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毒步天下

3个月前 作者: 温瑞安
    孙炸赶到“知不足斋”,才初更时分,只见那处曾名震天下、名动八表,令群雄无不慑服、群魔莫不惊心的红砖碧瓦黛色小阁楼,就静静地立在时隐时现的月色里,他就知道自己没有来迟。


    小楼里,没有灯。这本是虎踞龙蟠的“知不足斋”,在这荒凉的月色里,孤伶伶地掩映在林木间,看上去竟有点凄凉。


    ——当日武林响当当的人物,一来到这儿,莫不悚然,胆丧心寒,而今主人温蛇一旦撒手尘寰,就不敢再招摇了,连门前二十七盏大灯笼全皆撤去,宋门的家丁高手尽皆不见,门槛上的匾牌:“毒步天下”四个大字,都用白布遮住了!


    甚至连这儿附近的夜色都分外萧瑟凄迷。


    尽管是这样,他一路兼程,赶到此地,好不容易到达“知不足斋”,乍见仍是愣了一愣,悚了一悚。


    直至他瞥见这匾牌上的大字,也给掩盖了起来之后,他才恢复了信心:


    ——毕竟是人已死了,还怕他作甚?!


    想当年“毒步天下”温蛇盛名太盛,不过“人死留名,豹死留皮”,豹死了它那张皮是咬不死人的,人死了他的名就唬不住活人了。


    但是,至少,温蛇是留下来一件事物,仍令孙炸十分心动,历而不远千里而来。


    他窥视已久。


    也志在必行。


    所以今晚就下手。


    他身法灵动。


    ——他的轻功在江湖上给号为“诈”:他只要一动,便谁也测不准他的去向意向,谁都得给他“诈骗”了。


    他出手厉烈。


    ——他的身手在武林中向来给武林同道誉为“炸”,因为他出手极有爆炸力。着他一击的人,死状常似生吞了五六只地雷。


    他来得了“知不足斋”,就预备见关闯关、遇阻杀阻、见敌杀敌、见友诛友。


    但他一路无阻。


    直入大厅:


    这是平日“毒步天下”温蛇会客之处“花生堂”。


    “花生堂”上,依然挂了那三副巨山水画。


    只不过,在巨型山水画前,设一小桌,上供奉着香烛祭品,以及温蛇的灵位、命牌。


    有香。


    烛火点燃,地上似有几摊积水,黄浊浊的。


    暗香在暗黑中闪烁着簇簇金红。


    香火不盛,也无特异之处,只在命主牌前,置放着一檀木方型盒。


    孙炸一见,炸笑了起来:


    他还在!


    ——他来就是为了这个!


    他一窜身就到了灵位之前,一伸手就握住了檀香木盒。


    这一刹间,他真是充满了奋悦:


    他终于等到今天了!


    也终于得到了!


    ——而且还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的手指一触及那檀香木盒,就生起了一种难以开窍的欢愉亢奋感觉:


    ——一种“独步天下”的豪情胜慨。


    可惜,独步天下跟雄霸天下、一统天下诸如此类的号令天下之野心都有近似的下场:


    那就是要付出代价。


    ——而且代价往往很大。


    独步天下,太也可怕。


    孙炸的代价就是:


    “炸”!


    炸是一种爆裂:


    孙炸此际的情形就是这样——


    他几乎是在一刹那间,整个人都炸裂开来。


    完全没有预兆。


    绝对无法抵抗。


    甚至不能选择。


    ——如果说有“选择”,那就只有在孙炸起意要夺取这部“山字经”之时,他已作了死亡抉择。


    ——山字经。


    谁沾着了这部经书,生死已不容自决。


    孙炸的手刚碰着那檀香盒子,刚要把手指一扣,将木盒抓至身前,突然发觉眼前一黑,手臂虽已收了回来,却是突然一轻,像少了样东西,一时竟生起了一种奇异的“轻松”之快感。


    然后他才发觉,他的手臂是“收”回来了,但木盒并没有离开桌子,仍安然摆在灵坛上,而他的手腕却留在盒子上面。


    ——他的手竟与臂分了家。


    这事实太可怕了!


    也太残酷!


    孙炸不及发出一声尖叫来。


    可是他才一开嘴,一把亮晃晃的枪尖已刺入他的咽喉,连同他的舌头也给枪尖洞穿,塞入他的喉咙里!


    他,叫不出。


    可是一时却未死绝。


    他还有一只手。


    他用手去抓自己的脸。


    ——不是喉咙。


    也不是拔出枪尖。


    而是脸,还有眼。


    他在这里居然没有感觉到痛。


    只感受到痒。


    ——奇痒无比。


    可怕的痒。


    所以他一抓,就抓得自己脸上皮掀肉绽,翻现了几道深刻的血痕,甚至还抓断了脸肌里的筋络。


    他只觉痒得无枝可栖,又一手抓出了自己的一只眼珠。


    “波”的一声,他的右眼还来得及看到自己捏爆了自己手上的左眼珠子。


    腥液浓汁四溅。


    他右目也沾了一些。


    这之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切都在消失中。


    他只知道自己全身每一块肉每一节骨骼都似在痛呻狂吟的消褪中。


    他现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知道自己完了。


    因为他在“中伏”的一刹间,还来得及看到:


    一刀砍了他手腕的人是扬言要创“四分半堂”的“杀人眼波屠妖刀”陈开怀。


    对他笑了一笑就开始痒得发疯的正是:“老字号”温家中的“死字号”头领温蛇的胞妹:“毒你千遍君不知”温汝。


    还有一个:


    那是熟人。


    那就是迎脸刺他一枪的人。


    那正是他“山东神枪会”的同门师兄。


    ——“双手过膝猿神枪”孙加零。


    孙炸不知道这些人居然都会来到这儿。


    通知他的人没告诉他这事。


    (通知他的人其实也还有现场,还坐在暗中,只不过他已来不及发现,也永远看不见了。)


    要是他知道:这些人不但会来,而且已经来了,并且已伺伏在黑暗中,给他十八个胆子加十九条命,他也绝不会来冒这趟浑水的。


    可惜他不知道。


    所以他只好死了。


    他还没倒下,就有一女子笑嘻嘻地超走过来,露出两只可爱的兔子牙,边自怀里拿出一口小瓶子,向他撒了几点白色的水。


    然后,他的身子就开始融化了。


    腐蚀了。


    消失了。


    ——他濒死的感受没有错。


    他是逐渐消溶了,不存在于世间了。


    灵坛前又多了一滩黄色的水、几撮毛发。


    很快的,连这几滩黄水,都会干涸了,不见了。
关闭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