛上,另一个让他绊倒了,三个大的不管弟妹,冲上前去抱了陈辨的腿。陈大叔回来了,陈大叔回来了酒馆中顿时就如同飞进了七八十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休。


    老板娘往左瞟了一眼,陈辨极精灵的,已知其意,忙一手提一个,肩上再坐一个,就往外走。边走边道:大叔带了好东西来,你们都唱歌给大叔听,谁唱得好就有赏跨门槛时,俩小的脸上泪痕犹存,却一右一左蹿起来攥了他的衫角,被他带出门去。从背后望去,浑如一株树上结着五只瓠瓜,就连王猛满腹心事的人,亦不由一乐。


    那掌柜的夫妇也跟了出去,外面便传来小儿椎嫩的歌声。陈辨和掌柜的两口子,还有些邻居都在一旁说笑。好,这唱得好!不准捣不准翻,唱过歌才有赏


    王猛一时被他们吸引住了,听着听着,嘴角微露笑意。过一会,轮到一个孩子时,他唱了好几首,都是头一句就被打断了,不算不算,这支已经唱过了。他想了一会,方才嘻嘻笑道:我想到一支了!然后便放声大唱起来:一雄复一雌,双飞入紫宫


    这歌一出口,顿时惹来众人哄笑,一下子就淹没了他的歌声。老板娘嗔骂道:你这小免崽子,上那里听来的,晓得什么意思么?乱唱那孩子大约是被母亲拧了一下,哇哇地哭。陈辨将取了糖果,哄得他收了声,方问老板娘:那歌谣是什么意思?


    老板娘又是格格笑了好一会,方低声说了什么,引得陈辨爆出一声大笑来,道:我今日在路上也听人说过,还有点懵懂,这才明白了。


    王猛突然觉得有什么事物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他一惊抬头,只见立在炕边的侍卫手扣窗棂,臂微微颤拌着,仿佛突染重恚。此时天上一抹薄云,将群星掩得不复能见。那侍卫抬头看天,风帽上的围裙滑落,露出他侧脸的轮廓。丰额隆鼻衬在昏昧的四方夜幕上,仿若是用水银划出,泛着冷而黯的光芒。他再向符坚看去,却见符坚盯着那侍卫,眼神清透,仿佛无思无虑,唯有怅然之意。


    王猛耳中听到那老板娘还在絮絮个不休:咱们这天王,什么都好,就是好色这一桩!便有邻人凑话:真是的,喜欢女人也就罢了,连男人都要,想想不觉得恶心么?你们说这,这男人和男人,到底


    他心中吼道:住嘴!


    这有什么稀奇的?陈辨打断众人言语,道:史曰:自古征色,无不是雄胜于雌。前有鄂君绣被,后生子瑕余桃,既见龙阳泣鱼,复知董贤断袖。今有大秦天王不用看,王猛也想象得出他这时摇头晃脑嘻皮笑脸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重重咳了一声。陈辨马上住口,探进小半边脑袋瞅了一眼。王猛眼角余光见他嘴巴张得老大,一缩身就退回去,接着就听得他唉哟!乱叫,好象是摔了个筋斗。


    陈兄弟,你这是上那去?老板娘惊讶万分地问着。陈辨结结巴巴小声道:我累得很了,啊,那我睡去了声音越来越小,显然是跑得远了。老板娘在后头追着道:房子都两三年没收拾了,你总得让我上去铺张席吧


    那侍卫重又站得笔直,他方才扶着的木框上,五个深深的凹痕,刀刻似的,清晰可见。符坚起身道:朕有些困了,回去吧!言罢拂袖而起。一行人随着他出店去,打赏给掌柜,大喇喇推开聚在店门前的人,疾步走开。


    各位先生等一会,头巾已经烘干了,小人这就去取掌柜跟在后头喊着,小儿们含着糖果,还在含含糊糊地唱着儿歌,他们走出老远了,那歌声还一句句钻进耳朵里,竟挥之不去。


    他们步行前往寄车之处,这时虽已夜深,可市上依旧人声鼎沸,牲畜哀叫声和讨价还讨的嚣哗混在一起,令人耳中糟乱。在车驾勉力从畜群中挤过来的当儿,符坚饶有兴致的和一户屠家谈起宰业的入息。那屠家一面从羊群里随手拖出只羊来往案板上掷去,一面颇有些自傲的道:若是一万钱投在养畜上,或是贩畜上,年利不过二千你还不老实!他被羊的后蹄蹬了一脚,两眼一瞪,挽得老高的袖子黑油油直泛光,随手一操,尖头雪亮的刀片就往羊喉上划去,毫不停留的向肚皮上一拉。他手上熟极而流,口里也不含糊,我就凭这把刀!一年也能挣二千着!


    羊蹄子一蹬,马上不动了。刀改剖为剔,头皮肉各各分得齐整。鲜血直到此时方才顺着案畔的深槽淌上了街,街心沾脚,也不知是多少年的血脂积成。一只小羊羔子从畜群里闯出来,叨了方才所宰之羊的皮毛,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呜呜有声,竟如儿啼。突然一声长叹,直如凭空洒过霏霏细雨,腥浊的气息顿时一清。王猛看去,只见灯火阑珊之处,立着一名道人。这般大热的天,道人竟裹着一袭鹤氅,羽丝微颤,似一团霰雪笼在他身侧,只看了一眼,王猛通体都生出泌凉之意。羊只都要趁夏后初肥宰杀,若是一入秋,旧病复发屠夫犹在与符坚高谈阔论,可声音却渐不可闻。


    在那道士正与一名待卫在交谈,其实也隔着甚远,可他们的声息却一字不漏地传入王猛耳中。道长是为了羊而叹息么?犹存的童音却漠然冰凉,王猛一下子就听出来,这正是那名待卫。


    道人只为长安而叹!这座长安,数百年前,容下过更多生灵或喜或乐,然后又经过无数兵刀战火。曾有血流飘杵,哀鸿遍野,火盈宫庑,户不盈百的时侯。可你看这不转眼间,无人再记得。有了一日饱暖,便浑不知身是过客。道士已察觉到王猛的注视,向他一笑,那双瞳子深得全不见底,却又好似透出无形的光来,一时竟似将他照得通透,王猛情不自禁地退后一步。


    那道长是为了血火中的长安而叹,还是为了眼下的长安而叹呢?待卫显然并不满意道人的回答。


    不,都不为!道人指着那羊羔道:这长安在人心中,固然是富乐之都,可在这羊眼里,却胜过修罗地狱。只为一时口腹之欲,一时派遣之兴,也不知犯下多少罪业,一日日积了下来,终于到了报时,于是毁了,于是又修了,然后再焚了许多次后,终至湮灭而去。


    道长这话倒近于释家的因果,待卫道:道长是说长安还会遭遇灾殃么?


    不知公子拿道人当作什么?能掐会算的仙人么?道士哈哈一笑,方才的一丝郁意顿时不见,道:佛也好道也罢,为得不过是泯去尘心苦恼道人不过凡物,与公子相遇,也是有缘,唱几句歪歌送公子罢!他抬脚便走,氅羽翩然,仿佛他不是在走,而是扇翅飞去。歌声游丝般钻进王猛耳中,全然脱略音律调门,透着股悲悯之意。


    凤凰凤凰栖阿房,一日万羽聚长安。万翠萧萧千红起,五将之后生死长何知它乡是故乡道人也不知是如何走得,在这万家灯火肩摩臂擦的街上愈行愈快,雪粉般消溶不见。


    道长道长!待卫好象还有什么想问,追赶而去,可马上就迷失在人流之中,困惑地东张四望。他的叫声一起,顿时将几句歌给掩住了。王猛隐约觉得那是极要紧的事,一时茫然。他听到咦的一声,掉头一看,发觉符坚也瞧着道人离去方向,神色有些惊疑。屠夫亦是一脸正色,道:那是王嘉仙长,前面菜市上宋家的娘子无子,就是被王仙长指点了几句,方才生了个大胖小子的。


    喔?符坚笑道:这道人倒有些意思,哪日请来聊聊。


    这时车驾已备好,依旧是王猛与符坚登车,余人挽牛跟在下面。经了几番事,王猛心情与来时不啻天壤之别,符坚也倦了似的不发一言。二人沉默无语,偶有未熄的灯火,从门缝窗隙中透出,在他们面上一晃而过。


    王猛向车外看了一会,想从默然踏步的侍卫中找出那个有些单薄的身影,可人人都已挂好了帽上垂裙,一时也辨不出来。王猛收回眼光,极微声道:天王,你可还记得那歌谣吗?


    喔?符坚合上眼,背靠在车褥上道:是那句凤凰凤凰栖阿房么?阿房宫中将有凤凰来朝,这可是祥瑞吉兆呀!古人道凤凰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栖,明日当令人在阿房宫里遍植竹梧,以待神鸟。


    王猛耐心地等他一口气瞎扯了这么多,方才道:天王心知臣指的是那一句。流言蜚语,谤毁圣誉,千秋之后,史册有玷。天王难道就半点也不在意么?


    既然卿这么说,那你明日就让人搜捕全城好了,将那编出来的,传唱过的,一并斩首便是!符坚依旧不睁眼,微微含笑。


    王猛本有一肚子谏言要说,可让他这话一堵,又尽数噎了回去。


    圣誉?过了好一会,符坚突然开口,嘴角略略翘着,有些诮然之意。什么子暇龙阳的汉人的皇帝都不在意这劳什子的圣誉,朕倒为何要在乎了?


    王猛只得长长叹息一声,余音极快地淹没在了车轱辘咣咣的转动声中。


    车子先送王猛归他在宣明门的府第,后载着符坚回宫。在掖庭门换了步舆,径往紫漪宫来。宋牙远远地就在宫门口望见了,一抹额上的汗,躬着身跑上来道:谢天谢地,总算是回来了,夫人早已等得急了。一面扶了符坚下来,一面道:凤哥儿呢?虽说是问了这么一句,可还是一眼就抓到了他找的人。


    慕容冲推开他抓来的手,摘下风帽扔在他怀里,问道:姐姐还没睡下么?宋牙道:还没呢。正炖了燕窝粥等着,市上又乱又脏,怕天王和凤哥儿都没能吃上什么他嘴里唠叨个不休,已是引了两人入前殿,又转向阁楼里去。


    待他撩起阁楼的帘子,慕容苓瑶在内面闻声而出。她早已卸了日间装束,只一件纱衣裹在身上,头发松松地挽着,通体上下,除了一枚玉簪,再无饰物。可素面妙目于灯下一现,已是媚态横生,较她两年前的纯稚之态,又别有一番风情。


    慕容苓瑶手里捧着衣衫,后头跟出一名宫女,捧着食案,上搁着两只白瓷碗,腾腾地冒着热气。她嗔笑道:才回来?更衣再上床!在外面怕不跑出一身汗来?


    符坚与慕容冲自然依令而行,忙了一阵子才坐在了床上,用过羹,慕容冲突然道:姐姐,今日是翰叔祖的忌日,往年都要祭上一祭的,姐姐可有准备?慕容苓瑶似是怔了一下,可马上顺着慕容冲说下去,道:七夕之夜,这么好记得日子,那里忘得了,已备妥了,还怕你回来迟了呢!


    符坚在一旁听得一怔,问道:哪位翰叔祖?却又想起了些影子,道:是灭高丽的慕容翰么?


    慕容冲突起身给符坚俯身行了一礼。符坚道:你这是做什么?


    他抬起头来,面带戚容道:这是代翰叔祖父谢天王的。原来连天王都知翰叔祖的事迹,翰叔祖死后有灵,也当欣慰。慕容苓瑶在一旁道:我姐弟二人在宫中私自设祭,未蒙天王恩准,望天王恕罪。


    符坚自然不会加罪,拉了她坐在身旁,道:朕虽略有所知,却也不记得详情。你们慕容氏先祖众多,为何单为慕容翰设祭呢?


    慕容苓瑶将螓首倚在符坚肩上,柔声道:只为他才高命舛,因些我们做后辈的,也常为他不平呢!她使了个眼色,一干服侍的人退下。


    慕容冲将灯上的档板拨了一下,屋里顿时暗了许多,他方才一一道来。原来这慕容翰仍慕容廆之庶长子,性豪雄,多勇略,素来为弟弟慕容皝所忌。皝即位,他惧为之所害,因此逃奔辽东段氏,段氏疑之,乃逃于宇文氏,又不相容,不得已,佯装癫狂,方能保得性命。后慕容皝惜他才干,着人召其还国。起先言听计从,一战克宇文部,二战破高句丽。慕容氏在辽东的基业以此二役奠定。谁知,功成不久,慕容皝竟信小人谣琢而赐其一死。


    翰叔祖死前有翰怀疑外奔,罪不容诛,不能以骸骨委贼庭,故归罪有司等语。慕容冲双手搁在案上,垂着头,幽然一叹,道:以他的才干,不能容于本家,又无法取信于外族,一生颠沛流离,最后竟是这般下场,真正令人齿冷。从前我与兄弟们谈论此事时,总说他说到这里,却住了口,好似有些犹豫。


    符坚听得入神,问道:说什么?


    慕容苓瑶在符坚背上敲了两下道:那要天王不加罪,他才敢说!符坚攥紧了她的拳头,回首笑道:捶得舒服,再捶下去?慕容苓瑶摇头道:让凤皇来吧,他手劲大些。慕容冲应声过去,给符坚揉着肩,符坚道:既挑起话头,说明白好了!


    慕容冲方才接着说下去道:我们私下里说,如今这年月,君无才,因此杀臣;臣惧死,因此弑君,互成因果。遂教天下,再无豪杰际会,只有奸佞倾轧。略有一分胆略的,都少不得惹一分猜忌。若我们是翰叔祖,怕也只有造反篡位一条道可走。


    说到这里,他感觉得到符坚肌肉一紧,心知他是想起了原先他自已的位子也是弑符生而得来的。果然符坚道:正是!当初朕何尝有什么问鼎之志?不过是刀釜临身,不得不为呀!


    唉!慕容苓瑶给符坚解了头发,取梳细细篦着,叹道:若是当初段氏宇文氏有一人敢收留重用翰叔祖,后来占据关东的,怕就不会是慕容氏了。


    段氏宇文氏皆是庸才,那里就敢用他?符坚突然轻轻一笑,你今日听了清河郡侯的几句话,就寻出这么大一篇文章来作,他转过头来看着慕容冲,似笑非笑,毫无兆头的转了话题,这急智也颇了得呀!


    这话一入慕容冲和慕容苓瑶之耳,两人面色一下子张惶起来,凤皇凤皇慕容冲的声音颤如风中之烛,好一会方才成句,道:凤皇挂心家人,妄言时政,天王请重重加罪!然后在榻上重重磕下去,慕容苓瑶一语不发,也是同样俯身叩拜。


    符坚看着这双姐弟,灯光从他们肩头投下去,勾勒出瘦韧的腰身,妩媚中别有清峭之态,这般惊骇之时,依然不见丝毫卑怯委琐。他不自觉的将手掌放在了慕容冲的头顶,在他清爽的发丝上抚挲一会,然后慢慢的滑落下来,削瘦的肩头落在符坚掌心,颤抖得厉害。符坚不由生出怜爱之心,重重的揉了他一下,笑道:不过是随意一句,你们就吓成这个样子,起来吧!


    慕容冲和慕容苓瑶茫然抬起脸,一时似乎还不明白他说的是真是假。符坚一手拉一下,让他们倚着自已坐下,姐弟二人方才慢慢绽出有些勉强的笑颜来。你们不要瞎操心,符坚却又深深的叹了口气,道:他们有什么小错处,朕看在你们两个的份上,自会优容,若真有谋逆之举,也不是你们救得了的。


    是!慕容冲语气中惊怵之意未去,道:凤皇从此再也不敢乱说话了。那也不然,符坚淡淡地道:你说的话,也要朕肯听才成。自古帝王出错,总将毛病推到宠臣妃妾身上,说什么清君侧可笑!难道你们两个小孩子家,就能将让朕的心思玩弄于口舌之间么?


    臣妾总是为那些红颜祸水们抱屈,慕容苓瑶已经缓过劲来,掩嘴一笑道:可幸天王是圣明之君,臣妾自然也可以当个贤妃了!


    哈哈,符坚放声大笑,道:这句话说得好!其实你们方才说得,也自有道理。如今天下大乱,人人自危,从此世无英雄,唯独夫而已。符坚起身,打开窗子,披风而立,发丝乱舞,仿若立在群山之巅,他傲然道:若是无人敢以仁信待人,那就让朕来作第一个吧!


    慕容苓瑶见状,向慕容冲露出个成了的微笑,可慕容冲却全然没有看到。他盯着符坚的背影,眼神异样地阴郁。象是饿极了的小兽,看着夺走他猎物的庞然大物。慕容苓瑶心里一空,蓦然明白过来。对于慕容冲来说,符坚所有的那些信心、胸怀和豪情,已经永远永远的被剜去了,给他留下的,只是永不可愈合的的溃口和注定残缺的生命。


    数日后王猛再度上表,力主罢免慕容垂,并得符融等附议,而符坚依旧不从诸臣。只是调慕容垂为冠军将军,出长安另驻。


    消息由淌着大汗的小内侍传到慕容冲耳中,他随手拣了一只银锞子扔了给他。


    我们为甚么要帮他?慕容冲打发小内侍走后,颇有些自嘲地笑道:就为了他也姓慕容?他脑后隐隐作痛,那日倒在天禄阁前所见的星子似一闪而过。


    这不不够么?慕容苓瑶搅了搅调羹,指尖上的凤仙汁与酸梅汤差参同色,映在雪白的指头和玉盏上,红得刺目。


    慕容冲想了一会,方道:是,是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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