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报还一报

3个月前 作者: 查尔斯·兰姆
    从前有一位性情非常温和宽厚的公爵治理过维也纳城,人民要是犯了法,他也不去惩办。特别有一条法律,公爵在位的时候一直也没有实行过,它差不多被人们忘掉了。这条法律规定:如果一个男人跟他妻子以外的女人同居,就一定得处死刑。公爵的宽大无边使人们完全不去理会这条法律,神圣的婚姻制度因而也就不被重视了。维也纳年轻姑娘们的父母天天找公爵来告状,说他们膝下的女儿给人勾引上,如今离开家里跟单身的男子同居去了。


    好公爵看到这种不良的风气在民间越来越严重,心里很难过。可是他想,要是他为了纠正这条法律的松弛,从过去的宽容不得不忽然变得十分严厉,也许会使一向爱戴他的人民把他看成个暴君。因此,他决定暂时离开他的公国一下,另派一个人代行他的全部职权。这样,既可以实行这条禁止男女不正当的恋爱的法律,又不至于因为法律一下子比平常严了,使他自己招到怨言。


    公爵推选安哲鲁来担任这个重要的职务,认为他最合适不过。安哲鲁生活严肃认真,在维也纳有“圣人”的称号。公爵把这个计策告诉给他的辅佐大臣爱斯卡勒斯。爱斯卡勒斯说:“在维也纳要是有人配享受这样隆重的眷宠和光荣,那就只有安哲鲁大人了。”于是,公爵托词到波兰去旅行,就离开了维也纳,他不在的时候,他的职权由安哲鲁代行。可是公爵只是假装离开的,他又悄悄地回到维也纳,扮成修道士,想这样暗中观察一下这个看上去像是圣人的安哲鲁的政绩。


    安哲鲁担任新职不多久,刚好有一位叫克劳狄奥的绅士把一位年轻小姐从她父母那里勾引走了。为了这个案子,新上任的摄政下令把克劳狄奥逮捕起来,关到监牢里。安哲鲁根据久已废弛了的原有法律,把犯下这种罪的克劳狄奥判处斩刑。许多方面都请求赦免年轻的克劳狄奥,连好心的老爱斯卡勒斯大人自己也出面替他求情。“唉,”他说,“我想搭救这个人,他的父亲是德高望重的,我求你看在他父亲的面上饶了他吧!”可是安哲鲁回答说:“我们不能让法律成为稻草人,把它支起来吓唬吓唬毁坏庄稼的鸟儿;鸟儿见惯了,知道它没什么了不起,不但不再怕它,还在它上头栖息呢。大人,必须把克劳狄奥处死。”


    克劳狄奥有个叫路西奥的朋友来探监。克劳狄奥对他说:“路西奥,我求你帮我个忙,到我姐姐依莎贝拉那里去。她打算今天进圣克莱阿修道院。你把我现在这种危急的情形告诉她,求她去向那位严厉的摄政说说情,请她亲自去见安哲鲁。我对这件事抱很大的希望,因为她口才好,善于劝说。同时,有一种不需要语言就能打动男人的力量,那就是少女的忧容。”


    正像克劳狄奥说的,他姐姐依莎贝拉当天进修道院见习去了,她的计划是先经过一段见习时期,然后就可以正式当上修女。她正向一个修女打听院里的规矩的时候,就听到路西奥的声音。路西奥走到这个修道的地方,就说:“愿天主赐平安给这里!”“是谁在说话哪?”依莎贝拉问。“是个男人的声音,”那个修女说。“好依莎贝拉,你去看看,问他有什么事。你可以去见他,我却不能。当了正式的修女以后,除了当着修道院院长的面,你不能跟男人说话;就是说话时候,也得用面纱把脸罩上,露出脸来就不准说话。”“那么你们作修女的没有旁的权利了吗?”依莎贝拉问。“这么些权利还不够吗?”那个修女回答说。“的确够了,”依莎贝拉说,“我这样说并不是希望得到更多的权利,我倒是希望侍奉圣克莱阿的姐妹们能守更严格的戒律。”这时候,她们又听到路西奥的声音。那个修女说:“他又叫了。请你去问问他有什么事。”于是,依莎贝拉走出去招呼路西奥,向他还了礼说:“平安如意!谁在叫门呀?”路西奥很恭敬地向她走过来说:“祝福你,童贞女,——你多半是童贞女,从你粉红的脸上就可以看得出来。你能领我去见见这里的一位见习修女依莎贝拉吗?这位美丽的姑娘有个不幸的弟弟,叫克劳狄奥。”“为什么说她有个‘不幸的弟弟’呢?”依莎贝拉说,“我要请问一下,因为我就是他的姐姐依莎贝拉。”“美丽温柔的姑娘,”他回答说,“你的弟弟叫我好好问候你,他给关在监牢里哪。”“哎呀!为什么事呀?”依莎贝拉说。路西奥告诉她克劳狄奥勾引上一个年轻的姑娘,所以关了监牢。“啊,”她说,“恐怕是我的干妹妹朱丽叶吧。”朱丽叶跟依莎贝拉没有亲戚关系,不过她们同学的时候很要好,为了纪念那段友谊,彼此就称做干姐妹。她早就知道朱丽叶爱克劳狄奥,恐怕她对克劳狄奥的爱使她做出了这件错事。“正是她,”路西奥回答说。“那么就叫我弟弟娶了朱丽叶吧,”依莎贝拉说。路西奥回答说,克劳狄奥很乐意娶朱丽叶,可是摄政为了他犯的罪过,已经判他死刑了。“除非你用温柔的话婉转地向安哲鲁求情,把他的心说软了才行,”路西奥说,“你那个可怜的弟弟打发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唉,”依莎贝拉说,“我的力量这样薄弱,能帮上他什么忙呢?我不相信我有感动安哲鲁的力量。”“不相信是会败事的,”路西奥说,“我们往往因为不敢去试一试,有些本来可以得到的好处,结果却丢掉了。到安哲鲁那里去一趟吧!年轻的姑娘们跪下来一哀求,放声大哭,男人就会像天主那样慷慨。”“我去试试看,”依莎贝拉说,“我先把这件事情向院长报告一


    下,然后我就去见安哲鲁。请你转告我的弟弟,成功不成功今天晚上我总给他送个信儿去。”


    依莎贝拉赶到宫里,跪在安哲鲁面前说:“我是一个不幸的人,特意来向老爷求情,请老爷听我诉说。”“哦,你求什么呀?”安哲鲁说。于是,她就用最动人的话要求安哲鲁免她弟弟一死。可是安哲鲁说:“姑娘,这件事是没法挽救了。你的弟弟已经定了罪,他一定得死。”“啊,法律是公正的,可是太严厉啦!”依莎贝拉说,“这样说来,我的弟弟已经死定了。上天保佑您吧!”她刚要走开,陪她来的路西奥对她说:“别这么轻易就放弃呀。再过去哀求哀求他吧,跪在他面前,扯住他的袍子。你的态度太冷淡了。你就是向人家讨一根针,也得说得再恳切些才成呀。”于是,依莎贝拉又跪下来求他开恩。“他已经定罪了,”安哲鲁说,“太晚啦。”“太晚啦?”依莎贝拉说。“不,凡是说出去的话,还可以把它再收回来。请老爷相信吧,凡是大人物的装饰,不论是国王的王冠,摄政的宝剑,元帅的军杖,还是法官的礼袍,都一半也比不上仁慈那样能表示他们的高贵风度。”“请你走吧,”安哲鲁说,可是依莎贝拉仍然向他恳求着。她说:“如果我的弟弟跟您换个地位,您也可能犯同样的错误,可是他对您不会这么冷酷无情的。但愿我有您的权柄,而您是我依莎贝拉。那时候我会一口回绝您吗?不会的。我要让您了解作一个审判官是怎样的,作一个犯人又是怎样的。”“够了,好姑娘,”安哲鲁说,“判你弟弟罪的是法律,并不是我。即使他是我的亲戚,我的手足,或者是我的儿子,我也是一样处理。明天他一定得死。”“明天?”依莎贝拉说,“这太突然了。饶了他吧,饶了他吧,他没准备去死呢。我们就是在厨房里杀只鸡鸭,也要讲究季节呢。对于献给上天的东西,我们难道能够比自己吃的东西还草率吗?老爷,好老爷,请您想想看,多少人都犯过我弟弟犯的罪过,可是谁也没有为了他干的事送过命!这么说来,您就要作头一个判这种刑的人,我弟弟就要作头一个受这种刑的人了。老爷,请您扪扪自己的良心,看您会不会犯跟我弟弟同样的罪过。要是您的心窝里也有这种犯罪的念头,那就请您不要杀我弟弟吧!”她最后那句比所有她以前说的话都更打动了安哲鲁,因为依莎贝拉的美貌已经在他心里引起了邪恶的欲望,他开始起了不好的念头,就像克劳狄奥有过的一样。他内心的这种矛盾使他掉过脸去从依莎贝拉身边走开。可是依莎贝拉把他叫回来说:“仁慈的老爷,请您回过身来,听听我想怎样贿赂您。回过身来吧,我的好老爷!”“哦,你要贿赂我!”安哲鲁说,哦,她居然想要贿赂他,这可叫他大大吃惊。“是呀,”依莎贝拉说,“我要献给您连上天都想跟您分享的礼物,不是金银财?


    Γ膊皇羌壑等救怂姹愣ǖ纳亮恋谋κ晃乙赘氖翘炝烈郧吧洗锾熘鞯尿系钠淼弧庵制淼皇谴诱娲课掼Φ男牧椋诱焓卣⒏浪淄耆艟说墓媚镄睦锓⒊隼吹摹!薄昂茫敲茨忝魈炖醇野桑卑舱苈乘怠R郎蠢嫠艿芮蟮蕉淌奔涞幕盒蹋舱苈秤肿夹硭倮醇肟阏氖焙蛐睦锖芑断玻瓮庀伦芸梢园寻舱苈逞峡岬奶煨耘ぷ础A僮撸郎蠢担骸霸干咸毂S幽桨?愿上天拯救您!”安哲鲁听见,就在肚子里说:“阿们!愿上天保佑我不要受到你和你的美德的诱惑。”然后,他对自己这种邪恶的念头大吃一惊,说:“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我希望再听到她谈一次话,再饱看她一次,难道我爱上她了吗?我梦想的是什么呀?人类狡猾的敌人,为了叫圣人上勾,居然拿圣人当鱼饵。放荡的女人从来也没能打动过我的心,可是这个贞洁的女人却把我完全征服了。直到现在,男人对女人发痴,我还总讥笑他们,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那样。”


    那天晚上,安哲鲁由于内心犯罪的矛盾,比被他判了极刑的囚犯还要难过。那位善良的公爵乔装成修道士,到监牢里来探望克劳狄奥了,教给他升天堂的路,告诉他怎样忏悔和祈求平安。然而安哲鲁却因为既想做坏事,又拿不定主意而痛苦着。他一下想破坏依莎贝拉的清白贞洁,把她勾引了,一下又因为起了这种犯罪的念头,就感到悔恨和恐怖;可是邪恶的念头终于占了上风。不久以前安哲鲁听到要给他贿赂还大吃一惊呢,如今他却决定用大得叫依莎贝拉没法拒绝的贿赂,甚至用她亲爱的弟弟的性命这样宝贵的一个礼物,来引诱这位姑娘。


    依莎贝拉早晨来了,安哲鲁要她单独进来见他。进来以后,他就对她说,如果她肯把她处女的贞洁献给他,像朱丽叶跟克劳狄奥那样犯罪,他就饶她弟弟一条命。“因为我爱你,依莎贝拉,”他说。“我的弟弟也这么爱上了朱丽叶,”依莎贝拉说,“可是你告诉我说,因此必须把他处死。”“可是克劳狄奥可以不死,”安哲鲁说,“只要你肯晚上偷偷来看我,就像朱丽叶晚上偷偷离开她父亲的家去看克劳狄奥那样。”依莎贝拉的弟弟为了这样的罪过被安哲鲁判处了死刑,如今她听到安哲鲁居然引诱她去犯同样的罪,不禁大吃一惊。她说:“即使是为了我可怜的弟弟,我也不能做我忍受不了的事。也就是说:要是我被判处死刑,我会把锐利的鞭子在我身上打出的血痕当作红宝石佩带,把我打死我也会觉得像躺在我渴望着躺的床上一样,然而我不能让我自己蒙受这种羞辱。”然后她又说,希望他刚才说的话只不过是试试她的操守罢了。可是他说:“请你相信,我凭人格向你保证,我说的就是我的本意。”依莎贝拉听到他用“人格”这个字来表示他这样没人格的念头,心里十分生气。她说:“喝,你有多少人格值得人去相信呀!而且居心是这样地恶毒。安哲鲁,你等着瞧吧,我一定要把你这件事宣布出去!马上给我签一张赦免我弟弟的命令,不然我就张扬出去你是怎样一个人!”“依莎贝拉,谁会相信你呢?”安哲鲁说,“我的洁白无瑕的名声,我那严肃的生活,我那些反驳你的话,都足够压倒你的控诉的。你还是把你自己交给我来摆布,救救你弟弟吧,不然的话,他明天就得死。至于你呢,随便你怎么说,我的虚情一定可以压倒你的真相。明天给我答复吧!”


    “我向谁去诉说呢?就是说了,谁又会相信我呢?”依莎贝拉说,一面朝着关了她弟弟的阴惨惨的监牢走去。她到的时候,她弟弟正跟公爵很虔诚地谈着话呢。公爵穿着修道士的服装也访问过朱丽叶,使这一对犯了罪的情人都认识到他们的过错。不幸的朱丽叶流着泪,用真诚的悔恨向他承认说,在这件事情上她比克劳狄奥的责任更大,因为她自己心甘情愿答应了他那不正当的要求。


    依莎贝拉一走进关着克劳狄奥的牢房,就说:“祝你们平安,幸福,愿善良的天使跟你们同在!”“谁呀?”乔装的公爵说,“进来吧,这样祝福是应该受欢迎的。”“我想跟克劳狄奥说一两句话,”依莎贝拉说。于是,公爵就走开了,让他们单独在一起,同时要求管理囚犯的狱吏把他安插到一个可以偷听他们说话的地方。


    “姐姐,你给我带来什么好消息?”克劳狄奥说。依莎贝拉告诉他得准备明天去死。“没有法子挽救了吗?”克劳狄奥说。“弟弟,有是有的,”依莎贝拉回答说,“有挽救的法子,可是如果你同意了,那就会叫你完全丧失人格,叫你再也没脸见人。”“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吧,”克劳狄奥说。“啊,我替你担心,克劳狄奥!”他的姐姐回答说,“想到你会贪图活命,把延长短短六七年的寿命看得比你永久的人格还重,我真是害怕。你有胆子去死吗?死亡多半是想像的时候觉得可怕。踩在咱们脚底下的硬壳虫,它们感到的痛苦并不比一个巨人死的时候少。”“你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克劳狄奥说,“你以为这些甜言蜜语就可以坚定我的决心吗?要是我非死不可,我就把黑暗当作新娘,把它抱在怀里。”“这样说话才是我的好弟弟,”依莎贝拉说。“这才是我父亲从坟墓里发出的声音。是的,你非死不可。可是,你会料得到这样的事情吗,克劳狄奥?原来这个表面上像个圣人的摄政向我表示,要是我肯把我的贞操献给他,他就会饶你活命。唉,假使他要的是我的性命,为了救你,我会像扔一根针那样毫不在乎地给他!”“谢谢你,亲爱的依莎贝拉!”克劳狄奥说。“那么你准备明天去死吧,”依莎贝拉说。“死是可怕的事,”克劳狄奥说。“可是耻辱的生活是可恨的,”他姐姐回答说。可是一想到死,克劳狄奥的坚定性格动摇了,只有犯人到了临死才会感到的那种恐怖侵袭着他。他嚷着:“好姐姐,让我活下去吧!你为了救弟弟而犯的罪孽,上天也会饶恕的,甚至会把它看成一种美德呢。”“啊,你这没良心的懦夫!啊,你这不要脸的下流鬼!”依莎贝拉说。“你想靠你姐姐丢人来保全你的性命吗?呸,呸,呸!弟弟,我本来以为你是这样看重廉耻,你就是有二十颗脑袋,也宁可上二十架断头台,而不会让你的姐姐受这种屈辱。”“依莎贝拉,请你听我说呀!”克劳狄奥说。


    克劳狄奥想要替自己辩解一下为什么他竟懦弱到要靠他贞洁的姐姐屈节去讨活命,可是这时候公爵进来,把他的话打断了。公爵说:“克劳狄奥,我已经听到你跟你姐姐的谈话了。安哲鲁从来也没意思来玷辱她,他说那些话不过是想试一试她的品德。她确实是个贞洁的姑娘,这样坚决拒绝了安哲鲁,这正是最使他高兴的事。安哲鲁是不会赦免你的,因此,你还是趁着这点时间祈祷一下,准备死吧。”随后,克劳狄奥后悔自己太懦弱,就说:“求姐姐饶恕我吧!我对人生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了,死得越快越好。”于是,克劳狄奥退了下去,为他的过错,心里充满了惭愧和悲哀。


    这时候,公爵单独跟依莎贝拉在一起了,他称赞她的坚贞,说:“上天不但给了你美貌,也给了你品德。”“啊,”依莎贝拉说,“我们那位善良的公爵可给安哲鲁欺骗到家了!要是有一天他回来,我能见到他的话,我要把安哲鲁治国的情况揭发出来。”依莎贝拉不知道当时她就已经在揭发着她表示将要揭发的事了。公爵回答说:“那样做是不会错的。可是就当前的情形看,安哲鲁还是会驳倒你的控诉的,因此,你还是好好听一听我给你出的主意吧。有一位可怜的小姐受了委屈,我相信你可以仗义帮她个忙,她也值得你去帮忙;同时,你还可以把你弟弟从他触犯的法律下面救出来。这些不但不会使你高贵的身体受到玷辱,离职的公爵万一回来知道了这件事,他还会十分高兴。”依莎贝拉说,只要是正当的事,随便公爵要她做什么,她都敢做。“有道德的人总是勇敢的,他们什么也不怕,”公爵说,然后就问依莎贝拉可曾听说过玛利安娜的名字,她是在海上淹死的那位大勇士弗莱德里克的妹妹。“这位小姐我曾经听说过,”依莎贝拉说,“提起她来人人都夸奖。”“这位小姐已经跟安哲鲁订了婚,”公爵说,“可是她的嫁妆就放在那条沉了的船上,跟她哥哥一道丧失了。这位可怜的小姐遭受的损失有多么大呀!因为她不但失掉了一位英俊、有名望的哥哥,他对玛利安娜一向是无微不至地爱护和体贴,可是她的财产一失掉,她就连她未婚夫(就是那个伪善的安哲鲁)的爱情也失掉了。安哲鲁假装在这位很体面的小姐身上发觉了不体面的行为(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她没有了嫁妆),就把她遗弃,随她哭去,一点儿也不去安慰她一下。照理说,他的无情无义应该叫她的爱情息灭下来,然而就像流水被淤塞住的时候水反而流得更急一样,玛利安娜仍然用初恋的柔情爱着她那无情的未婚夫。”


    然后,公爵更明白地讲出他的计划。是这样:依莎贝拉去见安哲鲁,假装同意照他要求的,当天半夜里去看他,这样就可以从他那里得到赦免克劳狄奥的诺言。幽会由玛利安娜去顶替,在黑暗里,让安哲鲁把她当成依莎贝拉。“好姑娘,这件事你做起来不用害怕,”乔装成修道士的公爵说,“安哲鲁原是她的未婚夫,叫他们团圆并不算是造孽。”依莎贝拉对这个计划很满意,她就走了,打算照着公爵吩咐的去做。公爵到玛利安娜那里,把他们想做的事告诉她。在这以前,公爵曾经扮成修道士去访问过这个不幸的姑娘,用宗教规劝她,和善地安慰她,在那几次访问当中他才听她亲口讲起这件伤心事的。如今,她把他看作一位圣洁的人,马上同意在这件事情上听他的指教。


    依莎贝拉见完了安哲鲁,就照公爵约定的到玛利安娜家里去跟他会面了。公爵说:“你来得正好,来得是时候。那位好摄政怎么说呀?”依莎贝拉就讲了一下这件事她是怎样安排的。“安哲鲁有一坐周围砌着砖墙的花园,”她说,“花园西面有一个葡萄园子,进那个园子得走一道门。”然后她把安哲鲁交给她的两把钥匙拿给公爵和玛利安娜看。她说:“大钥匙是开葡萄园子的门的,另外一把是开从葡萄园子通到花园的小门的。我答应深更半夜到那儿去找他,他已经答应赦免我弟弟的死刑了。我曾经仔细地记下那个地方,他小声小气地、用鬼鬼祟祟的殷勤领我认了两趟路。”“你们没约下别的玛利安娜需要遵守的暗号吗?”公爵说。“没有,”依莎贝拉说,“只说好等天黑了再去。我告诉他我只能待一会儿工夫,因为我说有个仆人陪我一块儿来,那仆人认为我是为了我弟弟的事来的。”公爵夸奖依莎贝拉安排得很周到。她转过来对玛利安娜说:“你跟安哲鲁分手的时候用不着说多少话,只低声温柔地对他说:现在可别忘了我的弟弟!”


    那天晚上,依莎贝拉就把玛利安娜领到约定的地点。依莎贝拉很高兴这个办法既保全了她弟弟的性命(她以为会是这样),又保全了她的贞操。可是公爵对她弟弟性命的安全还是不大放心,所以他半夜里又到监牢里去了。幸亏公爵去了,不然克劳狄奥那天晚上一定就给砍头了,因为公爵刚一迈进监牢,残酷的摄政的命令就下达了,吩咐把克劳狄奥处斩刑,并且要在第二天早晨五点钟把脑袋送到他那儿去验看。可是公爵劝狱吏延期执行克劳狄奥的死刑,先把当天早晨死在监牢里的一个人的脑袋送去骗过安哲鲁。狱吏当时还以为公爵只是个修道士,没料到他的身份更高。公爵为了说服狱吏,叫他同意,就给他看了一封公爵的亲笔信,上面还打着公爵的印鉴。狱吏看到这个,认为这位修道士一定从离职的公爵那里接到过什么密令,因此,他才同意不杀克劳狄奥,而把那个死人的脑袋砍下来,拿给安哲鲁去看。


    然后,公爵又用他自己的名义给安哲鲁写了一封信,说有些意外的事使他必须中止他的旅行,第二天早晨他就回到维也纳来。他要安哲鲁在城门口迎候,在那里把政权交还给他。公爵还吩咐他向老百姓宣布,如果谁有冤枉,想告状,他一进城就可以在街上告。


    依莎贝拉一清早来到监牢,公爵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公爵为了保守秘密,想最好先跟她说克劳狄奥已经被斩首了,所以当依莎贝拉问起安哲鲁有没有发下赦免她弟弟的命令的时候,公爵说:“安哲鲁已经把克劳狄奥从人世间释放了。他的脑袋已经被砍下来,送到摄政那里去了。”万分悲伤的姐姐呼喊着:“啊,不幸的克劳狄奥,苦命的依莎贝拉,万恶的世界,狠毒的安哲鲁呀!”这个乔装成修道士的公爵劝她不要太悲伤。等她镇定了一些以后,他把公爵不久就要回来的消息告诉给她,并且教给她怎样去控告安哲鲁;他还对她说,如果告状一时好像不大顺利,也不要害怕。这样充分地教了依莎贝拉之后,他又去找玛利安娜,告诉她应该怎样做。


    然后,公爵脱下修道士的服装,穿上他原有的贵族袍子,进了维也纳城。他的忠实臣民集合起来热烈欢迎他。安哲鲁早在那里迎接了,并且正式移交了政权。这时候,依莎贝拉就作为一个呼冤告状的人出现了。她说:“最高贵的公爵,求您给我伸伸冤吧!我是克劳狄奥的姐姐;克劳狄奥为了勾引上一个姑娘,被判处了斩刑。我恳求过安哲鲁大人赦免我的弟弟。我不必向您陈述我怎样哀求、跪倒,他怎样拒绝,我又对他说了些什么,因为这么讲起来就太长了。现在我带着悲哀和羞耻想要说的,是这件事的卑劣结局。安哲鲁说,一定要我跟他发生不正当的关系,他才肯释放我的弟弟。我内心挣扎了很久,终于我怜惜弟弟的心战胜了我的操守,我对他屈服了。可是第二天大清早,安哲鲁背弃了他的诺言,照旧下命令把我那可怜的弟弟斩了!”公爵故意装作不相信她的话,安哲鲁说一定是她弟弟依法被处死以后,她很伤心,神经错乱了。这时候,又来了一个告状的,这回是玛利安娜。玛利安娜说:“高贵的公爵,正像光明是从天上来的,而真理是从人的嘴里说出来的一样;正像真理里有常情,而道德里也有真理一样,我是这个人的妻子。仁慈的老爷,依莎贝拉是在扯谎,因为她说她跟安哲鲁在一起过的那个晚上,正是我跟他在花园里幽会的时刻。我说的全是真话,所以我站得起来;不然的话,就让我变成一座大理石的雕像,永远跪在这里。”这时候,依莎贝拉又要求洛度维克修道士(这就是公爵乔装成修道士的时候用的名字)出来证明她说的都是真话。依莎贝拉和玛利安娜全是照公爵的指示说的,因为公爵有意要在全维也纳人民面前把依莎贝拉的清白公开地证实出来。安哲鲁并没料到两个姑娘的叙述是为了这个缘故才不一致,他想利用她们证词的矛盾把依莎贝拉控告他自己的事情洗刷个干净。于是,他装出一副受了冤屈的面孔说:“刚才我不过觉得可笑,可是殿下,现在我实在忍耐不住了。我看这两个可怜的疯女人背后一定有个更高明的人指使着,她们不过是给那个人作了爪牙。殿下,容我把这个阴谋诡计追究出来吧。”“好的,我完全同意,”公爵说,“按你的意思重重惩罚她们吧。爱斯卡勒斯,你也陪安哲鲁一道来审问,帮助他追究一下这个诽谤的来源。我已经派人喊那个在后面指使她们的修道士去了,他来了以后,你可以按照你的名誉所受的损失,给他应受的惩罚。我暂时先离开一下,可是安哲鲁,在你没有把这个诽谤案子办完以前,不要离开这里。”


    于是,公爵走了,安哲鲁对于能够在他自己的案子上代行法官和裁判人的职权,心里着实高兴。可是公爵只走开了一会儿,他脱下他的贵族袍子,换上修道士的服装,在那样乔装下,他又在安哲鲁和爱斯卡勒斯面前出现了。那个善良的老爱斯卡勒斯以为安哲鲁真是被人诬告了,就对那个假修道士说:“说吧,是你指使这两个女人来诽谤安哲鲁大人的吗?”修道士说:“公爵哪里去了?我有话要对公爵直接讲。”爱斯卡勒斯说:“我们就代表公爵,你对我们讲吧。老老实实地讲。”“我至少要大胆地讲,”修道士还嘴说,然后他责备公爵不该把依莎贝拉的案子交给她所控告的那个人来处理。他又毫不避讳地说出维也纳许多腐败的事情,他说,这些都是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亲自观察到的。爱斯卡勒斯威胁他说,如果他胆敢污蔑政府,指责公爵的行为,就要叫他受酷刑,然后下令把他关到监牢里去。这时候,修道士脱下他的乔装,大家认出原来他就是公爵本人。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安哲鲁尤其惊慌失措起来。


    公爵首先对依莎贝拉讲话。他说:“依莎贝拉,你过来。你的修道士如今是你的公爵了,可是我的服装虽然改变了,我的心却没有改变。我仍然专心一意地要替你效劳。”“啊,请您饶恕我吧,”依莎贝拉说,“我是您的臣子,以前不知道您就是公爵殿下,竟那样叫您受累,麻烦您,真是罪过。”他回答说,他更需要她的原谅,因为他没来得及制止她弟弟受死刑——他还不愿意告诉她克劳狄奥仍然活着,他想进一步试试她的品德。安哲鲁这时候晓得公爵曾经悄悄地亲眼看到他做的坏事,就说:“威严的主上,您像神明一样洞察了我的行为,如果我还想掩饰,我就是罪上加罪了。殿下,不必再延长我的羞耻,我不等审问就招认我的罪行。我向您恳求的恩典就是判处我死刑,并且立刻执行。”公爵回答说:“安哲鲁,你犯的罪是明显的。我们就判你在克劳狄奥被判处死的断头台上去受刑,并且也像他那样快地执行。至于安哲鲁的财产,要判给你,玛利安娜,在名义上你是他的寡妇,你可以凭那份财产找一个比他好的丈夫。”“啊,亲爱的公爵,”玛利安娜说,“我不要别人,也不要比他好的人。”于是她跪下来,就像依莎贝拉替克劳狄奥哀求饶命一样,这个善良的妻子也替她无情无义的丈夫安哲鲁告饶起来。她说:“仁慈的君主,啊,我的好公爵!亲爱的依莎贝拉,帮我来哀求一下吧!求你陪着我跪下来,我这一辈子都要用整个生命来报答你。”公爵说:“你这样求她是不合情理的。依莎贝拉要是跪下来哀求,她弟弟的阴魂就会劈开坟墓出来,愤怒地把她抓了去。”玛利安娜仍然说:“依莎贝拉,好依莎贝拉,你只要跪在我旁边,举起手来,不用说什么,一切由我来说。他们说,不管多么好的人也是由过错中间锻炼出来的。大部分的人由于有了一些过失,以后就变得好多了。我希望我的丈夫也能这样。啊,依莎贝拉,你肯陪我跪一跪吗?”于是公爵说:“安哲鲁一定得替克劳狄奥抵命。”可是当善良的公爵看见他自己的依莎贝拉在他面前跪了下来求情的时候,他高兴极了,他一直相信依莎贝拉做的事都是宽厚的、正大光明的。依莎贝拉说:“仁慈无比的殿下,要是您愿意的话,就只当我弟弟还活着,把这个判了死罪的人看成是我弟弟吧。我有点儿觉得他在看到我以前,对职务还是忠实的。既然是这样,就饶他一命吧!我的弟弟死得并不委屈,他的确是犯了法死的。”


    这个慷慨的请愿者就这样为她仇人的性命求情。公爵对她最好的答复就是:派人从监牢里把那个不知道自己的性命能不能保全的克劳狄奥放出来,把依莎贝拉所哀悼的弟弟活活地交给她。然后,公爵对依莎贝拉说:“依莎贝拉,把你的手伸给我吧,看在你这个可爱的人儿的面上,我赦免克劳狄奥。告诉我,你是我的了,所以他也就是我的弟弟了。”这时候,安哲鲁意识到他不至于死了,公爵也看出他眼睛里有了些亮光,就对他说:“好吧,安哲鲁,你可得爱你的妻子,是她的美德叫你得到赦免的。玛利安娜,祝你快乐!安哲鲁,好好地去爱她吧!我曾经听过她的忏悔,我晓得她的品德。”安哲鲁记起来他自己掌权的那短短一段时间,他的心肠有多么狠,如今,才觉出仁慈是多么甜美。


    公爵吩咐克劳狄奥娶了朱丽叶。依莎贝拉的品德和高贵的行为赢得了公爵的爱,公爵再一次向她求婚。依莎贝拉还没正式当修女,仍然可以结婚。高贵的公爵乔装成卑微的修道士时候,曾经帮了她很多忙,她非常感激,就欣然答应了做公爵的妻子。依莎贝拉成为维也纳公爵夫人以后,她用良好的品德给大家立下卓绝的榜样,叫全城的年轻妇女都起了一个彻底的变化。从那以后,再没有人犯朱丽叶那样的过错了——朱丽叶和克劳狄奥夫妻俩也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仁慈的公爵跟他亲爱的依莎贝拉一道当政了好多年,不论跟别的丈夫还是跟别的王侯比,公爵都是最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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