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麻四海与李金刀
3个月前 作者: 周郎
三十二年前,李凤起走进洛阳城东门时,看上去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
如果在那时有人说洛阳城里很多人的生活会因为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的到来而发生极大的变化,绝对没有人会相信。
李凤起自己也不会相信。
因为,在踏进洛阳城的那一刻,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以后的路该怎样走。
他进城后遇上的第一个人,就是麻四海。
洛阳城东四海客栈的老板麻四爷恐怕这一辈子也绝不会忘记三十二年前的那个清晨。
那时,麻四爷还只是一个跑堂的小二哥,而四海客栈当时的牌号也还是连升客栈。连升客栈是洛阳东城一带最大的客栈。
俗话说,店大欺客,奴大欺主。
俗话总是很有道理的,这两句话在麻子小二的身上都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连升客栈的伙计们一天到晚都冷着张脸,他们的眼睛一般也只会长在头顶上。
当然喽,这也得看走进店门的客人的气派而定。如果他们认准了来人是个阔主儿,他们的眼睛立即会从头顶一下子垂到鼻子尖,满脸笑容可掬,殷情款款。
所有的伙计中,麻子小二是最神气的一个。
神气到连老板也要让他三分。
离连升客栈不过百十步路远,有一家武馆。
武馆的主人是洛阳城中颇有名气的武林高手,人称“神刀铁拳”的老于。
麻子小二自乡下跑进洛阳城中不久,就投身到了这位“神刀铁拳”的门下,几年下来,据说颇得老于的真传。
老于这个人,眼眶一向就比较高,他的武馆,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的。但他对麻子小二却青睐有加,甚至在和朋友们聊天时,还曾很夸过麻子小二几句。
其实,麻子小二在武学上的悟性并不好,他的功夫,也练的实在不怎么样。老于喜欢他,只不过因为他有一张天生能说会道的嘴。
麻子小二的嘴很甜,人也还算机伶,腿脚也很勤快。
就是靠着这几分本领,他才在进城后第二天,就受到了连升客栈的老板的赏识,当上了连升店的小伙计。
也就是靠着这几分本领,他才进了老于的武馆。
进武馆学功夫后不久,麻子小二就渐渐神气起来,脾气也渐渐大了起来,经常和住店的客人们顶撞,甚至动手。
刚开始,店老板对此并不在意,因为连升客栈内所有的伙计,几乎都是这个德性,而连升客栈的生意一直都很好。
原因就是连升客栈的环境非常好,每一间客房都布置的非常干净舒适,甚至可以称得上雅致、清幽。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客栈的饭菜非常可口。
客栈里的厨子都是老板花重金从各地请来的名厨,这些名厨都有自己的绝活。
能住在一间很不错的房间里,还能吃到十分可口的饭菜,客人们当然很满意,伙计们的态度差一点,他们当然也不会太在意。
再说,只要你出手大方一点,这些伙计们的态度就会立即改变过来呢!
但很快,老板就觉得不对劲了,因为他无意中发现了麻子小二脾气渐长的主要原因。
洛阳的民风向来比较剽悍,比较尚武。洛阳城里几乎每个人都会个三拳两式。
老板本人年轻时就练过几年功夫,而且练的还很不错。
麻子小二那几下,在老板的眼里根本就算不上是“功夫”,因为麻子小二根本就不是块练武的料。
而且老板也很清楚,老于之所以喜欢麻子小二,其原因和老板自己也很喜欢麻子小二是一样的。
麻子小二那一张甜丝丝的嘴和他勤快的腿脚,让人很难不喜欢他。
但当老板无意中发现自己的宝贝独生女儿也喜欢上了麻子小二后,心里就开始不安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麻子小二的,等他发现时,他女儿和麻子小二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了。
正因为老板女儿的青睐有加,麻子小二的脾气才会越来越大,大到已不怎么把老板放在眼里了。
老板当然要采取必要的措施来解决这件事,但他所有的手段都落空了。
他的宝贝女儿已经死心塌地地跟定了麻子小二,不管他怎么劝,怎么说,她都只有一句话:“你要是管我们的事,我就死给你看!”
老板已人过中年,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但他更不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嫁给麻子小二这样一个人。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拖了下来,一拖就是好几年。
几乎每天晚上,老板都能听见自己女儿的房里传出来的调笑声,但他除了对着亡妻的画像生闷气和暗自伤神外,一点办法都没有。
好在直到现在,他这个宝贝女儿只是说要“跟”麻子小二,而不是要“嫁给”麻子小二。
如果有一天,宝贝女儿真的说出这句话来,老板大概只有一头碰死在墙上了。
他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三十二年前的那天早晨,麻子小二打开店门,摆好桌椅之后,就坐在柜台前的一张凳子上,懒洋洋地揉眼角,抠眼屎。
他的心情很不好,因为头天夜里,他和老板的宝贝女儿吵了一架。
吵架的原因是他不愿再这样“偷愉摸摸”地胡混下去,他要正大光明地娶她,但老板的宝贝女儿却不愿意。
吵来吵去,她最后说了一句话,麻子小二忽然就闭上嘴蒙头睡大觉去了。
她说她绝对不会嫁给麻子小二这样一个什么也不是的男人,让她爹丢脸。
麻子小二这才弄清楚,原来老板的女儿虽说一直都很喜欢他,可也一直从骨子里看不起他。
说到底,麻子小二在老板的宝贝女儿的心目中,仍然只是一个跑腿打杂的“下人”,他和别的店伙计惟一不同的地方,只不过是他能替她解解闷而已。
天还没亮,麻子小二就从老板女儿的闺房里溜了出来,溜到店伙计们同住的大屋里去轻手轻脚地收拾东西。
他决定离开洛阳。
一个主动勾引他,并且在好几年时间里不钻在他怀里就“睡不好觉”的女人竟然从骨子里看不起他,对他实在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但收拾完东西之后,他却改变了主意。
因为一收拾,他才发现他的东西少得可怜,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外,就只有几两碎银子。
连升客栈的店伙计们的工钱,可算是洛阳城中所有客栈里最高的,但他这几年的工钱都变成了老板女儿的胭脂花粉、零食和小玩意儿了。
如果就这样离开连升客栈,不管走到哪里,他还是一个穷人,还得去做“下人”。
麻子小二就从心里生出了一股泼辣狠劲:“你不愿意嫁给老子,老子还一定要娶你呢!”
不仅要将人娶到手,还要将这个客栈也一齐“娶”到手。
于是他又去干他几年来每天早晨都要干的活——收拾店堂,准备开门。
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甚至还暗自拟定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计划。
正在他一边抠着眼屎,一边在心里盘算的时候,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拖着一条略显僵直的腿,走进了客栈门。
年轻人只背着一个扁长的小包袱,他身上那件破了好几个大洞的长袍上,满是尘土和汗渍污迹。
他的脸比窗纸还要白,苍白的脸庞上,满是一粒一粒清晰可见的冷汗。
年轻人走进大门后,就站住了,看着靠在柜台边的麻子小二。
他灰黄暗淡的眼睛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悲凉。
麻子小二的心忽然就揪紧了,紧得直发酸。
他默默地走到年轻人身边,伸手去拿他背上的那个小包袱。
年轻人闪了一下,躲开了,但他的嘴角却剧烈地抽动起来,右手紧紧地按住了右腿。
“原来他腿上还有伤。”麻子小二明白过来,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桌子,道:“客官,坐吧。”
年轻人扶着桌沿,慢慢坐下了。
像这种客人,连升客栈一贯都是不接待的。要是换了别的日子,这人还没进门,麻子小二和别的店伙就会一涌而上,将他赶到大街上去。
但今天,麻子小二忽然就觉得,他应该好好照顾照顾这个年轻人。
他想起了自己几年前刚从乡下跑进城来时的样子。
那种举目无亲、空着肚子找饭吃、找工作的滋味,他一直都没有忘记。
很快,年轻人的桌子上就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年轻人的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这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鼻翼抽动着,右手慢慢地伸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的手在怀里摸了半天,终于抽了出来。手中空空如也。
看来,他身上连一文钱也没有,而且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
麻子小二抓起一双筷子,放到年轻人的手边,低声道:“吃吧。’
年轻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麻子小二清楚地看见他眼里升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忽然间觉得自己的鼻头直发酸,眼泪直往上冲。
他转过身,抓起一块抹布,擦着另一张桌子,一面喃喃道:“吃吧吃吧,牛肉面要趁热才好吃。吃完了,我给你开个清净的房间,好好歇息。”
他的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
麻子小二回过头,怔住了,眼泪终于从眼眶里掉了下来。
年轻人根本就没有用筷子,他双手捧着碗,正在将面向嘴里倒。
一大碗面,眨眼间就全部都倒进了他嘴里。
麻子小二叹了口气,抬脚就向厨房冲去。
他要替这个年轻人再端一碗面来。
等他捧着第二碗面回到店堂时,年轻人却已站了起来,两个店伙正粗声粗气地将他往外轰。
“出去!出去!”
“从哪儿跑来个混球,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认得字么?也不看看招牌,这是连升店,你以为是善堂啊!”
麻子小二将手里的面碗重重向桌上一顿,大呼小叫地冲了过去,叫道:“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他是我朋友!”
两个店伙都怔住了。
麻子小二到洛阳已经好几年了,从来还没人听说过他有朋友。
年轻人冲他点了点头,咧开嘴微微一笑,左手紧紧地抓着那扁长的包袱,拖着僵直的右腿,慢慢往外走。
麻子小二一步跨到他身边,拉住他,大声道:“别走!
别理他们,你就住这儿!”
那两个店伙回过神来,斜眼瞟着麻子小二,满脸鄙夷不屑的神情。
其中一个冷笑道:“住这儿?这话是你说的?你没毛病吧?”
另一个笑得更冷:“他付得起房钱么?”
麻子小二猛一回头,恶狠狠地瞪着他们,把两个店伙吓得退了好几步。
他从怀里掏出仅剩的几块碎银子,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拍,道:“不就是几个房钱!老子有钱,老子替他付!”
这个年轻人就是李凤起,他在连升客栈一住就是半个多月。
头几天,麻子小二还挺硬气,每天三顿饭,他都亲自送到李凤起的房间里去,而且都要挑几个最好的菜。为此,他还和老板吵了一架。
但渐渐地,他也觉得自己这件事做的太莫名其妙了。
这个年轻人是谁,是什么来路,他根本就不知道,而他却硬要出头做好人,充好汉,这不是莫名其妙,又是什么?
更让他心疼的是,老板已经决定,年轻人的房钱饭费,都从麻子小二的工钱里扣。
麻子小二一个月的工钱,也只够两、三天房费,这个来路不明的年轻人一住就是十几天,麻子小二半年的工钱都已经泡了汤了。
整个连升客栈里,惟—一个对麻子小二“仗义”的做法赞不绝口的人,是店老板的宝贝女儿。
她一直在暗中支持麻子小二,并悄悄地派心腹丫鬟当掉了自己的两件金首饰,将当来的几两银子给了麻子小二,让他拿去交年轻人的房费。
这些天里,老板的女儿对麻子小二非常非常地温柔体贴,可以说,自她把他勾上床以来,她还从来没有像这样对他好过。
即便如此,麻子小二还是很后悔,也很有些着急了。
李凤起一天到晚都呆在房间里,谁都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
他也根本就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住进客栈的第十七天,麻子小二已经急得团团转了。
那天傍晚,他去给李凤起送晚饭前,想好了一套说辞,准备打发他走人。一进房门,他就怔住了。
十几天里,每天他进门时都躺在床上的李凤起,今天却穿得整整齐齐,端坐在桌子边。
他微笑着看着麻子小二,伸手指了指桌边的另一张椅子,道:“坐。”
麻子小二木讷讷地坐下了。
刚一坐下,他就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他看见了桌上的一件东西。
那是一把刀。
一把出鞘的刀。
破破烂烂的刀鞘就摆在刀的旁边,但麻子小二根本没有因为破烂的刀鞘而看不上这把刀。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定在了淡青色的刀锋上,只觉得一阵阵的冷气正在从刀身上发散出来。
麻子小二到底是在老于的武馆里混过几年的人,对兵器当然不是一无所知。
老于使的就是一柄吹毛断发的宝刀,但麻子小二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老于的那把刀比起他面前桌子上的这把刀,不知要差多少。
这把刀并不长,刀身微弯,狭锋。李凤起的右手,就平放在刀柄边。
麻子小二猛地回过神来,吃吃地道:“你……你客官爷有什么吩咐?”
李凤起右手微微一动,刀光一闪即没。刀已入鞘。
麻子小二立即觉得舒服多了,但他仍心有余悸地斜眼瞟着那柄现在看起来已毫不起眼的刀。
李凤起微笑道:“请问尊姓大名?”
麻子小二定了定神,道:“不敢……不敢……我姓麻,叫麻四海。”
李凤起点了点头,道:“真是人如其名,你果然是个很‘四海’的人。”
麻子小二怔了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平日里的机灵劲一下子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他将托盘里的一碟菜和一碗饭推到李凤起面前,道:
“请……请……”
李凤起笑了笑,道:“我姓李,李凤起。”
麻子小二忙道:“是,李爷……”
李凤起摆了摆手,笑道:“咱们之间,用不着这么客气,我问你,洛阳城中,最大的武馆是哪一家?”
麻子小二又一怔,半晌方道:“这个……我……小的不太清楚,不过,客栈旁边,于师傅的那家就很有名。”
李凤起站起身,道:“你带我去。”
麻子小二顿时长长地出了口气。
看来,李凤起是想在武馆里去找个活干干,赚钱餬口。
只要他离开客栈,麻子小二就用不着再替他支付房费和饭费,等他赚了钱,得不准还会将欠的钱还给麻子小二。
你想,麻子小二能不高兴,能不感到轻松吗?
李凤起和老于面对面站到一起时,麻子小二才反应过来,李凤起竟然是来踢场子、抢老于的地盘的。
老于“神刀铁拳”的名头并不是吹出来的,他手底下的确很有几下子。
麻子小二就曾亲眼见过老于一拳就将城西一个很有名的拳师打得爬在地上直吐血。
李凤起竟然想找老于的麻烦,是不是活的不耐烦了?
麻子小二直愣愣地看着李凤起,吃惊地连嘴都张开了。
老于也很吃惊,但他却很镇定。
他盯着面前这位从来没见过面的年轻人,镇定地道:
“在下与李先生素未谋面,更谈不上有仇,李先生为什么要和于某过不去?”
李凤起淡淡地道:“李某看上了你这块地盘。”
这个回答实在太不讲理、太霸道了,但江湖岂非正是一个不讲道理,一个霸道的世界?
老于一咬牙,道:“好!请出招!”
武馆这碗饭并不好吃,但老于已经吃了很多年了,而且吃的很舒服。
这些年中,也有不少来踢场子、抢地盘的人,但都被老于的“神刀铁拳”打发走了。眼前这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能有多大的能耐?
李凤起依然淡淡地道:“客不压主,于先生请。”
老于的宝刀早已出鞘。
右臂一抬,刀已高高举起,刀光一闪,直砍李凤起的右臂。
李凤起一动不动,直到刀锋逼近右臂,才微微抬了抬左手。
他的刀一直握在左手中。刀并未出鞘。
刀鞘的尖端点在了老于的右碗上。
刀光顿敛。
老于看着掉在地上的单刀,一时呆住了。
他实在不能相信,眼前这个并不起眼的年轻人一招之间,就击败了他。
李凤起冷冷道:“阁下号称‘神刀铁拳’,神刀在下已领教过了,该见识见识铁拳了。”
老于深深吸了口气,狂吼一声,猛扑上来。
李凤起还是一动不动,他的目光中,忽然多了一丝怜悯,一丝不忍。
老于的右拳结结实实地打在李凤起的肚子上。
李凤起还是没有动。
麻子小二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一声脆响。
这响声他很熟悉。连升客栈的厨房里,每天都能听见这样的脆响--
那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老于抱着左手退开五六步,一下子蹲到地上,不停地抽着冷气。
剧烈的疼痛中,他的五官都已扭曲,紧缩在一起。
李凤起冷冷道:“给你两个时辰收拾东西,两个时辰后我再来。我不希望再在这儿看见你。”他转过身,慢慢向门外走。
麻子小二整个人都傻了,他看着面色惨白的老于,低声道:“于师傅,你……”
老于腾地站起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跺了跺脚,扭头就向后院冲去。
奔到穿堂前,他忽然停住,回过头,对准仍然呆呆地站在场子中的麻子小二,恨恨地唾了一口。
从那天起,麻子小二就不愿意再见李凤起的面,而李凤起接管了老于的武馆后,也一直都没有到客栈里找过他。
麻子小二在连升客栈的地位忽然就起了很大的变化。
虽然他仍然是一个跑堂的小二哥,但所有的伙计在他面前都表现的十分恭敬。
比他们对店老板的态度还要恭敬。
老板由原来的让着他三分,变成让着他七分了。
没有变的,是老板的宝贝女儿。
她依然每晚都把麻子小二召到自己的闺房去,依然是不钻进麻子小二的怀里就“睡不踏实”,而且她依然不愿意嫁给他。
两个月后,李凤起第一次走进连升客栈。
他受到了所有店伙计的热烈欢迎。
连店老板都打破了惯例,亲自迎接,并且摆了一桌酒,请他赏脸。
只有麻子小二例外。
一看见李凤起,他就撂下了手里的活,扭头冲进后院去了。
在后院躲了好半天,最后老板亲自出马,找到了他。
他只好去见李凤起。
李凤起就在他住了半个多月的那间房里等他。
看着他走进门,李凤起就笑了起来,指指桌边的一张椅子,道:“坐。”
麻子小二依然木讷讷地坐下了。
这次他的头皮没有发麻,桌上也没有刀。
满桌都是连升客栈的厨子们最拿手的好莱。
李凤起端起酒壶,将麻子小二面前的杯子斟满,微笑道:“麻老弟,请。”
麻子小二二话不说,端起酒杯,一仰脖子,灌进嘴里。
李凤起笑道:“好!”又将他的酒杯斟满。
三杯下肚,麻子小二的舌头就大了,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他晃悠着晕晕乎乎的脑袋,道:“李……李大爷……
话……话说,说出来,您老别、别生气,我、我跟你……
不是、不是一路……人……”
李凤起眼中满含笑意,悠悠地道:“麻老弟,我知道你是在怪我手太狠,心太黑,对不对?”
麻子小二的头摇晃的就像个拔浪鼓,嘴里含含糊糊地道:“就、就是。”
李凤起叹了口气,道:“你听没听过江湖上一位姓古的前辈说的一句话?”
麻子小二道:“什……什么、话?”
李凤起慢慢地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麻子小二愣了愣神,道:“江……江湖上的事……我不、不懂,就、就算……是‘身不由己’,就算是、可你……你店钱、店钱都还请了,还要找、找我干什……什么?”
李凤起慢慢地喝干一杯酒,放下酒杯,握住麻子小二的手,道:“那天早晨,你曾说过我是你的朋友,你记不记得?”
麻子小二瞪着眼,瞪了好半天,方道:“那,那又怎、怎么样?”
李凤起一字一字地道:“我想交你这个朋友!”
说完这句话,他就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麻子小二的酒一下子都醒了。他一整夜都没有睡着。
“朋友”,只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词,但对于麻子小二来说,却是太陌生了。
他从来就没有一个朋友。
“神刀铁拳”老于不是他的朋友,店老板更不是他的朋友。
他们只不过是仗着手里有几个钱,就能支使他做这做那,替他们跑腿打杂。
店伙计们当然也不是他的朋友,而店老板的女儿只不过是拿他解解闷,更不是他的朋友。现在,他却已有了一个朋友。
“朋友”,他喃喃地,反复地念着这两个字,脸上慢慢绽开了笑容。
他的眼中,已有泪光闪动。
忽然间,他就感觉到,在这世上,没有比能交上一个真正的朋友更能让人开心的事了。
他决定,天一亮,他就去找李凤起。
他要告诉他,他也非常非常愿意交他这个朋友。
三个月后,洛阳城中最大的镖局,铁马镖局,成了李凤起名下的产业。一年以后,李凤起已成了洛阳武林的领袖人物。
白马寺旁的一所大宅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已变成了“金刀庄”。“李金刀”之名,响彻中州。
“李金刀”就,是李凤起。他现在所用的兵器,是一柄金背大砍刀,锋锐华丽。
麻子小二在这些年里,不知道见过多少次李凤起击败前来向他挑战的武林高手的场面了,但他却再也没见过李凤起击败“神刀铁拳”时所用的那柄刀。
那柄刀现在在哪里呢?
李凤起从来就不说,麻子小二也从来就不问。
麻子小二早已蓄起了小胡子,穿上了缎袍,人称麻四爷。
麻四爷现在很喜欢时不时地文气两句,只不过每次他“文气”起来时,总是会遭到他夫人的嘲笑。
麻四爷的夫人,自然就是连升客栈老板的宝贝女儿。
只不过”连升客栈”的招牌,早已换成了“四海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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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正统十三年五月十二。洛阳。
清晨。
有雾。雾凉如水。
夏日的清晨,凉爽如深秋。
鸟雀在大树浓密的枝头闯间愉快闲适地跳来跃去,时不时发出一阵清脆的鸣叫。这里是金刀庄的后院。
金刀李凤起此时的心情,却同“愉快闲适”四字远远搭不上边。
他背着手,在院内焦躁地走来走去,薄底快靴蹬在铺了一层细细河沙的场地上,沙沙作响。
他忽然停住脚步,停在院中的一方石桌前。
石桌上有一张短笺。
短笺在晨风中轻轻颤动着。
李凤起扯开长袍的前襟,深深吸了口气,又用力地吐了出来。
清凉的晨风吹拂着他结实健壮的胸膛,却压不下他心头的烦闷。
他慢慢在桌边的石凳上坐下,又一次读那张短笺。
自昨天夜里到现在,他已读过不下二十遍了。
“闻君之技艺冠绝洛阳,不胜心向往之。明日巳时,将登门求教,君必不至良贾深藏,令吾徒劳往返也。
白袍秋水”
李凤起的脸又变得十分苍白。
白袍会和秋水这两个名字是半年前才在江湖中出现的,而且白袍会现身江湖后的半年时间里,也只做了两件事。
但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震动了整个中原武林。
今年正月十五,白袍会帮主秋水座下一个叫肖无濑的年轻人,在长安灞桥头,公开向名动江湖的嵩阳七子寻仇。
只凭一个人,一枝剑,肖无濑就破了嵩阳七子的“七星剑阵”,嵩阳七子无一幸存。
虽然江湖上也有传言,说肖无濑自己实际上只杀了嵩阳七子中的两个人,而另外五个是被江南虎山派的弃徒赵轻候所杀,但无论如何,肖无濑敢于孤身一人向嵩阳七子挑战,这份胆识,整个武林中也找不出几个来。
事情发生后,嵩山派尽出派中所有精锐,寻找肖无濑和白袍会,想替嵩阳七子报仇,但找了一个多月,却连个人影也没有找到。
两个月后,白袍会突然现身江南,参与了让整个武林都为之震惊失色的江南武林号称“天南一柱”的虎山派与江湖上最神秘也最血腥的两个组织——紫心令和血鸳鸯令的一场大战。
那场大战的结果是,南武林手屈一指的人物,虎山派掌门宋朝元力战身死,虎山派从此除名江湖。
白袍会在这场大战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人们并不十分清楚,但紫心令执令使鲁同甫和令主华玄元座下的天字第六号杀手,却都死在肖无濑的剑下。
肖无濑武功之高,由此可见一斑,白袍会实力之强,也由此可见一斑。然后,白袍会又在江湖中神秘地消失了。
不知有多少江湖人都对白袍会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组织感兴趣,武林中的好些门派也都派出人手四处打探侦察。
但他们都一无所获。
做为整个洛阳武林的领袖人物,李凤起对这个神秘的白袍会当然也十分注意,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白袍会会找到自己头上来。
他的目光又一次扫过桌上的短笺,禁不住苦笑道: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与秋水素未谋面,连他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更谈不上有过节,好端端地,他怎么就要打上门来呢?”
这句话,是对一直站在他身边的麻四海说的。
天还没亮,麻四海就从四海客栈赶到金刀庄来了。
麻四海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除了嘴甜腿脚勤快外,别无所长的麻子小二了。三十年来,他和李凤起一起经历的无数次江湖风浪,早就把他磨成了一个老江湖。一个比兔子还精的老江湖。
他身上惟一没有改变的地方,就是他的武功。
他仍然像三十多年前那样,只会从老于的武馆里学的那三招两式。
李凤起有好多次都想传给他一些真正实用的功夫,但麻四海却不愿意学。
他有他自己的道理:“走江湖,闯地盘,的确要有武功,但不会武功的人未必就不能闯江湖。”
他也有他的特长。他的特长就是做生意。
李凤起名下所有的产业,其实际经营者,一直就是麻四海。
可以说,这些年来,麻四海凭着他的经营之道开拓的地盘,并不一定就比李凤起凭他手中金刀打下的少。
这些年来,凡遇大事,李凤起一定都会和麻四海商量,而麻四海的主意,往往要比李凤起来的高明。
但表面上,麻四海仍然只是洛阳城东四海客栈的老板。
洛阳城里,几乎每个人都知道麻四海是靠李凤起的帮助才当上这个老板的,但除了金刀庄的几个心腹之外,别人根本就不知道麻四海和李凤起一直都是情同手足的朋友,当然更不知道他一直就是金刀庄的“二当家”。
这也是麻四海的主意。
自李凤起打下老于的武馆起家,麻四海就替他想好退路。
当然麻四海并不是对李凤起的武功没有信心,而是他从老于的下场之中,悟出了一个道理。
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
虽然麻四海一直都明白这个道理,但他还是没想到这一天会真的到来。
因为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李凤起一次又一次的胜利,习惯了金刀庄的产业一天一天的扩大。
麻四海看着李凤起苍白的面颊,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三十二年来,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李凤起在接到挑战书后,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清了清嗓子,道:“大哥也不要太过担心,我已详细问过了守门的卫士。据他们说,送这封信来的人倒是客客气气,执礼十分谨严。也许秋水并没有什么恶意。”
李凤起苦笑道:“这就叫‘先礼后兵’,江湖中的俗套罢了。”
麻四海道:“大哥的意思是,秋水肯定盯上洛阳这块宝地了?”
李凤起皱起眉,牙疼似地吸了一口凉气。
他的牙似乎真的疼了起来,不仅仅牙疼,心口也像是被划了一刀似的,凉丝丝地极不舒服。
他忽然想起三十二年前,他走进老于的武馆时,说的第一句话。
他当然不愿意眼睁睁地将自己三十年的苦心经营拱手送给白袍会,但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呢?
老于当年自然也极不情愿让出武馆,可结果呢?
他清楚白袍会的实力。如果白袍会真的想吃掉金刀庄,结果如何,连想都不用去想。
他慢慢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麻四海的双手,道:
“老弟,一切就拜托你了。”
麻四海道:“大哥放心。不过……大哥,依我看,还不如一走了之。天下之大,又不是洛阳才可以立足!”
李凤起叹了口气,微笑道:“我已经老了……再说,如果白袍会真的是要对付我,逃也是没有用的。”
他的笑容在淡淡的晨雾中,显得极为凄凉。
他知道这句话麻四海一定听不懂,或者根本听不出他话里更深一层的含义,因为即使对麻四海,他也一直保守着一个秘密。
三十二年了,这个秘密一直都被压在他的心里最最底层的那个角落。
如果白袍会真的是冲着他李凤起,而不是冲着金刀庄这块地盘来的,这个秘密必将被公开。
一旦秘密公开,天下之大,还真没有他立足的地方。
麻四海的心揪紧了一下,勉强笑道:“大哥一柄金刀,威震洛阳三十余年,我不信白袍会、秋水到底能有多大的本事。”
李凤起摇了摇头,道:“都安排好了?”
麻四海道:“是。”
李凤起松开他的手,道:“那你也该走了。”
麻四海道:“我不走。大哥,这些年来,你每次与人交手,我都在一旁观战……”
李凤起又叹了口气,道:“老弟,你要知道,这次和往常是不一样的。”
麻四海怔了半晌,咬了咬牙道:“好,我走。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李凤起道:“你说。”
麻四海道:“我想再看一看大哥的那把刀。”
李凤起怔住。
麻四海道:“三十多年了,大哥从来没有再用过那把刀,我知道一定是有特别的原因。但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大哥就是用那把刀打败了‘神刀’老于的。”
李凤起苍白的脸上,忽然闪起一丝神光。
他伸出手,伸到石桌下面。
桌面忽然裂开。
石桌竟然是空心的,桌面一裂开,麻四海就看见了那把刀。
李凤起慢慢将刀握在手中,他的眼里,已有泪光闪现。
轻按绷簧,“呛啷”一声,刀身自鞘中跳出三寸,一丝凛冽的寒光逼得麻四海不禁后退了一步。
李凤起深深吸了口气,右手轻轻一推,刀身已完全入鞘。
他看着麻四海,道:“老弟,这些年来,我只有一件事瞒着你……现在……现在我还是不能告诉你。”
麻四海道:“我知道_大哥一定有大哥的道理。”
李凤起一伸手,将刀递到他面前,道:“这把刀交给眉儿。告诉她,一定要好好保存。”
麻四海接过刀,肃容道:“是。”
李凤起摆了摆手,道:“你该走了。”
麻四海的眼中,也已闪起了泪光。
李凤起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兄长。
如果不是李凤起,他现在很可能仍然只是连升客栈的小二哥。
忽然间,他觉得很后悔。
后悔自己没有听李凤起的话,扎扎实实地练一身好功夫。
如果他也有一身好武功,今天就能和李凤起并肩作战了。
李凤起微笑道:“老弟也不要太担心,或许,秋水只是想找我聊聊天呢?”
麻四海心中一酸,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他咬了咬牙,硬起心肠,对李凤起长揖到地,轻身大步向庄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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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初二刻。金刀庄。
秋水是一个又干又瘦的小老头儿。
他的须发已全白,看起来,已年过花甲。
自庄门外见面起,秋水一直都是笑眯眯的,看不出有半点恶意。
跟在他身后的二十多名白袍大汉的脸上,虽说一直都冷冰冰的,但也看不出半点敌意。
但秋水一行人走进在门后,两名白袍大汉就掩上门,留在门后,取代了金刀庄的两名护院卫士。
李凤起的脸上也一直都挂着镇定的微笑,门边发生的事,他像是根本就没看见一样。
这二十多名白袍大汉腰间都佩有刀剑,而且他们的右手,全都虚按在刀剑的柄边,一付随时会亮兵刃的架式。
李凤起客客气气地把秋水让进了客厅。
只有两名白饱年轻人跟着秋水进了客厅,其余的白袍人立即就在门外散开了。
令李凤起意外不已的是,秋水竟然还给他带来了一份礼物。
虽说“先礼后兵”是江湖人玩的老把戏,但秋水的“礼”似乎也太多了一点。
“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李凤起实在想不通。秋水的脸上,更是一付高深莫测的表情。
想不通他就懒得去想了,反正秋水迟早会说出他的来意的。
果然,两人客套了一番之后,秋水说出了来意。
李凤起惊讶的差一点就跳了起来。他简直怀疑自己一向很灵敏的耳朵今天是不是出毛病了。
他的右手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杯中的茶水泼了出来,溅湿了他的袍角。
他勉强笑了笑,道:“在下近来身体不适,精神颇有些恍惚,适才秋帮主之言,在下实在是未能领悟,望秋帮主明示。”
秋水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旋即笑道:“秋某自一老友处听说李先生棋艺高绝,独步洛阳。秋某今日登门,乃是想同李先生手谈一局。”
李凤起目瞪口呆。
秋水的话,每一个字他都听清楚了,但他还是没弄明白秋水这是要干什么。“手谈”的意思,就是下围棋。这一点,李凤起是知道的。
近年来,因为他在洛阳武林的地位越来越稳固,闲暇的时间也多了起来,有时也与庄内两位颇懂棋艺的清客下几局围棋作为消闲。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棋艺高绝,独步洛阳”这顶帽子会叩到他的头顶上,而且是秋水的嘴给叩上的。
他即使是在和几位清客的对局中,已是胜少负多,而这几位清客的棋艺,就算在洛阳城里这块小地方,也是提不上台面的。
一时间,他简直忍不住想哈哈大笑出来。
自秋水背后射来的四道目光更凌厉了,李凤起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瞟了那二人一眼。
两个年轻人都板着睑,但他们凌厉的目光之中,却有一种古怪的意味。
李凤起道:“在下少年时,的确学过几天围棋,但也仅仅是几天而已。近年来闲居家中,极无聊时,也曾下过几盘,那也只是胡乱摆子玩而已,说到棋艺,实在是不通。”
秋水抚掌笑道:“果然、果然。”
李凤起诧异道:“秋帮主何出此言?”
秋水笑道:“据秋某那位老友所云,若同李先生论及棋艺,则先生定会一力谦虚,嘿嘿,李先生适才果然一力谦虚了。”
李凤起顿时觉得脸上热热胀胀的,十分难受。
他抬手摸了摸耳垂,苦笑道:“在下不敢。在下对围棋一道,实在是知之不多,呵,不、不,实在是知之极少极少,秋帮主想必是误听传言了吧?”
秋水脸上的笑意一时有些发僵,看来颇为失望。
李凤起赔笑道:“敝庄之中,倒是有两位先生颇通棋艺,要不要在下叫他们来,陪秋帮主下一盘?”
秋水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双目之中,怒色隐现。
李凤起所说的“先生”,当然就是在金刀庄中吃闲饭的清客之流。堂堂的白袍会帮主登门求教,而李凤起却要让几个清客来打发他,秋水当然会不高兴。
“不好!这下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李凤起顿时在心里叫苦。
秋水身后的一名白袍青年微笑道:“李先生,秋帮主热诚而来,你又何苦深藏不露呢?莫非先生以为秋帮主棋力不堪李先生出手么?”
一瞬间,李凤起明白了两件事。
他到底是独步洛阳武林三十余年的一方豪强,不知闯过了多少大风大浪,这三十余年的江湖饭当然不是白吃的。
自从稳坐洛阳武林第一把交椅后,他自然而然地也就成了洛阳城里的名人。
人出了名,事情都是比较多的,一些看起来根本扯不上边的事,也能找到他的头上。
这些年来,李凤起不知和多少人打过各种各样的交道。
这些人中,包括江湖豪客,本地的绅士名流、地痞混混儿。
当然还有地方官府的官员。
找上门来的事情也都是千奇百怪,不一而足。但像今天这样的怪事,还真是第一次。
他可以肯定,秋水本人的确是一心一意想和他“手谈”一局,秋水也的确以为他李凤起的棋艺“独步洛阳”。
但问题是,他的围棋水平的确不值一提,又是谁在秋水面前给他加上了“独步洛阳”的帽子呢?
肯定是有人想借此来对付他,才搞了这么一个恶作剧。
这就是李凤起已经想清楚的第二件事。
但一时间,他却想不出这人是谁。
难道会是秋水背后这位言辞逼人的年轻人么?
从这个年轻人刚才说的那句话来看,与其说他是想让李凤起难堪,倒不如说他分明是有意激怒秋水。这个年轻人显然是秋水的部属,激起秋水对李凤起的不满于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李凤起还是想不通,因为他根本就想不出自己会和白袍会中的什么人有什么瓜葛。
白袍青年的口气更加咄咄逼人了:“怎么,李庄主真的以为秋帮主的棋艺无可观之处么?”
秋水的脸早已阴沉下来,就像是暴雨将临前黑沉沉的天空。
李凤起的心头爆起一点火花。
毕竟他已做了三十多年洛阳武林的老大,这些年里,还从来没有敢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的人。
更没有敢拿这种莫名其妙的事让他难堪的人。
他一直勉强挂在脸上的笑意倏地消失了,道:“这位朋友尊姓大名?”
白袍青年微微一笑,道:“敝姓肖,肖无濑。”
李凤起的目光闪动了一下,缓慢但有力地道:“原来是肖公子当面。肖公子近来名动武林,李某十分钦佩。只是李某对围棋一道实在是不通。白袍会如果有什么示下,就请明说吧。”
肖无濑挑了挑眉毛,讶然道:“敝会会有什么示下?
李庄主,秋帮主确实是诚心上门讨教棋道,别无它意。庄主如果不屑一顾,不妨明示,不必假言欺人。以李庄主独步洛阳之棋艺,却连声自称‘不通’,那言下之意,秋帮主的棋……嘿嘿……”
秋水冷冷地,重重地哼了一声。
李凤起咬了咬牙,道:“秋帮主,其实下盘棋也没什么,反正在下与人下棋,生平就没有赢过……”
秋水一翻白眼,怒道:“李凤起!老夫敬重你的棋艺人品,诚心登门,你却一再冷言讥刺,是何居心?”
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李凤起实在是忍不住了。他眼中冷光一闪,涨红着脸猛地站了起来。
他的右手,已搭上摆在他身边茶几上那柄金背大砍刀的刀柄。
他的右肘尖,有意无意间,撞上了茶杯。
“哐啷”一声,茶杯摔得粉碎。
早在白袍会的人登门之前,李凤起就已布置了应变之策。
他将庄内十八名武功最强的弟子布置在客厅周围,一旦他发出信号,这些弟子就会立即动手。信号就是摔茶杯的声音。
信号已发出,但客厅外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秋水一言不发,舒舒服服地仰面靠在椅背上,就像是坐在自己的家里。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客厅顶上的画梁,似乎对那上面的花纹极感兴趣,连看都不看李凤起一眼。
肖无濑叹了口气,道:“可惜了一个好茶杯呀,可惜呀!”
他举起双手,轻轻拍了两下。
一名白袍大汉自厅门外闪身飘了进来,双臂一张,“当啷”之声,不绝于耳。
那是十八柄单刀。
李凤起涨红的脸顿时变得惨白。
肖无濑笑眯眯地盯着他,目光中那份说不出的意味更浓了。
看来,自己头上这顶帽子是不要也得要了,而今天这盘棋也非下不可了。李凤起一跺脚,大声道:“好好!秋帮主既然如此看得起李某,在下也只好实话实说了。在下对围棋一道,精研多年,实在是颇有对手难求之叹,今日得见秋帮主,幸何如之!”
秋水哈哈大笑起来,一竖大拇指,道:“好!爽快!
总算听到了一句真话!秋某今日交定了你这位朋友!”
肖无濑恭声道:“帮主,李庄主棋风刚猛绝伦,您老可要小心一点才是。”
秋水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道:“小子,放心吧,老子的棋那也不是吃素的!”
李凤起惨白的脸又涨得通红,他的嘴里像是刚刚咬了一大口青柿子,又苦又涩。
他已经开始担心这事该怎样才能收场。
一旦真的和秋水稳枰对坐,不出十数招,秋水一定就会看出他的棋到底有多“臭”了,到那时候,秋水又会是个什么态度呢?
他还是想不通到底是什么人会用这种奇特的手段来对付他。
但想都不用想,他就知道秋水本人一定是个围棋高手,因为看起来,秋水颇具高手的派头和习惯。高手自然也会有高手的脾气。
等到秋水知道李凤起的棋的确“不通之极”时,那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一定会激怒他。
面对这样一个被激怒的大高手,李凤起的处境铁定会大大地不妙。
只怕“金刀庄”会就此在洛阳武林中除名,也未可知。
好在李凤起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他将家小托付给了麻四海。
麻四海是他这一生所交的惟一的朋友。
他相信自己绝不会看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