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破军

3个月前 作者: 沧月
    十月,西方阊阖风起,大地铺金。


    镜湖旁一改往日的空旷,出现了三三两两的人群——那并不是偶尔出现的游者,从东方泽之国,到南方叶城,再到西方砂之国,到处都有人成群结队地来到镜湖旁,随身携带着檀香和洁白的衣裳。


    十月十五,正是一年一度的“开镜”之日。


    传说中,镜湖是创造天地的大神临死前倒下的印记,有着神秘的、洗涤人心的力量。它是横亘于天地间的一面镜子,分隔开了虚实两个世界。伽蓝城和无色城在此交接,而无数的谜题也隐藏在水面之下。湖中时常有怪兽幻象出现,不可渡,鸟飞而沉,除了南方叶城的水道,没有任何方法抵达湖中心的帝都。


    云荒大地上,世代流传着一种说法:


    在每年的十月十五,当满月升至伽蓝白塔上空时,镜湖便会呈现出一片璀璨的银光。那时候,只要人们俯身查看水面,便能看到一生里最想看到的景象——自镜湖存在以来,无数人曾被镜中的幻象诱惑,不自禁地投入其中,溺水身亡。然而如果在那个时候抗拒住内心的诱惑,在水中沐浴,便能将内心积存的黑暗罪恶荡然洗涤,获得洁白无暇的灵魂。


    每一年的这个时候,云荒上的人们便不远千里而来,在镜湖边上点起一丛丛篝火,守望着月亮升至中天——那些人里,有人是为了再看一眼最想看的情景,而更多的人,则是为了洗涤内心的黑暗。


    那些准备洗去罪恶的人们有备而来。在月亮移到白塔顶上的时候,他们白衣焚香,将丝带蒙在眼上,向着天神祈祷后涉水而下,将自己沉入湖中,解开衣衫让镜湖的水涤去内心里的黑暗。而那些为了看到毕生梦寐以求景象的人显然与之相反,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殉道者一样的表情,涉水而下,俯视水中,如痴如醉地伸手想去触摸那个幻影。


    镜湖上空,有个急驰着的人顿住了脚步,低头望了湖水一眼。


    此刻尚未天黑,镜湖上笼罩着淡淡的薄暮,夕阳如同碎金一样点点洒落。在这样璀璨的光与影中,那个人只是无意低头看了一眼,便再也挪不开脚步。


    那个影子……那个影子竟然是……


    “龙。”他低低地说了一个字,手覆上座下龙神的顶心。龙神明白了海皇的意愿,摆了摆尾,在霞光中飞降到水面。


    苏摩静静地低头望着深不见底的水,波光离合。镜一样的波光中,他的眼眸忽然起了某种深深的变化——霍然间,他不自禁地张开双臂,对着水面俯身下去。是的,就在那里……就在那里!那个在月下的白塔上独自歌唱的少女,就在水的彼方,静静凝望着他,仿佛触手可及。


    就在他的手指接触到水面的瞬间,龙却忽然发出了一声低吼,霍地腾空而起!


    苏摩被带上了九天,远离了水中那一个幻象。一瞬间,他眼里有一种狂怒,一把揪住了龙的双角——只差一点点!只差了一点点,他的手指就可以再度接触到那个人的面颊了!


    “那是幻象!”龙在虚空中扭动了一下身子,却不肯再度降落水面,怒喝,“海皇,你应知道,开镜之夜所有人都会在水中照见自己内心最想看到的东西,从而沉湎其中不可自拔……你看到的只是幻象。”


    苏摩眼神一闪,手指慢慢松开。


    是的……那是幻象……那应该是幻象。白璎她应该已经去了伽蓝帝都。


    然而,方才一刹那,隔着薄薄的水镜,他看到了那张脸——就像是千百次出现在他梦里的那样,那个白族的少女眉心依旧绘着红色的十字星封印,仰着苍白秀丽的脸,在水底望着他,缓缓伸出手来,唤着他的名字。


    “苏摩……记住要忘记啊……”


    她的声音一直在他耳畔萦绕,宛如堕天之前对他的最后嘱托。


    可惜的是,他至今也不能忘记。夕阳中,他乘龙飞舞,望向那一座通天的白塔,仿佛感受到了宿命中的某种召唤——那,还是他百年来第一次回到帝都,这个所有恩怨的缘起之地。那个孤高的绝顶上,曾经有过多么美好的岁月。


    那是他黑暗一生里唯一有过的、接近光明的机会。


    然而令人悲哀的是在那个时候,他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眼前仿佛有白云开了又合,散漫的夕照中,白塔壁立万仞。


    遥远的记忆中,那个单薄的白衣少女的影子仿佛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多么想能够回到从前,回到那些听她在月光下唱歌的夜晚。那样空灵干净的声音仿佛皎洁的月光,能穿透所有的黑暗。


    那个靠在塔顶女墙上,独自在月光下唱歌的白族皇太子妃只有十五岁。在他走来到塔顶神殿之前,是那样的孤独寂寞——没有一个人会听她说话,没有一个人敢和她聊天,十五岁的少女经常偷偷跑出来在神殿后放一只洁白的风筝,引线很长很长,会慢慢的放很久很久,最后扯断了轱辘,让风将所有的禁锢带走。


    她的影子映在暮色中,仰头望着天上飘走的风筝,寂寂地等待着什么。然后,在月亮升起在白塔顶上的时候,她会唱起故乡的歌,怀念亲人和故土。


    鲛人少年站在阴影里聆听那歌声,面无表情。虽然看不见,却敏锐地从中听懂了她的寂寞和孤独——虽然有着十几岁少年的外貌,他但却比她多活了上百年,经历过的苦难绝非这个养尊处优的空桑贵族少女可以比拟。他只用了短短的片刻,就洞察了这个少女空虚孤独的内心。


    她是他的猎物,在走上白塔的那一瞬,他就已经非常清楚这一点。


    毫不犹豫地、他对着她伸出手去,几乎是毫不费力地攫取了那只不懂危险为何物的鸽子。在那短短的一年多里,他轻易地走入了她空白一片的生活,成了她最亲密依赖的人。


    她为他着迷,不顾一切的爱着这个鲛人少年。每一日黄昏,她都会坐在神殿后院的墙头等他,孤独地拉着风筝的引线,怔怔看着那一片白色的帛飞上天,听到他的脚步声就会开心得跳起来,一扫平日寡淡苍白的表情,扑入他的怀里。


    她身上有着非常好闻的香味,依稀让人想起月下的蔷薇——她靠在他怀里,轻轻地和他说话,长长的缨络从清丽的脸旁垂下,而那样甚至有一些稚气的脸上带着幸福的神情,隐约有些娇憨。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轻轻的呼吸,宁静而美好,也充满了白蔷薇的香味。


    那些只有星月注视塔顶的夜晚,只有风造访这座万仞的白塔。她和他说了很多话,几乎把他当成了这个荒凉世界上唯一活着的人。


    有一度,他甚至恍惚有一种幻觉:仿佛自己不是一个鲛人奴隶,而她也不是这个大陆未来的女主人——他们只是一对无辜纯白的少年,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曾经历,只是如此简单纯粹的相逢、相爱,也将会永远的相守。


    然而,厄运之手始终紧扣着他的咽喉,从来不曾放松过丝毫——几番苦痛的挣扎,终于,在某一日,他再也不迟疑,摸索着抓住了那只柔软的手。他明显感觉到少女猛然颤抖起来。她僵在那里不敢动,甚至不敢抬起头来,仿佛做错了事一样手足无措,低头闭上了眼睛,微微仰起脸。


    光彩夺目的少年眼里有说不出的阴郁神色,缓缓少女拉入怀中,伸出手触摸着怀中少女羞涩的脸颊,低下头去,凑近她温润的气息,吻向眉心的印记,眼里却有某种绝决而残忍的神色。


    “呀!”在额发被撩起的瞬间,仿佛定身术被解除了一般,少女蓦然脱口惊呼,将盲人少年往外推出去,“不可以!不可以碰那个!”


    剑圣的女弟子出身的太子妃急切间用上了真力,推得他踉跄着重重地撞上了墙。然而蓝发的少年一言不发,微微冷笑了一下,转过身去,摸索着墙壁走开,再无一次回顾。


    “苏摩!”惊魂未定,少女捂住眉心那个印记,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角,哀求,“不要生气……只是、只是,这个是不能碰的。你……你相信我!”


    “说谎。你一定还想做空桑人的太子妃,所以不想被一个卑贱的鲛人触碰。”脚步没有停,少年摸索着墙壁继续往前,“嘶啦”一声,衣襟断裂。


    少女怔怔地拿着一截布站在那里,因为身子矛盾和激动而微微发颤,然而自幼的教导还是占了上风,她不敢扑上去拦住那个少年,只是急切地分辩:“不是的!不是的!——我、我才不想做什么太子妃……你相信我!”


    然而,这样急切的说词显然并未曾被接纳。


    “这件事本来就够可笑的……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鲛人少年的声音锋利而冰冷——一直以来,他都知道自己只需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摧毁她——忽然一指外面萦绕的千重云气,冷笑,“相信你?除非你从这里跳下去。”


    “好!”耳边传来的回答,却是因为激动而片刻不迟疑的。


    陡然间一阵风掠过伽蓝白塔顶上,一片羽毛轻飘飘地从云端坠落——仿佛失明的眼睛陡然间就能看得见了,他眼睁睁地看到那个女孩子决绝地横眉掠了他一眼,身子忽然间往后倾斜,似乎没有重量一般地,从女墙的豁口上跃向大地。


    他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怔怔地看着那个从来拘谨温和的贵族少女第一次展现出的火烈性情,仿佛脱壳而出的雪亮利剑,瞬间划开他内心漆黑一片的天幕。


    白璎!他忽然间极其强烈地想喊出她的名字,然而咽喉仿佛被利爪紧紧扣住,无法发出一个字。蓝发的少年鲛人踉跄着冲到了女墙边,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去,手指却只接触到了最后一丝向上拂起的秀发。


    那个瞬间,眼前忽然又恢复到了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不是那样的……错了,不是那样的!他怎么会有那样的记忆……真实的过往并不是那样的……那一日,其实不是结束。


    蓄谋已久的鲛人奴隶,成功地在那一日触碰到了太子妃眉心的那个印记,达成了多年来处心积虑谋划的企图。那个贵族的女孩脸色苍白地闭上眼睛,带着殉道者般的神色,任凭一个冰冷的吻落在眉心——空桑“不可触碰”的皇太子妃,就这样被一个卑贱的鲛人奴隶打破了婚前必须维持的纯白封印。


    她必将被废黜,而另一个白族贵族少女将取代她的位置。


    那都是青王的计策,而他,不过是一个如同阿诺般的傀儡——一个为了赎回自由而出卖了灵魂的傀儡。真正卑贱的鲛人。


    他没有看见真正的“结束”。


    在大婚典礼上,惊呼声响彻云霄的时候,他耳边尚自回响着她的最后一句嘱咐,而那个人却披着霓裳盛装,从白云雾霭中如同白鹤羽毛坠落。那是他的手再也抓不住的东西。


    “相信你?除非你从这里跳下去。”


    ——她果然做到了。


    那便是彻底的终结。


    百年后,他乘龙御风,飞向昔日一切恩怨的起点。他在风中低下头,颓然抬起手抵住了额头,蓝色的长发如同水一样覆盖了他的脸。


    白璎,白璎……喃喃念出的那个名字随着呼吸一起灼烤着他的心,将所有记忆焚烧。原来,从那个时候起,自己就爱着那个白族的少女。


    然而那一句话,却百年来一直不肯说出口。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呢?是什么样的诅咒,封印了这一句本来只要一说出口,就能改变彼此一生的话?这原本是他这黑暗龌龊的一生中,唯一接近阳光的机会啊!


    那个纯白色的女子宛如长夜里的孤灯,照亮过他的生命。


    但是,一切都已经完结了,一切的一切……时间不会无缘停在某一点,也不可能挽回已经化为流星坠落的宿命。永远不可能再回头了——遵守约定从白塔上一跃而下的那个少女,用死亡将一切定格在他的心底,却从此一去不返。


    每一个来不及完成的心愿,都会在岁月里悄悄改变,化为蚀骨的烙印,刻骨铭心。


    如果宿命给他的判词是“一切开始于结束之后”,


    ——那么,就让他来回到这个起点,将命运的转轮逆反过来吧!


    在他神思恍惚的刹那,龙神却发出了不安的长吟,将苏摩唤醒。


    “水底深处似乎有战乱……海皇,你看到了么?”龙望向镜湖最深处,眼眸里有一丝担忧,“今日是开镜之夜,但如今天色未暗,蜃怪却已然苏醒结出了幻象——不知有谁惊动了它?”


    苏摩默默望向镜湖水底,眼神忽然微微一凝。


    是的,他看到了,在那片深深的水底,的确正在发生一场激战!


    “是复国军遇到了危险么?”龙神也觉察到了,不安地摆了一下尾巴,抬头吟了一声,“海皇,我们还是先去复国军大营一趟吧。”


    “不。”微微迟疑,却旋即吐出了斩钉截铁的话,苏摩将视线从水底移开,“我看到真岚了,他就在底下。不会有事,先去帝都。”


    听得那样的回答,龙忽然发出了一声咆哮,一甩尾将苏摩从背上抛了出去!


    “复国军的安危,难道还比不上你个人的恩怨?”龙狂怒地呼啸,眼睛转成了血红色,“你的族人在搏杀,你却为了一个女人弃他们不顾!……你根本不配做海国的王!”


    “我本来也不想做海国的王。”漠然地,苏摩嘴里吐出一句话,“是宿命在逼我。”


    他抬头望向伽蓝帝都——夕阳如血,那里依稀可见一个白色的光点,应该是白璎带着天马已经飞临了帝都上空。


    “我希望回到碧落海。如果可能,也会带族人一起走——不过,都七千年了,要复国也不在乎拖那么一天,”他冷笑着转身,眼里光芒闪烁,桀骜不驯,“可是我的一生,可能也只有这一天可以去扭转命运——就算是星辰坠落大地毁灭,也无法阻拦我!”


    冷冷地说着,他拂袖一挥,自顾自地朝着晚霞深处掠去。


    龙凝视了他背影片刻,眼神复杂地变幻,然而最终只是低吟了一声,身子一旋,幻化为一道金色的闪电穿入了镜湖的深处,水波霍然裂开。


    夕阳坠落到白塔背后之前,白璎乘着天马飞临了帝都上空。


    风从耳际掠过。望着那座通天的白塔,她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眼睛里忽然透出一丝复杂的情愫——那里,是她渡过孤独的少女时代的地方,伴随着一生里最激烈的爱与恨。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走吧。”仿佛察觉到了她一刹的软弱和犹豫,身体里的那个声音轻声提醒。她微微一震,手指一勒马缰,天马展翅朝着城市中心那座白塔飞去——然而,刚刚跨入帝都外墙的上空,天马忽然间就是一声悲嘶,猛然一个踉跄,几乎将白璎从马背上甩落!


    怎么回事?她翻身下马检视,赫然发现天马的前蹄有烈火灼烧的痕迹。


    她伸出手去触摸面前的虚空,然而手指迅速被反弹了回来。冥灵的手同样感觉到了灼烤的热度——指尖探到的地方,虚空中忽然凭空凝结出了连绵的巨大万字花纹,影影绰绰浮现,绕着帝都一圈,将她阻拦在外!


    这是什么?笼罩在伽蓝城上空的是什么?


    她拔出光剑,尝试着砍开那个奇怪的结界,然而每一击却都仿佛刺在虚空里。那些连绵不断的花纹若有若无,仿佛经幛一样缠绕住了光剑。光剑是柔软的,可以随意扭曲,而那些奇特的花纹竟也能随之扭曲,毫不受力。


    直到太阳从云荒西方落下,她的剑始终未能砍开一道裂缝。


    “非天结界!”在她感到出师未捷的沮丧时,身体里的那个一直在默默旁观的人却蓦地惊呼了一声,带着恍然的震惊。她不由自主地一惊收手:能让白薇皇后也如此震惊,又是怎样强大的结界?


    “居然设下了九重非天,传说中魔君的前身御风皇帝,曾经用来困住了神的结界!……呵,是预知了我会来么?”身体里那个声音沉吟着冷笑,忽地提高了声调,“好啊!白璎,少不得我们要和他好好较量一番了!”


    “是,皇后。”白璎低首恭谨地回答着——身体里那个声音是如此的霸气十足,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她无从反驳,她只能听从皇后的安排,一步步地走下去。


    何况,从一开始继承后土力量起,她也早有了为之牺牲的觉悟。


    “看来是无法直接从空中去往神殿了,”白薇皇后沉吟着,眼神望向脚下暮色渐起的大地,星星已经一颗一颗地在头顶亮起来,“非天结界笼罩了整个帝都。但这个结界最薄弱的地方,在天和地交界之处——我们先下到帝都地面上去,看看能否慢慢破开结界。”


    “是。”白璎点了点头,松开了马缰拍了拍天马的脖子,示意它返回。


    ——既然要从地上走,也就不需要天马的陪伴了。


    仿佛知道主人此行凶多吉少,天马恋恋不舍打了个响鼻,用鼻梁摩挲着白璎虚无的手,眼里陡然滚落一颗大大的泪珠,长嘶一声扑着翅膀腾空而起。


    然而,就在天马回旋的刹那,半空里忽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风一样地掠过来,抬起手臂拦在前方。那个人的速度是如此之快,让她在瞬间以为是云上出现了黑色的闪电。


    但是在看清楚来人是谁后,白璎脸上忽然出现了难以掩饰的震惊,脱口低低啊了一声。


    苏摩?居然是苏摩?


    他……他来这里做什么?


    一瞬的无措之后,心底里却涌起了某种隐秘的喜悦——其实苍梧之渊那一别后,她曾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此刻居然还能有这样的相遇,实在是令她暗自欢喜的……就算什么都不说,她也希望能最后看到他一次。


    “我杀了你妹妹。”


    然而,那个人站在她面前,身侧萦绕着云气,默然凝望了她片刻,却冷冷地说出了一句话。


    那句话仿佛如巨锤一样砸落,白璎身子猛地一晃。她抬头望向拦在前方的傀儡师,眼里流露出震惊,嘴唇翕动了一下,却说不出话——这个人特意赶来拦住了她,原来就是为了告诉自己这个消息?


    他是特意来欣赏自己的苦痛的么?


    “克制!”那一刻,身体里的声音在警告,“这个时候,别和他起冲突。”


    “是。”她苦笑了一下,转过头不去看他的眼睛,极力让声音平静:“白麟早已成魔,这也算是个解脱。”她低声说着,眼里却忍不住有泪光:“如果没有别的事,就请你让开吧……我还要赶着去帝都。”


    “白麟死之前,说了一句话,”苏摩却没有动,站在她面前,声音平静,“你想听么?”


    在这样一步一步的挑衅面前,白璎的脸色渐渐苍白,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低声道:“你……说吧。”


    凝视着她,那双碧色的眼睛里,忽然间仿佛有烈火熊熊燃烧。


    “她说,她憎恨自己居然曾委身于一个鲛人。”苏摩一字一句地吐出了那句话,眼睛却一瞬不瞬地望着白衣女子的脸瞬间苍白,忽地问了一句,“我想知道,你是否和她一样?”


    那句话平静而锋利,仿佛刀子霍然剖开昔日伤口上的硬痂。白璎猛然一震,触电一样抬起眼,只看了他一眼,仿佛被其中静默燃烧的烈火灼伤,立刻又转开了头去。


    “我…我……”她的手握紧光剑,忽然觉得心跳的快要失控,说不出话来。


    真是奇怪……都已经成为冥灵了,怎么还会有这种心跳的感觉?就因了这一句突如其来的话,这个虚幻的身体仿佛都要燃烧起来!


    “你是否跟她一样?”然而那个傀儡师却是执拗地追问,将这样一个她躲避了多年的尖锐问题送到她面前,“你后悔么?”


    他的眼睛里燃烧着静静的火,灼热而沉默,却可以烫伤任何灵魂。


    “你就是来问这个的么?”避无可避,白璎忽地抬头,豁出去似的望向对方的眼睛,唇角露出一丝苦笑,“为什么忽然想起来要问这个?那么多年了,还有什么意义?”


    “我想知道。”苏摩却是执拗地站在前面,一字一字追问,“有意义。”


    在等待回答的过程中,他的手指拢在袖中,捏了一个奇特的诀,用力得指节隐隐发白。


    “别再和他多说。”身体里那个声音终于开口,“我们走。”


    然而,白璎这一次却没有听从白薇皇后的指令。身侧白云离合,她望着面前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男子,从胸臆中吐出一声叹息,似乎终于在那样熊熊燃烧的眼光之下屈服了。她低下了头,雪白的长发从两颊垂落,冥灵女子苍白的颊上居然有淡淡的酡红:“我不后悔。因为——”


    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忽然间已然无法发声!


    在第一句话刚刚吐出的瞬间,她的肩膀被蓦地抓住,猛烈地向前踉跄了一步。冰冷的唇重重地压了上来,仿佛要掠夺走她的灵魂。她惊惶地推着这个忽然间逼近身侧的人,然而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早已结下了控制冥灵的虚幻形体的手印,压制了她的挣扎,就这样不容分说地吻住了她的唇。


    那一刹那,她的意识变得空白,手指无力地从对方肩头滑落。


    隔了上百年,这第二个吻却是激烈而绝望,冰冷如雪,又似有熔化岩石的热度,仿佛要将她的魂魄融化。她的意识变成一片空白,感觉到他叩开了她的唇齿,她刚刚发出了一声叹息,却似乎有什么东西立即注入了她的嘴里,迅速溶去。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冰冷,带着某种奇怪的味道。


    她惊惶地抬起眼,却立刻望进了近在咫尺的另一双深碧色的眼睛里。


    那一瞬间,她的灵魂都战栗起来:映着背后夜空里的无数繁星,那一双眼睛里有着怎样的表情啊,多少的苦痛的纠缠,多少黑夜的挣扎……只是一刹那,无数的往事穿过百年的岁月呼啸着回来了,迎面将她猝然击倒。原来、原来他竟是……


    那种疼痛冷电般贯穿而来,她的心仿佛忽然被撕裂。


    “你……”惘然中她只来得及说了一个字,泪水在瞬间滑落,然而随着话语,有什么从立刻咽喉里倒灌而下,冰冷而炽热,在瞬间将她的神智湮没。


    “竖子无礼!”这一瞬间,她身体里的另一种人格苏醒了,压制住了那个迷离无力的灵魂。她迅速推开了他,眼眸变得坚决,忽然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光剑铮然出鞘,在瞬间推开了苏摩,反手就是一剑划去!


    苏摩松开了她的肩膀,急退。因为离得太近,他没能完全避开那一剑,光剑斜斜掠过他的左胸,切开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苏摩踉跄后退了几步,随即站定,残留着血丝的唇角却露出一丝奇诡的笑意,他抬起指尖,缓缓拭去嘴角的血丝,冰冷的眼里带着熊熊燃烧的火。


    “白薇皇后,已经晚了。”他望着执剑的女子,明白那样的眼神来自于另一个灵魂,轻轻擦了擦嘴角,眼神满是讥诮,“星魂血誓已经完成了,星辰的轨道已经合并。”


    星魂血誓……白薇皇后的眼神也变了,望着对方唇舌之间沁出的血。


    这个人是疯了么?居然采用了这种方法来挽留!


    在术法中,血是最重要的灵媒,它承载着言语难以形容的种种宿缘和力量。在六合中流传着的各派最高深的术法里,有相当一部分需要以血为载体,其中也包括云荒大陆上的皇天后土两系力量。


    而以“星魂”为名的血誓,则是血系术法中最高的一种。


    这种术法罕见于云荒大陆,只在六合之中的西天竺一带流传,传说中只有寥寥几位造诣高深的术士可以施展。它的力量极其强大,传说中甚至可以移动和合并星辰的轨道——但它的代价也是巨大的,不但施展者需要拥有极其强大的灵力,而且施展后都要付出一半生命作为交换。


    裂镜之后,白璎的星辰已然属于有形无质的“暗星”,它依靠着冥灵临终前的念力而继续循着轨道运行,然而最终的方向却是指向“虚无”的幻灭。


    而方才的一刹,这个鲛人凝聚了惊人的愿力,咬破舌尖,将血注入对方的身体里——在血融合的瞬间,星辰的轨道改变了,新的海皇移动了自身的星辰轨道,将其与暗星的轨道合并。他们的宿命也将融合——从此后,他们将分享同一个命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付出巨大的代价来寻求那样的结果,实在非疯狂者不能为之。


    另一双眼睛从白璎的眸子里慢慢浮凸出来,游离在空中。白薇皇后望着这个黑衣的傀儡师,眼睛里有怒意:“苏摩,你到底要做什么?你难道想阻拦我们?!”


    “不。”苏摩手指掠过胸口,剑伤开始一点点消失,“我只是想让她不至于消失。”


    白薇皇后微微一愕,却随即反驳:“这是不可能的事——就算能成功封印破坏神,在那样巨大的力量交锋后,白璎的灵体也不可能安然幸存下来。”


    苏摩低下头,望着手指尖那一点血迹,忽地冷笑起来:“是的,如果光以你的力量去封印破坏神,只能玉石俱焚——可是,如果加上了我的力量呢?我可以扭转暗星的轨道。”


    “什么?你要跟我们一起去?”白薇皇后眼里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望着这个鲛人的双眸,“这只是我们空桑人自己的事情,你却非要插手其中!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你想主导云荒大陆将来的命运么?”


    “云荒大陆的命运?”苏摩讥诮地笑了一声,抬起眼睛,望着天尽头湛蓝的海面,“我只想把握住自己的命运而已……你问我为什么?那不如去问纯煌当年为什么送你返回云荒吧!难道他也是为了插手你们空桑人的天下争斗么?”


    听到那个名字,白薇皇后的眼神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黯淡了一些。


    “新海皇啊……请不要和纯煌那样。有些事,并不值得为之付出毕生的代价。”白薇皇后露出了一丝温和的表情,轻轻叹息,“你不惜用一半的血来交换与她生死与共的权利——可是,你是否问过她,她还如以前那样爱你么?”


    “不需要问她。”不等她说完,苏摩截口打断,冷笑,“这是我一个人的事。”


    他的手按在胸口,将伤口一分一分弥合,望着白薇皇后,他一字一字地重复道:“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白薇皇后长久地沉默,然后侧眼望向脚下的云荒大地,带着微微的惘然和恍惚,仿佛在追忆着什么。宿命和光阴的交错中,那样绝望而义无反顾的爱……隐约中带着某种不祥的意味,似乎不像是这个尘世所能存在。


    或许,那只是命运?只为着上一世她和纯煌的擦肩而过,而注定了这一世白族唯一血裔的空等,注定了新一代海皇的生死不忘。他们两族的命运就这样在生生世世里相互交错。


    那一瞬间她的眼神柔软下去,不再具有神袛般凛然的冰冷色泽。


    “好吧。”许久,她叹息了一声,仿佛作出了某种妥协,“既然你用你的血和她结盟,共享命运——那么,我并不阻拦你。”


    “我们一起去帝都吧。”


    顿了顿,白薇皇后的眼睛里却隐约有一丝忧虑,望向苏摩的眉心——虽然七千年后,她再一次被海国鲛人的勇气打动,但是这位新海皇的眉心凭空出现的烈火刻痕,却不能不让她感到不安。


    那个深不见底的眉心刻痕里,隐约透出如此强烈的恶毒邪气。


    那样的气息,正是魔物的栖息之地的表征——带着这样的人去封印破坏神,会不会是反取祸源呢?


    十月十五,伽蓝帝都。开镜之夜。


    那一夜极其璀璨,宛如梦幻。


    在白塔顶上俯瞰下去,镜湖银光万顷,如开天镜。而围绕着这一面银镜的,则是万点篝火,宛如一串红色的宝石镶嵌在镜旁。波光如梦。


    “唉……愚蠢的人们啊……”白塔顶上,重重深门里,低垂的帘幕后忽然吐出了一声模糊的叹息:“年复一年的,自甘沉沦……难道不知镜湖中种种幻象,只不过是蜃怪诱人入口饱腹的把戏么?”


    顿了顿,帘后的声音却也出现了微微的沉吟:


    “奇怪……今年蜃怪这一次的开眼……提早了?”


    智者大人?在帘幕后透出第一声叹息的刹那,跪在帘外的白衣女子全身一震,眼睛在黑暗里倏地睁大。她那一头雪白的长发,也在夜色里奕奕生辉。


    智者大人终于是醒了么?那么,弟弟总算是有救了!


    沧流历九十一年,迦楼罗第五十七次试飞失败,坠毁于博古尔沙漠,长麓将军殉职,如意珠丢失。破军少将云焕奉了元老院的指示,前往西方寻找如意珠将功补过。


    一个月后,他顺利完成任务,携带如意珠搭乘风隼准时返回。朝野为之庆贺。


    看到少将奉上的如意珠,巫即大喜若狂,也顾不得其余十巫还在为破军少将的功过争论不休,只是自顾自地带着弟子巫谢起身,拿着如意珠奔赴铁城。他叫来了冶胄,三人一起来到了那一架造了一半的新迦楼罗面前。


    那日从藏书阁翻到那一卷空桑遗留的《伽蓝梦寻》后,巫即仿佛想通了某个关键的问题,立即下令征召了铁城里最好的工匠,画了图纸令他从头造起——虽然如今刚刚搭出了龙骨和大致的架构,随行而来的弟子巫谢还是一眼就看出了:这一架迦楼罗和前面坠毁的五十七架都大不相同。


    ——因为在原本应该用来安放如意珠的机舱核心位置上,竟赫然固定着一名鲛人傀儡!


    巫谢来不及问这是怎么回事,就看到白发苍苍的师父拄着金执木拐杖健步如飞地跃上了龙骨,在那个禁锢鲛人的舱旁停下,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如意珠放入了那个鲛人的心口。


    “这是干什么?”巫谢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足尖一点,瞬间也出现在迦楼罗上,“师父,怎么弄了个鲛人放在这里?”


    “别乱动!”巫即却忽然暴怒,那声厉喝几乎让巫谢猝不及防跌落下来。


    巫谢不作声了,只是惊讶地望着师父,难道,师父真的是研究迦楼罗走火入魔了?原本,迦楼罗这样超越了世间力量极限的巨大机械,就不是人所能制造出来的。百年前,智者大人带着他们从海上返回大陆,为了在短时间内夺取云荒,教授给了他们诸多秘密的技能:军队的训练,机械的制造,甚至还对十巫进行了术法的传授。


    智者大人将惊人的力量传给了冰族,并写下了《营造法式》,教授了风隼和比翼鸟的原理以及详细的制造流程。然而,在传授到超越力量极限的迦楼罗金翅鸟时,却忽然间中断了,从此独居神庙。


    那之后的一百年,尽管专攻机械力的巫即长老穷尽心力,带领着铁城的能工巧匠陆续成功地造出了风隼,比翼鸟和螺舟,并投入了军队的使用——然而,失去了智者的指点,迦楼罗的几十次试飞却没有一次成功。


    为了解开这个谜,巫即已然呕心沥血多年。


    年轻的巫谢望着那个崭新的迦楼罗骨架,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机舱内,那个鲛人傀儡被固定在座位上,手足上均插入了诡异的细细银针,另外有一根极长的针,居然从她的顶心一直刺入,穿过了居中的心脏,硬生生地将她钉在了座位上!


    巫谢转头望向师父,想确定他作出这种行为是否属于疯狂,却看到巫即抛掉了金执木拐杖,令冶胄在鲛人心口上剖开一个伤口来。


    那名铁城第一名匠毫不犹豫地跳了过去,一刀划开了那名鲛人傀儡的心。


    血喷在他的脸上,毫无温度的冷,冶胄眼睛都不眨一下,干脆利落地剖开了心室——如所有冰族人一样,他有着一颗冷酷平静的心和极其稳定的手。何况,鲛人在他们眼里一直是某种“物”,在利用起来的时候和钢铁木材没有什么两样。


    “干得好!”巫即夸赞了冶胄一句,颔首,“不愧是铁城最好的工匠——你出刀的利落,几乎可与云焕媲美了。”


    云焕。听到那个熟悉而遥远的名字,冶胄不自禁地微微愣了一下。


    看来,巫即大人并不知道自己和如今显赫的破军少将相识过。


    那个流放在属地的冰族少年,有着一个美丽绝伦的姐姐,曾经一度居住在铁城的永阳坊里,每日和自己一起提水铸剑,辛苦劳作。在刚刚回到帝都的时候,那个孩子是如此的孤僻,看着别人的时候永远带着某种警戒心——只是可惜,如今的他走了一条和自己完全相反的路,危险而有进无退。


    在冶胄神思恍惚的一刹,巫即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试验。


    那一刀居中剖开了心室,巫即看到了那颗青色的心在鲛人的胸腔里逐渐微弱地跳跃,他来不及多想,随即将那颗如意珠放入心室,眼里有焦急的表情:“难道这样也不行?……这怎么可能!明明,明明就应该是……”


    然而,就在他喃喃自语的刹那,那颗心已然完全停止了跳动!


    被固定在座椅上的鲛人傀儡头微微一沉断了气息,眼角落下一滴泪,铮然化为珍珠。


    “如意珠,龙神之宝也。星尊大帝平海国,以宝珠嵌于白塔之顶,求四方风调雨顺。然龙神怨,不验。后逢大旱,泽之国三年无雨,饿莩遍野。帝君筑坛捧珠祈雨十日,而天密云不雨。帝怒,乃杀百名鲛人,取血祭如意珠。珠遂泣,凝泪如雨。四境甘霖遍洒。”


    按照《伽蓝梦寻》记载推断的话,这颗如意珠能听到海国子民的心愿。如果迦楼罗的舱里用鲛人作为引子,应该可以引出如意珠内部的力量才对!


    然而……怎么如今一点力量的波动都没有出现呢?


    巫即眼里闪出绝望的光,多年来苦苦思索,最后才得出了唯一的结论,却不料一次验证之下即告失败。他的手徒劳地按着那颗宝珠,想把它更深地放入心室,不明白作为海国至宝的如意珠,为何不能和鲛人发生感应。只听“喀嚓”一声,那颗碧色的珠子居然硬生生被他压碎在鲛人的心口上!


    巫即和巫谢一惊,同时脱口惊呼,脸色霍然变了。


    ——是假的……云焕带回的这颗如意珠,竟然是假的!


    一起变色的还有冶胄。那个身份卑微的铁匠在看到如意珠碎裂的一瞬惊呼起来,仿佛碎裂的是云焕辉煌锦绣的前程。在巫即带着巫谢离开后,他一个人怔怔站在庞大的迦楼罗骨架前,望着那个被剖心而死的鲛人傀儡发呆——这一次,云焕要完了……


    那个酷烈刚强的孩子,又要如何应对那些找到了下口机会蜂拥扑上的恶狼?


    次日,朝堂激变。


    接着假珠之事,巫朗霍然发难,十巫中巫姑、巫罗和巫礼都随声附和,决定不再给失职者任何机会。云焕少将被当庭褫夺了一切军衔,即时下狱,严惩不怠。


    国务大臣巫朗一贯视云焕为眼中钉,此刻一得了机会,自然是不择手段力求将其置于死地——然而,首座长老却不愿将唯一能和智者沟通的巫真云烛逼上绝路,驳回了死刑的要求,以此为条件让云烛去请出智者大人。


    云焕被下到了帝国大狱里关押,暂时延缓了死刑时间。


    然而,在国务大臣的示意下,负责拷问破军少将的,赫然便是刑部大狱里令人闻名色变的酷吏辛锥——那是生不如死的选择,这摆明了是要将这个桀骜的少将慢慢折辱至死。


    巫真云烛为了弟弟四处奔走求救,然而帝都诸多权贵却避之不及,无一对她伸出援手。连一向提携他们云家的巫彭元帅,竟然都闭门称病,避而不见。


    巫彭元帅对他们姐弟的放弃,终于让云烛一夜之间白头。无可奈何之下,最终发现自己只有一个地方可去:白塔神殿。


    她已经跪在这里几天几夜,祈求智者大人出面相救,赦免弟弟的罪名。


    然而,奇怪的是无论她怎么努力发出咿咿哦哦的声音哀求那个可以只手遮天的圣人,帘幕背后却一直没有回答,空空荡荡得仿佛那个人并不存在。


    实际上,在数天前,北方九嶷郡出现“海皇复生”的重大危机时,十巫也曾联袂前来祈求智者大人的接见——然而,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为了安定十巫的情绪,拖延巫朗对弟弟下毒手的时间,她第一次大着胆子假传了智者大人的口谕,让十巫继续等待星宿的相逢,却不知能拖延到什么时候。


    云烛的膝盖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渐渐僵硬,心里也一分分地冷下去。在几乎绝望的时候,听到重帘背后发出一声低缓的叹息,她几乎是狂喜地扑了过去,抓住了帘幕下摆,跪倒在地,重重的叩首声响彻神殿。


    “……”一醒来就看到素日静默的圣女如此举动,连那个至高无上的人都有一些诧异,“呃……怎么了?云烛?”低缓含糊的语声从黑暗里传出,“你的头发……白了?”


    仔细听来,这一次刚刚醒来的声音里带着往日罕见的一丝关怀和暖意。然而绝望到几乎疯狂的女子没有辨别出来,只是急切地将额头抵在地面上,发出咿咿哦哦的声音。


    “啊……是么?云焕,已经回来了?”黑暗里的那个声音笑了起来,没有丝毫意外,“他带回了假的如意珠,所以直接被下到了狱里……已经是第二次失手了……呵,我的帝国,向来不会宽待失败者。”


    云烛重重地叩首,血从她美丽光洁的额角流了下来,染红地面。


    “你……为什么不去求巫彭呢?”听明了她的哀求,帘幕后的声音却饶有深意地笑了起来,“虽然二十多年来一直在我身侧,你的心,却一直是在他那里的吧?……他一手栽培了你们姐弟,在这样的时候,莫非要袖手旁观?”


    云烛身子一震,叩首的动作停止了,静静伏在地上,许久许久,忽然发出了一声啜泣,仿佛是再也无法克制自己这一段日子以来的心力憔悴,她头抵着地面,痛哭失声。


    听取着她断断续续的哭诉,帘幕后的声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你们姐弟三人,只不过是巫彭用来和巫朗博弈的棋子啊……”低缓的语声响起,直接传入云烛的心底,带着一丝叹息,“愚蠢的女人……棋手永远不会对棋子有一丝顾惜。如今,云焕脱罪不易,云焰被我赶下白塔,云家如大厦将倾,他已然要‘弃子’了……你如何能指望他?”


    “反正,新一任的圣女大选,又要到了。”


    云烛猛然一僵,仿佛被那样的话语冰封了内心,连哭泣声都停顿了。


    她仰起脸,血从她额头流下,覆盖了整张脸。黑暗中,那张清丽如雪的容颜狰狞可怖,眼里充斥着绝望和悲哀,她用发抖的手扯住了帷幔,努力张开口,咿哦了半日,忽然清晰地吐出了一句话:“求求您!”


    ——她竟然说出来了!闭口十多年后,她居然第一次说出完整的话!


    长久的沉默夺去了她语言的能力,然而多年后,对亲人的关切居然让她再度开口发出了声音!那是多么强烈的愿力!


    连帘幕后的人仿佛都被她这一刹那心里强烈的愿望所震动,默然良久,那人吐出了一声叹息:“你要我去挽救你弟弟的命运么?……你可知他这番不能带回如意珠,便要成为朝堂势力角逐中的牺牲品?”


    云烛嘶哑着,只是反复喃喃:“求求您!”


    她的手紧紧抓着帷幔,额头流出的血在面前滴了一洼,仿佛一条蜿蜒的小蛇,悄然爬入了重重帘幕背后。


    然而帘幕后那个人却毫不动容,甚至笑声里还带着某种快意:“呵呵……听说审问他的,是‘牢狱王’辛锥——落到这般酷吏手里,这几日来,一定被折磨得很惨吧?能听到破军的呼号和惨叫,也真是难得啊……”


    忽然听到智者大人提起这个可怖的名字,云烛的脸刷地如同死去一样惨白,下意识地拉紧了身上的衣服,身体僵硬。


    “云烛……你在发抖。”帘幕后的声音低哑地笑了起来,带着某种洞察的尖锐,“你弟弟在辛锥手下捱了半个月,居然还活着?太神奇了……云烛,你为了让他活到我醒来,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告诉我,我的圣女……你做了什么才延续了你弟弟的性命?你无亲无故,无钱无势,又有什么可以与那个侏儒作为交换呢?”


    “啊……啊啊啊!”云烛忽然间疯了一样地大叫起来,将头撞向地面,扯住袍子裹紧了身体,眼里再也压不住狂乱与绝望。


    “可悲的女人啊……为了保全弟弟的命,竟然不惜忍受这样的耻辱么?”这一次,帘幕后的声音带上了微微的悲悯,黑暗中仿佛有一阵风从内吹出,将帘幕轻柔地裹上了云烛的脸,擦去她满脸的泪痕,“流着世间最高贵的血的女子,竟被污泥里猪狗所趁。”


    帘幕轻柔地缠绕着,从云烛脸上一掠即回,智者的声音里带了叹息:“这样竭尽全力不顾一切的守护……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云烛,你知道千万苍生中为何我会独独留下你?因为有时候,你真的很像‘那个人’啊……”


    “您答应……答应过我……”云烛身体的战栗在片刻后终于控制住了,她不再让自己去想这些天来的种种屈辱,只是用尽全力结结巴巴地表达自己的意思,眼里有绝望的光,“您答应过我的!”


    是的!是的!智者大人明明曾经答应过她,如果弟弟能活着到帝都,就会让他免于遭到某种不幸!也就是为着那一句承诺,她才不惜一切代价,忍受着极度的痛苦和屈辱,一直等待下去!她是为了智者大人的那句承诺才苟活到今天的!


    “嗯……我是答应过你……”帘幕后,那个声音低缓地笑了一声,“是的。你弟弟是个非凡的人物,他绝不会死在此刻——破军,会比天狼和昭明更明亮!”


    云烛喜极而泣。


    然而幕后那个人的声音却停顿了,仿佛是凝望着某处星空,淡淡道:“只是……我的时间也已然不多……她就要来了。”


    她?她是谁?云烛诧然,却不敢抬头。


    “我在帝都设下了‘九障’……不过,也无法阻拦她多久……我的力量其实已经不如她了……”智者大人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却极其复杂,带着喃喃的叹息,“但,那之前,足够让我把所有事情交代完毕……”


    “叮”的一声,一枚令符从黑暗中扔出,准确地落入云烛手中。


    那是冰一样透明的令符,介于有无之间。


    那个声音穿过了重重帘幕,抵达云烛耳畔:“传我命令,带云焕少将来神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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