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人死身不灭剑客出怪招 发削缘已尽泵娘有雄心
3个月前 作者: 应天鱼
铁蛋无暇理会,一迳飞奔,那消三纵两跳,已来到“金甲神”周干、“银甲神”周坤两兄弟隐姓埋名所开的小面馆前。
此时天已微明,小面馆夹在两栋大屋中间,好像一个被押赴刑场的囚犯,屋顶闪著沉郁无奈的光。
铁蛋还未进屋,鼻子就闻到了一种味道。
“来迟了!”
铁蛋暗暗跌足,一脚踢开门板,冲入店内,立被一阵浓稠的血腥之气薰得胃翻肠挂,定睛只见“银甲神”周坤浑身稀烂的倒在中央,身周躺著十几名武当道士,两名妇女抱著包袱死在墙角,大约总是周氏昆仲的妻子。
“银甲神”周坤那日在“少林武当大会”上公然出言揭挖朱元璋的疮疤,致被当时在座的“户科都给事中”胡滢听在耳里,会后即命武当追杀他俩。
周坤本想投靠祖父“八卦尊老”周子旺的师父——如今“白莲”西宗教主彭莹玉,周干却执意不允,带著一家老小躲到北京来开面馆,却还是被武当缀上了,今日下午虽已从石擒峰口中得知武当道士即将来袭的消息,收拾细软准备连夜离开,终究晚了一步,尽遭毒手。
铁蛋又急又恼,眼泪直流,忽然发觉并没看见“金甲神”周干的尸体,便再往店后闯去。
厨房后面是个小小的院子,铁蛋推开木门,立刻不由自主的倒退两步。
“武当”掌门若虚真人手持长剑,站在对面五尺之处,脸上挂箸阴寒笑意。
周干则倚在右侧墙角,遍体血迹,不知是死是活。
铁蛋恶向胆边生,反手取出钵盂,骂道:“你这狗……”
话没说完就楞住了。
若虚真人兀自冷笑不已的嘴角,忽然淌出一溜血丝,接著身体向前一倒,现出插在背心上的那柄极长极窄,宛如晾衣竿一般的长剑,同时也现出立在他背后的“猿臂神剑”高斌。
名列“武当四剑”之一,身高不满五尺的小矮子,脸上竟也泛著同样的冷笑。
铁蛋楞了半天,搞不清楚怎么回事,皱眉道:“你这猴……”
话没说完又再次楞住了。
斑斌嘴角竟也忽然淌出一溜血丝,向前倒了下来,背后却没插著剑,只有一个小小的血窟窿。
铁蛋立刻就知道杀他的那柄剑正在什么地方。
剑,几乎就在自己的背心上。
铁蛋这半日间已经历过好几次生死关头,却还未□著死亡紧贴上背脊的滋味,彷佛一缕麻辣,旋钻入心底,使得四肢好像都快脱了节。
幸亏铁蛋功力大进,背心自然涌出一股大力,将剑尖挡了挡,身躯飞快往旁滑开,背后衣衫“嘶”地裂开一个大口,转眼一看,第三度结结棍棍的楞在当场。
“摩云剑客”徐苍岩。
铁蛋不禁五官贲张,七窍结冰,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徐苍岩瘦削的脸庞上隐约浮动著幽灵一般的笑意。
“见到鬼了,是不是?”
铁蛋那天在“少林武当大会”亲眼看见他中毒死亡的惨状,至今记忆犹新,挥之不去,甚至经常成为他做梦的材料。
不想现在竟眼睁睁的看著他在那儿说话、走动、咧著嘴笑,心中之惊骇自然强烈到极点,边自后退,边自暗念“阿弥陀佛”,虽然当了十九年和尚,却还是首次真正希望佛祖的威力能大过魔鬼。
徐苍岩一步一步逼近。
“小子,你居然逃得过‘武当派’的追杀,可真不容易。”
铁蛋发抖道:“没有人追杀我,只除了关晓月……”
猛个强笑一声,却比猪嚎还要难听。
“师父,你别吓我……师父,拜托,要扮也扮个活人嘛……师父……死鬼……”
徐苍岩冷笑连连。
“别嚷嚷,没人救得了你。”
铁蛋背脊巳贴上院墙,退无可退,眼见对方妖魅也似一直倾压到自己面前,不由大叫出声:“我那天又没杀你,你现在为什么要杀我?”
徐苍岩一字一字的迸道:“看见我的,就得死。”
晨曦中,突然出现一颗未落的孤星,直奔铁蛋咽喉。
铁蛋见识过徐苍岩的身手,也见识过“太极剑法”,但这一剑却决非“太极剑法”,其中包含的剑意,也决非那时的徐苍岩所能达到。
“真个是碰见鬼了!”
铁蛋吓得几乎忘了举钵盂招架,但见墙后蓦然升起一道彩虹,紧接著一串极细极细,宛若风钤一般的“叮咚”脆响发自头顶,天空绽开一片银花,又似飞雪著起火焰,徐苍岩身形乍退,铁蛋面前已多出一个人来。
徐苍岩神色镇定,微微冷笑道:“关老三,果然好身手。”
“快剑”关晓月寒冰一样的语声中挟带著不少意外:“二师兄,你这是在干什么?”
徐苍岩一耸双肩。
“现在再说这些,已然多余。”
一指周干及身后小面馆,厉声续道:“我只知周家祖孙三代,一门忠义,如今却坏在你们‘武当派’手里。”
笔意把“你们”二字说得极重,好像自己全然不是武当门人。
必晓月哼道:“所以你就把掌门人杀了?”
徐苍岩轻轻笑了起来。
“关老三,我晓得你一直很不满意‘若虚’老狗头的作风,他死了,可不正称你的心?”
不等关晓月答话,又道:“不过他名义上好歹是我师父,我姓徐的再不是个东西,也不至于干出这等欺师减祖的勾当。”
忽然走到柴堆后面,提出一个缩成一团的人体,“砰”地摔在关晓月面前,正是那衔命出京,搜寻建文踪迹的“户科都给事中”胡滢。
徐苍岩冷笑道:“‘若虚’老狗头一心巴结此人,妄求荣华富贵,不料他却还嫌‘若虚’不够乖,另外捧出了个傀儡。”
必晓月望了望“猿臂神剑”高斌的尸身,只有默默而已。
徐苍岩又道:“二十天前,大师兄何不争已死在他手中,今天又是‘若虚’狗头,再下来本该轮到你,可惜……”关晓月微一点头。
“这么说,我倒应该感谢你喽?”
徐苍岩哈哈一笑。
“不敢当。该死的都已经死了——武当第二剑‘摩云剑客’徐二侠亦不例外。如今你已是武当掌门,我只希望你别再率领‘武当’门人为朝廷做鹰做犬,尽江湖同道作对。”
一指蜷伏在地,抖得不成模样的胡滢,续道:“这个东西交给你处置,从今以后,任何武当之事都与我无干。”
还剑入鞘,竟就待转身离去。
铁蛋打哆嗦似的浑身一震,回过心神,叫道:“喂,你别走,你你你……你那天假死是什么意思?”
想起自己平白无故背了好几个月的黑锅,不禁气得跳脚,嚷道:“你害我?你为什么要害我?”
徐苍岩上上下下瞟了他几眼,轻笑道:“怎么说呢?就算你是个倒楣鬼好啦。那天大会本没你的事,你偏要冒冒失失的闯进来。我本只想令武当和少林俗家三十六门以及藏边‘七毒门’结怨,既有你这少林正宗弟子,当然就更好不过了。”
铁蛋兀自不懂其中关节,关晓月却道:“你串通‘一阳子’吴性谈,先把‘七毒门’的‘吸功大法’硬栽在铁蛋小师父身上,然后自己再假作死亡,如此一揽,武当全派自不肯和少林寺、七毒门善罢干休,武当对头既多,忙不过来,便再无暇和‘江湖同道’作对。”
铁蛋一摸脑壳,暗道:“这个法儿倒怪,可以唤做‘苦命计’。”
必晓月又道:“不过,少林寺、俗家三十六门和‘七毒门’难道不算江湖同道?你所谓的‘江湖同道’恐怕只是某一部分人吧?”
徐苍岩眼神愈冷,关晓月却一直说了下去:“还有一层,当初你来武当卧底,自然不可能只为了要耍上这么一手而已……”
徐苍岩冷峻的面容突然裂成碎片,眼中射出空洞的光芒,打从喉管“咿咿咿”的笑了起来。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当初投身武当,只想有朝一日能登上掌门人之位,江湖上便可多出一分对抗朱家的力量,但后来——”怪异的笑了笑,眼神却已近乎狂乱狠毒。
“有你关晓月在,我这企图便无异缘木求鱼。我本可偷偷杀了你,姓关的,但是……”
牙关狠啮,面颊痉扭,表情说不出的矛盾复杂。
铁蛋忽忖:“他本可随便害死一个师兄弟,而用不著自己假死,大概他尚顾念同门手足之情。比起马功、何翠、柳翦风那些争权夺位、不择手段的家伙,这个徐苍岩倒还算是好的。”
心头之火便消了许多。
徐苍岩吁出一口气,又回复了镇静的神色,悠悠道:“我在武当既没有再混下去的理由,只好退而求其次,想出这个不算计策的计策,好歹也可以让武当全派忙上一阵子……”
必晓月沉默半晌,忽道:“说了半天,你到底是那条路上的?你刚才出剑的手法……”
徐苍岩面色一冷,迅快的一瞥铁蛋,高声道:“这已不重要,说了也是多余。反正这结局还算不错,有你关晓月做武当掌门,不但是江湖之福,咱们‘这一路’的也不必再担心了。”
丙真神态庄肃的一抱拳道:“关掌门,就此别过。”
长身而起,向店外掠去。
却闻墙外一人大叫道:“这家伙害得师父好惨,快把他拦下!”
另一个带笑的声音却道:“左师弟有所不知,孙子兵法有云‘穷寇勿追’,能不慎乎?”
又一个粗大嗓门嚷嚷:“而且嘛,这个‘逢林莫入’……”
紧接著“砰砰澎澎”跳进一大堆人,有无喜等五个小尚、吃喝嫖赌四大徒弟和“二天王”陈二舍、“三天王”仇占儿等人,只没看见“龙仙子”秦琬琬和五师兄“雪球”无爱。
铁蛋忍不住问道:“小豆豆呢?”
陈二舍笑道:“你这小秃驴好大架子!哦,你不去找人家,人家大姑娘还会颠著屁股跑来找你不成?”
仇占儿皱眉道:“什么颠著屁股?用词恶劣!”
却又嘻嘻一笑,唔唔呶呶的自言自语:“颠起来还得了?我的娘喔……”
帅芙蓉一努嘴巴。
“她跟我们一齐来到面馆前头就打住了,在门口晃来晃去的……”
李黑接道:“这可奇怪啦,门口又没绸缎庄,又没卖花钿的小贩……”
赫连锤立刻粗声唱道:“是什么牵住了大姑娘的脚步,咿咿哟哟喂!”
逗得深人都笑。
铁蛋心下狐疑。
“小豆豆又在搞什么名堂,干嘛不进来?”
拔腿就往外走,忽听“金甲神”周干在墙角突发一阵呻吟,吓了一跳,忙赶过去扶起他上半身,嘴里嚷道:“谁会疗疡?快来快来!有没有药?有没有布……”
周干费力一摇头,断断续续的道:“免了……小师父……一事相求……”
眼珠向下望著自己胸前。
铁蛋伸手进去一摸,竟是一团暖呼呼的物事,轻轻捧出,原来是个一岁不到的小奶娃儿,骤然见光,哇哇大哭。
周干浮起一抹惨笑。
“我周家……最后一点血脉……交给彭教主……”
眼神逐渐涣散,放心的咽了气。
大夥儿不由一阵心酸。
陈二舍走到兀自趴在地下的胡滢身边,一脚踢得他肚皮“崩”一响,骂道:“你这狗爪子,赶尽杀绝,心肝恁黑,让我看看到底是怎样个黑法?”
一把提起,竖掌如刀,作势就要往他胸口插去。
胡滢猫也似的尖叫出声。
“小人再也不敢了!汉饶命!”
仇占儿正正反反刷了他十几个耳刮子,冷哼道:“你作孽多端,留在世间恐怕又要害死不少人。”
赫连锤一旁笑道:“这可是为你好哇,到了阴曹地府,也可少受点苦,万一让你活到八十岁,八十个油锅都不够炸你咧!”
胡滢吓得纠扭成一团,痛哭道:“小人今后决不再害人……不害人……不害人……”
必晓月向众人使个眼色,冷冷道:“不杀你可以,只要答应我两件事。”
胡滢见事有转机,忙不迭大点其头。
“关大侠请说,小人一一照办便是。”
必晓月道:“胡大人回朝之后,细细禀明圣上,建文太子不愿天下扰攘,已出亡海外,再无争雄之心,圣上龙座安稳,毋须再劳师动众,四处探寻建文踪迹了。”
胡滢抢道:“是是是,我也早已听说建文渡海跑到西洋去啦!”
众人都不禁好笑。
“这家伙的舵转得真快。”
必晓月又道:“咱‘武当’全派为了此事,精英丧尽,往后再也无力涉足江湖纷争,希望圣上股念吾等一片出家之心,莫再支使咱们奔走于红尘之中。”
胡澧听这两件事儿好办,心头顿松,干笑道:“道家崇尚无为,道教本心清净,当然不应该困顿尘世……”
众人虽与武当素无瓜葛,但此刻眼见关晓月处事得体,不由心生好感,纷纷发话道:
“姓胡的,没这么便宜,武当派为你死了这许多好手,你可不能没有个交代。回去告诉朱棣那狗头,武当道士忠烈武勇,为国捐躯,理应拨出几十万两银子,重修殿宇,多建官观,大大褒奖一番才对。”
胡滢活命要紧,那敢不依,又忙点头答“是”,众人这才放他走路。
胡滢吓破了胆,回京之后,果然具言建文亡命海外,以及武当全派如何为朝廷尽心尽力等状,自不免加油添醋,天花乱舞。
朱棣龙心大悦,从此高枕无忧。
他自北方起兵“靖难”,屡于即将战败之际,凭赖种种天变,竟得以反败为胜,故而崇祀北方之神——“玄武大帝”,曾立记云:“朕起义兵,靖内难,神辅相左右,风行霆击,其迹甚著。”
武当山即为玄武大帝出家、得道、飞升之地,此次“武当派”道士又立下大功,朱棣思前想后,感激无已,乃尊武当为“大岳太和山”,发军民夫匠二十余万人,于天柱峰极顶之上,冶铜为殿,饰以黄金,后人因以“金顶”呼之,又依四围绝崖峭壁,修筑“紫金城”,周长一百八十丈,俱用巨石砌就,险固异常。
另在各峰大建官观,多达三十三处,其中尤以太和、南□、紫霄、五龙、玉虚、遇真、净乐七官为最著,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耗费何止千万,并拨均州、光化等邑佃地三万零三百余亩,供七宫祭祀及羽士口粮之用。
武当规模至此大备,竟与少林并驾齐驱,实为关晓月始料未及。
而胡滢受到这次教训之后,深自警惕,时时牢记“不害人”三个字,历事六朝,垂六十年,官至太子太师,善于承迎之脾性虽不见改,却仍以宽厚恭谦名于世,直活到八十九岁,果然未再多害一人。
必晓月辞别众人,飘然自去。
铁蛋等人出得店外,只见秦琬琬已从对面客栈牵出大白马,站在道旁,瞥著大伙儿出来,立刻别过头去东张西望;“雪球”无爱却红著脸、嘟著嘴,赖在她身边。
无恶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从小就爱黏妖怪!人家妖怪喜欢老七,你再黏也黏不住啦!”
众人不禁哈哈大笑。
秦琬琬俏脸血胀,抖手一马鞭抽向无恶,无恶咕咕乱骂著跳开了,秦琬琬马鞭回甩,顺势给了无爱一家伙,翻身跳上马背,却又朝铁蛋秃头顶儿抽了一记,泼剌剌向前飞驰。
铁蛋龇牙咧嘴,嘟囔道:“又打我!真不好玩!”
终究放心不下,不顾众人讪笑戏谑,拔腿赶去,直跑出“北京”南门,才见她慢吞吞的走在前头。
铁蛋笑道:“小豆豆,又生气了呀?从前长老都说妖怪是用地狱里的泉水做的,我看你简直是用天火烧出来的哩。”
罗三皂四,只管乱讲。
秦琬琬气不过,扭头骂道:“你们那群小秃驴好没正经,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恶心死了!我会喜欢你?我……”
本想说“我到底喜欢你那一点”,话到唇边,强自咽下,眼眶不由得红了红,心上只觉一阵说不出的迷惘与困惑。
铁蛋那懂女孩儿家的心思,一面“沙沙沙”地抠头皮,一面笑道:“这其实没有什么嘛,我已经看穿了,喜欢就喜欢,没啥不敢讲的。等七月十五回到寺里,跟长老说‘我不干喽’,干什么和尚,天天被人骂秃驴……”
秦琬琬似笑非笑的望著他。
“你真个要还俗?”
铁蛋点头道:“想成佛,未必一定要当和尚,而且我现在连佛都有点不想成了。红尘虽苦,却苦得满有意思……”
秦琬琬哼道:“哦,喜欢我就是苦?”
铁蛋一本正经的道:“我正想说。真是苦得满有意思。”
秦琬琬狠狠啐了一口,忽又“嗤”地笑出声来。
“难怪你会有一身‘贱骨头神功’,别人想练还练不成呢。”
心念一转,又道:“那个彭和尚竟说你跟‘白莲’三宗有关系,莫非你天生就有邪术?”
铁蛋此时方有余裕细细回味彭莹玉刚才的话语,皱眉道:“好多人都说我的身世跟彭和尚有关系,看来还真不假。”
秦琬琬掩嘴笑道:“那个老虎和尚姚广孝既然能有儿子,彭莹玉有个儿子自也不稀奇。”
铁蛋从未见过父母,寺中上上下下也都是些无父无母无儿无女的光棍,铁蛋即使再聪明一百倍,也想像不出父母该是个什么样子,但只一念忖及自己若是那大恶人的儿子,仍不由毛骨耸然。
歪头寻思了老半天,怪道:“为什么每个人都有父母?”
秦琬琬失笑道:“笨蛋!没有父母,那会有你呀?”
铁蛋仍旧不懂。
“那么,人又是怎么生出来的呢?”
秦琬琬一拍肚子。
“当然是从这里生出来的嘛。生孩子的时候,肚子会破的也,一定很痛!”
铁蛋大蹙起眉头。
“那我可不要生,肚子破了怎么吃饭?”
秦琬琬笑得打跌。
“笨?笨!笨!只有我们才会生,你们会什么嘛?”
铁蛋放心笑道:“这倒好,那你就多帮我生几个吧。”
秦琬琬气得又想打他,却见赫连锤、仇占儿一行人乱糟槽的赶了上来,陈二舍大惊小敝的嚷嚷:“不得了!大事不好!娃娃撒尿了!”
把娃娃朝秦琬琬手中一递,避瘟似的逃开。
秦琬琬一个大姑娘家,怀里却抱著个婴儿,好不尴尬,正手足无措,那娃娃恰大哭起来,便忙摇摇头道:“他不喜欢我。”
胡乱塞给帅芙蓉。
帅芙蓉唬了一跳。
“秦姑娘有所不知,在下体热如火,婴孩不宜。”
顺势推给“怕痒鬼”无喜。
几个人让来让去,弄得那娃娃放声嚎啕。
仇占儿气道:“给我给我!”
接过娃儿又拍又哄,居然像模像样,很快就敉平了哭叫吵嚷。
铁蛋笑问:“大天王、四天王他们呢?”
陈二舍道:“他们有事要先回窝里一趟,怕你不识路,特地派咱们两个引你去‘荆山’。”
铁蛋想向他俩打听有关自己身世的消息,二人却也不知,仇占儿道:“江湖上乱七八糟的谣言多得很,听了是白听,说了也是白说,反正到时候面见彭和尚,事情自有分晓。”
铁蛋虽觉心头纷躁,也不再多罗皂,跟随他俩,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朝西南进发。
崩计东、北二宗人马总要三、四个月后才能抵达“荆山”,大伙儿便不急著赶路,沿途观景玩色,斗嘴磕牙,颇不寂寞。
午饭时分,在一处野店歇脚。
酒菜未上,呆坐无聊,陈二舍抓过一只海碗,向左雷笑道:“来,小子,咱们耍一耍。”
左雷应了一声,从怀里掏出骰子,不知怎地,竟全无以往的活跳劲儿,随便往碗中一撒,连点子都懒得看。
陈二舍怪道:“你怎么啦?”
左雷懒洋洋的支著下巴,叹口气道:“这还有什么意思?天底下还有谁能跟我一次赌五亿两银子?”
眼底闪过一抹萧索悲凉之色,彷佛觉得人世再无任何意义。
众人暗笑不已,店家恰从酒缸里打了一桶烧刀子送上来,酒香才刚入鼻,李黑立刻抱著肚子大吐特吐,边摇手大叫:“拿走拿走,我再也不要看见那个东西!”
吃饭时,又只见赫连锤皱眉歪嘴,西子捧心似的捧著饭碗,胡乱扒了两小口就放下了。
铁蛋惊道:“饱了?”
赫连锤打个嗝儿,露出恶心的表情,闷闷道:“撑了。”
帅芙蓉一直在旁冷笑不绝,此刻终于忍不住昂首傲然道:“我看你们这三个家伙也真是没用,只一次过量就腻翻了,算得上什么英雄好汉?像我……哼哼,蜡炬成灰泪始干。”
铁蛋那懂他说些什么,摇头道:“蜡烛很少烧得光的,都是断掉的多。”
秦琬琬笑道:“小时候我爹教我练剑,在我身周插上一百零一根蜡烛,都点上火,第一剑‘回风摆柳’,要把烛火统统切熄,第二剑‘横扫千军’,一百零一根蜡烛统统切断,还不准断倒下来……”
帅芙蓉等人强抑爆笑,一齐喊了声:“唉哟,要命!”
秦琬琬愈发得意,挥手作势,还想往下讲,却突然也“唉哟”一声,原来是披仇占儿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
小泵娘虽不明就里,心思毕竟细密得多,眼见赫连锤、左雷、李黑、陈二舍都眼望他处,憋得脸红脖子粗,帅芙蓉更趴在桌上假作咳嗽,立知自己胡里胡涂的被人当成了笑柄,不由玉脸色变,气冲冲起身走出店外。
铁蛋等七个小尚兀自莫名其妙,见她发火,先把脖子一缩,继而互相警告:“妖气又动,小心小心!”
铁蛋又扒下六碗饭,方才跟出门来。
秦琬琬坐在路旁,劈面就道:“那些人没一个正经。”
嘟著嘴儿,腮帮子像极了两朵盛开的桃花。
铁蛋陪笑道:“正经歪经都是一样,语言文字都是魔障,不理会也就算了。”
秦琬琬白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忽又笑道。
“我常想,如果你不从小就当和尚,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
铁蛋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禁有点呆住了。
秦琬琬脆哼一声。
“我看你呀,一定会变成一个天下最大的大无赖!”
铁蛋想了半天,不得不同意道:“大概会吧。”
叹口气,在秦琬琬身边坐下,痴望前方,喃喃道:“其实,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讨厌……反正,唉,好像每一个人都比我可爱……为什么有些人漂亮,有些人聪明,有些人……为什么我从里到外都不像话?”
秦琬琬忍不住笑倒在他身上,一拍他光头,嚷道:“但你有一颗最好玩的心!”
又把他光头搓了两搓,吻了一下,翻身跳上马背,逃命似的向前驰去。
铁蛋只觉一阵晕醉,险些从石上倒撞下来,伸手尽哀头皮上那块余香犹存的地方。
乐了半天,可又暗暗狐疑:“我的心最好玩?这是什么意思?”
东想西想,想不出个道理,迳自坐著生闷气。
只见无怒慢慢踱将出来,往他面前一站,冷冷道:“老七,想还俗了是不是?”
铁蛋知道他要讲什么,忙摇手道:“闭嘴!闭嘴!”
无怒笑道:“我只想告诉你,没那么容易。长老不把你吊起来痛打一顿才怪。”
铁蛋每一念及此事,就彷佛看见寺中几百个老和尚铁桶般围在自己面前,阴森森的怒目而视。
铁蛋明白自己无力突破这个包围,近来心上常感烦躁不堪,此刻又不禁抠头搔颈,没个是处。
无奈之余,只得暗忖:“离七月十五还早得很,现在尽想个什么劲儿?自找麻烦!”
说不想就不想,本是铁蛋顶顶过人的长处之一,当下一拍屁股,站起身子,笑道:“你别吓我,活不活得过这个月都还是个问题,顾虑那么多干嘛?”
丙真一路行去,成天和秦琬琬有说有笑,全不去想将来如何。
两人每晚都要聊到星月皆昏,方才各自就寝,天还未亮,却又急急起床,好似偷儿一般在对方窗外忽忽哨哨,惹得猫狗俱厌;行路必远远缀在众人之后,牵扯拖拉,无所不用其极,吃饭必另拣僻静座头,你夹我喂,诸般怪状毕具,真个是乐赛神仙,羡煞鸳鸯。
陈二舍、仇占儿不忍催促他俩,只得随任他们愈走愈慢,不觉冬尽春来,却才只走到桐柏山附近,但见草木欣欣,万花齐放,两个小家伙更加忙碌,镇日惹枝拈花,弄得跟两只大绣□相似。
无喜等人早已烦倦万分,连架都懒得吵了,赫连锤、左雷、李黑的情况也丝毫未见好转,依旧百事无味,却只有仇占儿一人兴兴头头,从早到晚乱个不了,把那娃儿养得又白又胖,但有时也不免叹口气道:“再这样慢慢走下去,到得荆山,这小子都可以陪彭和尚去打鸟啦!”
好不容易渡沮水,过当阳,行入荆山山境。
这日上午,走至一个两峰对立的险峻隘口之前,仇、陈二人刚刚互望一眼,已听右首崖壁上一人高声念道:“真空家乡,无生父母,现在如来,弥勒我主。”
正是“白莲”西宗的口号。
大夥儿吁出一口长气。
“西宗的老巢终于到了。”
陈二舍正想开口答话,却闻东方山头上一个娇脆女子之声远远应道:“天上佛,地上佛,四面八方十字佛,有人学会护身法,水火三灾见时无。”
众人听得仔细,竟是东宗唐赛儿的口音。
左侧“四天王”金刚奴的粗大嗓门也紧随著隔山响起:“白莲一茎三花开,东支西支争长短,若要明月再当头,定须北支下凡来。”
但闻三宗口号此起彼落,每宗都渐渐变作多人合喊之声,音量雄浑,群峰轰鸣,两侧呼喝愈来愈近,三种声音击在一起,颇有万马奔腾的气势,两队白色人龙不旋踵间便已从两边岭头走下,遍山遍野,将满地翠录掩盖得半丝儿也不剩。
陈二舍、仇占儿三十多年“白莲”生涯,还从未见识过“白莲教”如此壮大的阵容排场,胸中不禁泛起一阵莫名激荡,寻思道:“三宗若果合并,当真是天下无敌!”
只见“无影棒”邓佩、“小奉先”吕孤帆率领数百名西宗教众迎下山来,大伙儿个个见礼已毕,邓佩便道:“敝宗房舍有限,只得委屈各位在谷内扎营,万勿见怪。”
众人都道:“那儿的话,都是一家人嘛。”
既有彭和尚一言在先,大家自然也就亲密了许多。
邓佩指挥部众在谷内搭起数百座巨大帐幕,又从山上运下饮食,款待二宗人马。
金刚奴性情躁急,拦住邓、吕二人道:“咱们是不是这就上山拜望彭教主,共商大计?”
邓佩面现踌躇之色,吞吞吐吐的道:“敝宗‘人王’交代,须等他和众位商议过之后,再将结果告诉教主他老人家……”
金刚奴心中虽觉这样安排未免有失待客之道,嘴上却也不便多说,回转营地,如此这般叙说一遍,北宗首脑也都颇有微词。
“大天王”何妙顺皱眉道:“就不商讨正事,也该先让咱们拜访一下彭和尚才对。这么主不主,客不客的,实在有点奇怪。”
“千斤担”田九成更加不悦,咋唬道:“想我堂堂‘后明’皇帝御驾来此,那个什么‘人王’不但不亲自出来迎接,还要横生出许多枝节,到底是何居心?”
正自议论不已,忽闻教众传报入来,说是东宗教主唐赛儿有事相商,人已在帐外等候。
北宗诸人其实都有点轻视这个新任教主的年轻女流之辈,但江湖礼数终不可缺,当即一齐走出帐外。
铁蛋等人也正在北宗大帐之中。
他们刚才在谷外只和唐赛儿匆匆打了个照面,并未多作交谈,此刻自也纷纷站起身子,欲待迎将出去。
帅芙蓉却不知怎地,显得有点紧张,低声向铁蛋道:“他们想必要商议‘白莲教’中之事,咱们在场多所不便,还是避开为妙。”
铁蛋见他面色怪异,正摸不著头脑,何妙顺等人已将唐赛儿迎了进来。
只见她竟披麻戴孝,身著缟素,一股淡淡的哀愁从她身上隐约流泄而出,眉目间却挂著一种坚毅镇静,几乎已可算得上是凛冽森严的神情。
铁蛋等人再也想不到,才只数月不见,她竟由一个爱聒噪、爱热闹、天真活泼的小女孩,变成目下这等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都不禁望著她发起楞来。
唐赛儿却落落大方的和众人一一见礼,寒暄叙旧。
行到赫连锤面前时,黑小子忍不住了,莽莽道:“唐姑娘,你师父那样一个大混蛋,当初还想杀你,你何必还要为他戴孝?”
唐赛儿一摇头道:“我是为亡夫林三戴孝。”
众人又都一呆,心忖:“她真把‘病猫’林三当成她丈夫了?”
帅芙蓉尤其错愕,双眼发直,久久无法从小师妹身上移开。
唐赛儿却不跟他打招呼,迳向四大天王道:“彭和尚邀咱们来此共商三宗合并之事,但刚才又听说西宗‘人王’好像不大愿意让咱们见彭和尚的面,依我揣测,这可能只是他想要巩固个人地位之计,不知各位大叔意见如何?”
北宗诸人见她谨执后辈之礼,态度又不早不亢,竟有大将风范,不由顿敛轻视之心,改容相敬。
何妙顺道:“我想大概也是这样。江湖上早有传言,西宗‘人王’器量狭窄,不能容物,如今三宗合并,自令他心中不安,生怕坐不稳‘人王’之位。”
金刚奴哼道:“咱们根本用不著跟他噜苏,直接去找彭和尚就是了,难道他还敢强行拦阻咱们不成?”
北宗首领多半是老粗,当然都大表赞同金刚奴的意见,田九成嚷道:“他是人王,我也是人王,一国岂有二王之理?先把那小子废了再说!”
仇占儿笑道:“我看顺便把你也废了,另外立个聪明一点的当王。”
众人议论纷纷,都不外撇开西宗“人王”不管,迳自去找彭和尚商量。
唐赛儿不发一言,直等他们吵够了,方才淡淡笑道:“我想他此举用意,无非是要在咱们谈判之时,利用三宗之间的矛盾,把我们各个击破,他却好从中得利。所以只要我们二宗先行共同拟好腹案,就不怕他捣鬼,先跟他谈个一百次也无妨。”
北宗诸人听她分析事理颇有独到之处,又不禁楞了楞。
何妙顺道:“唐教主想必已有良策,在下等洗耳恭听。”
言语神态愈来愈是客气。
唐赛儿笑而不答,眼角朝铁蛋等人溜了溜。
帅芙蓉又偷偷一扯铁蛋,道:“师父,外面好多花儿,咱们采花去。”
无喜、赫连锤等人自非笨蛋,一齐应道:“对,采花去,采花去。”
一群人乱糟糟的涌出帐来,左雷搔著头道:“小泵娘变得真快,那像十五、六岁呀?”
秦琬琬肃容道:“她肩上那么大副担子,当然逼得她非成熟不可。”
铁蛋笑道:“如果是你,你也会成熟吗?”
秦琬琬故作正经的寻思半晌,点头道:“应该会吧。”
铁蛋一吐舌尖,打个哆嗦。
“好可怕!那天你也变成那副样子,我可真不认识你了。”
在谷内□□到傍晚时分,方才返回北宗大帐用膳,何妙顺等人都对唐赛儿赞不绝口,小家伙们亦只默默而已。
帅芙蓉胡乱吃个半饱,便独自溜出帐外。
月隐星稀,篝火沉郁,北宗各处帐幕底下发出阵阵低语,偶尔掺杂著一声爆笑,但在寂寂群山之中,竟显得遥远而恍惚。
帅芙蓉举步向前,心脏却似被人一把提了起来,胀闷闷的憋在胸腔中间,他脚步愈迈愈慢,透著颇不寻常的畏缩,修眉紧蹙,在无奈胆怯里迸出几丝凶狠。
不多时,走入东宗营盘之内,但闻四下一片静谧,连声哈息都难听见,只有左近山狗时时哼出一两响畏光的咆哮。
帅芙蓉长吸一口大气,抖动肩头,强作轻松样态,又行几步,蓦然打住,彷佛很想回头,却不知受了什么东西的驱使,终于缓缓踱向东宗大帐。
黑暗里立刻传来一声低沉呼斥:“什么人?”
帅芙蓉咳了两下,笑道:“李泼是不是?”
暗中那人的声音松弛下来,叫了声“四师兄”,却仍带有几分戒备之意。
帅芙蓉走上前去,只见大帐前后直挺挺的立著八名教众,帐内微微露出灯光,侧映在守卫磐石般冷硬的脸上,有种极端的肃穆森严,凝结在帐幕四周的空气当中。
帅芙蓉一一点头招呼过后,就待举步进帐,那李泼却横移两步,挡住去路,面现为难之色,嗫嚅道:“教主有令,未经通报,任何人不得擅入。”
帅芙蓉不由暗忖:“师父当日都无这等严明气象。”
惊异之余,心上不免泛起一阵怪异滋味。
却听唐赛儿在帐内道:“四师哥吗?请进。”
李泼方才侧身让路,耸耸肩膀,努嘴掀鼻的做了个鬼脸,彷佛在说:“没法儿呀,四师哥,日子不像以前那么好过喽!”
帅芙蓉回报一个苦笑,慢慢踱入帐门,只见唐赛儿端坐案前,荧荧孤灯照著她略显白皙憔悴的面庞,轮廓异常分明,榇著一身孝服,烘托出一份凄艳脱尘之美。
帅芙蓉简直是看著她从小长大的,却从未觉出她的美艳,此刻眼前乍然一亮,几被这绝世景象震惊得喘不过气,心底不断喃喃:“姓帅的,你真是个睁眼瞎子!”
唐赛儿抬起头来,举手掠了掠鬓边发丝,淡淡一笑。
“四师哥,请坐。”
愈显得风姿绰约,楚楚动人,一股少妇风韵圆熟流转不已。
帅芙蓉脑中一阵晕眩,生平首次在女人面前窘红了脸孔,讪讪坐下,穷自慌乱了一回,才托故望著案上书本笑道:“师妹好用功,半夜三更还在参研天书?”
唐赛儿顺手阖上经书,叹口气道:“此书所载多为幻法窍门,用之以愚民尚可,若冀望从中获取冶民之术或成仙之道,却是枉费心神。”
帅芙蓉笑道:“咱们‘白莲教’本就以骗人起家,那还有什么正道可循?”
唐赛儿正容道:“四师哥此言差矣。想那朱元璋虽出身‘白莲’,却终能承继正统,可见事在人为。师父三十多年来也一心想将‘白莲’改头换面,毕竟见识有限。”
又叹口气,续道:“小妹本还想从这本失而复得的天书之中,寻求天人大道,不料……
唉,看来想要振兴‘白莲’,真是难之又难。”
接著便滔滔叙说教中事务,从组织、人力、财务,一直谈到军事战术与煽惑百姓的技巧,偶尔提及自己数月前接掌教主所遭遇的种种阻碍困难之时,却总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
帅芙蓉难以想像她这几个月来究竟吃了多少苦头,心里不禁充满了敬佩之情,但愈往下听,那些字音却逐渐在他耳中“轰隆隆”的响作一片,天籁、树涛、山狗吠叫,也都隔到了十万八千里外;他的眼睛甚至已看不见灯火、看不见帐幕,只有那张生平仅见的绝美脸庞,在他眼前彷佛涟漪般一直扩散,一直膨胀,最后终于占据了他整个脑海。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唐赛儿道:“四师哥,你怎么了?”
帅芙蓉一惊回神,几乎就想倾吐胸中的爱慕之意,但眼光触及那端庄严肃的面容,背脊顿时冷汗狂流,半个字儿也说不出口。
唐赛儿瞟了他一眼,淡淡道:“四师哥,帮我。”
忽然抬手除去头饰绢帕,满头乌云秀发立刻轻灵灵流泻下来。
帅芙蓉正自错愕,唐赛儿却已将一件物事塞入他手中,垂眼一看,竟是一柄剃刀,不禁又楞住了。
唐赛儿肃然道:“‘白莲’本是佛教一支,我既身为教主,理应削发为尼。”
缓缓背过身去。
帅芙蓉浑身一颤,剃刀险些抓捏不住,勉强道:“师妹,你这是何苦?”
唐赛儿幽幽道:“三师哥已死,我再待在红尘之中也是无味,不如一了百了,免得日后平添烦扰。”
帅芙蓉心中狂喊:“你还有我?你不是一直喜欢我的么?你和林三又未真正结成夫妻,何必要为他守寡?”
反覆呐喊了千百遍,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字音。
却听唐赛儿又道:“这本不合规矩,但……四师哥,我希望我最亲近的人,亲手为我落发。”
帅芙蓉望著她的背影,刹那间明白了她的心意,泪水马上充满眼眶。
“她终究还是喜欢我的。这也算是一种惩罚吧?”
他咬住嘴唇,努力不使自己哭出声音,抓紧剃刀,站起身子,却怎么也无法把刀递出去。
他闯荡江湖十余年,手下伤过多少英雄好汉;他被底征战几乎夜夜不虚,怀中横躺过上千个女人,但如今这把小小的剃刀,这个他一直不肯接纳的少女,却真正难倒了他。
他的手在颤抖,心也在颤抖,泪眼蒙胧之中,忽然看到唐赛儿的双肩似在微微颤动,他想把她拥入怀里,却就在同时,剃刀也伸了出去。
天地无声,一灯青荧,唐赛儿满头秀发一绺绺飘落地面。
帅芙蓉尽量稳住持刀手臂,泪水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一滴滴的落在她逐渐光溜的头皮上,他也看见唐赛儿的泪水一滴滴的落在她自己腿上,但两个人都不说话,只偶尔迸出一声类似挣扎的闷哼。
帅芙蓉刮完最后一刀,心神再也承受不住,虚脱般连连后退,全身涌出冷汗,手一软,剃刀“当”地掉在地下。
他胡乱抓起一把头发,跌跌撞撞的冲出帐门,耳边好像听见唐赛儿喊了声“四师哥”,但他脚下毫不停止,一直冲出东宗营盘,方才仆倒在山谷内的如茵草地当中。
他紧抓著那绺头发,这辈子第一次感到一种刻骨铭心的痛楚。
饼往旧事交替浮现眼前,他彻夜躺在草地上辗转反侧,时时捶打自己的胸口,把嘴巴塞到草丛里乱啃乱咬。
这般折腾到天明,已然双眼红肿,疲累不堪,正想爬起身来,却见“小熊”赫连锤自不远处的北宗大帐走出,手中提著水桶,不知要上那儿,一眼瞥见他这副狼狈模样,吃惊道:“你整个晚上都干啥子去了?”
帅芙蓉摇摇头,盘腿坐在地下,眼睛有点见不得阳光,只好低垂著头,闷闷道:“师兄,人活著好没意思。”
赫连锤没精打采的揉著睡眼,摸了摸肚皮,道:“果然没意思。”
帅芙蓉抓了把小草,不住搓弄。
“十多年来追逐女色,到底是为了什么?”
赫连锤可听得有点楞了,笑道:“怎么著?那天还笑我们呢。你不是蜡炬成灰泪始干吗?”
帅芙蓉没好气的道:“断掉了。”
赫连锤笑道:“哟,恭喜你啦。”
表里鬼气的望了望东宗大帐,挤眉弄眼的道:“碰到克星了是不是?怪不得整夜不回来,师兄妹叙旧哩……。”
帅芙蓉怒道:“少胡说!人家大姑娘……我三师哥的妻子,你别破坏人家的名节!”
赫连锤兀自歪嘴笑道:“能把你弄断,可真不简单。我早就看出那个小娘儿们骚骚的……”
帅芙蓉暴怒如狂,起手一拳,打得赫连锤仰八叉儿跌出五、六丈远,又和身扑上,拳脚交加。
赫连锤嚷道:“杀人啦!妈喔!”
回手扭住帅芙蓉的脖子,龇出牙齿乱打。
铁蛋睡梦正酣,被这阵吵闹引出帐来,见那一黑一白、一胖一瘦、一丑一俊两条大虫,滚在地下分不清楚,不由大冒其火,正想开骂,忽见“无影棒”邓佩远远自山上走下,边向自己招著手,叫道:“小师父,彭教主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