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桶狭间(2)
3个月前 作者: 凤歌
却听陆渐始终沉默,阿市心中焦急,暗暗骂道:“大白痴,欢喜傻了么?”忽听陆渐吐了口气,阿市芳心可可,扑通乱跳,但听他涩声道:“织田国主,我不能娶阿市……”
阿市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会是这句,只觉双目一眩,几乎栽倒,天幸侍女及时扶住,隐隐听得陆渐嗫嚅道:“我有一个很喜欢的女孩子,除了她,我谁也不娶……”阿市心头似被万箭穿过,口中隐有腥咸血气,蓦地两眼一黑,失去知觉。
佛堂中寂静如死,织田信长面上如罩青霜,眼中透出慑人凶光。
“情之一物,多误世人。”宁不空忽地开口,“唐人有诗道:自古多情空余恨。有情人也未必能成眷属,更何况我这外甥另有所爱,与阿市公主难谐鸳梦,不足为奇。国主乃是通达之人,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织田信长喝道:“这个容易,将那个女子找来杀了,瞧他娶不娶阿市?”
宁不空失笑道:“这个怕难了些,那女子远在大唐,国主如何杀她?”织田信长怒极欲狂:“那便杀了这蠢小子。”宁不空道:“杀他却容易,但只怕阿市公主更加伤心。”
织田信长听得有理,虽在狂怒之际,竟也努力镇定下来,咔嚓一声,将手中折扇折为两段,厉声道:“陆渐,你这颗首级暂且留下,别再叫我瞧见你,更不许出现在阿市眼前。”
陆渐拒绝婚事,心中歉疚,正要转身离开,忽又想起一事,说道:“织田国主,我和阿市回来时,瞧见了今川义元。”便将今川义元的话略略说了,似乎说出这些话,心中歉疚便能少上几分。
织田信长听罢,沉吟道:“桶狭间么?”宁不空笑道:“胜败之机已现,国主再不出兵,更待何时。”
这时间,一名家臣霍然站起,陆渐识得是佐久间信盛,只听他厉声道:“不空先生,你是何居心?出不出兵,那也是国主的事,轮得到你说嘴吗?如今丸根、鹫津都已陷落,今川三万大军,正向清洲杀来,此时出兵,难道是嫌尾张国亡得不够快吗?”
宁不空道:“佐久间,你这话可没志气。”
佐久间冷笑道:“你们唐人,当年被蒙古人打败了,又有什么志气呢?蒙古人两次征讨倭国,却都被我们打败了,说到志气,我倭国比你大唐强得多了。就好比当年那个明太祖朱元璋,写信给我良怀亲王,要我国称臣,结果良怀亲王回信挑战,全不卖朱元璋的账,朱元璋纵然生气,却也无可奈何。”众倭人听得本朝快事,尽都连连点头。
宁不空却不着恼,微微笑道:“说到良怀给我朝太祖的那封回书,佐久间大人还记得吗?不妨念来听听。”
佐久间信盛一愣,悻悻道:“那信又不是我写得,哪记得那么清楚?难道你又记得了。”
“不巧的很。”宁不空笑道,“宁某恰好记得,要我背给你听么?”佐久间信盛涨红了脸,叫道:“好呀,你背呀,背不出的是狗屎。”说罢狠啐一口。
宁不空笑笑,徐徐起身,悠然道:“臣闻三皇立极,五帝禅宗,惟中华之有主,岂夷狄而无君。乾坤浩荡,非一主之独权,宇宙宽洪,作诸邦以分守。盖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臣居远弱之倭,褊小之国,城池不满六十,封疆不足三千,尚存知足之心。陛下作中华之主,为万乘之君,城池数千余,封疆百万里,犹有不足之心,常起灭绝之意。夫天发杀机,移星换宿。地发杀机,龙蛇走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昔尧、舜有德,四海来宾。汤、武施仁,八方奉贡。
“臣闻天朝有兴战之策,小邦亦有御敌之图。论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论武有孙、吴韬略之兵法。又闻陛下选股肱之将,起精锐之师,来侵臣境。水泽之地,山海之洲,自有其备,岂肯跪途而奉之乎?顺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贺兰山前,聊以博戏,臣何惧哉。倘君胜臣负,且满上国之意。设臣胜君负,反作小邦之差。自古讲和为上,罢战为强,免生灵之涂炭,拯黎庶之艰辛。特遣使臣,敬叩丹陛,惟上国图之。”
他朗诵已毕,佛堂中落针可闻,佐久间信盛固然羞怒交迸,座中倭人也是无不汗颜,自以为得意的良怀回书,座中倭人无人记得,反被这唐人一字不漏地背出,堪称奇耻大辱。
但听宁不空续道:“我太祖皇帝,以一介布衣,起于陇亩,却将蒙古数十万铁骑逐出中原,光复华夏,日月永照,威德远迈汉唐。良怀当时一介亲王,既非将军,也非天皇。却敢下书向我太祖挑战,不论成败,胆识委实过人。其中有两句话说得很好:‘倘君胜臣负,且满上国之意。设臣胜君负,反作小邦之差。’移到今日来说,今川义元号称‘东海第一名将’,以十倍兵力来攻,倘若灭了尾张,也不过理所当然;但若一不小心,反被尾张国所灭,却是贻羞千年的大笑话。当年我太祖并非不敢攻打倭国,怕的是,若一不小心,像蒙古人般遭遇神风,人死船沉倒不足惜,若是变成你国的笑话和谈资,却是大明朝永难洗刷的羞耻。”
他扫视诸将,扬声道:“大伙儿都认为尾张国运将终了吗?既然如此,宁某倒愿豁出性命,直捣今川腹心,或许一战成功,让今川义元留下无法洗刷的羞耻。这就叫做:顺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
“说得好。”织田信长忽地拍掌大笑,站起身来,舞扇蹈足,跳起敦盛一番之舞,口中唱道:
“人间五十年,与天地相比,不过渺小一物。
看世事,梦幻似水。
任人生一度,入灭随即当前。
此即菩提之种、懊恼之情,满怀于心胸。
汝此刻即上京都,若见敦盛郎之首级……”
跳罢此舞,织田信长贯甲跃马,独自飞奔而去,诸侍童、家臣无不大惊,跨马跟随,紧跟着的是二百士卒。
织田信长马不停蹄,沿途聚集起两千兵马,于次日午时,突然出现在桶狭间的狭长谷地,屡屡得胜的今川大军志得意骄,正在午休,不及穿甲上马,不及提枪发铳,便被织田军冲得七零八落,尸横遍野。是役,桶狭间的今川大营全军覆没,四十二岁的今川义元被织田信长取下了首级。二十七岁的织田信长则以少胜多,一战成名,开始了统一倭国的漫长战争。
佛堂中,织田家的侍童家臣俱已走尽,宁不空却纹丝不动。陆渐忍不住问道:“先生不去吗?”
宁不空淡然道:“胜负已分,我又何必去凑那个热闹?”陆渐奇道:“胜负已分,谁胜谁负?”宁不空道:“自你告诉今川大本营的所在,今川家的末日便已到了。你虽不愿做织田的家臣,但你今日之功于织田一家,却是远胜众人。”
陆渐听得发呆,忽听宁不空道:“你随我来。”说罢拄杖漫步而行,陆渐不知他心意,心怀忐忑,默然跟从。
走到寺后密林深处,宁不空驻足回身,伸出枯瘦大手,抚着陆渐的头笑道:“乖孩子,你一向很听我话,必然不会骗我罢?”
陆渐道:“我怎么会骗先生呢?”宁不空叹道:“陆渐啊,你越来越不老实了。天神宗号称倭国第一剑客,以你的本事,如何杀得了他?就算你借了劫力,但有借有还,要杀天神宗,得借多少劫力?别说你修为未深,劫力不足,就算劫力够了,仓促间偿还不了,你也早已死了,怎么还能回到善照寺呢?”
陆渐虽知宁不空精明无比,却不料他疑心动得如此之快。但觉那手移至喉间,微微一紧,不觉慌道:“先生,我答应过人的,不能说出他。”
“连我也不能告诉么?”宁不空森然道,“原本普天之下,除了劫主,能封住‘三垣帝脉’的人寥寥可数,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只不过,陆渐啊,你若不告诉我实话,便是对我不忠,你若对我不忠,我又怎么放心留你在这世上呢?”
陆渐左右为难,但鱼和尚的谆谆告诫尚在耳边,自己若是说出他,岂不成了无信无义之辈。一念及此,扬声道:“宁先生,并非我不老实,我发过誓,死也不能说出那人的。”
宁不空嘿笑道:“若要一死,还不容易。”手上骤然加劲,陆渐颈项欲断,气出不能,耳中嗡嗡作响,伸手欲抓那大手,却又提不起气力,只觉眼前金星渐渐化为一片白光,浑身劲力一泻而出。眼见断气,忽听佛号震耳,四野皆响,陆渐顿觉颈上一轻,宁不空放开了手,陆渐终能吸气,禁不住捂颈蹲下,大口喘息。
“西城之主,东岛之王,金刚怒目,黑天不祥。”宁不空呵呵一笑,“当今天下,有能为封住“三垣帝脉”的人,除了区区这个劫主,便只得三人。足下口宣佛号,当是‘金刚怒目’鱼和尚了。”
陆渐举目望去,但见鱼和尚霜眉枯容,悄立远处,合十叹道:“足下动辄杀人,未免太狠。”
宁不空笑道:“若不行此苦肉计,哪能赚得大师现身?大师隐身暗处,还不是想趁机算计宁某?”
鱼和尚道:“你算计他人在先,和尚为何不能算计于你。你只需根除这孩子身上的‘黑天劫’,和尚便不与你为难。”
陆渐恍然大悟,原来鱼和尚让自己与阿市不得说出他,竟是想藏在暗处,一举制服宁不空,逼他解除“黑天劫”,不由好生感动。
宁不空笑了笑,答非所问道:“大师当年与城主天柱山一战,竟能幸免,足见佛法精深。”
鱼和尚摇头道:“惭愧,天柱山上,贫僧仅接下万城主三招。事后被迫流落异邦,可谓落魄之人。”宁不空神色一黯,叹道:“大师何必自谦。倘若城主尚在人世,方今天下,谁又能接他三招?”
鱼和尚惊道:“万城主正当盛年,怎会不在人世?试问天下,谁能胜他?”
宁不空苦笑道:“城主纵然天下无敌,却敌不过天意。”鱼和尚动容道:“敢问其详。”
宁不空道:“十五年前,城主与大师相会于天柱山,事后返回西城,召集地、火、风、雷、山、泽六部,共商扫灭东岛余孽之事。”
鱼和尚叹道:“万城主一统八部,屡败东岛,后又放逐贫僧,已是武功盖世,何苦还要造就如此杀孽?”
宁不空冷笑道:“城主雄才大略,又岂是你空门弟子所能领会。”
鱼和尚道:“雄才也罢,大略也罢,均如梦幻空花。但为何只得六部聚会,却无天、水二部。”
宁不空道:“天部沈师兄行走不便,是以留在东南,监视东岛余孽;水部则因修炼禁术‘水魂之阵’,城主一怒之下,出手歼灭。是故当时只有六部在彼。大会前夜,城主命六部首脑进入‘掷枕堂’,说道:‘天部来了消息,东岛余孽六月下旬要密会于灵鳌岛,以往他等倚仗茫茫大海,与我大捉迷藏。今次既然聚齐,定要将之一网打尽,不叫走脱一个……’当时宁某恰也在场,听到这里,忽见城主眉头紧皱,嘴唇颤抖,面肌微微抽搐。地母也瞧见了,她是西洋夷人,心直口快,便问城主身子是否有恙。当时大伙儿心中,还当城主与大师一战,受了暗伤,不料城主勃然大怒,破天荒呵斥地母说:‘你这番婆子罗里罗嗦,知道什么?’竟将地母逐出‘掷枕堂’,罚其终身不得入堂议事。哪知地母去后,他那颤抖更为厉害,竟至于说不出话,只得让众人先行退下。”
鱼和尚口宣佛号,连连摇头。却听宁不空续道:“到了次日,众人正式聚会。城主却似已康复,神采焕发,交代完歼灭东岛之事,忽又说道:‘我近日修炼‘周流六虚功’,颇有所得,今日便演示一番,让诸位开开眼界。’说罢运转玄功,果然是周流六虚、法用万物,令我等眼花缭乱,不想突然之间,城主的真气剧烈搅动起来,继而土裂山崩,水火骤起,城主先后遭遇土掩、火焚、水浸、风裂、石雨、雷殛六劫,当着六部弟子,化为飞灰。”
鱼和尚听到此处,一时默然,良久叹道:“八大天劫,万城主竟然身遭其六,死得未免太苦。但他这般猝然亡故,西城八部岂非陷于莫大混乱?”
“大师神算。”宁不空叹道,“城主一死,天部西返,水部余孽也死灰复燃。可是,八部中谁也不服谁,新任城主迟迟无法选出。每次聚会,均起恶战,杀得天昏地暗,八部高手死伤惨重,最后一次战于天山瑶池,我火部原本占尽上风,不料却中了诡计,全军覆没,唯有宁某侥幸逃脱,几经辗转,流落倭国。”说罢不胜黯然。
鱼和尚思索片刻,忽道:“宁施主对和尚说了这么多内情,不知是何用意?”
“大师果然智慧渊深。”宁不空微微一笑,“大师乃是与城主齐名的高手,当年被迫离开中原,必然心怀怨恨。如今八部混乱,正是可乘之机。大师何不与宁某联手,返回中土,横扫西城,出一口当年的恶气。”
鱼和尚摇头道:“和尚乃出家人,怨恨只是过眼烟云,岂能放在心上?”
宁不空微一沉默,忽而笑道:“如此说,大师是不愿与宁某携手了?”
鱼和尚道,“当日我挑战万城主,不过因他自恃神通,杀孽太重,比武是虚,劝说是实。如今若听你之言,岂非又造无数杀孽?别说八部之中藏龙卧虎,高人辈出,和尚未必能胜?就算和尚武功再强十倍,又岂会做你手中之刀,为你杀害同门?”
宁不空面沉如水,嘿嘿阴笑。鱼和尚又道:“和尚今日前来,只为这姓陆的孩子,宁不空,这‘黑天劫’你解还是不解?”
“解除‘黑天劫’?”宁不空哈哈大笑,“大师怕是高估宁某了。”
鱼和尚皱眉道:“何为高估?”宁不空道:“大师可曾瞧过《黑天书》么?”鱼和尚摇头道:“《黑天书》乃西城秘传,和尚略有所闻,却未亲眼瞧过。”
宁不空道:“《黑天书》开篇明义,便定下‘有无四律’。第一律叫做无主无奴,说的是劫主与劫奴的干系。但凡劫奴,不能离开劫主,劫主亡则劫奴亡;第二律,叫做有借有还,说的是劫力非借不用的道理,这一律传说至广,大师料来也有耳闻;第三律知道的人便少了许多,叫做无休无止。”
鱼和尚白眉一挑:“无休无止?”
“不错。”宁不空道,“《黑天书》暗合天象,诸天星斗依时运转,无休无止;敢问大师,就算如来再世,又能否法逆天地,让诸天星斗停止不动呢?”
鱼和尚道:“决然不能。”
宁不空道:“《黑天书》也是如此。三十一脉炼成之后,便不修炼,体内劫力也会如诸天星斗,自行运转。既然劫力永不消亡,那么‘黑天劫’也就永无休止,大师虽能封住这小子的‘三垣帝脉’,但也只得一时,他体内的劫力迟早冲破禁制,重新坠入无边天劫。”
陆渐听得心如冰冻,鱼和尚长叹道:“西城八部以如此魔功炼奴,真是莫大罪过。不过,既是‘有无四律’,第四律却是什么?”
宁不空笑笑,淡然道:“第四律无关紧要,不说也罢。”
鱼和尚寻思道:“只怕这第四律便是解脱‘黑天劫’的关键。此人狡狯阴狠,必不肯说,莫如另想法子。”思索片刻,一晃身,已到宁不空身侧。宁不空目虽不见,心却有觉,轻飘飘点出一指,鱼和尚并不回头,自袖中脱出手来,食指如法点出。二人指尖一触,宁不空微哼一声,飘退丈余。鱼和尚也是一晃,伸手扶起陆渐,叹道:“可惜,足下的‘周流火劲’出神入化,却不用之于正途。”
宁不空冷笑道:“鱼和尚,你想怎的?”
鱼和尚道:“当日我在天柱山败北之后,被迫立下誓言:只需万归藏在世,便终身不履中土。如今万城主既已仙逝,誓言自当失效,我要带这孩子前往昆仑山,寻求‘黑天劫’的解脱之法。”
宁不空神色阴沉,半晌方道:“如此说,大师定要与我为难了。”鱼和尚道:“宁施主何苦执拗,我带走这孩子,你不过少了一名劫奴,于你本人并无损害。‘有无四律’第一律是无主无奴,却非无奴无主。”
宁不空静默须臾,忽而笑道:“大师所言极是,宁某便瞧大师面子,放了这名劫奴。”
鱼和尚心头一喜,合十道:“难得宁施主有此悲悯之心,虽只一念之善,也得无上菩提。”
宁不空笑笑,转身欲行,拂袖间,袖中白光一闪,疾奔鱼和尚面门。鱼和尚一皱眉,左手扬起,五指如拈花枝,将那白光拈住,陆渐定睛一瞧,却是一支嵌有钢刺的白木短箭,顿时惊叫道:“大师当心。”
“不打紧。”鱼和尚微微一笑,“这‘木霹雳’还奈何我不得。”陆渐瞧那木箭并不爆裂,心中好生纳闷。
宁不空干笑两声,说道:“大师举手之间,便将‘周流火劲’化为无形,当真叫人敬佩。”说罢自袖间取出一张诸葛连弩,笑道,“但若一发八箭,大师接得住么?”
话音方落,八支白木箭破空而来,每一支均蕴有‘周流火劲’,抑且嵌有钢刺,一经炸裂,木屑与钢刺齐飞,更具威力。
鱼和尚叹息一声,双手齐出,在空中划了半道圆弧。那八支白木箭如乳燕归巢,自行钻入他指缝之中。同时间,‘大金刚神力’已如悠悠凉水,将木箭中的火劲轻轻灭去,木箭无法爆炸,便与寻常弩箭无异。
嗖嗖嗖,第二轮木箭又至,鱼和尚不待箭矢射到,抢前一步,又将八箭接住,谁知木箭入手,竟是火劲全无,鼻中隐有硝磺之气。
轰隆一声,八支木箭齐齐炸裂,烟雾飞屑将鱼和尚一时笼罩。宁不空长笑道:“大师莫怪,这次可不是周流火劲,而是货真价实的火药了。”
原来,宁不空知道鱼和尚必能化解“周流火劲”,故此当先九箭,有意用了“木霹雳”。鱼和尚连接两次,已存定见:“每一箭均是如此。”不想此后八箭却是特制火箭,箭杆中藏有火药。前九箭不过是惑敌之计,后八箭才是致命杀招。
陆渐悲怒莫名,正要扑上与宁不空拼命,忽见烟尘倏然四散,鱼和尚的声音悠然淡定:“宁施主无须客气,还有何种伎俩,不妨一并使出来吧!”
陆渐又惊又喜,定睛望去,只见鱼和尚衣衫虽然破烂,肌肤却无丝毫伤损。
宁不空赞道:“如如不动,万魔降服,大师好神通。”谈笑间,弩箭尽发,密如飞蝗,其中或有“木霹雳”,或是特制火箭,交相混杂,难分难辨。
鱼和尚却不再接箭,双腿分开,挡在陆渐身前,双拳神力所至,带得箭雨彼此撞击,一时间,落在陆渐眼中,有如在丈余之外,筑起一面无形障壁,壁外火光如雨,绚烂犹胜焰火。
倏尔火雨骤歇,宁不空抛开弩箭,后退两步,撑着一棵大树,微微喘气。陆渐心头大喜:“他的箭用光了。”
鱼和尚摇头叹道:“宁施主,带走这名劫奴,于你虽无好处,也无损害,你何苦执著至此?”
“大师以为赢定了么?”宁不空手按大树,微微笑道,“要知木中藏火,进此林来,已入无边炼狱。”
鱼和尚白眉轩举,恍然道:“原来如此,宁施主布局可谓深远。”陆渐正觉不解,忽听宁不空一声长笑,身边一棵合抱大树猛然炸裂,木屑飞溅。鱼和尚大袖疾挥,挡开木屑,身子却被气浪冲击,晃了一晃。
霎时间,四周树木纷纷爆裂,鱼和尚双拳越抡越快,陆渐只觉两股绝大气流,一者向外,一者向内,彼此撕扯,自己身处其中,大受其苦。他渐渐明白鱼和尚话中的“布局深远”意在何指,敢情宁不空将自己引入密林,便已布下陷阱,只因他有“木霹雳”之能,密林中的树木枝叶交缠,盘根错节,“周流火劲”又是无远弗届,只需借一株树木传功,便可经由枝叶根结,引爆整座密林。
火光冲天,暴鸣迭起,鱼和尚虽凭“大金刚神力”将火光木屑隔在一丈之外,但随宁不空内劲波及,细枝碎叶尽成火器,在鱼和尚拳劲外游走,时时寻隙而入,便如一团巨大火球,裹着鱼、陆二人,熊熊燃烧。不一阵,东南风起,火借风势,其势更强,灼人气浪滚滚而来,“大金刚神力”的威力圈越见收缩,片刻之间,已缩至六尺。
忽听暴鸣声中,传来宁不空的笑声:“大师也当知道,‘周流六虚功’共有五要——时、势、法、术、器。如今东南风起为天时、地处密林为地势、‘木霹雳’为功法、宁某的计谋为心术,虽无绝强火器,却已深得‘周流五要’中的四要。周流五要,得四者无敌,大师还不认输,更待何时?”他说话之时,“大金刚神力”的威力圈已被压迫至五尺之内,陆渐如处无边炼狱,口舌干燥,毛发焦枯,端地酷热欲死。
忽听鱼和尚叹了口气,道:“万城主……”
宁不空冷笑道:“大师热昏头了吗?城主仙逝已久,你叫他做甚?”
鱼和尚闻如未闻,仍是淡淡地道:“万城主,你若出手,只须三要,和尚便已拱手认输,又何须四要?火部宁施主虽得四要,和尚仍有可趁之机。”
宁不空听了,没来由焦躁起来,喝道:“失心风的老和尚,有什么可趁之机,有胆给宁某瞧瞧。”
鱼和尚嘴角微有笑意,喝一声“有”,忽地右拳绕身,荡开火势,左手食指当空一划,五尺外的火焰如被凌空撕破,透出一个行书的“有”字。
宁不空若有所觉,失声道:“你……”不待他说完,鱼和尚又喝一声:“不。”在火幕中再写一个“不”字。只听他喝一声,写一字,食指如走龙蛇,由‘有’字起始,从上而下,在火幕中连绵写出七个大字。“大金刚神力”经久不绝,一气写完,字字兀自透火而出,体格怪谲,笔势雄奇,真如快剑斩阵,强弩破军,岳耸浪峙,雷霆相争。
陆渐定睛一瞧,赫然竟是:“有不谐者吾击之”。
“啊呀……”这七字写在火上,却如写在宁不空心头,他目不能见,却似生了一双心眼,瞧得清楚无比,忍不住惨叫一声,“城主……”叫罢惊惶已极,双手乱挥,蓦地凄声叫道,“城主,不是我……不是我,都是他们……不是我,都是他们……”他大喊大叫,如癫如狂,跌跌撞撞向前飞奔,便是火燎衣发,也不驻足,顷刻间消失在密林深处。
那火无人操纵,火势顿弱。鱼和尚拳劲所至,光焰无不泯灭,只见他左拳灭火,右手提起陆渐,大步行到无火之处,盘膝坐下,脸色灰白中透出浓重黑气。
陆渐回过一口气,忽见鱼和尚面色有异,脱口叫道:“大师,你没事么?”
鱼和尚睁眼笑道:“和尚不碍事,孩子,你真愿跟我走么?”
陆渐点点头。鱼和尚叹道:“实话说,解开‘黑天劫’,和尚并无十足把握。”陆渐大声道:“我宁肯死了,也不再做宁不空的劫奴。”他本就痛恨这劫奴的身分,只是以往一人计短,无力对抗宁不空,此时鱼和尚出手相助,令他本已绝望的心中重新燃起希望,只觉从此以后,自己再也不是孤身面对“黑天劫”,是故畏惧大减,勇气倍增。
鱼和尚点头笑道:“很好,你是个有骨气的孩子,自从听了你和织田信长的对话,和尚便知道,以你的本性,即便成为劫奴,也不会屈服于宁不空的淫威。‘黑天劫’名为天劫,实为心劫,若无绝强心志,势难免劫;若你没有如此心志,和尚就算有心救你,也是枉然。”
陆渐这才明白,鱼和尚早先不肯露面,也有试探自己的意思。忽听木屐声响,转眼望去,但见一众侍卫侍女拥着阿市走了过来,想是被方才的爆炸声引来。
陆渐一见阿市,便觉愧疚,欲要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默默对视良久,陆渐终于道:“阿市公主,我要回大唐去了,你多保重。”
阿市木然听着,眼神渐渐凄楚起来。好半晌,她轻轻放下北落师门。那波斯猫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瞧了阿市一眼,终于来到陆渐身前,陆渐俯身将它抱起,蓦地瞧见,两点晶莹的泪珠,滴落在阿市足前。抬头时,那白衣女子已转过身去,瘦削双肩微微颤抖,有如风中落叶。
陆渐咬咬牙,站起身来,却见鱼和尚已在远处相候,他长吸一口气,向前走去。走了约莫十步,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凄楚的叫唤:“陆渐!”
陆渐身子一震,却没有勇气回头,举目望去,前方林莽幽远,尚有火后的余烬,明明灭灭,照亮夜里的前程,而身后的叫喊,却终于化作断续的哭声。
陆渐不知道,在这个战乱频仍的国度,这位娇弱的女子,会面临何种莫测的命运,他只知道,从今以后,无论何种劫难,自己再也无法和她并肩面对。
想到这里,陆渐只觉得心头空落落的,一种无可名状的伤感涌了上来,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星汉天流,晓寒尤轻,夜幕下大地微微跌宕,连绵无尽。
黎明前的道路分外漫长,鱼和尚大步在前,也不知走了多久,东方微白之时,两人在一处山坳歇了下来。鱼和尚闭目入定,陆渐则感伤离别,无心言语,加之连夜苦战,须臾便即睡去。
睡梦间,忽觉周身激灵,陆渐猛地挣起,却见曙色中,三道人影,一静两动,在远处纠缠。那两名动者快得出奇,绕着那静者飞速盘旋。陆渐识得那静者正是鱼和尚,见他被人围攻,一惊之下,操起身边一根树枝,正想上前相助,忽见那两名敌人身法一滞,微微踉跄,身形忽矮,消失不见。
陆渐匆忙抢上,却见鱼和尚低眉伫立,脚边多有刀痕足迹,只不见了那两名敌人,不由得扭头四顾,却听鱼和尚叹道:“不用找了,那是伊贺的忍者,一击不中,早已远遁了。”
陆渐听得诧异,忽听鱼和尚又道:“陆渐,你扶我到那块石头上去。”陆渐听他声音发颤,更觉讶异,转身扶着鱼和尚,坐到一块岩石上。鱼和尚掩口咳嗽,陆渐分明看到殷红鲜血自他指间涌出,不由骇道:“大师您受伤了么?是方才的忍者吗?”
鱼和尚摇头道:“伊贺忍者算不了什么,还伤不了和尚。”陆渐道:“那便是天神宗,要么就是宁不空。”
鱼和尚道:“天神宗宵小之徒,殊不足道。宁不空神通虽强,却也无法伤我到这地步,我这伤,可久远得很了。”
陆渐见他神色黯然,不便多问,只得道:“大师,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何宁不空一见火中的那七个字,便吓成那样?”
鱼和尚道:“那七字,是我模仿‘西城之主’万归藏的笔迹写的,然后再以‘他心通’的神通,将笔意渗透到宁不空心里。和尚原本只想借万归藏的神威,震慑宁不空,令他的火部绝学露出破绽。不想他一见那七字,便吓得落荒而逃,委实可怪。和尚至今也没想得明白。”
陆渐道:“那‘有不谐者吾击之’是什么意思?我在宁不空的祖师画像上也曾瞧过。”
鱼和尚吃惊道:“你瞧过西城的祖师画像?”陆渐道:“火部、水部、山部、泽部的画像,我都瞧过。”说罢便将当日听命宁不空、察看画像的经过说了。
“原来如此。”鱼和尚叹道,“难怪宁不空情愿与和尚一决生死,也不肯放过你,他若不能降服你,也唯有杀你一途了。”
陆渐惊道:“为什么?”鱼和尚道:“只因那些祖师画像中藏有一个绝大的秘密,宁不空无论如何,也不想让你泄漏出去。这也是天意昭然,若非水火交煎,便无法显露图中隐语,若非宁不空双目被毁,你也无法看到这四幅画像了。”说着低眉垂目,若有所思。
不一时,他忽地张眼笑道:“孩子,你爱听故事么?”
“怎么不爱听?”陆渐也笑起来,“以前爷爷常给我说一些出海的故事,奇奇怪怪的,却很有趣。”
鱼和尚道:“很好,此去海港,约有四日路程,我便给你讲四个故事,这四个故事横跨三百余年,牵动亿万苍生,其中的恩怨情仇,委实可悲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