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海皇

3个月前 作者: 沧月
    黎明到来之前,九嶷一片动乱。


    无数百姓在睡梦中被坠落的天火惊醒,赤脚从燃烧的房屋内出逃,躲避着半空中激战坠落的风隼残骸,拖儿带女,到处一片呼唤亲人的哭喊。


    一些百姓侥幸躲到了安全的地方,大着胆子抬起头看向天上,却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漫天都是纵横的闪电,闪电中,隐隐呈现出一条巨大的金色的龙,在夜空里吞吐着烈焰,张牙舞爪地和征天军团的风隼搏斗,落下漫天的残骸来。


    “天啊……那,那难道是龙神?”九嶷的百姓们怔怔地望着虚空,相顾失色——被封印了七千年的龙神腾出了苍梧之渊!难道,云荒上又要风云变色了?


    遥远的彼方,镜湖中心高高的白塔上,有许多双眼睛也看到了这一幕。


    龙神出渊了?然后,那些眼睛闪烁了一下,相互对视,却始终没有人说出话来。此刻已是深秋,风从西方尽头的空寂之山吹来,带来亡灵的叹息。


    “巫抵死了。”


    卜出了最坏的结果,巫姑松开了手里的筮草,苍老的声音有些发抖。听得那样的判词,周围的长老们身子都不易觉察地一震,再度相互望了一眼,眼里有再也无法掩饰的震惊和不可思议——


    自从裂镜战争结束之后,十巫里还是第一次有人被杀!


    “龙神——是龙神出渊了啊!”只有巫姑神经质的声音响彻白塔顶上,她枯瘦的手直伸出去,指向北方尽头闪电交错的天空,“你们看那里!看那里!——龙神在苍梧之渊上空和我们的军队交战!巫抵已经死了,巫彭,你是帝国元帅,得赶紧想办法!”


    “巫彭今天没来,告病了。”旁边有人漠然地回答,却是国务大臣巫朗,“他闭门不出已经好几天了。”


    巫姑愣了一下,鸡爪一样的手揉捏着筮草,啐了一口:“装什么死!”


    旁边上,一直静默聆听的秀丽女子脸色倏地苍白,转过了脸去——那个女子不过三十多的容颜,然而一头长发却是星星点点落满了霜花,竟是比巫咸巫姑那些活了百年的长老都显得苍老憔悴。


    那,却是巫真云烛。


    这里白塔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云家和巫彭的渊源,自然也都知道巫彭元帅一直闭门不出的原因:他一手扶持的破军少将云焕,近日因为从西荒带回了一颗假的如意珠而下狱——巫真云烛为了替弟弟开脱罪名四处奔走求援,然而昔年一直扶持云家的巫彭,不知为何一反常态袖手旁观。云烛一次次地去元帅府拜访,可得到的一直是巫彭抱病在床不见外人的回答。


    谁都知道,这一次巫彭元帅不会救那个一手培植的破军少将了。


    然而,如果连巫彭元帅都不再插手,那么国务大臣巫朗就更加肆无忌惮了——那个一直以来阻拦了飞廉前途的云焕,此次看来势必要被置于死地了!


    得不到巫彭的帮助,孤立无援的云烛一夜之间白了头发。


    所以此刻就算是看到了北方龙神出渊,云烛也是毫无关注的兴趣——在这个圣女的眼睛里,一切,都比不上弟弟的生死重要。


    听到巫姑用讥讽的语气提起巫彭元帅,国务大臣巫朗的嘴角也露出了尖刻的笑——斗了那么多年,只有这一次他才是占尽上风。能趁着这个机会将云焕扳到,不啻于是将巫彭培植了多年的一棵佳木连根拔起!


    最年长的巫咸抖动了一下花白的长眉,微微咳嗽:“咳,我说,在这个当儿上,你们就别再窝里斗了。”


    元老们的窃窃私语停止了,望向首座长老。


    “事到如今,我们还是一起去觐见智者大人,请他给予谕示吧!”巫咸将身子往前倾了倾,恳切地望着神游物外的巫真云烛,“龙神既然出渊,海皇的觉醒也不远了——事情发展到了这种程度,非得惊动智者大人不可了——还请圣女转达我们的请求。”


    然而尽管首座长老以如此恳切的态度说话,云烛的眼睛还是凝望着天空,没有说一个字,仿佛思绪飞到了极远的地方。


    这个帝国变得怎样,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不像在座的这些元老。他们有着根深蒂固的权势和巨大的财富,把持着帝国上下,所以才对国家的变动如此关注——而她,不过是云荒上普通的冰族百姓。她所关注的,也只有寥寥几个亲人的性命。


    巫真云烛的这种沉默,引发了其他元老的不安。


    ——要知道在全族里,能解读智者谕示和智者对话的唯有历届圣女。而上一届的圣女云焰不久前被洗去了记忆逐下白塔,现在整个云荒,也只有云烛能做到了。如果巫真不去请示,智者大人可能一直如往日那样置身事外袖手旁观。


    “呵……知道讨价还价了嘛。”巫姑低声冷笑,显然是将云烛刹那间的走神当成了某一种沉默的威胁,嘀咕,“云家的小贱人。”


    巫咸横了一眼巫姑,却顺着云烛的视线望出去——


    那里,那颗破军星已经很黯了。


    终于明白云烛的死结在哪里,首座长老叹了口气,发话:“好了,巫真,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答应你,如果你去替我们请动智者大人,元老院就可以暂缓对你弟弟的死刑。”


    “啊!”沉默的女子全身一震,短促地惊呼了一声,果然回过神来了。云烛望着巫咸,眼神奕奕,张了张口,用咿咿喔喔的声音询问着这个承诺的真伪。


    然而国务大臣巫朗却变了脸色,脱口:“绝不可!云焕两次贻误军机,按帝国军规罪无可赦——”


    “巫朗!此时此地,不是追究这件小事的时候!”百年来一直和稀泥的巫咸却忽然一拍扶手,蹙眉厉喝,“我是首座长老,有权力代表元老院执行赦免!”


    百年来第一次看到巫咸发怒,巫朗和巫姑对视了一眼,略微收敛地低下了头,暗暗切齿:云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是不知道——那家伙是一头嗜血的狼,如果不能斩草除根,只怕随之而来的报复会难以想象的酷烈!


    巫真云烛听到了巫咸的承诺,眼里却露出了狂喜的表情,深深一弯腰,便膝行着退入了神庙。


    “……”巫朗咽不下这口气,胸口起伏着望向巫咸。


    “啊,别激动嘛,”看到云烛已经退了进去,巫咸摸着花白的胡子对着巫朗笑了一笑,“我是说赦免破军少将的死刑,但是,死刑未必是最可怕的惩罚啊……巫朗,你难道忘了‘牢狱王’了么?把破军交给他处置不是更好?”


    “啊?对!”巫朗身子一震,发出了低呼,眼神转瞬雪亮,“我怎么忘了?”


    有“牢狱王”之称的辛锥,成名于二十年前复国军叛乱那一仗。


    那一战极其惨烈。复国军战士悍不畏死,一旦被捕往往立即自尽,就算是被阻拦活了下来,也多半是至死也拷问不出什么来,让帝都方面大为气恼,出榜向天下征求能让那些鲛人们乖乖招供的方法——当时,还是铁城里一名小铁匠的辛锥自告奋勇地来到了皇城脚下,揭下了榜。


    那个才十四岁,身高不过四尺的矮人小铁匠“才华横溢”,发明了种种闻所未闻的刑法,甚至让元老院里的十巫都觉得匪夷所思。比如,他曾将鲛人俘虏放入瓮中,水里加入了诸多药物,让人感觉到加倍的痛苦,却又能一直保持着神智清醒。然后在底下点燃炭火慢慢烤,在身体被完全煮熟之前,再坚定的战士也会因为长时间的剧痛和恐惧而松口。


    再比如,他结合了平日冰族酷爱摆弄的机械原理,发明了一种“转生轮”。将受到拷问的犯人固定在一只带铁钉的大轮盘上,然后令人慢慢摇动手柄。轮盘每次绕轴转一圈,固定在地面上的铁刺就会剐下一条肉来,转个十来圈,犯人基本上就被扯碎了。然而巧妙的是,铁刺设置的位置正好避开了要害,所以除非执刑者发慈悲,犯人将一直不能死去。


    他甚至可以代替那些屠龙户,为那些尚未变身的鲛人俘虏执刀破身——据说一刀下去,尾椎便整整齐齐地居中裂开,左右不差一丝一毫,比最资深的屠龙户还精巧准确。


    即便是最简单的剁指,他也做得与众不同——并不是简单地把犯人的十根手指用刀截下,而是令人生生地连着指骨和掌骨拽下来,令很多犯人受刑之后都死于剧痛。


    然而,他同时也是一名灵巧的医生,那些可怖的伤口他都能迅速地处理,也能调配奇妙的药物来延续那些有继续拷问价值的犯人的生命,直到榨出最后一点所需要的情报。


    二十年前的那一场战争里,一半的鲛人战士死于战争,而剩下的另一半,却是死于牢狱里的残酷刑罚。


    那时候,辛锥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铁匠,而身高却如一个十岁的儿童。之后,他便一直执掌帝国大狱,虽然身体一直再也不曾长大,但是这个侏儒还是成为了云荒大地上令人闻声色变的酷吏。


    无论是怎样铮铮铁骨的硬汉子,只要到了牢狱王手下无不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最终精神崩溃。而凡是他想要的资料,也从来没有拷问不出来的。


    就算是云焕那小子骨头再硬、脾气再倔,也硬不过辛锥的刑具吧?


    留着他一条命又算什么……有的是方法让他生不如死。想到这里,巫朗的嘴角就露出了一丝笑意,不再反对巫咸的安排。


    然而,等了很久,直到天色开始发亮,却一直没有看到巫真出来。十巫相互沉默地对视了一眼,心里有某种不好的预感:在冰族所有子民里,智者对于巫真云烛的宠爱是超出常人的,难道这一次连云烛也无法请动那个圣人了么?


    正在揣测的时候,神殿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白衣的圣女从里面膝行而出,脸色苍白。她无法开口说话,只能仰起脸摊开双手,做出各种手势,缓缓比划——


    “请等待星宿的相逢。”


    看懂了巫真的意思后,一众长老霍然变色,面面相觑。


    什么意思?难道智者大人是说,他将袖手旁观这一次的争斗?!


    在十巫心有不甘地悻悻离去后,巫真掩上了神庙的门,全身瘫软地坐在了门后的黑暗里——方才,她第一次说了谎话!


    因为此刻的智者大人,又出现了“神游”的情况。


    多年前,因为巫彭元帅的引荐,出身寒微的她获得了额外的恩宠,在白塔顶上陪伴了这个高不可攀的神秘人将近二十年。这十几年来,她的所见所闻都匪夷所思,然而她始终忠实地沉默着,从未对外吐出过一句话。


    ——也只有她知道,在某些时候,那个无所不能的智者是会暂时消失的。帘幕后那个声音会长久地沉默,仿佛沉睡过去,游离到了另一个世界。


    那样的日子或长或短,有时候只是一两天便回复,但有时候会长达数月。没有任何人知道智者在那一段时间去了哪里。


    也幸亏沧流建国以来,智者一向深居简出,极少直接干预国事,所以也从来没有哪一个长老曾在这样的时刻来请示过圣意——然而,却不料,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刻,智者却又一次“神游”了。


    为了安定十巫的情绪,拖延巫朗对弟弟下毒手的时间,她第一次大着胆子假传了智者大人的口谕——却不知能拖延到什么时候。


    云烛长跪在神庙里,膝盖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渐渐僵硬,心里也一分分地冷下去。她跪在黑暗里,一边挂念着弟弟的安危,一边度日如年地等待着智者大人的苏醒。


    遥远白塔上充斥着勾心斗角时,九嶷这边却是一片战乱过后的狼藉。


    那些来自西荒的盗宝者簇拥着闪闪离去,恍如一群恶狼裹去了一只小羊。晶晶望着姐姐,抽泣着,不知如何是好。


    那笙拉着晶晶的手,一边安抚着失去姐姐的哑巴女孩,一边仰望着苍穹,愤愤不平——该死的,西京大叔跑到天上怎么去了那么久?


    而九天之上,却是一场静默的对峙。


    只凭了那一线鲛丝便纵上九霄,空桑新剑圣站在龙背上,定定看着那个黑衣的傀儡师,脸色凝重。


    “快斩断吧——趁着你还可以控制这个东西。”西京看着那个偶人,眼里有再也压不住的焦急,“它长得实在太迅速了!不当机立断,迟早会被它反噬!”


    他“咔嗒”一声抽出光剑,倒转剑柄递过去。


    剑柄上那颗银色的小星隐隐生辉,阿诺身上的引线忽然颤抖了一下——面对着剑圣之剑,便是那个诡异的偶人也露出了避忌之情。


    然而傀儡师眉梢挑了一下,带着一贯的桀骜和孤僻,对西京递过来的剑视若无睹,却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关你什么事?”


    “现在我们是盟友。”西京没有缩手,将光剑直直地横在他面前,“我不希望看到你有事——苏摩,你身负着千年的使命,如果这个东西吞噬了你,你的子民、你的国家又将如何?”


    苏摩面无表情地听着,目光一直望着北方,似乎并无反应。然而,那一群空桑冥灵早已消失了踪影,黎明的天空里只有风和云在相互追逐,发出呼啸。傀儡师的眼睛是一片茫然的碧色,对旁边剑圣的劝诫置若罔闻。


    然而茫然散漫的眼睛,无意对上了半空中飘着的偶人时,却不由微微一凝。


    那个偶人在笑……他弟弟在笑!


    阿诺无声无息地笑着,在半空里飘摇,随风翻飞,带着一种自由而恶毒的快乐。苏摩悚然一惊——他的孪生兄弟,那个在母胎之中就因为败给他而永远不能来到人世的苏诺,此刻居然如此地快乐?——甚至比一生下来就苦苦挣扎于这个浊世的获胜者,拥有着更多的欢乐!


    看着逐渐成长为英俊少年的偶人,苏摩的眼睛里,渐渐凝聚起了一种憎恨和苦痛:虽然身为海皇,他却如那些苦难的凡人一样,先生后死,生之欢乐在靠近死亡时渐渐萎缩;而阿诺,他的兄弟,却是先死后生,在死亡中绽放出生的快意来!多么不公平的事!


    如果时光倒流几百年,他还在母亲的胞衣中与孪生兄弟手足相接。他是吞噬了自己的兄弟而诞生的——他一生下来,身上就流着罪孽的血。然而来到这个世间后,那样漫长的几百年里,他所有的一切都被逐步践踏得粉碎。


    多少次,在苦痛中,他会想:如果那时候若知今日种种,他还会选择来到这个世间么?他会不会把生的机会让给孪生的兄弟?


    “壮士断腕,时尤未晚。”西京沉声开口,手一直平举在他眼前——剑圣之剑上,那一颗银色的小星光芒四射,发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光芒。


    傀儡师陡然间有一种恍惚,抬手握起了那把银色的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十指各色奇形戒指上,那些引线飘忽而透明,纠缠难解。恍如命运。


    龙发出了低低的吟哦,回应着空桑剑圣的提议——苏摩明白,龙神是在表示赞同。它在告诉自己:腾出苍梧之渊后,“海皇”的力量将随着它一起复生,所以即便是他因为斩断引线,消散了后天苦修而来的全部灵力,龙神也会让他继承先天属于海皇的力量,而阿诺,就只能成为毫无力量的真正傀儡了。


    ——这样的结果,其实也是他这些年来所希望得到的吧?


    如今,还犹豫什么呢?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手腕微微一转,吞吐出剑芒。苏摩提剑望向那个风中飘飞的偶人,眼神一刹那极其可怕:母胎里那一场争夺,它输给了他;而出世后他们之间的争夺却从未停止过——它一次又一次地将阴暗和猜忌散布到他心中,推动着他在每一个命运的选择中失去所想要的——最后,居然还想将他在这个世间仅剩的所有,一并清扫干净?!


    怎么能再这样下去……怎么能再这样被它拖向更深的黑暗!


    苏摩低头半晌,霍然提剑而起,望向那个偶人。


    是否,挥剑一斩,便能和过去一刀两断?


    仿佛感知到了傀儡师心中骤然而起的杀意,阿诺眼里恶毒的笑更加明显了,它咧开嘴巴,转头望向这边,身子却渐渐飘远。


    “它想逃!”西京明白了偶人的意图,陡然惊呼,“快动手!”


    随着剑圣的低喝,傀儡师一剑挥出,决绝而酷烈。


    剑圣之剑在他手里划出一道闪电,带着重生般的勇气切向半空中飘飞的引线——然而就在同一瞬间,轻微的噼啪声一连串响起,十根引线在光剑接触到之前,居然根根断裂!


    “你,逃不过的!”主动挣脱了引线,那个偶人在空中更自由地翻飞着,周身滴落鲜血,却发出了真真切切的声音,大笑,“苏摩,你吞噬了我而诞生,又以我为血鼎去承受反噬,以求自己的修为提升!今日,我终于有了足够的力量离开你——苏摩,苏摩,你逃不过的!”


    在引线全部断裂的一瞬,傀儡师恍如抽去了筋骨一样踉跄着跪倒在龙的脊背上,全身各个关节处迅速涌出鲜血,浸透了黑衣。


    镜像和本体脱离的刹那,他和它都处于极度衰弱的状况。


    西京闪电般地一伸手,将苏摩掉落的剑操在手中,足尖一点,便向着那个飘飞的偶人扑出——必须要马上杀了这个东西!如果不趁着这个机会,将这个恶的孪生彻底消灭,将来必定会成为云荒一个可怕的祸患!


    然而在他扑出的瞬间,阿诺已经顺着风远去,恍如轻不受力的风筝。


    唯有长长的丝线还在风中飞舞,晶莹透明,在飞舞中一滴一滴甩出血来,落在西京脸上。


    西京踏着虚空掠出,手指如闪电般探出,抓住了引线的末梢,收紧,拉回——然而那些锋锐而坚不可摧的引线在瞬间再次断裂,脆弱得犹如蛛丝。就那么一迟,那个偶人已经向着北方尽头飘去,刹那消失得只剩下一个黑点。


    “龙!追啊!”空桑剑圣准备继续追出,对着背后龙神低喝。然而巨大的蛟龙一动不动,背着全身是血的傀儡师,只是在半空里注视着那个偶人飘走。


    “嘻嘻,除了苏摩,谁都杀不了我。”半空中那个偶人的声音传来,带着欢喜恶毒的笑意,渐渐远去,“等着我……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苏摩,我要吃了你的心……”


    “不用追。”苏摩挣扎着吐出一句话,阻止了西京,“你,你杀不了它。”


    西京一惊停步,惊骇地看着仿佛从血池中走出来一般的苏摩。


    虽然只是十指上的丝线被斩断,然而仿佛他成了断了引线的傀儡,身体各个关节上出现了细而深的洞,血无法休止地涌了出来,浸没了龙的金鳞,滴滴坠落。


    “你……!”西京大吃一惊,顾不上再去追那个傀儡,一个箭步冲到苏摩身旁,“怎么会这样?那东西居然能把你伤成这样?”


    “拆骨斩血啊,必然会一时溃散如废人……”苏摩微微笑了一下,“不过,它定然也好受不了到哪里去——只是不想,它居然比我先下了决裂的心。”


    傀儡师抬头望着近在咫尺的苍穹,眼神淡漠而疲倦。


    那么多年了……它忍受着他,他也折磨着它。因为心知一旦离开对方,彼此都会付出极大代价:他将失去通过“裂”得来的所有修为,而它在未长成之前若失去他在力量上的支持,也会像断掉脐带的婴儿一样夭折——他们都在内心存了奢望:希望某一日能彻底地吞噬对方的精神和肉体,从而获得完美的、至高无上的新生。然而,终究没能等到那一天,他们就已经决裂。


    仰望着苍穹,苏摩忽然轻笑了一声:那么多年来,他们在相互牵扯中不停地往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坠落——时至今日,终于可以解脱。


    西京暗自忧心,看向了一旁懒洋洋挥动尾巴的蛟龙,诘问:“龙,为什么不趁机除了后患?它现在也很衰弱,不是么?”


    “无论,无论它多衰弱……除了我谁都杀不了它。你最多只能封住它一段时间罢了。”苏摩的声音逐渐低下去,眼里的碧色涣散开来,似乎体内的血都已经流尽了,“在这个世上……力量从不可能被凭空创造或是凭空消灭。只能相互转换,或者,或者保持着一种均衡……”


    傀儡师的精神力在涣散,龙急急地回过头来,卷起尾巴将他包裹——可失去了如意珠,龙的力量也减弱了很多,一时间居然无法立刻止住苏摩身上如泉涌出的血。苏摩缓缓说着,吐出的却是一切术法者都必须遵从的至高无上准则——


    “和阿诺对应的……”苏摩筋疲力尽地阖上了眼睛,“只有我。”


    “下一次遇到它时,我一定会不惜代价地将它消灭。”


    “天啦!这、这是……怎么回事!”抹掉又一滴掉在脸上的血,那笙仰头望着天空,急得跳脚,“这是谁的血?谁的血?是大叔还是那个苏摩啊?”


    然而,不管是谁的,都让她心急如焚。


    再也顾不上什么,把晶晶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后,她对着小姑娘竖起了食指:“嘘,你先待在这里一会儿,我上去看看,立刻就下来——你可别乱走啊。”


    “嗯。”晶晶怯生生地点了点头,看着这个姐姐从怀里拿出了一卷书摊在地上,急翻。


    “在这里!”找到了自己想看的那一页,那笙脱口叫了一声,然后从地上捏起了一撮土,喃喃祝诵,“‘土,为其穴;木,通于天’……接着是什么?‘撮土为坛,截一段无本之木’……‘木’在哪里?”


    苗人少女临时抱佛脚翻出了书,惶然四顾,寻找做法用的原料。


    然而昨夜漫天的烈火焚烧了一切,那些树木早已成了焦炭。


    “喏。”晶晶爬在篱笆上,从火没有烧到的地方折了一支娇嫩的藤萝下来。藤萝上面还星星点点开着红色的六芒星状花朵——这是九嶷郡特有的铃兰,据说在一年一度的广莫风从九嶷山掠下时,这些花会一起发出歌唱般的声音。


    那笙来不及挑剔,连忙接过那段藤萝插在那一撮土里,然后一手拿书,一手开始画起了符咒。


    八岁的晶晶在一旁看得好奇无比,眼睛晶亮。


    “破!”在最后一笔闭合结界的刹那,那笙咬破手指将血滴入,一拍大地,一声低喝——“啪”地一声轻响,那段折下的藤萝忽然破土而立,径自发芽开花起来!


    晶晶惊喜交加,发出了“啊啊”的欢呼,揉了揉眼睛看着那根凭空长出的植物。


    藤萝在迅速成长,在藤长到三尺高的时候,那笙一手拉过,缠绕在自己的腰间,绕了一圈又一圈。


    “起!”又一声低喝,那根藤如活了一般,按照号令从地面冉冉升起,向着空中生长。


    “呀!”晶晶仰头看着那根藤越长越高,不由拍手大笑起来。


    藤萝在瞬间唰唰地又高了几丈,带着那笙升往虚空,她觉得有点头晕,连忙对底下仰头观望的小女孩嘱咐:“别乱跑,等着我下来!”


    那笙第一次运用木系术法,心里也是忐忑得很,她紧紧抓着那根藤,不敢看一下脚下的大地,只是抬头四顾,看着巨龙的影子越来越近,从一点慢慢变成一片。


    “醉鬼大叔!你们、你们在上头么?”她鼓起勇气,对着天空大呼,“我上来找你们了。”


    声音未落,头顶的黑影忽然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啊!”那笙吓得惊叫了一声,忽然觉得那根一直向上长着的藤萝瞬间软了,几乎是瘫痪一般向着地面掉落,她也随着一头栽下去。她高声尖叫,手在虚空中徒劳地扑腾,然而此刻手指上那枚皇天戒指却好像忽然失灵了,毫无跳出来保护主人的迹象。


    “胡闹!”一声霹雳般的大喝,黑影上忽然掠下来一个人,一把揪住了她的衣服,一把拎起,“不要命了?!”


    那笙被他拎着衣领,闪电般地往上升起,脚终于踩到了踏实的地方。她惊魂方定,看清抓住自己的是西京,她立刻就“哇”地哭起来。


    西京显然也被吓了一跳,怒喝:“第一次用木系的术法,居然就敢培出无本之木?还拿着一株藤来滥竽充数!万一掉到地上成肉泥怎么办?!”


    那笙抹着眼泪,惊魂房顶,跺脚:“你还说!你还说!——闪闪被那群西荒强盗掳走了,你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还来骂我……!”


    西京陡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对这责难。


    “别跺!”那笙正发作,却听有个声音不满地喝止。


    “就跺!关你什么事!”那笙一边跺着“地面”,一边喃喃说道,忽然睁大了眼睛,“哎呀!——哎呀!”


    脚下,居然不是土地,而是金光闪闪的鳞片!这是哪里?!这……这地好像还在动!这才发现自己是到了蛟龙背上,少女失声惊呼。然后目光一转,又看到了满身是血的傀儡师,不由得再度失声:“苏摩!”


    只是一瞬,龙带着他们几个人从空中飞舞落地,降落在一片旷野上,舒展开爪牙,轻轻将背上驮着的傀儡师放到地上,忽地仰天发出了一声长吟。


    龙吟九天,响彻整个天地——仿佛在召唤着什么。


    “他、他怎么了?”那笙看得触目惊心,拉紧了西京的衣袖,指着苏摩,有点结巴起来,“死了么?怎么会这样……谁能杀得了他呀!”


    “没死。”西京顾不上和这个女孩说话,忙着帮苏摩止血。


    也许是觉得落地后行动不便,蛟龙将庞大的身躯在地上一卷,忽然间就缩成了三尺长。然后灵活地转过头来,吐出真气,催合着苏摩身上的伤口。


    “咦?”看到那样庞然大物瞬间就变得如此玲珑娇小,那笙脱口吃惊,只觉得好玩——龙可大可小,或潜于渊,或战于野,千变万化无所不能。


    西京查看着苏摩的伤势,急促开口:“龙,快想办法,苏摩的身体快不行了——这不是肉体的伤,而是灵体断裂产生的!他这个身体已经到崩溃边缘了!”


    “啊,不用急,”那笙倒是胸有成竹地安慰西京,气定神闲,“我记得苏摩他有一种术法,可以自己愈合伤口的!就算砍下他脑袋来,都会自己长出一个新的呢!”


    “你知道什么!”急切间,西京毫不客气地呵斥那笙,“苏摩会操纵自身的时间,使其加速或者放缓——但这种术法却是损耗自身的!他采用了‘缩时’的术法,将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压缩到一两天,作用在自己的肌体上,才会获得这样迅速的痊愈!但每次使用,他的寿命就会相应折减——这种方法不啻于自杀,怎么能用?”


    那笙听得目瞪口呆,想起从慕士塔格雪山上初见苏摩时,就看到他一次次的自残和恢复,不由觉得一阵寒意从心头透上来。


    这个人……为什么一直以伤害自己和别人为乐,又不停地透支着自己的生命呢?他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


    龙神回头看着血泊中一动不动的傀儡师,眼神凝聚起来,再度仰首九天,发出一声长吟。龙的清吟回荡在天地之间,隐隐约约,风里竟似传来了回响——那回声来自九天之上,仿佛正有什么东西听到了召唤,急速飞掠而来。


    苏摩在不停地流血,然而这个活了几万年的神袛依旧是一副慢吞吞的样子,用大智者一样不紧不慢的语调说:“不用担心……鲛人的身体太脆弱,已经不能支持下去了。他,也该换一副躯体了。”


    “什么?”西京和那笙同时脱口诧异。


    “她们已经到了……是时候了!”龙忽然长吟了一声,摆尾直上九天!


    仿佛被看不见的线牵引着,苏摩的身体直飞起来,卷入了龙神搅起的漫天风云中。龙盘起身子,围绕着苏摩上下飞翔,发出长吟。无数金光忽然从九天之上直射而落,织成了密密的网,令地下所有人不敢直视。


    “这是、这是什么……”那笙用手挡着眼睛,结结巴巴。


    “海皇复生!”另外一个由远及近的狂喜的喊声答复了她,“龙神……龙神腾出苍梧之渊了啊!海皇复生,海皇复生啊!”


    西京和那笙诧然回头,看到匆匆赶来的却是宁凉和另外两名鲛人战士。


    他们跪倒在地,对着天空伸出双手,带着狂喜的表情,然后开始不停叩首,直到鲜血从他们白皙光洁的额头渗出。


    “他们、他们怎么疯了一样……”看到那样狂热的神色,那笙隐约觉得害怕,往西京背后退了一步。


    “别怕,没事。”西京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这个孩子,怎么能了解受尽了苦难的鲛人们此刻的心情,海皇复生,那不啻是鲛人重生的宣告啊。


    天上忽然起了轰然的巨响。金光碎裂了,以一种汹涌澎湃的力量四射开来,宛如红日般耀眼,让地上那些虔诚的鲛人都不敢仰视。


    轰然盛放的金光中,浮凸出一个人的影像。


    峨冠博带,广袖长襟,一头蓝发在风中飞扬,右手上缠绕着蛟龙,左手平举,托起一颗光芒四射的宝珠——只是一瞬的凝聚,这个幻象又轰然碎裂了,随着四散的金光一起化为千百片,消失无踪。


    “海皇。”空龙的低吟响彻了这一片天空,“复生!”


    金光中幻象重新凝聚,然而,那个王者的脸却换成了苏摩。


    那笙“咦”了一声,只见幻象里苏摩静默地闭着眼睛,阴枭妖异的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安详,仿佛在无始无终的光阴里沉睡。他的右臂上缠绕着金色的龙,左手握着宝珠,轻轻放在胸口,珠光流动在他身上,他的眉心缓缓透出一线碧蓝的光。


    忽然,那一线光急速扩大,无数的幻象从沉睡的眉宇间飞出,遍布天地。


    碧海蓝天,幽冥水底,龙和鲛人,巨大的宫殿和无数的宝藏……那些幻象无穷无尽地飞出,短促地在天地间浮凸一刹,又宛然湮灭无踪——仿佛是烟花的盛放和消散。


    “天啊……”那笙怔怔仰着头,望着虚空里不可思议的一幕,“那是什么……?”


    “是往世。”西京同样在仰头看着,静静回答,“苏摩正在龙神的帮助下,继承着历代海皇的记忆和力量吧?”


    在所有记忆碎片如烟火般湮灭的瞬间,龙发出的低吟震动了天地。


    风云在瞬间聚拢,九嶷上空风起云涌,雷电呼啸!


    无数的闪电穿透了云层下击,发出“喀啦啦”的巨响。然而那些电光却是金色的,宛如一柄柄巨大的利剑从九天之上刺落,交织成一道光网。


    那样刺眼的光,让所有地上的人不敢仰望。


    然而在这金色闪电的间隙中,却露出了三双巨大的黑翼——如云的黑翼之上,隐约看得到三个女仙御风而来,那些金色的光芒,就是从她们手心里放出的。


    “天啊!”那笙再一次惊叫起来,指着闪电交错的天空,她认得天阙山上见过的魅婀,“三女神!这是不是传说中的云荒三女神?她们怎么来了!”


    “海皇复生,惊动天地。”西京感慨万千,对着天空低下头去,同时也按下了那笙仰着的脑袋,“不要看。”


    “为什么!”那笙恼怒地扭着脖子,惊奇不已,“我要看神仙!”


    “敬仰天上的神明,和热爱自己的国家一样,都是必要的。”西京叹了口气,感觉到她不停地扭动挣扎,最后还是放开了她,“不过,你毕竟也不是云荒上的人。不勉强你。”


    他一松手,那笙立刻抬起头,继续望着天空里神奇的景象:


    漫天的金色闪电里,云荒三女神听到了龙的召唤,乘着比翼鸟御风而来。曦妃,慧珈和魅婀静静地在空中停住,手里放出金色的闪电。以三位女神为中心,那些闪电纷纷击落在一处,到最后汇集成了巨大的金色光球。


    龙神围绕着光球上下飞舞,仿佛用尽全力在催化着什么。


    女仙们在比翼鸟上合起双手,静默地对着天地祈祷。有丝丝缕缕的光从合十的掌心里透出,汇入居中那个金色光球,而苏摩的躯体就沉睡在那里面。


    在天宇间的闪电完全消失的瞬间,那个巨大的金色光球轰然盛放!


    光在天空中裂开,幻化出各种奇怪的形状:如飞鸟,如奔马,如游鱼……在金光中,一个人的身影浮现出来,在虚空中不受力似的漂浮,深蓝色的长发如同水藻一样飘拂。


    然而这种静止只是一刹,那个光芒中诞生的影子便忽然从九天之上坠落了!


    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化成了一道电光——然而,那样惊人的速度,在落到水面的刹那却忽然静止。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托住,那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人轻轻地躺在青水上,衣襟和长发刚刚接触到水面,青水无声荡漾,就仿佛是一个刚刚诞生的婴儿被安然地放上了摇篮。


    “苏、苏摩?!”那笙跟着那几个鲛人战士奔到水边,探头一看便惊呼起来。


    还是一样的容貌,但是躯体却在刹那间完全变了——片刻前还支离破碎血流不止的苍白身体,此刻奇迹般地全部愈合,变得如同玉石般地光洁,没有一丝伤痕。


    “海皇!”宁凉带着鲛人战士跪倒在岸边,看着水面上浮起的苏摩,恭谨地呼唤,“海皇!”


    深碧色的眼睛缓缓睁开了,先是看着天空,然后再看到了岸上的一行人,眸子里有某种变化——仿佛茫然,又仿佛释然。


    “咦!”在他睁开双眼的刹那,那笙却忍不住脱口惊呼了一声。


    不对!这、这眼神不对!——这不是苏摩的眼神。


    那甚至已经不再是盲人的眼睛!那双眼睛是明亮而有光彩的,里面流转着种种困惑、坚定、欢喜和悲伤的光彩,完全不像是以往那个阴枭的傀儡师所具有的——甚至,也不像任何同一个人所具有的!


    西京叹息了一声:在方才的刹那,龙神召唤出了历代海皇所具有的那种力量,注入苏摩体内,并赋予了他全新的身体,取代了原本伤痕累累、濒临崩溃的躯体。同时,也将历代海皇所有的记忆,一并注入。


    现在的苏摩,已然不是过去的那个傀儡师。


    在族人的召唤声中,新生的海皇睁开眼睛。


    他的容颜依然是那样俊美,宛如旭日初升,无可比拟。


    青水在他身下荡漾,仿佛受到了某种操纵,用一种温柔的力量托着他,瞬忽升起了一丈,形成了一个透明的水的王座。文鳐鱼飞过来,亲切地吻着他的衣襟,旋绕着在他上下飞翔——天地间骤然响起了波涛汹涌的回响,拍击在天际,仿佛七海五湖都在欢呼王者的归来。


    “……”苏摩在水的王座上低下头,用手撑住额际,似乎脑海里有什么在搏斗——之前无数世的记忆汹涌而来,冲乱了他本有的记忆。


    那一瞬间,他的意识是空白模糊的,甚至不能确切地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又在哪一个时空里。


    经过方才那一次召唤,龙神仿佛也有点疲倦,再向着九天上三位女神致意感谢之后,缓缓从空中降低了身姿,向着他飞来。龙的躯体慢慢缩回三尺,盘绕在海皇的右臂上。


    过了许久,忽然间,王座上的新海皇抬起了头,仿佛终于在无数记忆的重压下清醒过来了。碧色的双眸闪闪发亮,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彩,他坐在水的王座上,平平伸出右手,对着底下的子民吐出了复生之后的第一个词——


    “自由!”


    鲛人战士们被那两个字悚然惊起,抬头望着自己的王,举臂高呼,重复着这个让所有族人心神激荡的词:“自由!自由!”


    随着呼声,新的海皇在水的王座上缓缓将手竖起,指向苍天——随着他的举手,整条青水都沸腾起来!就在那一刹,不止青水,整片浩瀚的镜湖,甚至远在大陆外的七海,都一瞬间波涛翻涌!涛声回响在天地。


    一切有血有水之处,便是海皇无所不能之处!


    汹涌的波涛声里,碧色的眼睛闪烁了一下,薄唇顿了顿,仿佛在努力搜索记忆里最闪亮的东西,许久才吐出了第二个词:


    “白璎……”


    所有人都呆住。连龙神都不自禁地翘首,诧异地观望着这个新生的海皇。


    白璎?新的王,在说“白璎”?那么多生生世世的记忆扑面而来,在如此纷繁复杂的洪流里,他在醒来后,竟然迅速就寻找到了那一个影子?那是怎样刻骨铭心的记忆!


    王座上的人张开手来,俯视着掌心的纹路。他的手也已经换了新的肌肤,光洁如玉石,那些凡人所具有的手掌心的纹路,居然在瞬间消失了——宛如一切的昔日都被悄然抹去。


    然而手指上十个样式奇特的戒指依然赫然在目,断裂的引线飘然垂落。


    海皇看着那些断裂的引线,似乎看到了某个被截断的时空中去——那些引线连着的,是某种“过去”和“往昔”。


    “只要循着这条线,无论身处哪个时空,都能返回彼此身侧。”


    即使在无数生无数世的回忆重压下,那一句话依然清晰地浮凸出来,回响在重生后的心灵上空,将一切不愿意忘记的记忆唤醒。


    “白璎……”水的王座上,那个新帝王抬起头,看着天际重复了一遍,眼神有某种变化。他将手放在胸口正中,蹙眉,仿佛那里感觉到细微的疼痛。


    是的,记起来了……都记起来了。管它什么重生幻灭,什么前生后世——他只是苏摩,属于他的记忆只有那一份,历代千秋七海六合都不会再忘记。


    白璎……白璎。他一遍遍地回忆起那个名字主人的音容笑貌,回忆起在一起的短暂时光。那个从不说出口的名字复活在他胸臆里,并且将永远地活着,直到和他一起化为灰烬。


    在反复念着这个名字的刹那,执念一起,脑海中那些呼啸汹涌闯入的激流就安静下来了,在某种强大的力量下平息,沉淀了下来,潜伏在心灵的深处,不再和“本世”的记忆争锋。


    那一瞬间,那笙重新看到了往昔熟悉的眼神——冷冷的,空洞的,似笑非笑,带着某种颓然无望的锋锐,仿佛暗夜的黑。


    那笙抬头看着他,不知为何反而松了口气,觉得莫名的欢喜。


    “苏摩!”她在岸边叫起来了,对着那个鲛人的王者招手,“你没摔坏脑子吧?记得我是谁么?”


    苏摩蹙了蹙眉:“那笙?”


    然后,不去理会苗人少女的欢喜笑声,他望向这片烧杀过后的九嶷土地,眼神一直投到了半山的宫殿里。沉默了良久,忽然冷冷地吐出了几个字:“青王……青王!”


    所有人又是悚然一惊。


    居然还记得!经过了上百年、两次脱胎换骨,然而那些人加诸于这个少年身上的极端的屈辱和仇恨,居然还这样深刻地烙在这个鲛人的灵魂深处,至死不忘。


    那是什么样的一种可怕力量!如此的坚定深刻,只有死和爱可以与之相比。


    九天之上,闪电乌云都已经消散。神鸟的双翅如云般铺开,三位女仙静默地低头,望着青水之上诞生的新王者。


    “海皇苏摩啊……纯煌之后,鲛人一族里终于诞生了新的王。”曦妃轻轻叹息,“七千年前的宿缘终于在今日结束。”


    那一瞬间,她望着慧珈手心里守护着的那一缕白光,眼神复杂。


    “是的,我们对这片大地的守望,也终于结束。”慧珈微微一笑,也低头望着自己手中那一缕从黄泉陆上迎回的魂魄,“我们不能插手下界的兴亡成败——所以自从七千年前纯煌死后,我们就只能在天上一直等待着新海皇的诞生。”


    曦妃神情寥落:“是的,自从少城主离开后,我们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反抗大城主的命令,是要付出极大代价的……既便是少城主。”魅婀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别说了,还是赶紧将少城主的灵体送回云浮吧——七千年了,好容易等到了她可以重新返回天界的时刻。”


    她望着慧珈手里捧着的一缕白光——那一缕光华流转不定,在慧珈手心温柔地闪动,是刚刚被她们从黄泉之路上迎接回来的生魂。


    这是多么熟悉的气息啊……离湮,她们的少城主,云浮最美丽也最慈悲的女子。


    七千年前,为了挽救濒临灭绝的海国,她不顾城主的禁令插手了下界的兴亡更替,替纯煌保管了海皇的力量,以保海国一脉不至于从此灭绝。然而,她也因此触怒大城主,被打落轮回,从此在下界生生世世地轮回漂泊,无法返回九天。


    转瞬间,竟已是暌违七千年。


    魅婀望着那一缕光,眼神渐渐悲哀,轻声道:“走吧,不要再注视着人世了——如果违反了天规,我们也会被大城主处罚的。”


    三位女神脸色齐齐一凝,不自觉地抬起头,望向黎明前黛青色的天空深处——那里,连飞鸟都不能到达的九天之上,隐约可以看到一点白色的光,仿佛晨曦里的一颗明珠。


    那是云浮城。她们最后的一座城池。


    人世的传说里,三女神居住在天界的云浮城。那座城,和仞俐天的善见城一样,是天人们的居所。关于三女神和九天之上云浮城的种种传说流传于云荒大地,然而有谁知道,其实最初的最初,她们这一族也是诞生于这片大地和海洋之上。


    在第一缕日光洒落大地之前,三位女神齐齐展开了背后的双翅,离开比翼鸟,向着九天上的云浮城飞了回去。她们背后的羽翼是洁白的,展开的时候就如同白云升起。


    她们的手心里,守护着那一缕从黄泉带回的洁白的灵魂。


    天上的女神化为飞鸟离去,然而地面上的人都未曾留意。复苏后的苏摩毫不迟疑地向着九嶷王宫乘龙飞去,眼里带着腾腾的杀气。


    宁凉带领着其余鲛人战士想也跟随而去,却被坚决地阻止。


    “你们回镜湖大本营去!”重生的恍惚只是延续了刹那,很快新的海皇便恢复了便捷的思维,对着战士下令,“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左权使炎汐应该从碧落海鬼神渊返回。你们替我回去迎接他,然后,把他带回的那个石匣拿到无色城去,转交给……”


    顿了顿,湛碧色的眼睛投向遥远的白塔倒影,语声放轻:“给白璎。”


    ——等到六体复原,她的丈夫,空桑人的王,便可以复生了吧。


    而她呢?……那些冥灵,在复国大愿完成后,又该如何?会湮灭么?


    苏摩颓然低下了头,用苍白的手扶住了额头,感觉尚自混沌的内心里有某种激烈而深刻的潜流涌起,压住了所有其他思绪——或许,让空桑万劫不复比较好一些?


    然而这个可怕的念头一动,身侧的龙神霍然感应到,回身凝视着海皇。那目光无声却宁静,÷直到他将心头的恶念压制下去。


    “可是,王你不跟随我们返回么?”宁凉领命,却不解地看着苏摩。


    “不。”新的海王重新看向九嶷上的宫殿,嘴角再也无法克制地涌上杀意,他霍然一拂袖,便乘龙飞去,“我要先去杀一个人!你们在镜湖等着我。”


    “是!”宁凉不敢迟疑,立刻带着下属战士离去。


    苏摩乘龙飞去,只有那笙有些发呆地站在了当地。


    “多少年的血债,终于要偿还了。”西京望着高耸入云的九嶷王宫,叹了口气,丝毫没有过去插手的意图,“虽然成了海皇,可苏摩的心里还是沉积着那么多仇恨啊。”


    ——虽然和青王辰也算是昔年旧交,然而即便是悲悯的剑圣,也没有救这样一个十恶不赦之人的打算。


    “我们走吧。”他拉了拉那笙。


    “去哪里?”那笙有些发呆。


    “继续上路。”西京拉着她往九嶷王陵的帝王谷入口处奔去,语气急促,“苏摩去报仇,正是个好机会——我们得趁着他把九嶷王宫搞得大乱,赶快去神庙里把真岚的右脚拿出来!”


    “啊……那只臭脚,居然被放在了神庙里么?”那笙喃喃,忽地觉得好玩,笑了起来,“好,我们赶快去拿那只臭脚,先不管苏摩了!”


    两人的身影转瞬消失在九嶷山麓的苍青色里。


    经历诸多变故后,心情急切的那笙为着肩上的使命奔波,直奔九嶷而去,一时间竟然完全忘记了还有一个孩子翘首痴痴地等待着她。


    “我上去看看,立刻就下来——你可别乱走啊。”


    在升上天空时,她对着这个八岁的哑巴孩子叮嘱,于是胆小听话的晶晶就找了个偏僻的水边草丛躲了起来,乖乖地抬头看着天空,期待着那个腾空而去的神奇姐姐回来找她。


    外面是一片战乱后的哭号之声,晶晶有些害怕地抱肩躲在水边一人高的泽兰丛中,咬紧了嘴唇,等待着那个小姐姐回来找她——然而,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条藤断裂,半空中的光芒消失,那个小姐姐却再也没回来。


    怎么办好呢?……孩子渐渐觉得害怕起来。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晶晶觉得肚子饿了起来,便悄悄地往水边蹭过去,去寻找一些可以果腹的东西——毕竟是穷人家孩子,知道野外哪些东西可以吃。打捞着漂浮青水上的植物,剥出一粒粒洁白圆润的菰米,塞到嘴里。


    水边的草丛里蚊子奇多,她忍不住噼噼啪啪地打起来,满耳是嘤嘤嗡嗡的声音。


    然而,那种扰人的嘤嘤声里,忽然夹杂了另一个微弱的声音,仿佛苦痛的呻吟。她低下头,霍然看到清澈的青水里蜿蜒着一缕血红色!


    “啊!”晶晶吓了一跳,缩回了草丛里。


    然而那个声音还在继续,茫然而苦痛,似乎也不是对着她发出的。


    “碧……碧。”


    八岁的女孩子终于忍不住好奇心,从草丛后探出头,小心翼翼地循着血流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禁脱口叫起来。


    一个人!水边的软泥上陷着一个人!


    仿佛是落到了水里,又拼命挣扎着上岸,一路拖出了长长的血迹。那个面色苍白的人全身是血的,在青水岸边昏迷过去,身上长长短短地戳着好几个血洞,无数的蚊子和蚂蟥聚集过来,在伤口上吸血。


    咦,不认识啊……似乎不是村里的人呢。


    晶晶好奇起来,大着胆子靠近这个昏迷的人,替他赶走伤口上那些讨厌的东西,轻轻推了推他,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呼喊:“咿?咿?”


    然而那个人一动不动,随着她的一推,发出一声闷哼,身上的血流得更加快了。


    晶晶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


    急切中,她无意地低头,注意到那个人身上的衣服颇为奇怪——完全不像这一带村民穿的长袍短衣,而是用一种没有见过的料子织成,虽然浸在水里,居然没有湿。显然也受了烈火的舔舐,有些发黑,却没有焦裂。


    她衣服的前襟上,用金丝银线,栩栩如生地绣着一只飞鹰。


    如果换了是九嶷郡的大人们,多半立刻就会明白眼前这个人是征天军团的军人,而且军衔颇高——然而八岁的晶晶却还不懂这些,只是有点好奇地往前凑了凑,掬起水,用柔软的草叶擦去了这个人满脸的血污和淤泥。


    “咦……”看到那张因为失血而显得惨白的脸时,晶晶发出了一声简单的低呼。


    军人的剑眉紧蹙着,显露出痛苦的神情,在昏迷中断断续续地呻吟,用手捂住胸口上的贯穿性伤口——然而这个人的眼角眉梢却有一种让孩子都觉得安全的气质,毫无杀戮和攻击的味道,那样的安静和无辜,仿佛一只落入猎人网中的白鸟。


    “啊。”迟疑了片刻,哑女晶晶仿佛下了什么决心。


    她挪动双膝到了他身侧,一粒一粒地,将手里剥出来的菰米喂到他嘴里,然后折了一片泽兰的叶子,卷了一个杯子,去河边盛回水,用叶尖将水一滴滴引入他干裂的嘴角。


    “碧……碧。”那个人在昏迷中喃喃醒来,吃力地睁开眼睛。


    头顶是斑驳的青色,一点一点,洒下金色的阳光,投射在他苍白的脸上;耳边,有着淙淙不断的连续水流声音——


    这…这是哪里呢?


    凌晨时分,征天军团变天部和玄天部,全军覆没于九嶷郡苍梧之渊上空。


    他没有当一名逃兵。在孤注一掷刺中巨龙后,他的风隼在狂怒的烈焰里四分五裂。他被抛下了万丈高空,向着九嶷大地坠落,最后在轰然的巨响中失去知觉。


    原来……自己还活着么?


    “嘻。”耳边忽然听到了一声欢喜的稚嫩笑声。他努力转过头,尚自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一张满是血污的小脸。那个孩子正对着他笑,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欢喜——不是鲛人,也不是空桑遗民。这、这是……九嶷的百姓么?


    他忽然间感到庆幸——如果不是被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发现的话,作为这场灾难的制造者,他会被那些九嶷百姓在愤怒中撕成碎片吧?这样想着,他不由对着这个孩子伸出手去,嘶哑:“你……叫什么名字?”


    “咦?”晶晶歪着头,显然听得懂他的话,却不能回答,只是咿咿喔喔地比划着。看他还是不懂,就急了,低下头在河岸的软泥里划了两个字,指给他看。


    晶晶。


    他看清楚了,却微微叹息了一声——是个哑巴孩子么?


    “晶晶,带我回你的家,但不要让别人知道,好么?”他叮嘱这个孩子,同时吃力地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这里有钱——麻烦你替我去买一些药——我得尽快离开这里。”


    金铢从锦囊里叮当坠地,那是足以让九嶷一般百姓劳作一年的收入。然而晶晶却是一动也不动,她转头看着远处依然烈火升腾的村庄废墟,眼里忽然落下大滴大滴的泪水。


    “家……”她喃喃发出一个单音节,哭了。


    家里人都死了?那一瞬间,飞廉的心里陡然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让身经百战的军人低下了头,不敢直视。


    那样的眼神……孩子的眼神。


    他是军人,是门阀子弟,是十巫门下新一代年轻人里的佼佼者,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成为帝国的居上位者——然而,他却知道自己和那些同僚们完全不同。


    他不喜欢杀戮,不喜欢征服,他不明白为什么战争和杀戮会是必需的,为什么所有的种族不能在同一片大地上和平相处。


    云焕曾经说过他是个优柔寡断的人,耽于理想化的臆想,却缺乏对现实的行动力——他不得不承认同僚那句尖刻的评价是正确的。是的,他是个软弱的人……连所爱的女子,都没有公开出来的勇气——因为碧只是叶城海国馆里的一名鲛人歌姬,被所有族人歧视的卑贱奴隶。


    他花了巨款替碧赎身,让她秘密地住在了帝都的外宅里。然而作为巫朗一族的第一继承人,门阀的贵公子,他依然不得不结一门门当户对的婚姻。


    无能为力……他一直反感着现实里的一切,却缺乏云焕那种彻底反抗的勇气。他这种懦弱的人,将遵循着这种铁一样的秩序逐步长大,享受着荣华富贵,直至逐渐老去,死亡——然而他的心,却会在漫长的一生里一直受着折磨,不能安宁。


    是的,不能安宁。特别是每次看到孩子的眼神之时。


    他将毕生无法忘记第一次从军,出发去平定砂之国一个小的部落叛乱的情形——那里的牧民不肯听从帝都的命令搬入造好的定居点,坚持着自古以来游牧的生活方式,认为在马背上生长和死去,是天神赋予他们的骄傲,宁死也不能放弃。


    为了杀一儆百,安定西荒,帝都断然下令将这个不服从的小部落彻底灭绝。


    仅仅为了这种事,就要杀人?牧民愿意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日子,又有什么不对?


    作为一个新战士,他在内心激烈地反抗着,不情不愿地和云焕一起跟随齐灵将军出征。


    双方的力量是悬殊的,不过十数天,征天军团就全数歼灭了反抗者。


    作为新战士的他,被那一场惨烈的血战深深的震惊:砂之国的最后十多名战士在被追杀到穷途末路时,齐齐驰马来到空寂之山脚下,对着暮色中巍峨的高山跪下。那些桀骜的西荒战士爆发出了一阵惊动天地的哭泣,对着神山举起双手,狂呼着他听不懂的话,任凭追赶上来的风隼从背后洞穿他们的胸膛。他们的血,如红棘花一样绽放在荒凉的大漠里。


    那种宁死不屈的反抗眼神,让他震撼莫名。


    然而让他永生难以忘怀的,却是那个部落里的一个小女孩。


    族里的青壮年都战死了,只留下一些老弱妇孺。齐灵将军对着这些西荒人宣布了帝都的命令,说明他们这些人只要肯放弃游牧生活,杀死骏马,焚毁帐篷,安分地住到帝国建造的定居点里去,就不会受到进一步的处罚。


    然而那些老人和妇女却是一样的桀骜不逊,他们漠然听着,然后一口啐在将军脸上,个个眼里有着野狼一样疯狂的亮光。


    没的商量了。齐灵将军愤怒地回过身去,下令将所有叛乱的牧民处死。


    帐篷被焚毁,骏马被杀死,牛羊被分给了另一个驯服的部落。这一支小小的牧民村寨,最终是消失在了历史里——一个深深的百人坑,活埋了剩下的不服从的牧民。


    然而在死亡面前,那些老弱妇孺没有丝毫的失态,只是静默地一个一接个走入挖好的坑里——那静默并不是一种麻木和怯懦,而是包含着无比的勇敢和尊严——没有哭闹,没有呼号,连被老人抱在怀里的孩子都很安静。


    他在一边看着,铁青着脸,控制着自己发抖的手。


    当云焕在一旁下令将砂土铲入坑里的时候,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忽然踮起脚尖,扒住了大坑的边缘,仰头看着头顶上的靴子和军人们漠然的脸——这个孩子的父亲已经在前些时间的交战里死去了,而家人们还骗着她,只说是父亲出了趟门,很快就会回来找她。


    她逡巡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到了他脸上,她扯住了他的衣袂,怯生生开口:“叔叔……能不能把我埋得浅一点?我怕爹回来的时候,找不到我。”


    “……”所有征天军团和镇野军团的战士都在那一句话后沉默下去,停止了动作。连云焕都有点出神,一时间忘了催促战士们继续着最后的清洗。


    他却在孩子的眼睛里崩溃。


    那个瞬间他爆发出了一声低喊,踉跄着跪倒在坑旁,不顾一切地对着那个孩子伸出了手,将她抱了出来。那些木然站在坑中的牧民也被惊动了,眼睛里再度燃起了亮色,仿佛火焰跳跃。


    “云焕,拉开飞廉!”齐灵将军的断喝,“拉开他!他疯了!”


    云焕扑了上来,从背后死死地抱住他,断然地采用了格斗里的手法,将激烈反抗的同僚从坑边拖走。他手里的那个孩子被夺走,扔回到了坑中。在那些牧民开始反抗之前,泥沙如洪水般倾泻而下,淹没了那双眼睛。


    他疯了一样地挣扎,一个回肘,用力撞在云焕的肋上。


    然而云焕沉默地承受了那一下击打,却不放开他,只是毫不犹豫地封了他的穴道,然后松手,让他瘫倒在活埋坑前。


    泥土倾泻而下,将上百的牧民活生生埋葬。随即,无数的战马赶拢来,在镇野军团的指挥下,呼啸着在这个刚刚埋葬了数百人的大坑上来回驰骋。铁蹄踩踏之下,一切都归于无形了。


    他在同僚面前失态,为了一个贱民的孩子恸哭。如此的软弱。他永远作不到如云焕那样无动于衷——所以,虽然出身比云焕显赫,但在军团中的晋升速度却落后于同僚,也是应该的吧。


    那之后他再也不曾被派出去执行这种任务,是他自己刻意地逃避,也是叔父对他的照顾。


    都已经过去那么些年了……那双明亮的孩子的眼睛,也该在深深的沙子里腐烂,化成了土吧?


    然而,为什么他的心里,却一直难以忘记呢?


    多年之后,在苍梧之渊上空,全军覆没。


    战争再度张开了吃人的巨口。仅仅一夜之间,那些多年来亲如兄弟的战士们,全都将年轻的性命留在了这一方天空里。连巫抵大人都死了……而他,却还活着。


    在九嶷郡青水畔的泽兰丛中,他看到了一个有着同样眼睛的小女孩——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觉得是多年前那个被活埋的孩子终于被归来的父亲找到了。她从浅浅的沙土下爬了起来,回到了他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


    “别,别哭啊……”他茫然地伸着手,想去擦这个小孩子脸上的泪水,然而负伤的手却衰弱无力,“对不起,对不起。我……带你回帝都吧。”


    他喃喃说着,感觉神智又开始模糊了。


    晶晶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了。然而,垂死军人眼睛里的某种神色感动了这个孩子。她哑然地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决然地拿起金铢往村里跑去。


    很多年后,后世在议论到这一段历史的时候,都说飞廉是幸运的。


    因为以当时九嶷民怨沸腾的情况来看,如果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拣到了少将,这个沧流帝国的军人必然会被当地暴民们群起杀害,而云荒将来的历史,也将因此而改变;然而,没有人想到,其实那个哑女也是幸运的。


    她的生命原本平凡,却因为那一刻的选择,而和历史上诸多传奇人物的命运轨道有了交错点——不再如她的母亲和弟弟那样,过着平凡庸俗的生活,在田地和水泽里劳作,庸庸碌碌一直到死。


    她在一个月后随着这个陌生的年轻军人返回了帝都——那个云荒的心脏。


    十大门阀为之侧目:整个军队都覆灭了,飞廉却带回来一个九嶷的哑巴孤女!沧流帝国军令严苛,政局复杂,虽然战死的巫抵作为这一次行动的主帅,承担了最大的责任,然而飞廉少将依然要为这一次的失败而受到严厉处罚。


    他被从军中解职,勒令回家思过。然而被革职的少将反而长长松了一口气,并不在意这种处罚,也没有作出任何的努力去挽回这个局面。


    将翅膀上系着的黄金解下,白鸟才可以自由地飞翔;将那些名利的枷锁抛弃,他才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生活方式。


    眼看他的前途毁于一旦,巫礼一族的未婚妻当即反悔,退掉了联姻。他却毫不挽留。


    巫朗那一派的门阀贵族在竭力培植了飞廉多年后,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始终不堪重任,他们放弃了努力,转而另立新人,全心全意地去对付那个从西荒返回帝都复命的云焕,力图置其于死地。


    飞廉的生活散淡下来。他居住在别院里,和鲛人歌姬碧朝夕相对,不再和以前军中那一帮朋友来往。同时,他收养了那个九嶷郡的青族孤女,不顾整个阶层的耻笑,耐心地教导她学习诸多的知识技巧,带她出来见识各方人士。


    仿佛从九嶷郡逃生后,他失去了对权势的任何兴趣,渐渐地变得懒散颓靡。


    然而没有人知道,正是经过了这一次的死里逃生,那个优柔散淡的贵公子心里,某一种力量终于坚定起来,让他不再一味地对眼前这个铁一样的制度匍匐顺从。


    而几年以后,正是这个轻袍缓带、与世无争的贵公子,参与了那场扭转时局的剧变——他实现了昔日的夙愿,成为了改变这个国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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