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落日挥戈

3个月前 作者: 杨虚白
    今晚华大人与商会为谢将军设庆功宴,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去。淮安王爷要不是病了,也会赴宴呢。姐姐你知道么,何二小姐何丽华也要去。何老爷人在淮安府,这里的生意都是她在打理。听说她是不想嫁了,所以竟也不避这些抛头露面的事。你想不想看看她变成什么样子了?芸少爷一面让丫环梳着头,一面对荻小姐说道。


    荻小姐叹了口气:我不去。杀人的事,有什么好庆的。


    她说着帮芸少爷系好披风,道:别喝太多酒,别老想着出风头。


    知道了。芸少爷说着推开门,却一下惊得呆若木鸡。


    门外一个高高瘦瘦的汉子,牵了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正是吴戈和骨骨。


    芸少爷吓得声音都有些抖:你们怎么逃出来的?谢如松已经答应我放过你们的。


    吴戈笑道:芸官,很多年不见了。你知道我一向办法多。我穿着军服大摇大摆走出来的。说着指了指扔在地上的一套军服。


    荻小姐注意到,骨骨的打扮与平日大不一样,衣衫虽然都是旧的,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都梳了。荻小姐第一次看清楚骨骨的眉眼,还真是一个非常清秀的孩子。而吴戈,还是那个邋里邋遢的样子。荻小姐不禁摇头。


    放心,在我这儿你们绝对安全。不过荻小姐还是很高兴吴戈来找自己。


    我是来拜托你照顾骨骨的。吴戈这一次没有避开荻小姐的双眼,这次真的要麻烦你了。我想以后我恐怕是不能再照顾他了。这孩子很可怜,四岁时死了双亲。本来他会说话的,从那时起就再也不肯说了。我曾试着逼他说,总之是失败了。他想说话时只喜欢乱叫。我本来只是接济一下他们,可自他外婆死后,我只好自己胡乱带他。你说得对,他跟你们走会有更好的前途。我应该为他选一条更好的路。


    那你呢?


    吴戈笑着说:你能再帮我一个忙么?


    荻小姐高兴地说:力所能及吧。


    吴戈眼里闪过感激的光。


    山阳县的大庙是淮安府一景。这里有一个可纳数千人的广场,祭孔祈雨还有做大戏,都是在这儿。而今夜这里比过年的大戏还要热闹。


    县里的各级官吏、显要贤达、富商名士,几乎无一例外地出席了。大门外的马车列满了街衢两边,一直延到路尽头。两廊一溜儿各自排开了十余桌酒席,足足摆到十丈开外。端着酒盏菜碟的侍者流水价来回穿梭;歌伎舞女们貌美如花、衣香鬓影、裙袖翩跹。谢如松与华知县在首席坐着,两廊坐满了山阳县的头面人物,纷纷举酒,谀词如潮。


    而广场上,数百铁甲森森的兵丁举着明晃晃的刀枪,围着数百破衣烂衫的人。钟秀才的五百部众全被绑成一团,挤在一起动弹不得。而今夜正是谢如松的庆功受降宴。


    华知县又举起杯,道:此次不损一兵一卒,兵不血刃,而两淮最大的流寇钟秀才与火眼尉迟已然授首,五百匪众束手就擒。谢将军真是武侯再世,白起重生啊!我淮安府前有淮阴侯韩信,今有谢如松将军,咱们躬逢其盛,真是何如幸之。未知谢将军如何处置这五百贼子?


    谢如松酒意微醺,心里也有些得意。毕竟,他娘的腿这次不能不说是奇功一件。师爷的露布塘报写得很漂亮,文采斐然,不免也夸大了一番如何阵前斩杀邓况的情形。他打了一个嗝,酒气上涌,一挥手:留着浪费粮食,明日就全宰了!


    众官吏富商听了,虽然有些人倒吸了口凉气,但大多数也都哄然叫好。那些俘虏们听了,也都默然,都似麻木了。


    谢如松忽然想起芸少爷尚未到来,便问华知县。


    华知县便问高典史:要不要派人去看一下,芸少爷为何还未到啊?


    忽听得庭中一片嘈杂,只听得有一个人正跟着那些歌女们说话:这位西施姐姐,这位王嫱妹妹,这位貂婵姑娘,这位王母娘娘能不能让开一下?谢谢谢谢。啊,那位西施姐姐,请不要掀我这个伴当的面巾。此人貌若潘安,才压子建,万万不可轻易见之。你若一见,不免魂飞天外朝思暮想朝三暮四欲仙欲死众歌女嘻嘻哈哈笑骂着散开了。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邋遢汉子,拉着一个蒙着面巾的人站在庭中空地上。


    那瘦高汉子取出一个包裹,往地上一摊,竟是上十柄雪亮的短刀。


    这不是堤上演杂耍的挑夫长脚吗!立刻便有人认出他来。


    堤上的贱民们不是全被官军关押起来了吗?怎么跑出来的?


    你不知道,长脚是世外高人,有飞檐走壁、隔山打牛的功夫!


    胡说,他原是本县的捕快,山阳县第一条好汉,拳脚好,什么隔山打牛!


    接着便有人喝起彩来,叫,长脚,今天你演什么啊?还是飞刀啊?来点新鲜的吧


    吴戈听到人群中一个女子轻轻地叫了一声,他转头看去,对贵宾席上的何二小姐点了点头。又扭回头对起哄的人道:今天俺风流倜傥、英明神武、玉树临风的长脚,还带了一个貌比潘安才压子建的伴当,一同来为众位父老乡亲、英雄豪杰、才子佳人玩一段蒙面飞刀。


    华知县皱起眉,便叫衙役去拿他。谢如松笑着打个手势止住他:看他玩什么花样。


    傅仇脸色阴晴不定,从袍中取出两截枪杆,暗自装好,眼光死死盯住正在与众人拌着口舌的吴戈。


    吴戈将他的伴当引到一面墙前,拾起一大把刀抱定,道:先给大家说一段故事,有道是盖世英雄难免无常,荣华富贵犹如春梦。话说某州某府某县,出了一个穷酸秀才


    人群中便有无赖起哄道:不好听不好听,我们要听荤段子,还是从前有个太监吧!


    吴戈停下来,说:好,那改一个。从前有个将军,坐下一匹乌骓追风马,掌中一柄七星劈风刀


    谢如松身边的偏将们脸色都变了,几个人都按刀站了起来。谢如松摇摇头,示意让吴戈继续。


    那穷酸秀才便这样死了,那威武将军自然好好地活着。只是死了的秀才却胜过活着的将军。你道为何?有分教,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无端吹起乌江水,却似虞姬别霸王。输了的霸王,一样胜过赢了的刘邦。


    说完他将短刀一柄柄飞起。绝大多数人不明所以,只知道喝彩:二,三,四,五,六,七,八,八柄刀了!


    那八柄雪亮的飞刀在空中穿梭转动,煞是好看。猛地吴戈喝了一声,只听夺夺夺一阵响声,七柄短刀一柄柄激射而出,全部钉在那蒙面伴当身后的墙上,每一柄都与这蒙面人只隔毫厘。众人齐声喝彩。


    吴戈牵那个蒙面人出来,递了他一个盘子,自己手中却仍有一柄刀。吴戈道:伴当,麻烦你向各位父老乡亲讨个赏钱。说着就牵着他直向谢如松与华知县的席上走来。


    两人直走到十步开外停了下来。吴戈道:知县大人和这位将军大人,不知两位大人可以赏什么给咱呢?


    华知县道:吴戈你休得无理


    谢如松一摆手,截住话道:你想本将军赏你什么?


    吴戈哈哈一笑:果然好气度。这个好说。我只想谢将军赏我赌上一把。


    赌什么?


    接着你中午赢了的那个赌局,咱俩赌一把。


    邓况是个英雄,你算什么?一个卖艺的,还是一个扛码头的苦力,你凭什么资格?娘的个腿,你有什么赌本?


    吴戈仍是笑:现在山阳县内,最值钱的大人物,不是你游击将军谢如松,而是我这个伴当。他就是我的赌本。吴戈伸手扯下了蒙面人的面巾。


    芸少爷!芸少爷看着谢如松和华知县一脸苦笑。


    说,你赢了如何,输了如何?


    如果我输了,万事皆休,我也输我项上人头,这个风流年少的芸少爷还你。我赢了的话,一,放过钟秀才的所有部下;二,辟一块地给堤上的流民;三,厚葬钟秀才与邓况


    够了,我不会受你要挟。我知道芸少爷与你有宾主之谊,你不是以侠义自许么?我不信你会伤他。谢如松目光灼灼。华知县却吓得不行,拼命拉谢如松的袖子,自是怕吴戈真的伤了芸少爷。


    你还有一样好处。我赢了的话,我饶你谢如松不死。吴戈不慌不忙地说。


    谢如松仰天大笑:老子也不会中你的激将计。钟秀才、邓况都已经拿死来激我了,娘的个腿,老子不会上当。


    吴戈便道:如果他们两条命不足以说服你,那便加多我一条不妨。吴戈回头看向围观着的众人,道,当着这山阳县上上下下几百人的面,你英雄无敌的谢将军有没有胆量与我这小小码头苦力比上一比?


    谢如松忽然哈哈一笑:原来你也是与他们一样,想要死谏啊!说着他提刀离席,伸手扯下锦袍,露出一身的戎装,好,让我见识一下当年山阳县的头条好汉。


    赴宴的人全部惊呆了。那些富商显要们、跑堂的侍者们、歌女们、还有其他围观的人们,全部静默了。他们纷纷不由自主地向后让开,看着谢如松稳稳地走到吴戈面前,拄刀一笑。


    听说你也使刀,谢如松向一名亲兵一挥手,拿我那柄飞雪来。


    吴戈接过刀,果然是把好刀,刀光晶莹得似乎透明了,直如玉沼春冰,琼台瑞雪,一股寒气逼人而来。他把芸少爷推开,轻声说:今天谢谢你了。


    芸少爷退到一边,吓得手脚都软了。一群偏将卫兵立刻围了上去护住他。


    芸官你没事吧?一个女子的声音已带了哭腔。吴戈回过头,看到荻小姐终于还是不放心赶来了。骨骨站在她身边,冲着自己呀呀地大叫,又是挥手又是跺脚。


    吴戈向他们俩点点头,回身对谢如松道:谢大人请。


    当吴戈与谢如松开始比武之时,三百里外的一个荒山上,平野人堪堪躲开了平真秀的一招反手刀拦腰斩。他万万没有想到,平真秀如此之快地悄悄跟上了自己。


    这是一场毫无余地的决斗。两匹兽的决斗。


    平野人对于这场决斗期待多年,却也没有料到竟然会比自己期望的更加惨烈。两人都不再保留,都是双手长短刀齐出。右手长刀正握,而左手短刀为反手刀。


    两人一个错身后各自跳开数尺,相互瞪视着,喘着气,汗水与血水一滴滴砸在地上。


    平真秀大腿中了一刀。平野人后背、左肩各中了一刀。


    平野人知道,那是因为自己刚才一轮急攻之后,错身换位之时露出了破绽。浑成,嘿嘿,他在心里苦笑,哪有这么容易。还有收力、控制,这都是说得轻巧。拼命时都顾不了。难道,这就是刀法的本来?


    本来。他在心里念叨着。什么是本来。莫非驱使自己手中的刀的,就是本来?他一直以为是仇恨、宝藏、野心在驱使着自己手中的刀。然而在刀的挥舞之中,他心中浮起的那种快意,其实是与仇恨、宝藏、野心无关的。这是一种自由的快意。这种将自己身体的力量肆意驱使的快意,真是令人享受,令人陶醉。难道这才是自己从小习武的原因?


    他的心境忽然为之一亮。他凝视着平真秀闪烁的眼神,喷着粗气的鼻孔,起伏的胸脯,前后趋避的双足。他忽然浮起一种难以言传的感觉他感觉自己能完全预测到平真秀要使出什么招式。这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本能。泼风劈!


    平真秀跨上一步,右手刀当头劈下,暗藏于左手的短刀突刺。平野人却在对手刀未举起之际,已经斜纵出一步。料敌先机,他的刀自然更快。平真秀的左手刀尚来不及变化招架,平野人的刀已经吹到了他的后颈。


    侧面!果然破绽在侧面。


    又被吴戈说准了。这个念头在平野人心中一闪而过。鬼使神差一般,就在刀刃击中平真秀的一瞬间,平野人的右手转了一下。平真秀跌倒在地,后颈一阵剧痛,却知道自己的脑袋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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