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易容
3个月前 作者: 一两
月深蓝被谴送回青城,唐从容提议让月深红代替兄长进昆字十三骑。
这个决定又引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波动,即使是唐门的女儿,也不能修习唐门武功。为此唐从容又颁了一道家主令,唐门族人,无论男女,均可修习本门武学。
此刻的唐从容已经正式接掌唐门,令下如山,再无异议。
不几日,望舒山阅微阁召开知书会,唐从容在唐且芳的陪同下一起前往。
百年前一位高人设立问武院,将各门各派的精英请到院中任夫子,分门授课,一举打破了各门各派自立门户互不交好的江湖格局。更有阅微阁主理江湖大事,百多年来,江湖难得的太平。
知书会三年一度,每一度邀请十人。唐从容身边江湖四大势力之一的唐门家主,自然在邀请之内。
这一天能上阅微阁的,都是天下顶尖人物。每人可以问知书人三个问题,或者,提出一个要求。只是无论问题或者要求,能不能得到答复却全看知书人。
曾经有人问如何长生不老,知书人答曰:“修道”。
如何修?知书人曰:“苦修。”
问的人急了,最后问:“到何处修呢?”
答曰:“何处都可修。”
有了这样的教训之后,在知书会的前一年,人们就开始考虑,如果我可以问三个问题,要问哪三个?
要最实际,最有用,最可能得到答复。
这回出门坐的是一顶宽轿,唐从容本来怕轿子慢赶不上,哪知八个轿夫都是唐且芳从门中精选出来的轻功好手,脚力不比马车弱,而且又稳又平,不像马车颠簸。不出三天就到了望舒山脚下。
望舒山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山上花木葱茏,没有屋宇也没有人,只有一名接引童子站在山下。
阅微阁是仙人住的地方,没有仙人的许可,凡人是看不见的。
唐且芳道:“没有请帖便进不了阅微阁,我在山下等你。”
唐从容点头。
唐且芳便吩咐弟子们去山下找客栈,唐从容忽然在后面唤住他:“且芳。”
他回头。
“你不想知道我想问什么吗?”
唐且芳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心里有数,不用我多嘴。”
“但是……这样没有一点好奇心,太不像你了。”唐从容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平时的你,不是这样的。”
“我又不是你老子,什么事都管着你干吗?”唐且芳没好气,“快去吧。”
这样子才是平时的唐且芳吧,这样的唐且芳令唐从容感到安心,转身将请帖交到接引童子的手里,童子引领他上山。
他一身莲青色衣衫,在春日下宛若一株新荷,唐且芳心里微微酸楚,一直在克制着的情绪,在胸膛里轻轻翻腾。
他想问什么,唐且芳自然很想知道。但是,竟然不敢去问。多问一句,多说一句,多接触一句,心中的罪恶感便多增一分。
仿佛可以看得到自己一天天阴暗扭曲……终有一天,将会发现,自己再也不配站在他身边。
到了半山腰,接引童子将请帖往虚空一掷,面前凭空多出一座桥梁,桥的彼端,云山雾缭,看不真切。
唐从容记得父亲曾经向自己描述过这样场景,凭地起桥梁,虚空之处有仙山。也许正如传说中一样,百年前那个统一江湖的高人,本身就是一名仙人。
走过桥梁,到了另一座山中,山中有错落着许多玲珑屋宇,眼际忽地闪过一抹流光,好得清楚一些,才发现那是一柄流光四溢的剑。
阅微阁使者才会的驭剑之术,这样神奇。
接引童子将唐从容带到一座小楼前,伸手示意他走进去,一面道:“客人进去之后,勿与人交谈,只许与知书人答话。”
唐从容明白,一脚踏进,接引童子便消失不见,一片绿叶飘摇,落在方才童子站立的地方。
这就是为什么,人人都信服阅微阁的力量,因为这根本就是神的力量。
唐从容也被这不可思议的力量镇住。
小楼有两层,布置简洁大方,已经有五六个人在座,都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一派之主,他们平时无论走到哪里都挥洒自如,到了这座小楼,却乖乖地坐在一旁喝茶,不敢与旁边的人交谈。
唐从容找了个位置坐下。
一个人从楼梯上下来,那是娑定城的百里无双,着红衣,恍如浴火凤凰,眉心一线红芒,令人不敢逼视。这个骄傲的女子从楼梯上走下,望向唐从容时,微微一点头,随即出了门。
门外必定有伴绿叶化作的接引童子领她下山。
很快,便轮到了唐从容。
一楼还是寻常人间摆设,二楼入眼便是一片浓雾,瞧不见边际。
一个柔和声音道:“你往左手两步,有一把椅子。”
人的视觉在这里一点用处也派不上,唐从容摸索到椅子坐下。
柔和声音道:“现在你可以提出问题。”
唐从容吸了口气,问:“我想知道云罗障上的机关。”
浓雾之中寂静无声,片刻,柔和声音响起:“云罗障不是人间之物,即使得到到你也用不了它。”
唐从容吃了一惊,“什么?”
“云罗障是一位修真人的宝物,自他死后落入人间。修真灵物,全靠意念催动,凡人不可能有强大到催动云罗障的意念。唐从容,你还剩一个问题。”
唐从容震了震,一句“什么”,也是一个问题?他稳了稳心神,“怎样才能解天香之毒?”
浓雾中再次沉寂片刻,柔和声音道:“在尘世,天香无解。”
唐从容猛地站起来。
三个问题,每一个答案都灭绝了他的希望。
他浑身发冷,下楼去。
身后柔和的声音忽然唤住他:“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第四个问题。”
唐从容惨然一笑,“我已经不需要问第四个问题,但你的问题,如果我知道,可以回答。”
声音顿了顿,再响起时,比先前轻柔:“你认识一个叫靳初楼的人吗?”
唐从容思索一下,“可是问武院的靳初楼?”
“你认识?”那声音听上去像是十分惊喜。
“只是听闻他剑术了得,不算认识。”
“哦……”那声音隐隐有几分失望,顿了顿,“多谢你回答我的问题,作为回报,今后无论谁问起你的秘密,我都将为你保密。”
唐从容身子一震。
声音似是懂得他心中所想,道:“你们进了这座小楼,在我眼前就没有任何秘密,别人看不出来,我看得出来。”
唐从容欠了欠身,“多谢。”
他下楼。
接引童子引他下山。
他恍恍惚惚走完这段路,过了桥梁,到了山下。
山下有村落,不远有集镇,阳光正灿烂,他心底一片冰凉。
唐且芳在树林里找到他。
他靠着一棵树,蜷缩着躺在那儿,唐且芳以为他遭了什么不测,眼前一黑,扳过他的肩。
他满面都是泪痕,自己却不觉得,太累,不想说话,只是道:“且芳,带我回去。”
唐且芳抱起他。
他的身体异样轻盈。
他不知不觉睡过去,醒来时候才收拾回神志。
唐且芳熬了粥进来,问:“昨天发生什么事?”
唐从容淡淡一笑,“没什么。”
“我一直在集镇上等你,看到各派掌门都下了山,独独不见你。”唐且芳在床畔坐下,“你问了什么问题?”
唐从容不回答,问:“你怎么找得到我?”
“我新做的一种药,名叫‘寻芳’。一颗药丸两人同时服下,我便能闻到你的气息,到哪里都可以找到你。”
唐从容淡笑道:“我什么时候吃的都不知道。”
“那次你遇刺,如果有寻芳,我就能更早地找到你。”唐且芳静静看着他,“你问完了?”
唐从容翻了个身,朝里。
“不想说就不必说,喝粥吧,如果有事就叫我,我在门外。”
“吱呀”一下关门声,唐且芳出去了。
唐从容回过身来,唐且芳的变化比知书人的答案还要令他吃惊。
说话的语气那么淡然,甚至事情也看得这么淡然……换作以往,唐且芳要攥着他的衣襟逼到脸上来问个究竟。
然而现在,唐且芳只是淡淡地说了几句,便走开。
这是唐且芳吗?
唐从容简直忍不住怀疑,难道这个唐且芳是别人易了容混在自己身边的?
但唐且芳不追问,令他松了一口气,喝完粥,便离开集镇,回唐门。
路上唐且芳显得益发静默,一路几乎没有什么话说。
唐从容虽然觉得他反常,但又怕他问起阅微阁的事,干脆也不说话。
一路静默回到唐门,唐从容立刻写了封信给央落雪,请他尽快想出化解双手寒气的法子。一面下令司药房暂停工事。
这道家主令颁得有些奇怪,唐从容对家中长老们只说司药房近日大不祥,未免厄运,是以暂停。
他刚从阅微阁回来,长老们以为是知书人的训示,没有反对。
当夜,唐从容派人将唐且芳请到听水榭。
婆子听命而去,唐从容这才发现不对:这么多年,他从未派人去“请”过唐且芳。
除了晚上睡觉,唐且芳几乎天天都在听水榭。进则同进,出则同出,永远在他身边,根本不必“请”。
唐且芳来了,唐从容取出棋子,“陪我一局如何?”
唐且芳道:“我恐怕陪不了一炷香便要输。”
唐从容微微一笑,落子闲闲,不使全力,有几处故意容让,饶是如此,唐且芳还不到半个时辰便落败了。唐从容兴致颇高,“再来一局。”
唐且芳忽然道:“你的昏睡症好了很多。”
“是,今天一次也没有。”
“时间是良药,果然。”
“慢慢调养,元气自然会恢复。”
下到第四局,唐且芳弃子认输,“你跟我下其实无趣得很,我跟你下也无趣,不如把千夜叫来陪你下吧?”
唐从容看了看天色,“今天就下到这里吧,不早了,留下来吃晚饭。”
往日这句话不用说出口,唐且芳都会留下来,但今天唐且芳面有难色,“不行,我说好今晚要教月深红易容术。”
唐从容有些依依,“明天再教吧,吃过晚饭,就在这里睡。”
唐且芳愣住。
记得从前,他死打烂缠要睡在听水榭,唐从容都毫不客气地把他轰出去,这次居然主动留他?
“你说得对,我现在功力大减,万一有什么事,自己没有能力对付,所以希望你可以在我身边。”唐从容拈着棋子,面庞温婉如水,冰晶般的手纤细美丽,刺青嫣红欲滴,他向唐且芳微微一笑,“我已经让人在房里铺了一张床,且芳,留下吧。”
就在这个笑容里,唐且芳忽然明白了。
云罗障一定不是唐从容想象的那样。
所以,唐从容留他下棋,留他吃饭,留他睡觉,要把他时刻留在身边,不让他去炼天香。
所以一回来便暂停司药房。
原来,如此。
心中忽然有种说不清的滋味,隐隐感伤,又觉得快乐。
眼前的这个人,是在乎他的。
唐且芳一笑。
这一笑极嫣丽,淡淡夕阳照来,光华流离如梦,“怎好同美人反悔?我走了。”
说着,他踏上木兰舟,去了。
拂晓轩的下人们以为唐且芳照例要在听水榭吃饭,没有备得主人晚饭,这时连忙去准备,唐且芳静静地等着,忽然道:“把月深红叫来。”
月深红来了,唐且芳问:“吃过饭了吗?”
月深红道:“正吃到一半。”
“那真是对不住。”唐且芳道,“快坐下,陪我吃饭。”
一时菜上来,唐且芳为月深红布菜,“尝尝这鱼。”
月深红脸上微微发烫,从未想过可以和唐门的老祖宗同席而坐,像普通朋友那样吃饭聊天。月深红忍不住问:“叔公叫我来,有什么吩咐?”
唐且芳一笑,“我只是想找个人一起吃饭。还有,早说过叫名字,你又叫叔公。”
“唐门上下,除了家主,还有谁能直呼叔公名讳?万一被十三骑里的师兄们知道,我可不好过呢。”
这话让唐且芳沉默下来,是的,且芳这个名字,这世上只有唐从容在叫。
忽然之间,不想改变这一点,他道:“那你叫我唐大哥吧。”
月深红笑着说不敢。
唐且芳挑眉道:“不听话就是目无尊长哦。”
他挑眉的神情极孩子气,眼角淡淡红晕在灯光下看来犹为娇艳,唇色更是鲜艳欲滴,月深红心中怦地一跳,这一刹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抗拒这个人,点点头,“唐大哥。”
唐有芳满意了,“我来教你易容术吧。”
月深红又惊又喜,“当真?”
“我老人家岂会骗小孩子?”唐且芳站起,“跟我来。”
他将她带到一间屋子,屋子里有面巨大的镜子,一条长桌,放满瓶瓶罐罐。
“小深红,你知道学易容最要紧的是什么吗?”
“什么?”
“你需要一面镜子。”唐且芳站在镜前,回眸望她,“看清自己的面容,知道要在哪里做改变才可以变换容貌,这是易容的第一步。”
月深红有点紧张,“我对易容,一窍不通。”
“我知道,青城术宗人只练毒药和暗器。”他招呼她在镜子前面坐下,将她的刘海抚向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你看,你的特点是轮廓比一般女人要深一些,眼睛大,鼻梁挺,额头宽,想要变得让人认不出你,就要缩小眼睛,将鼻梁做得塌一些,再用假发将额头填窄一些……”
月深红仿若在梦中。
自他在栈道上救起她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个男人对于她来说是不同的。
现在,他就在她旁边,一手抚住她的头发,暖暖的鼻息喷到耳上,月深红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的脸绝对控制不住地要红起来,咳了一声,问:“唐大哥可以做个示范吗?”
“唔,光是说你的确很难明白。”唐且芳坐下来,拿起一只瓶子,倒了一些膏体在掌心,“看好镜子,我将将你变成另外一个人。”
膏体抹在脸上,凉凉的十分舒服。
月深红在镜中看到自己的鼻梁慢慢变得秀挺,额头稍稍收缩,肌肤变得淡白,淡淡的透明的白,唇色变浅,淡红,大大的眼睛在药物的帮助下变得婉约秀气。
唐且芳的目光原本是嬉笑散淡的,渐渐地,随着手下工序的推进,他认真起来。
慢慢地,她有了一张别人的脸。
这张脸,她见过。
唐从容。
面容温婉,眉眼淡淡。
她望向唐且芳一笑,“唐大哥真是神技——”
唐且芳的眼神温柔极了,像是丝丝春雨浸润着草木,又像是蝴蝶轻轻掠过花蕊,月深红身子轻轻一颤,这样的目光,她承受不住,灵魂都要欢喜得发出叫喊。
做梦也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天,他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她偏过头,唐且芳如梦初醒。不是的,不是他,他的眼睛,从来不会有这样的甜蜜娇羞。
他温婉平和,像水。
一点一滴,无声无息地将人灭顶。
唐且芳闭了闭眼,在水盆里丢下一颗药丸,药丸迅速化开,他的声音疲倦又苍白:“洗了吧。”
水一挨到面颊,药物便被化去,月深红仍旧是月深红。
“左角柜上有几本易容术的记摘,你可以带去看。”
“是。”
“想易容可以直接到这里来,这里的东西很齐全。”
“是。”
“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月深红一俯首,慢慢地退了下去。唐且芳在镜前停留片刻,忽然“哧”的一声轻笑,“唐且芳,你疯了。”他自己都没有想过,要把月深红易容成唐从容。
只是手有了自己的意识,碰到别人的五官,就把它变成唐从容的五官。
太熟悉了,那张脸刻入肺腑。
时刻都在眼前。
镜中显出那张温婉面孔,莲青外袍清雅秀逸。
唐且芳的指尖沿着镜面轻触那张脸,蓦地,脸开口说话了:“教完了?”
唐且芳一惊,似灵魂在体内一个抽搐,飞也似的收回手,转过身来,唐从容站在面前。
“看起来,我好像打扰到你了。”唐从容脸上淡淡的,“我以为女弟子走了,你应该空下来了,所以才进来。”
唐且芳笑了一下,迎上来,“又找我下棋吗?我可不是你对手。”
“找你去赏月。”唐从容说着,又淡淡道,“我现在才想起来,应该把月深红一起约上。”
唐且芳大笑,“你这话听起来像吃醋。”
“吃你的醋,一百年以后也许会。”唐从容扔下这一句,转身出去。
是啊,他怎么会吃醋,以为人人都像你吗?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跟上去。
屋外月色如水,一轮月挂在天边。
十五了。
唐且芳抚了抚额头,“没想到今天月色这样好。”
“佳人在旁,风光胜过月色许多,当然留意不到。”
“我只是在补偿月家。”
“是吗?”唐从容淡淡地问,也不知信是不信。
两人并排走在月色下。夜凉如水,春夜的风是柔和的。
唐且芳始终没有再搭话。
唐从容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说什么?”
唐从容一愕,多么熟悉的话,只不过互换了一个人说。
往常都是唐且芳缠着他说话的。
有什么东西,悄然地起着变化,而他却没有察觉。
这一点发现,让唐从容有些忧伤,轻声道:“那个屋子,是我们从前练习易容术用的。那面琉璃镜,我父亲花了许多工夫才从波斯商人手里买来。我没有想到,你让别人进去。”
唐且芳沉默,那时他只是不想一个人,只是不想自己再想起那些不该想的事,只是想找一个人陪自己排谴时光,所谓教易容,不过是临时起意。
不过也好,恰好被唐从容看到。在听水榭找的借口,没有被揭穿。
“可现在我们都很少用了,放在那儿也是浪费,不如给月深红用。”唐且芳笑,“不能让它太冷清。”
唐从容微微蹙眉,这样嬉笑着的唐且芳,竟然比那时淡漠的唐且芳还要令他感到不适,陌生……再也没有一个眼神就可以交换想法的默契,他说是什么,唐且芳居然感觉不到。
他不再说话了。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很懂得说话的人。
一直以来说话的是唐且芳,他说话夸张,一点点小事也能说成一件新闻,又能把一件正经事讲成一段笑话。
唐从容忽然很怀念当初的唐且芳。
现在的唐且芳,变了。
彼此之间沉默越来越多,仿佛没有一个话题可以继续下去。纵使有说笑,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隔阂。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多久?
央落雪写来回信,提到一种叫做“绿离披”的灵药。四年一生根、四年一抽叶、四年一开花,生长在极阴之地的奇花异草,十二年才现一次。距离上一次,已经有十一年。
这么说纵使得到绿离披,也要到明年。
唐从容掩信叹息。好在此刻有阅微阁执掌江湖,天下太平,不然没有花漫雨针也没有天香的唐门真是风雨飘摇。
唐且芳从来没有问过云罗障的事。如果他问,唐从容不知该怎样回答。可是,他不问,唐从容又忍不住忧心,他为什么不问,难道已经知道?
司药房不能停太久,此时已经照旧炼药。唐从容只好时常把唐且芳叫来身边,不让他有机会去炼天香。
开始的时候,唐且芳一请便来,后来便慢慢地请两次来一次。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教月深红易容和毒药。
唐从容一日闲下来,去拂晓轩。唐且芳不在院子里,不在书房,不在卧房,他在那个两人从小学习易容的房间里。
房间内,唐且芳仔细地指导月深红,用食指轻轻沾了些药物,涂在月深红的额头上。
唐从容站在窗外,没有进去。
很久很久以前,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在这间屋子里,为对方易容。有时把对方化成女孩,有时化成丑八怪,有时化成老头。
因为是两个人一起练,所以觉得易容术是这样有趣。虽然一个主修暗器,一个主修毒药,两个人的易容造诣却都非同一般。
现在唐且芳换了一个练习对象,月深红一口一个“唐大哥”,他笑得同往常一样灿烂。
笑意先是嘴角,再是眼角眉梢,最后双眸如同蕴着珠光——他的笑容像是催动花木的东风信。
很久没有看到他这样笑了。
从什么时候起,唐且芳不再在唐从容面前露出这样的笑容?好像是那天,他废了月深蓝武功,洇水到听水榭的时候。
唐从容记得他那样绝望的眼神。
为何那样绝望?因为伤的人是月深红的哥哥?所以加倍补偿,对月深红格外好?
唐从容紧了紧袍袖,明明已经是夏天,心里却有一丝说不出来的凉意。他没有再停留,转身往回走。屋内的两人并没有留意到有人来了又走。
月深红进步很快,独自对着镜子易容,唐且芳坐在一旁,摆弄其中一瓶易容药物。
找到一件事做,找到一个人打发时间……有个人在身边,心里好像没有那么空旷了,跟月深红在一起,他感到自己是正常的。
忽然有人走到面前来,微微一笑,“且芳。”
唐且芳的手一颤,药瓶几乎失手跌落。
温婉面目,浅浅含笑,唐从容。
哦不,是月深红。
“唐大哥?”月深红见他有些异样,“我化得不像吗?”
“……像。”唐且芳久久吐出一个字,仿佛隔了很久没有看到这张脸,此时突然出现在面前,竟有一丝辛酸,想多看“他”一刻,拉起月深红的手,“跟我来。”快步把她拉到房里,从衣柜挑出两件衣服,“换上。”月深红不太明白,但见他眼有有明丽珠光,无法拒绝,换上衣服走出来。
唐且芳将她扶在镜前,卸去她的钗环,将她的头发挽成男子般的发式,用一支玉簪固定。
再摘掉她的耳环。
大功靠成。
就是月深红自己,看着镜中都以为自己看到了唐从容。
“唐大哥,易容术真是奇妙呵。”她赞叹。
“叫我且芳。”唐且芳眼中珠光闪烁,“你现在是唐从容,叫我且芳。”
“且芳……”
“学他的声音,小深红,易容要改变的不只是容貌,你要学会这个人的声音举止,才算真正的易容。”
月深红点点头。
“你记得他的声音吗?”
“虽然记得,但是不知怎样模仿。”
“慢慢就可以学会。”唐且芳说。他的声音换了一种调子,淡淡的,轻柔的,这是唐从容的声音。
月深红吃了一惊,“如果不是看到你的脸,我会以为在我面前的人是家主。”
“很早的时候,我们就冒充对方,有一次,甚至连我母亲都没看出来。”唐且芳一笑,“喝茶。”
见她端起茶杯,唐且芳提醒:“从容用左手端杯。”
月深红走路的时候,唐且芳道:“你注意过吗?从容走路两肩不动,衣摆拂过地面,就像风吹一样。”
月深红吃饭的时候,唐且芳道:“从容握筷子,要握得上面一点。”
那一整天,他的眼神十分温柔。
就像那一夜,月深红看到的目光一样。
像是丝丝春雨浸润着草木,又像是蝴蝶轻轻掠过花蕊。
原来一个人的眼神,竟可以温柔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