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回 危崖夜灯红 失路无心遭巨寇 荒山凉月白 穷途遇救见高人
3个月前 作者: 还珠楼主
二人白跑了一趟,惟恐夜长梦多,归心似箭,不分昼夜加急前行,走了些日,算计再有两天便可到达。这日行经浙皖交界,误走歧路,错了宿头。好在二人野宿已惯,也未在意,仍往前行。走到天黑,忽见山麓深林内有灯光透出。依了陈业,过了前面九盘岭便人浙境,道路已然打听明白,带有干粮,索性乘着月夜,不必再绕上大路,径由九盘岭山径小路穿越过去,到了浙境,再行觅地打尖歇息。马琨见月旁有晕,加以从早上路,除了两次打尖,脚不停步,觉着饥疲交加,便说:“少时恐有风雨,日里已因心忙将路走岔,徒劳跋涉。九盘岭山路从未去过,只听山民指说大概,语多不详。万一行至乱山之中又将路走错,岂非求快反慢?再要遇上风雨,更受颠连。前面现有人家,还是在此投宿住一夜,明日赶早起身,仍旧抄回大路行走,凭我二人的脚程,多绕三五十里也不是赶不出。省去走小路的翻山越岭,多费筋力跋涉,仍是一样,还免得又走错路。”
陈业明知穿越九盘山的途径,中间虽要越过几处险峻之地,路却近去五六十里。已向山民打听清楚,怎会走错!但念马琨是长兄,近日颇又谦和,闻言知他畏难,不便勉强,只得应了。彼时江南诸省物阜年丰,人民安乐,甚是太平。虽见荒山野林,人家孤立,并未生什戒心,高高兴兴一同前往投宿。那人家紧靠山崖而建,共是两层楼房。楼前大片空地,外有密林环绕,地极陋僻。空地尽多,却未种有庄稼,连个寻常山民人家隙地必有的菜畦花果都没有。楼角却一边一个,悬着两盏红灯,适见灯光便是由此透出。
陈业见那楼字甚是整齐,附近并无田亩,不类山中民户。说是富家大族别业,当地只是危崖掩护,杂树丛生,偏僻晦寒,景物一无可取。再说沿途十余里,棒莽载途,险阻荒凉,设如无特别原故,怎会孤零零住居此方?心觉有异,方低唤“大哥留意”,忽听飕的一声,由门内箭也似窜出一条黑影,直朝马琨迎面扑去。幸是马琨手疾眼快,未被扑中。刚一闪躲开,那黑影矫捷非常,脚才点地,二次又复扑到。马琨这才看出是条大狗,因要在这家投宿,一面纵身闪躲,口中高唤:“楼内主人快请出来!我们并非歹人,乃是山行迷路,来此投宿。”连唤数声,陈业也随声在旁急喊,终无回应。那狗生相又长又大,是个异种,动作轻健,神速异常,尤其是个哑口,一声不吠,只顾猛扑不已,势甚激烈。就这几句话喊过,人狗已是七八个照面。始而只有一狗专扑马琨。陈业因见楼中无人应声,马琨竟不如狗轻快,差一点没被扑中,早已激怒,将刀拔出,边纵边在呼斥,恐将狗杀死惹出波折,乘着狗向马琨飞扑,纵将过去,伸手一把抓住狗的后腿,待要抡起擒住,再和狗主人理论。不料狗腿才抓到手,又是一条黑影由楼门内飞窜出来,直向陈业扑去。陈业见那狗又是哑口,而且和前狗一样,有小驴般大,上来一声不哼,专一扑咬人的咽喉致命之处。楼角灯才点起,内里不会没人,连喊叫多声,并不答理,又放一条恶狗出来,心中未免有气,又加那狗来势猛急异常,急切间委实也难于抵御,恰好前狗在手,顺势抡起一抡,叭的一声,两狗相撞。陈业随即松手纵开,二狗吃了亏,越发不肯甘休,双双撞落,脚才沾地,回身纵起又扑,本朝陈业一人扑去,似听楼上有人呼斥了一声,二狗立即分开,各扑一人,这才狂吠起来。那狗俱是异种,久经训练,灵警多力,上来吃了点亏,越发狡侩。陈业想再将它擒住,也办不到,又怕伤了狗惹出事来,喊是无人答理,退又不行。二人俱是长途跋涉,晓夜奔驰之余,忽然遇见这样有长力的异种恶狗,时候久了,渐觉气力不加,狗却越来越猛。
陈业正想主意,马琨已忍不住暴怒,大喝:“三弟!我等远客拜方投宿,允否听便。
似此人不出面,纵狗伤人,连喊不应,和他有什情理可讲?还不如将这两孽畜除去,各自上路,免得留在世上害人。”这时楼上已有人答话。马琨忿极之下,再加人狗急斗,乱做一堆,也未听清。说到未两句,镖已连珠发出。那扑马琨的一个由丈许远近纵起,张开一张利齿森森、鳄鱼一般的大口,舌伸老长,刚刚近面扑来,大约斗时已久,见人并没携有家伙,又见人力渐弱,骄敌过甚,不曾防备。哪知马琨为人阴毒,取镖发出,均经苦练。发时又快又狠又准,轻易看他不出。狗又身子悬空,来势似箭直射。马琨扬手一镖,恰好由口里打进,直透颈腹。一声惨号过处,仍朝马琨扑去。马琨料这一镖必然致命,将身一闪让过,那狗直窜出去三丈来远,才笔直扒伏地上,口喷鲜血,死于非命。说时迟,那时快!当马琨用镖发出时,楼上人已纵落。偏巧陈业听出马琨口气,似要对狗下毒手,急喊:“大哥,且慢!”百忙中偏视侧看,微一分神,对面恶狗已自纵身扑到,相去迎面不过尺许,喊声“不好”,忙将身往下一矮,正待让过迎面来势,一掌打向狗肩,借劲一按,往旁侧纵出去。猛觉左肩一痛,耳听连声惨吠,狗已斜迸起老高,落地身死。
原来马琨镖早发出,刚避开死狗,一眼瞥见另一恶狗已和箭一般射向陈业头前。斗这一阵,深知该狗厉害,休说被它咬中咽喉等要害非死不可,便这猛力一冲和那钢钩一般的利爪,如被扑中也是承当不起。一时情急,不及再顾什来人,扬手接连三只钢镖打去。说也真巧,马琨由狗的身后向前打,势子稍偏,本来打不中它的要害,那狗偏吃了灵警太甚的亏,竟会闪躲暗器。马琨头镖到时,那狗已离陈业头颈不远,忽然听出钢镖带起的风声,知道有人暗算,身子猛地用力一偏,头往下一低,那镖竟从狗股间斜擦而过,虽未透体,狗已受了微伤,才怒号得一声,不料二三两镖连珠发来,这一歪,人狗方向恰好对直,狗前半身再往下一低,狗股正对来镖,全被打中。未一镖更是对准股窍打入,直穿胸腹。那狗多么凶恶也难禁受,情急负痛,一声惨号,悬空连身弹起,四脚飞舞滚转,朝侧前纵窜出去,叭的一声,四腿齐蜷,瞪着一双火也似红的凶睛,死于就地,胸前兀自喘息不已,死状甚是惨厉。
按说陈业本不致受伤,因是马琨突然发镖,事出不意,身子正往右躲,恶狗躲镖,身向左闪,恰好成了一边。狗再吃了一镖,情急怒窜,左爪正擦向陈业左肩,这时又连中两镖,奇痛钻心,一意护痛闪避,正无着脚之处,自然就势向陈业左肩一用力,腾空翻跃而起。狗爪如钩,这一来又加了许多力量,于是陈业吃狗利爪连衣带肉一齐抓破。
马琨见陈业纵向一旁,手抚左肩,料已受伤,刚跑过去,口问:“怎么?”忽听脑后风生,仍没顾到来人,只当又是恶狗。身才纵起,想躲来势,来人的棍已拦腰打到。还算陈业因觉肩头伤处麻痛,正侧脸查看,忽瞥见一条人影纵将过来,对准马琨扬棍便打,料是狗主,见马琨并未防备,不及出声招呼,纵身一脚向来人腕间踢去。来人是个身材矮小的短衣壮汉,身手颇矫捷,缩手避开,怒喝:“何方野种,敢伤我的神狗!今天不叫你们给狗抵命,我不姓张!”随说随将手中棍和雨点一般朝二人打去。陈业边躲边说:
“你要打架,说完情理再打。”来人仍是口中乱骂,纵身打来。
马琨因是连杀二狗的对头,手又有刀招架,追打更急,差一点没被打中。不由怒上加怒,大喝:“三弟!这类野狗一样的山贼,和他有什情理可讲?打就打,谁还怕他不成?”说罢,也将刀法施展开来。陈业因身在异地,楼房甚多,主人决不止这一个,惟恐再有劲敌出来助战,想自己站个地步,便大喝道:“我兄弟两人,你只一个,两打一不是好汉。既要动手,一对一,随你挑好了。”马琨明白陈业心思,觉出敌人纵跃虽然矫捷,棍法寻常,忙喝:“这样满好!三弟你且退下,待我教训这贼。”
陈业便退下去,暗中留神戒备,偶一抬头望见屋角红灯,竟是一方一圆。方的一盏三面皆黑,只向外一面是红的,下面灯角还有绳系住,固定悬在那里,颇似义父所说绿林中夜间用来传号令的信旗灯,越料不是善地。闹了一阵,饥渴交加,肩头伤处,又红肿老高,疼痒非常。尚幸楼中无人出门,敌如再多,更是不了。方自愁急,敌人不是马琨对手,棍法已自散漫,口用土语乱喊,也不知说些什么。一会瞥见楼窗内有人影闪动,定睛一看,乃是一个女子,正由窗中走出,颤巍巍手攀窗根,似要沿窗棂往那方灯移去,料是转灯用信号求救。敌人呼喝越急,意似催促。对方偏是女子,正不知如何拦阻。那女子攀窗移了几步,似颇胆小,朝下叫了几声,不敢再进。敌人又喝两声,女子便转回窗内。方疑她另有动作,敌人倏地冷不防抽空纵起,直朝悬灯的楼角飞去。当女子和敌人用土语喝同时,马琨也自觉出有异,暗中将镖取出,本意想打女的,还未动手,人已回窗,一见敌人纵起,如何能容?抬手一镖,打个正着,“哎呀”一声,坠落下地,伤在股间,不是要害,一落地便往左近林内窜去。
马琨又打了两镖,跟踪追往。偏巧此林乃全林最深一处,一面连着山崖,等追进去,再找人已无踪影,不敢深入。陈业见状大喜,忙催快走。马琨只答了句“三弟快来”,便往楼门内跑去。陈业连唤不住,心想适见女子扒窗情景,楼内未必有什能手,不知是何用意,只得跟踪追入。见楼中俱是一些妇孺,内中一个年轻的颇有姿色,装束甚是妖艳,其余皆似温婢,迥不类山民人家,见马琨进门,齐喊“饶命”。马琨喝道:“你们不许跑动!我不是强盗,新由山里迷路出来,只和你家讨些吃的。”少妇便唤使女:
“有什现成饮食,快些取来!”口音是湖北人。陈业才知马琨饿极,已然入内,不便再拦。自己恰也饥渴,心想前途不知有无凶险,吃点也好。那妇女们多半小脚,这家恰正开饭,不多一会,急先取到。马琨不甚放心,见少妇手拉一个小孩,手还在颤,便令先吃,觉无异状,方始大吃起来。吃完,又把余下菜饭好带的,讨布包了,方始出门。陈业便说:“那灯是信号。”马琨扬手二镖,陈业想拦,灯已打落。
陈业急道:“此间必与盗党有关,速行为是!”说罢,一同脚底加劲,到了山口。
回顾无人追赶,忙掩身形,往里飞跑。到了高处,回望来路,红灯未见悬起,料知敌人伤重,尚未回转。正猜谈这家是何路数,陈业忽觉被狗抓处热痛如炙,兼以麻痒,难受至极,始而还能勉强急行,走出十里以外,全身皆被扯痛,由不得把脚步放慢。身在异地,人单势孤,心又惦虑追兵,强忍痛楚。又行里许,这才禁熬不住。眼望前面,高山连亘,形势陡峻。山脚东面不远是条黑谷,淡月光中望去,密林蓊翳,境甚幽僻。想起来时山民所说,不甚相符,匆促行路,也不知走错没有。抚摩伤处,越肿越高,微一动转,奇痛攻心,委实寸步难移。没奈何只得咬紧牙关,由马琨半扶半抱,走向右侧矮树林中,寻一平坦草厚之处席地坐下。陈业忽觉奇痛难支,偏身卧倒。情知狗爪有毒,弄巧就许危及生命,无如荒山野地,休说延医,连寻个人家讨个歇处养息都办不到。
马琨也知事情又是全由自己而起,先依陈业,一直入山,固不会惹出这场灾害,就是遇见恶狗,以陈业的身手,决躲得过那狗一扑之势,如非自己急发三镖,何至为狗所伤,看陈业伤势十分凶险,深悔不该冒失。正自着急,忽听远远呼哨之声,料是敌人纠众追来。陈业已万难行动,弃他独逃,一则问心不过,二则途径不熟。万一逃出撞上,岂非自投罗网?想了想,乘敌未到,纵出林外。一看伏处形势,那丛矮树就在路侧不远,稀落落高不过人,内里却有几处草地,尤妙在树干甚低,叶密枝繁,密草高二三尺。由外看内,仿佛一目了然,极易混过,决想不到内有逃人藏伏。那藏处紧贴一株矮树根下,特意走近树前,探头查看。陈业已为丰草所掩,看不出丝毫形迹。马琨从小顽皮,生长山中,小时常与钱复等捉迷藏,深知虚实明晦之理,适才只为陈业痛苦难支,敌人久未追来,戒心已去,还是陈业力说“小心”,这才稍微留意。先只图近,顾虑不深,想不到反得了这等绝好藏身之地,心中略宽,决计不再移动。赶回悄告陈业,一同将身卧倒,静心相候。不消片刻,那呼哨之声便由远而近。
马琨听出敌人竟分东南西北四面合围而来,料知敌人土著路熟,且幸适才没有背友独逃,否则看这形势,定非撞上不可!方自咋舌,暗道“惭愧”,遥窥火光点点,敌人已有两三股合拢。还有一股由山上下来的也将到达。一会便在林外不远聚集,七张八口,纷纷议论。人均粗野异常,语声颇高,容易入耳。大意说这等搜法,山那边还有弟兄迎堵;月亮底下,逃人决无藏处。他说由山里出来,定是真的。
有的说:“如是真话,他已闯祸,又把号灯打灭。明是行家,岂肯自说去路:他伤了两狗,已该万死,又将这位小舅爷打伤,小夫人吓病。人再跑掉,连个姓名去处都没有,改日老头子到来,这责任谁担得起?我们不能说山外几条路都有人追,这里便可疏忽。如若两头落空,全未捉到,大家都不得了。这两小狗是走长路的,看他那么又渴又饿,地方又生,定跑不远。这里路虽难走,共只有限几处可以藏躲。各路口子早已把好,插翅难飞。水东村那片水,他过不去。再说那老家伙近年脾气越怪,虽然可恶,却不许外人人村一步。前年连他老朋友来寻几次,未了也只隔水说了两句,便把来人僵住在那里,各自回去,怎会容这等小野种停留?我们还是不要偷懒,宁愿白费气力,免得日后吃老头子的排头。”
一个又说:“你说老家伙性情古怪,一点不错。他专做人讨厌的事。那年被狗咬的外路人,不是他救去医好的么?弄巧就许逃到他那里去了呢。否则,如在山里,怎寻不到?”这人一说,全都住口。呆了一呆,便有人提议往探,似又有些顾虑。商量了一会,齐往东走。底下因多争论,话未听清,大约村里还有敌党熟人,到了再见机行事。敌党共有二十多人,立处相隔马。陈二人卧处只三两丈远近,地势还较高些。只觉议论纷纷,并无一人注目及此。二人料他还要回转,又恐还有一些未赶到的,哪里还敢再动?仍在原处守候。约有半个多时辰,敌党忽然急跑回来,语声嘈杂,似有埋怨咒骂之言。路过近侧,忽有一人在高处喊道:“山北号灯连闪,定是两小狗出现,和我们的人动手。这野种脚底真快,不知怎会被他绕向山北去了,必定扎手,还不快追?”这人凌高一呼,众声齐应,一窝蜂似往山上跑去,一会便翻过山去,端的脚程身手俱非寻常。
马琨惊魂乍定,一想当地夜间虽好,日里恐自难说。再说陈业伤势沉重,出路全断,其势不能久伏野地。想起适才来人曾说,水东村老家伙前年救一为恶狗所伤的外路人之言,不禁心中一动。暗忖:所说老家伙,必是一个精干医治狗咬的异人,不特医道高明,还有极大声威,否则来人不会那样又厌恶又害怕,连探问一下都不敢冒失前往。如今实逼处此,陈业总算对己还好,舍他逃走,一则有点问心不安,二则钱复出困更无指望。
莫如为他死中求活,见机行事。乘敌走远,姑试走上一回,真要不行,再打独自脱身主意。想到这里,俯视陈业,已然昏晕在地。只听传言,前途难料,带了他反倒累赘,且去村中寻见那能医老人再说。低唤两声“三弟”,不听答应。四顾无人,便即纵出,飞步往谷中赶去。行约里许,走出先见密林,忽听泉声振耳。向前一看,对面悬崖如削。
当中一条阔涧,宽约八九丈。俯视涧底,深达二十来丈,山泉自上流头银龙也似飞来,撞在涧中危石之上,珠飞云舞,映月生辉,波涛荡荡,与附近松涛相与呜和,空山回响,越显清洪。
方疑迷路,忽瞥见右侧一条独木桥由对崖顶斜挂下来,搭向这岸,对面桥尽处还有灯光掩映,不敢冒失走过,先隔涧唤道:“我等山行迷路,有一同伴为恶狗所伤。闻说老村主备有灵药,起死回生,特来求救。对岸大哥,可否容我过去么?”连唤了三数声,才听一个老年纪口音的人遥答道:“你这样说法,你那受伤的同伴呢?”马琨听出口风,有了允意,心中大快,又知对方必已看见自己,才如此说法,忙即躬身答道:“多谢老人家的厚意。在下同伴为恶狗咬伤,人已昏迷,现在困倒离此里把路的野草地里。因不知路,背着他不大好走,没有同来。”言还未了,对崖老人已喝道:“你这年轻小伙子好没道理!你向我们求救,却不背了来。莫非还叫我们替你抬人去么?在自你们还是朋友,同在患难之中,你独自跑开。休说你那对头厉害,捉去凌迟碎剐,休想活命,就是对头被人引到远处去,如今天暖,乌牛山草地里常有青狼毒蛇来往,他受那么重伤,遇上还能活命么?还不快去!”马琨自免不了又辩两句。老人又喝道:“你这人,我看不大够朋友!好在村主的意思救的又不是你,废话不要说了,越描越花,快背人去吧!我还告诉你,你那对头,遍山都有卡子,除了我们这里,无论逃到何处,迟早被他捉去。
我们独木桥不能常放,你去了不论人在不在,快点回来。如见此桥已撤,可在涧底找个地方藏好,等我们今夜明早有人出进,放桥时再逃过来,免得出去送死。再不,你要有本事,能纵过来也行。凭你这样人,顺便过来还可,再要劳动我为你搭桥,却办不到。
听明白了,去吧!”
马琨虽听对方说话老气横秋,一则近日连遭挫辱之余,已知江湖上厉害,又在急难之际,照着对方口气,明是仇人克垦劲敌,英侠一流人物。如得登门,陈业伤势安危还在其次,第一自己先保无忧,如何还敢计较?连忙躬身施礼,谢过指教,往回路飞跑。
赶到原处一看,连陈业带随身小包均无踪影,不禁大惊。知他伤重,就是醒转也必寸步难移,何况人已昏晕,如何能行?包裹同时不见,定被敌人寻来,一齐劫去,此时必在搜寻自己踪迹,众寡不敌,遇上便无幸免。再不见机,一落敌手非死不可。逃是逃不出去,除了水东村或可保全,此外更无生路。当时一害怕,吓得连在附近找都未找,翻身又往崖前飞跑。途中回顾,且喜无人追赶。行抵涧旁不远,那木桥已然离地,渐渐往上悬起,似要往对崖撤去,高喊:“老人家且慢一点!容我过去。”连喊两声,不听对崖应声,也不见有人出现,那桥已离地丈许,眼看就要撤回,一时情急,慌不迭奋力一纵,到了上面。手刚抱紧,木桥倏地往起一扬,势忽加快。马琨骤出不意,几被甩落涧底,直似有心捉弄神气。方暗骂“老鬼可恶”,忽听来路涧岸有人拍手之声,木桥忽又稳住势子,往下沉落。偏头一看,涧边站着一人,正是仇敌一般装束,料是发觉追来,后面必有多人,退是无路,直似亡羊逃兽,不暇再顾前途如何,得路便闯。乘着木桥落势稳缓,急忙扒起,慌不迭连纵带跳,飞奔过去。等到对岸,后面追人也由桥上赶来,瞥见崖顶下面灯光点点,水影星罗,明是大片人家水田。正要朝下纵去,忽从侧面纵出一人,老声老气喝道:“你这后生太没道理!这里好由你随便乱闯么?”
马琨定睛一看,面前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头子,手里提着一串大钥匙,面上似有不快神情。知是先说话那老人,觉出适才这一挡斤两甚重,不敢怠慢,忙赔笑躬身道:
“我回到原处,同伴已被仇人捉去。听了老伯之指教,恐敌人追来,不敢停留,连忙奔回,桥已快要悬起。连喊两声,不听答应,只当没人在此。请老伯伯不要见怪吧。”老头把眼一瞪,怒道:“没人在此,那桥怎会自己起落的?”还要往下说时,后面那人也自赶到,朝老头将手一摆,便舍了马琨,同往先出现处走去。马琨这才看出,那地方是个石堆的小屋,微有灯光外映,地甚幽僻,耳听轮声鹿鹿,知道起落木桥的绞盘设在屋内。自己被老人僵在门外,话未说完,既不能随便下岸,又不便冒昧走入,更恐仇敌追来发现,自己后来那人,又不知是否仇敌一面,满心忧惶。看那老人,却似毫不介意神气,没奈何只得提着心,掩向屋旁侧耳偷听。屋中人语声低微,头几句未听真,到了后来,心思略静,才听来人道:“祖老太爷自前年起,又爱管闲事了。人家既然怕我,也就算了,半夜三更差我们做这险事,要被这群草贼看破,就说不怕他们,终免不了麻烦,何苦来呢?何况又是这样没什起色的人。”
老头道:“你知什么!我说这个虽是没起色的小鬼,但那一个身边竟会带有双龙令,你说多么怪事!今晚幸亏你兄弟多事,刚巧他老人家在崖下田岸上闲踱,你兄弟一告诉,立时答应,命你弟兄二人分头行事,还命我在此守候,真要有事,好给你们打接应。老人家本为双龙令的主人隐居到此,一想起就难过。他家人又打听不出一点信息,适才听我孙一说,恰好那人被你兄弟给他用了灵泉乳救醒,一见人便摸身旁,稍微谈问,才知这双龙令只他一人知道。老人家听说,高兴得了不得。我看这个还不错,哪能一样比呢?”底下语声高低不一,大意似说,救了一个与村主极有关系的人,为救此人,还犯着大险,几乎被对头识破。马琨心想陈业幼遭孤露,义父陈松又是西北路上人物,怎会与这类隐名归老的江南英侠之士有什瓜葛?方自寻思出神,屋中老少二人忽然相继走出,一见马琨贴屋而立,老头便怒道:“我说你这后生不是好人,一点不错。怎鬼头鬼脑偷听别人说话?”马琨忍愧答说:“实是怕仇敌追来看见,彼此不便。这里地较隐秘,并非有心偷听。”老头冷笑道:“由你强辩!这些话料已被你听去。你如在外走口,自送性命,与我何干?你那同伴已有人救来。”随顾后来那少年道:“老三,你领他去见你祖父吧。说我少时再去。这厮品行心术不好,少和他说话。”
马琨闻言虽觉难堪,且喜对方并非敌党,陈业已然遇救,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也就听之。少年却比老头和气得多,一面请问姓名,一面揖客上路,往屋下走去。马琨路上回问,才知村主年已九旬,姓蒲名芦,子孙众多。全村皆他一家,并无外姓。看守崖前独木桥的是他堂弟蒲煎。少年是蒲芦的第三孙子,名唤蒲青,还有一弟蒲红。当晚弟兄二人在村中高峰上闲眺,遥望山外盗党外家竹楼上,红灯明灭了两次,后即闪动紧急信号。蒲红年轻喜事,因以前救过一人,知道盗党常用红灯信号传令。先前灭而复明,必有外人误入盗室,还是个有本领的。否则那里恶狗厉害,来人决逃不走,也不能将信灯打灭。忙即过崖探看,正遇盗党搜索逃人。略微偷听了几句赶回去,便和叔祖蒲菰谈说此事。恰值老村主蒲芦闲步田岸走来,问知此事。蒲芦本已不愿管事,吃蒲红一阵软语央告,也就答应,当即部署救人之策。盗党搜寻逃人,不见踪迹。内有一盗,和蒲菰见过几次,知他天性孤僻,喜欢孤身一人住在崖口小屋之中,与木桥相隔甚近,可以隔岸探问,便跑了来,吃蒲前排植回去。盗党刚走,蒲芦深知山中地理,料定逃人难于隐伏,再一算计程途,人又受伤,必是藏在山脚一带的丛林茂草之间。盗党粗心,只知搜索浅处,所以未被看出。蒲青已往后山行那疑兵之计。夜中不易辨别远近,再把灯光缩小,盗党当是大寨号灯,必然赶去,便令蒲红尾随,等盗党走远,急速寻到逃人,救回村来。
蒲红领命,寻到二人藏处,马琨业已先走。见陈业伤重,便用乃祖所制灵药塞向口里,连人带衣包一齐背回,因有捷径,脚程又快,马琨恐遇盗党,又是一路掩藏而行,所以赶到头里。过桥不久,马琨、蒲青也相次到来等语。适与蒲菰在小屋所说之言,好些均未说出。不便深问,只得藏在肚里,极口称谢不迭。
行约二里,穿行好些田垄,转过一个满种果树的土山,便见左侧宽约两丈大溪,水平几将齐岸,流波荡荡,势甚迅急。右侧峰峦矗列,峭拔奇秀,月光照上去,都幻成了银紫色。峰腰崖隙之间,孤零零建有三四处楼舍亭台,间有灯光掩映。对面大山横亘,山坡上高低错落着十来户人家,灯光点点,望如疏星。中有一家,居近山脚,屋宇最多,颇似村主之居。前行不远,蒲青忽然揖客右转,穿过一条短短的行径便到崖下。马琨方想:这崖如此陡峭高峻,怎么上法?蒲青忽又说道:“马兄请在此暂候,待小弟禀过家祖,放下绳梯,再行奉请。”
马琨才谦谢得一句,蒲青己手脚并用,援崖直上,晃眼便到达崖腰一块突出的山石上面,一闪不见。那地方远望原有一所小楼阁,崖势壁立,又在中腰突出一大块,所以近前反看不见。待了不多一会,马琨正仰望间,猛见一条黑影,带着呼呼风声,怪蟒也似自峰腰飞坠,当头压下,吓得慌不迭往旁一纵,躲开来势。反身回顾,蒲青已同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并立面前,笑指少年道:“这是舍弟蒲红,梯已放落。家祖现在半峰楼相候,请上去吧。”马琨一看峰上果悬下一条软梯,才知蒲氏兄弟下时手抓梯头,人与梯一同飞坠。那梯离地尚有丈许高下,虽然不会伤人,似此一声不出径直飞落,不是有心相戏,也是卖弄。暗忖:平日不肯用功,妄自恃强,才一出门走动,便到处遇见能手,真是惭愧。既然本领不如,还是老实些好。一面应诺,又恭维了蒲氏弟兄几句,方始纵身援梯,一步一步援了上去。
上到峰腰一看,那块突石大约亩许,甚是平整,楼共两层,上下只得六间。蒲氏弟兄已然援崖先到,同立楼前相候,说道:“家祖已给贵友服药医伤,同在楼上。贵友受伤,为时太久,沉重异常。另换一人,就遇家祖,也未必有回生之望。家祖现出全力救他一命。仗他童身,体力坚强,望是有望,痊愈恐在半年之后了。”蒲红接口又道:
“那豺狗是贼党由西藏木里府附近荒山中捉来,狗爪的毒比嘴还凶得多,所以陈兄伤势比上次那人要厉害。我救他时,已然晕死,再有个把时辰不救,就没命了。因须静心调养,不能随意言动,家祖特意把他安置在半峰楼,便是为此。马兄此去,只能见到家祖,陈兄恐家祖未必许见呢。”
马琨急难投止,但求有人庇护,不受仇敌之害,陈业安危本未十分在念,闻言只是略作惋惜,诺诺连声。蒲氏弟兄又闲谈了几句,仍未延客人门。马琨方觉奇怪,瞥见来路岸上似有一星火光闪动,蒲红便道:“家祖手边有事未完,不能即时见客。下面来了一个朋友,请和家兄在此少候。小弟少去即回,再同马兄入见吧。”说罢,不俟答言,便往崖边跑去。也没听绳梯响,人便下落。马琨天性多疑,身居异地,所遇三人,言动闪烁,身已及门,忽又设辩延挨,尤其陈业不令会见,不知村主葫芦里卖的什药?蒲红去后,蒲青便借话引话,重又套问身世来历。马琨自打钱应泰的旗号,连受挫辱,长了阅历。萍水相逢,前途难料,既不敢尽情吐实,又恐对方轻视,便说:“家居临安天目山中,与陈业是师兄弟。新近由湖北黄冈与一老辈拜寿回来,迷路至此。不想在山外望见灯光,误投贼家,先遇恶狗猛咬,不合将狗杀死,致与贼党结仇。”
话还未毕,忽听楼上有人呼唤:“青孙领客上来!”蒲青刚刚应声,又见一条黑影跃上崖石,正是蒲红回转。蒲青随问:“人来没有?祖父正叫客进见呢。”蒲红闻言忙道:“我先进去,你陪客人随后来吧。”说罢,蒲红当先往内跑去,随听上楼之声。蒲青跟着让客入门。马琨看他弟兄二人一快一慢,好似有什话要先向乃祖报告,故意延挨神气,测不透是何用意,只得听之。楼内陈设极为精雅整洁。楼下一排三间,大房两明一暗。明间左角有一小门,进门一边是上到二层的楼梯;一边是两间通连的小房,临窗设有炉灶,似是童仆居所,到处灯光朗照,只不再见什人。缘梯上楼一看,除楼梯口一排小房外,因是倚山贴崖就着地势建成。上一层崖石恰往里面缩进,于是前楼也往后展,本就大了好些,再加此为主人登临养静之所,生性又喜欢爽朗,将三大间楼房一齐打通,只靠右面用湘妃竹镶嵌成一个玲珑剔透、样式精雅的隔断,以作点缀。全楼四面皆窗,稀落落十余件桌椅几案,多半傍窗而设。当中几乎全空,比起下面一层更是宽敞。明灯四垂,亮如白昼,哪里也是干干净净的不见一点灰星。加以地居峰半,青山排闼,明月当窗,自楼顶以上直达峰顶,遍生虬松古树。楼左右隙地又栽有不少修竹,偶然清风吹过,黑影交加,松竹互喧,如引洞萧,景物端的清幽绝俗。
马琨方自入门,暗赞“好地方”,蒲红已由隔断内现身迎出,笑道:“家祖刚给贵友上完药,现正洗手,一会就出来。请这边坐吧。”随和蒲青邀了马琨,同往右壁竹椅坐下相候。蒲红又在旁几上端过三杯茶来待客。马琨自进门起,处处留神,见两层楼房虽不能算间间走到,但全楼地方问数只此,门户又皆洞开,偏不见陈业踪迹,多生疑虑。
细查那湘竹隔断,除两头贴壁处各有书画隔扇外,余均半截,孔洞空灵,人在里面行动均可窥见,似与外间一般大小。适在楼下还听老人楼上相唤,怎么蒲红由里走出,却不见乃祖人影?主人既把自己延向右壁远处落座,可知不愿来客走近,其势不便向前窥探,到底隔断里面是否还有暗间在内?主人形迹诡异,诸多可疑,事尚难测,不在事前查探出一点端倪,终觉放心不下,老提着一个心,无计可施。其实马琨也是惊弓之鸟,私心太重,平日在自刁狡,临事则迷,只管盘算利害,全不想对方何等人物!正主人不说,便蒲氏兄弟也非对手。如有恶意,何必还费这许多事?不过陈业刚才救醒,一息奄奄,语多不详。主人又是一个智虑周祥的老辈,故交情重,惟恐处置不慎,以致平添出这些周折。就看马琨不起,既然伸手,也必救人救彻,并无他意,却害马琨独个附会猜测,疑心生暗鬼,越想越左,白白提心吊胆,着了好些冤枉急。
他这里神志不宁,蒲氏弟兄也渐看出,暗中好笑,互一使眼色,又吃马琨觑见,心里越毛,正在忧急出汗,瞥见隔断内有,一人影晃动,跟着款步走出一个长身鹤立的老头,蒲氏弟兄随即起立。马琨见那老头生得长眉秀目,面白如玉。稀落落三络胡须长垂飘胸,根根见肉,又黑又亮,貌相甚是清瘦。一身葛中野服,芒鞋布袜,净无纤尘,直似画中人物。知是村主蒲芦,以前虽没听师长说过,照着当晚经历,对方决非庸流,不等蒲氏兄弟引见,赶即抢前跪拜,口称:“村主老前辈在上,后生小辈马琨拜见。”蒲芦冷冷地说道:“不要多礼,起来说话。”马琨仍叩了几个头,谢过收留解救之恩,方始垂手起立。蒲芦随就旁设竹椅坐下,叫客也坐,马琨为对方仪表所慑,再四谦谢。蒲青复说:“家祖性喜疏放,不愿见人拘柬。我们都坐,马兄还是坐吧。”马琨这才偏身就座,蒲氏弟兄也各坐下。蒲芦随问:“听你说由湖北黄冈拜寿回来,几时起身的?”
马琨说了。蒲芦又问道:“如此说来,你们想是给莫家拜寿去。你两方是什交情呢?”
马琨暗查语气,无什憎恶,自己又是适在楼下说到黄冈拜寿,才命入见的,料定他和莫老必有渊源。本意借此拉拢,忽想起前为好胜说诳吃了大亏。师父的旗号从未响过;陈业打的旗号又没明说,对方底细摸清前,先不抬出师父,留个退步,过后见事行事。如是莫全好友,陈业身后那人必与有交。早晚陈业自会说出,爱屋及乌,一样也受厚待。
如是师父老友,更无庸说。反正总有一面,暂时以含混一点为是。便照实答道:“后辈与莫老前辈并无渊源。只为盟弟陈业,他有一位师长是莫老前辈的好友,奉命前往拜寿,弟子慕名同往。陈业与后辈原是患难至交,这次不知何故,始而不令同行,后见无法推托,虽然答应,命他代往拜寿的师长名姓却未言明。他为人谨慎忠厚,料有疑难,也就没有深问。到了莫家,只他一人和莫老前辈密谈过一两次,后辈只是随众行礼祝寿、听戏吃酒,并未交谈,过了正日,就起身回浙江,陈业始终未提前事。不料山行迷路,误往贼家投宿,被贼放出恶狗伤人,苦苦追逼,定要置人于死。后辈实气不过,将狗杀死,陈业竟为狗爪抓伤。多蒙老前辈搭救,感恩不尽。”
蒲芦忽道:“这就是了。莫家我也曾有人去,不知何故,今尚未到。那里人多,你也许不会交谈。你们所遇恶贼,老巢不在此地,这里只是他屯粮之所。本意除他,一则我已归隐,不愿再管闲事;二则他在本山,人不犯他,从不轻易害人。近年贼头在山口外置了一处外家,养有两条西藏来的豺种恶狗,虽伤过几次人,也都有因,并非无故寻人晦气;三则又略看他师父一点情面,反正早晚有人除他,既知怕我,也就未为已甚。
此贼疑心特大,性更惧内。置下外家,恐有人勾引,特地在山口僻处建了房子,另外再养下两条恶狗。又恐孤悬野外,除那美妾之兄外,俱是女流,万一受什外人欺侮,在楼角悬上两盏号灯。他那恶狗深通人性,除他当面招呼过的,无论生熟,见面就咬。狗嘴和四爪都有奇毒,遇上十有九死。他每隔些日,假着巡查来此一次,满以为防范紧密,不料那看守本山粮食的两小头目,俱和他美妾有好,妾兄图财,恐事败失了衣食父母,勾串一气,那两盏红灯,反做了通奸私会的信号。狗虽猛恶,因受妾兄管理日久,和对贼头一样听话,全没用处。他们虽然凶恶,却不敢越桥一步,你二人在此无妨。不过你那同伴伤势太重,便不残废,也须过了夏天才能痊愈。此时他尚不能言动见人,等过几日体力稍复,你们见面,再定行止好了。”说罢,转唤:“青孙,你领他到下面找个住处去。”径自起身入内。马琨忙即起立,还想探询陈业并请见上一面,人已步进隔断以内。马琨假作相送,偏头往里一看,里墙并无门户,竟不知适才祖孙二人由何处走出,蒲芦坐在画案前,正取纸笔,似要写信。不便再为愉觑,蒲氏弟兄又在旁边邀客同行,只得一同走出。
蒲红到了楼梯,便即停步作别。马琨借着说客套话的闲空,暗查正房墙后,两间小房俱都打通,望过去一目了然,也没见有门户,此外更看不出有什房舍,主人偏说陈业在此养病,好生不解,忍不住问道:“这所楼房孤悬峰腰,景致很好,可惜地方还小一点,上下只得七八间房子。还有此楼虽只丈高,除却像贤昆仲这等本领,常人就有那绳梯也难上下。祖太爷在此养静,不曾带有佣人,想是下人们上不来的原故吧?”蒲青知他有心探问,仍作不解道:“这里人不论老少男女,都学过几夭粗功夫。此峰只家祖和三家叔能够随意上落。别人因为弄惯,有的还须用梯上落。好些都空手缘壁而上,下去只要一纵,更是容易。家祖生性好洁喜静,除偶有一二老友来访,一住楼中,动辄一两月外,平日也有在峰下全家同住的时候。如住峰上,便只令孙儿们轮班服侍,就便传授一点功课。有时高兴,也许把孙儿们都叫上去,住个十天半月,轻易不许下人们走上。
后楼儿个小间和下面楼房,都是愚弟兄来时住的地方。此次许陈兄在此养病,还是自有楼房以来头一遭,你莫轻看了呢!”
马琨听了,好生惊异,陈业住处终未问出。蒲青随领马琨走向下面坡上一所平房以内,说道:“这里是三家叔的房子,因三家叔好道,终身不娶,常年在外,难得回家,房子常空。去年家祖命红弟过继与三家叔,才搬来此,又邀我作伴同住。今该红弟在峰上轮值,马兄在此,倒也清静。只是家祖素不愿子孙安逸偷懒,下人甚少,又都各有各事。小辈享受只管享受,一切起居饮食,却要自己下手去做,无人服侍马兄,太已简慢罢了。”
马琨见那所房舍建在山坡高处,一排五间。灯光下几净窗明,素壁如雪。陈设精雅,起居用具无不舒适清洁,不染纤尘。屋外花木萧森,桐荫匝地,又是倚山而建,左有奇峰矗立,右有清溪映带。时已深夜,星月云遮,虽看不出全景,如在日里,这四外的山光水影,树色泉声,不知又有多少享受!闻言极口逊谢,称赞不置。房是短工字,中间一长间,两旁各一明暗间。蒲氏兄弟因便夜谈,将左边二室打通,同住在内。在暗间虽有席榻,向无人住,此时用作客房。马琨坐定,蒲青便即走去,一会端了一大木盘,托着好些茶酒肴点进来,笑道:“客来匆促,山居无什食物,家人睡得又早。适去厨下,只取了些日里剩下的肴点,连同二位住客自带食物都带了来,不成敬意。夜行劳顿,请用完了安歇吧。”马琨本还有些狐疑,及见那菜肴果然是由山外贼家吃完上路时包带的食物,这才断定陈业实在当地。看情景主人决无恶意,心越宽放。二人一同吃完,蒲青又将吃残的收拾,放入托盘,作别走去,马琨实也倦极,卧倒床上,便自睡熟。次早起来,忽闻鸟声关关,十分娱耳。睁眼一看,瓦窗上树影横斜,阳光由树影中透窗而入,斜射地上,重重交织,映得满室雪亮。估量天已不早,连忙爬起,穿好衣服,走到对屋一看,蒲青已然离去。回到中间书房,才见桌上压有蒲青所留字条,大意是说朝来起身,见马琨未醒,知昨夜倦极,没有惊动。因往半山楼拜谒祖父,傍午始回。室无童仆,房后丛竹下,在一火炉上有热水晨粥、小菜两碟,连同盥具,均在书桌左下层抽屉内,请自取用等语。
马琨一一寻到用了,闲坐室内,久候蒲氏兄弟,无一回转。难星已过,不由想起昨晚蒲氏祖孙之言。陈业被恶狗咬伤,须要医治数月始能痊愈,不知确否?追原祸始,又是自己惹出来的。似此旷日持久,万一钱应泰由新疆回来,事必泄露,如何是好?有心独自回转,但又一点门路没有,不禁又急又悔,只想不起个主意。隔窗遥望,山坡下风和日暖,水碧山青,村人不分男女老幼,俱都忙于农事。田里稻麦一片青绿,菜花吐蕊,灿如黄金。天明前又下了一场小雨,土脉膏腴,石苔肥涧。遥峰近岭,山光浓翠,到处点尘不扬,清景如绘。马琨人虽鄙俗,淑景当前,也由不得默化潜移,心襟一爽。暗忖:
无怪乎一干成名人物,老来都爱归隐。这样安闲的清福,谁人不爱?休说莫、蒲二老这两处好地方,就是自家所居天目山中,好风景、好土地的地方也不少。如再加点人力开垦田亩,布置起来不也和这里差不许多么,可惜师父报仇心切,除弄些自吃的田地外,平日只凭姨母经管,概不过问,永没提起经营过。白有那好地方,真是可惜!此番回去,也学这两处的样,就势布置起来,招人开垦。不但住得舒服,人来看了体面,还可多进银钱。每日无事,再下苦用功,练成本领,以便报仇泄恨,又省得异日出门,再受人闲气欺侮。
正想在有趣头上,蒲青忽然走来,和马琨周旋了几句,便去当中房舍中端了酒菜午饭前来,一同吃了。马琨看他也甚谦和,尽力拉拢交情,想套问当地情形和贼党是何路数。谁知蒲青虽然年轻和气,却极口稳,马琨每一发问,便笑答道:“马兄稍安勿躁,贵友固是伤重不能行动,即便能行,我们曾命人出山窥探,对头因在山内山外紧搜马、陈二兄没有寻到,已然疑心我们有人收留,没想到这次家祖也会作主罢了。今早贼头恰来看他爱妾,得知此事暴怒万分,也断定人在这里。有心来此讨人,因恐惹翻家祖,不敢冒失。他不知陈兄伤得这重,知道村中不留外人,又和前年那人一样,治好了伤便即遣走,二位早晚终留不住。为此四下埋伏,这座九盘岭被他们堵个水泄不通。除非家祖亲送出山,你们插翅也难飞过,净忙也无用啊!”马琨后又连问数次,蒲青始终守口如瓶,不特主人洋情没有问出,连仇敌姓名虚实都不吐露,陈业更见不到。蒲青每日天甫黎明,便往半峰楼上参谒祖父,除两顿饭时匆匆赶回陪客,吃完了饭,收完碗盘立即辞去,归卧都在深夜,说不几句话便道安置。蒲红更从当夜分手就未再见。马琨每日独自一人,枯坐室中,难受已极。有心出门走动,一则蒲青常说仇敌近日窥伺甚紧,颇有人村讨人之势,恐走出去被仇敌窥见,使主人难于处置。二则村中男妇老幼各有所事,自从来到以后,永无一人登门。偶在门外闲立,遇人走过,不等自己点头答话,便即匆匆闪开。蒲青时道“简慢,累客闷坐”,从没请向外间随意走动。冒昧游行,也许不便,没奈何只得罢了。似这样熬了十天。
这晚天雨,蒲青下午回来,吃完夜饭没有再出。马琨向蒲青商说:“请向祖大公先容,求见陈业一面。”蒲红忽然冒雨奔人,先往里房换了衣履,再出相见。落座之后,蒲青便问:“你那事办得如何?”蒲红道:“人已见到,祖父只有一点料过了些,余者都对。那人得知祖父心意,甚是感谢,有封亲笔书信和些礼物带回。行抵山口,竟和去时情形大为异样。最可恨是,那班狗贼竟敢盘查一样,问我何时出山,由哪里回来。依我脾气,真恨不能砍他几个才称心,只为祖父再三叮嘱,回来必有贼党拦路,不许一般见识和他争斗。我身上又带有那人的信,只得骗他,说是黄冈拜寿回来。他们虽没敢深拦,却派人尾随下来。我过木桥时天正下雨,叔祖说对岸有贼窥探,叫我自走,不要回头,由他发付。随听老人家喝骂之声,也没回看,便到峰上。祖父见我没和贼打,甚是欢喜,看信时却流了眼泪,神情很难过。陈兄人已清醒,毒还没有提净,他也想见马兄。
家祖说今日天雨,叫我回来歇息,告知马兄,明日午饭后同去半峰楼见面。我到正屋和各位尊长见了一面便跑来了,饭还没吃。我知哥哥遇到这样天气,回来必早,必定留有酒菜点心消夜。今晚有什吃的没有。”
蒲青道:“你口福倒真不错!我因六弟年幼,半峰楼上又住有病客,怕他一人照应不到,每日前往服侍祖父,早出晓归,到家就睡,马兄来,一直没好待承。正赶今早十五叔由黄冈回来,祖父命他陪侍,谈说黄冈之事。午后天雨,叫我把莫大公送的礼物交与伯母收存,说是晚饭后不用回去,省得楼上拖泥带水。明早起又该十五叔的班,我趁这机会,想和马兄作一长夜之饮。和伯母要了两只风鸡、一大块熟卤肉。半缸桂花洒,又去坡后掘了几斤嫩笋,还有晚饭时剩下的火腿肚儿炖鸡,准备夜里消夜,剩的明日中饭,省得现做。我近来食量小了些,马兄比我还差。适才正想这许多东西做两顿,两个人吃不完,弟侄们又不肯来,要剩到明晚再吃就不鲜了。你来岂不正好?风鸡已托人代煮,少时五侄会送来。那笋一半已放在火腿汤里,一半想现烧来。蘸酱麻油吃。你要饿时先去做来,我们吃酒谈天,也是一样。”
蒲红道:“我来时祖父正吃点心,我随着吃了好些,饿并不饿,没吃什么罢了。你既备有消夜,反正明日无事,自然半夜里吃有趣,况且风鸡也还没送来呢。见祖父时,十五叔不在跟前,急于去见阿娘和寻你,没待多时,也没听祖父说起。怪不得那伙毛贼听我说是黄冈拜寿回转,一个问我:‘为什事耽搁,落在后面?’我不知十五叔先到,当他说俏皮话,没好气说:‘你管我哩!这山是你们的么?走路还受你们盘查?’他们见我有气,又改笑脸,说:‘大家乡邻,因见小哥由山外来,随便谈问两句闲天也不要紧,何必动气?既不爱理我们,你自己请吧。’等我走过,又听一个说:‘看这神情不像,多少年的好乡邻,我们平日又尊敬老先生,永没失过什么,怎会为了外人来伤和气?’那话明是说给我听,我也没睬。原来十五叔竟赶在我的前头了。”
蒲青道:“单是两个过路人伤了他狗,贼头不会如此看重,这里头定然还有别事。
照连日紧急神情,你来时,凑巧有十五叔到在前头,他为人外表比我们和气得多,又认识好些贼党。他带有黄冈土物为证,你说黄冈回来,好些相符,贼党才放你过来。否则照着连日情形,贼头已然气极恨透,如非祖父难惹,虽断定马、陈二兄藏在这里,终无一人眼见。地方既大,其势又不能入山搜寻,暂时无可奈何。祖父料他早晚必请同党中能手来此窥探虚实,决不甘休,你如被他发觉形迹,且不容你脱身呢!他虽不敢明奈何你,只用话一激,不能和么公一样倚老卖老,故意疯疯癫癫乱说,当然要说实话。只管我们仗义救人不算理亏,他却说我们有心和他做对头,事不就大了么?祖父因已洗手多年,不到万分不得已,决不愿再惹闲事,常说有涵养才是真英雄。他老人家打算不动声色把人救出险地,你没和贼党负气争斗,话又答得合节,再好没有。贼头深知幺公为人和他昔年威名、老来处境,虽在我家,无殊寄居,天大的事都由他自行打发。不和他认真,白吃亏;认了真话,打他不过,吃亏更大。这位老人家又无理可讲,徒子徒孙成名有势的,到处都是,稍微出点花样便禁不起,在恨得牙痒痒,不能因他伤了人来做借口。
其实借口还好,真要把两老当做寻常人家兄弟,事情更糟,转不如各算各账,或者还有翻本之时。所以我们只要不再惹事,贼党便没得说。祖父适才夸奖你,便由于此。”
蒲红道:“照此说来,幺公又出手了么?”蒲青道:“谁说不是?你走的那天早上,贼头便到,听说山内外追寻已遍,没将逃人追上,不由暴怒。先还慎重,及至发下转牌,分好几路四出查探,有见过像马、陈二位年貌装束的没有。回报俱是无人见到。这一带地僻人稀,生人走过,极为触目。如已逃出山去,万瞒不过人的眼目。陈兄负伤,在贼家强索食物时,又吃小贼婆看去。豺狗爪牙毒重,只一皮破见血,多么结实身子,纵然伤轻,也难逃出百里以外,尤其对时必死,只我家所配灵药能够起死回生。这一来,断定人被我们救来,以为祖父不会再管闲事,定和上次所救受伤人一样,又是幺公救下,向祖父讨药解救。始而打算先打招呼,以免和上次一般,硬向他讨情将人放走。先命人来说,逃的是他生平大仇敌所派奸细,为了调戏他的美妾,为狗所困。后将两条训练多年万金难买的异种猛犬杀死,逃来此地,务请看在多年乡邻情面,将人交他,或是自行放出,由他自捉。捉不到拉倒,捉到只要问明不是仇敌所差,也就放脱,决不加害。”
“你想幺公嫌恶他们已非一日,正熬不得,如何有好脸嘴?阴阳怪气,真真假假,把来人挖苦一顿。来人识得厉害,没敢惹他。回去不知怎的,会换了个冒失鬼来。幺公始而不认人在山里,继又答说:‘譬如人在山里,交你太失面子。我姓蒲的生平没吃过这亏。如由我放,你们不说捉不到拉倒吗?那就譬如捉不到好了,寻找作什?’来人吃他时有时无,疯疯颠颠,气得没法,情急拼命,中了诱敌之计,追将过来。不知幺公用什方法,来人才走上桥头,木桥倏地扬起,人便失足下落,偏又吃一根细麻绳套在脚上,吊在半悬空里。麻绳太细,如若用力上援,非断不可,落下去便粉身碎骨。尤其幺公养的那只小花猫,也跟着淘气,扒在桥上,那人一动,它便用爪乱抓麻绳,吓得那人不敢再动。还算学过一点轻功,提稳着气倒吊在那里,上下不得。幺公便叫花猫陪他,自去石室中睡午觉。”
“直到下午,贼党见那厮久出不归,着人寻求,仍是干看着急,不能救他上岸。那宽的涧岸,吊在当中,如用套索,人是可以套到,撞在崖上还不是死!无计可施,只得忍气高喊,说好话。有好一会,幺公才半理不理地走出,大骂:‘这厮犯了昔年各不相犯之约!照理不是我们答应,他的人不敢过涧一步,和我们的人不是他先答应不能踏他寨门一样。自己失信无礼,又没本领飞渡,以为木桥放落,可以现成跑过。不料踏错地方,桥自悬起,如非桥上有这么一根逗猫狗玩的麻绳恰巧将他套住,掉在涧里送命,你们头子还当我害他的呢?自不小心,活该现眼,怨着谁来?我老头子孤身一人,借住在堂兄家里,村中没有房子可住。爱这收放木桥的小房清净,出入方便,暂住在此。除一只小花猫外,室中并无一人。你问这厮,是不是自己骂人,硬要过来,桥自悬起,我老头子可曾动过什手来?真要打也容易,我决不过涧来欺负你们。桥这边又是我堂兄地界,他爱清闲,我在此只是借住,不能给他惹事,是人不是人都引了来。我先将这厮救起,不管你们人多少,我只一人,就在这桥上分个高下。还有那桥吃他一跳,压住机簧,收放不得。须先把人救起,才能放平。你们躲向旁边,省我过来时撞倒了你,又说我倚老卖老,以大压小。’说完,人早站在崖边,施展他老人家当年绝技,使一个‘燕子抄水’的身法,脚登崖口,往对岸平穿过去,飞到中心,就势凌空捞了那厮,带将过去,同向对崖落下。”
“这先后来的两个,都算是贼党中好手,本心还想人救下后,再拼个死活,遮遮羞脸。一见那么宽崖岸,空身飞越已属万难,中途还将吊的人救下,挟起同飞,身子和箭一般平直。这等功夫,他们做梦也未见过,如何还敢动手?无奈贼头法令太严,没有落实头绪,怎好交代?先一个连急怒带惊吓,目定口呆,忍气吞声;后一个又拉丑脸,假套交情,恭维么公,说好话。么公一味瞎说,也不说有,也不说无。二人软硬全没用上,含愤回去,由此连渡口带附近一带高处,便常有人在上往我们这里窥探。没有几天,忽有一贼乘着阴天黑夜,由下流僻静处用套索偷渡过来。你想幺公是什等人物,入山又只渡口一条必由之路,怎能瞒过?吃么公一下擒住,制了个半死。因见来人宁死不说何人所差,是个硬汉,料是为友而来,本非贼党,做戒了几句将他放掉。幺公手重,那人回去纵不残废,也须将养些时。贼头屡失面子,恨人骨髓,只不过心中顾忌,没敢十分叫明罢了。”
马琨一听,事正紧急。以蒲氏祖孙这等本领,对于贼党尚未轻视,仇敌厉害可想而知。细查主人对待陈业好似十分关爱。否则照蒲氏兄弟语气,蒲老早已高蹈,不问世事,如换别人,只管遇上,也不肯仗义援手,决不会如此尽心尽力。连蒲红次早出走,都似于此有关,不是偶然相值。明午见了陈业,就他不肯吐露,也可看出两分。自己久留在此终不是事。他如真和主人有什渊源,硬教他转求主人,勉为其难,好歹先把自己护送出去。一则省得强敌严伺,夜长梦多。一旦露出破绽,彼此都有未便。二则钱复被困日久,母姨均不知情。虽然独自回去无什效力,到底师父也还有些老友。这次回去,给他一个病急投医,乱钻乱闯,是知道的地方,挨次寻遍,也许能够寻出道路。天下事难说,万一凑巧将人救出,岂非绝妙?怎么也比枯守这里强些。主意打定,便向蒲青打探出山道路,可有什隐秘捷径无有?
蒲红笑道:“马兄想抛了陈兄独自抄小路逃出去么?怪不得有人说你和陈兄虽是一盟结拜,心志迥乎不同呢。”马琨吃他道破心事,索性老了脸皮答道:“并非不顾朋友,临难先脱。只缘家中尚有急事,家母独居山中,盼归甚切,好些难言之隐。便此次误走山路,也为心急回家之故,不料求速反缓,惹下这场祸事。如非祖大公和贤昆仲仗义相救,岂能幸免!如今敝友伤重难行,外有仇敌环伺,本不应即时离去。无如家中之事,关系更重于此。明知此行险难甚大,无奈事情急如星火,也说不得了,心迹久而自明。
敝友归心之急更胜小弟。事情本应奉告,只为丢脸之事羞于启齿,现时又系敝友一人主持。前者已为小弟心粗糊涂延误至今,不堪再误,所以未便明言。实不相瞒,小弟身虽在此,每一想到家母和那急事,心便如刀割。兄久居在此,不特山路熟悉,更有家传绝艺,令祖老大公更不用说。好在敝友托庇府上安如泰山,小弟留此并无益处,如蒙鼎力设法救助,使能起身回家,感谢不尽!”
蒲青闻言,只望着蒲红微笑。蒲红初听时面色似稍不快,听到后来方始转和,笑答道:“贼党与我们居此山中年月差不许多。家祖入山,算来还在他后。纵有捷径,双方俱都熟悉。此时防守正严,要想偷渡陈仓,如何能行?明走倒可。他和我们邪正不能并容,只不过他们恶行虽著,本山只供屯粮之用,素少劣迹,又知敬畏,才得容忍至今。
本来一水一火,无所顾忌,也不怕他那些埋伏堵截。一则家祖说反正他们今秋俱当遭报,乐得听其自生自灭,何苦多费手脚?二则马兄的事虽然未说,小弟年轻愚直,有口无心,不怕见怪。以马兄行径,独自回去不特无什效果,或者还要因而多事都说不定。最好稍安勿躁,等陈兄伤愈复原同行稳妥得多。荒山僻野难留嘉客,马兄行意已决,自然未便强留。我们既能延客人山,自会送客出去。且等明午见了陈兄,从长计议。如真非走不可,愚弟兄自会禀明家祖,或明或暗,总使马兄平安出境,渡过一切难关好了。”
马琨听他语多讥讽,钱复的事也似知底,虽然有些难堪,且喜如愿以偿,居然允将自己护送出门。蒲青并无异言,可知实能办到,乃弟所说不是大话,不禁宽心大放,暗中欣幸己极,也无心再计及主人话中有刺,没口称谢不迭。
正说之间,忽听中屋外间有人叫门。蒲青出门,一会端了一个提盒走进。蒲红急问道:“送东西的是刚侄么?”蒲青把头一点,蒲红忙即追出,推门喊了两声,并无回应,进房埋怨道:“我正想见他,哥哥怎不把他留住?同玩一夜多好!”蒲青道:“我怎没留?他偏仍咬定那晚的话,说在平日我们不要他,还赖在这里呢;今夜却不愿进来。随便吃酒闲玩,不好拿出长辈架子强逼,外面雨大,周身通湿,只得放他走了。”说时,蒲红已将提盒打开,内里装着两只新蒸就的风鸡和大盘热气腾腾的笋肉包子。马琨瞥见盘底压着一个纸条,上写:“侄儿不愿见那人,今晚恕不奉陪。明天想到西山口逗老兔子,红叔当有此胆智也……”底下还未及看清,已被蒲青一手拾起,略看了看扯碎,塞向字纸篓内。
蒲红正撕风鸡,没什留意,笑问:“刚侄又有什花样?”蒲青道:“总归顽皮,他还有什好事?停歇再和你说,没的叫外客笑话。”随对马琨道:“这是六舍侄,名叫蒲刚,年纪才得十四岁。因他小时多病,从断奶起便随家祖起卧了六年,颇得家祖怜爱,学了一点手脚,专门爱打抱不平。他如看人不得,什顽皮事都做得出。幸是个眼软不服硬的脾气,有那晓得他性情的,看他年轻,让他一点,也就罢了。否则闹起来,不做到淋漓尽致不肯歇手。后山毛贼常吃他的苦头,虽然暂时还不晓得对头是我家一个顽童,我总怕他将来撞到定头货,吃上苦就不小。劝又不听,真没有法子!”蒲红看了马琨一眼,笑道:“其实遇上他作对,只消服个低,不就完了么?至于碰钉子的话,他一个小孩子家吃点亏,也不算十分丢人。何况还有那位老人家在后头呢,怕点什么?”蒲青道:
“你还说呢!他一个人反还不够?都是你们老小两个给他长的志,要不也没这大胆子。”
蒲红笑道:“你说老幺公还差不多,我本事还没他大,能长他的志么?”蒲青道:“你少说。好些坏主意,不是你给他出的么?早晚被祖父晓得,看你两叔侄受用!”蒲红道:
“你当祖父真不晓得么?我们有什事情能瞒得过他老人家?还不是疼爱刚侄,装不知道罢了。”蒲青微怒道:“红弟连祖父也议论起来,胆也忒大了!”蒲红脸上一红,不再答言。
这时雨势更大,四围竹树吃风雨吹打,汇聚繁喧,聒耳如潮。蒲青早把小泥风炉搬来房内。三人一边烧剥竹笋撕些鸡肉就酒,一边随口谈笑。马琨恃能说,心欺主人年幼,不曾出山远游,便把近来足迹所经当作谈资,尽情加以粉饰。先说起黄冈之行并莫家做寿盛况,渐渐谈到故乡各县景物。蒲青还不怎样,蒲红只是微笑,不赞一词,马琨忽然警觉,想起蒲红离山多日,看这神情,莫非所去之地便是金华?心方一动,猛又听得有小孩敲窗,高唤“红叔”。蒲红忙答道:“刚侄怎不进来消夜?这般大雨天还不睡,雨地里跑来跑去作什?”窗外小孩道:“你快出来,大幺公喊你呢。”蒲红闻言,答声:
“你等一等,我换好雨衣就来。可要带点吃的去?”小孩答道:“不要,那里都有,家伙却要带上。今晚我们就睡在那边了。”蒲青喝道:“刚侄!大雨夜深,你们闹些什么?”小孩答道:“青叔你不要管,这是太么公做的事,我不过传句话吧。”说时,蒲红已急匆匆跑向里间,一会穿了一身油绸子制的雨衣帽裤,背插钢拐,腰佩镖囊,走将出来,说:“哥哥陪马兄吃完早睡。太么公喊我有事,明日午后,峰楼见面再说,今夜我不回来了。”说罢转身就走。蒲青连忙追出。
马琨听二人语声颇低,寻一窗隙往外一看,窗外大雨如注,由明视暗,什么也看不见。一会微闻门响,便见一大一小两条黑影,在窗前灯光微映中横越而过,其疾如飞,一闪即逝,除雨声花花外,更听不到别的声息。尤其那小的一条黑影,身法更快,知是蒲刚,好生惊服。暗忖:小小年纪如此身手。蒲青弟兄的本领虽未实地领教,看行径也比自己要强得多。平日自恃师传本领,解数神奇,别有心法,妄作聪明,不肯下苦用功,连那十几手绝招杀手也都不曾到家,便心高气做,目空一切。虽知这一次走到江湖路上,到处都是荆棘,蒲氏全家老少个个能手,师父对于江西诸名家都常述说,单没提他,此老已隐此多年,难道师父就会毫无所闻么?正想着奇怪,忽听蒲青笑道:“马兄不日便可回里,不必愁思。再吃点东西,请安歇罢。”
马琨回头一看,蒲青已早回坐原处,知被看破,自身是客,不该窥觑主人动作,随口遮饰道:“令侄一点年纪,竟有如此本领,令人佩服。小弟在自痴长几岁,什么都未得着门径,真愧杀了!”蒲青笑道:“令师钱老先生有神拳祖师之称,马兄是他高足至亲,岂有不济之理?舍侄算得什么?听说近来江浙一带小辈弟兄中,着实出了几个好手。
有一个外号黑摩勒的天生奇资更是出奇,年纪也和舍侄相差不了多少,那才令人佩服呢。”马琨听他提起钱应泰,分明自己来历行径俱已深悉,只当陈业所说,起初未打出师父旗号,不便多说,随口敷衍过去。蒲青又说起黑摩勒的身世为人和那一身本领。马琨一听,世上竟有这等年幼的异人,越发惊奇,由此便记在心里。谈过一阵,各自安歇。
次早醒来,听中室内有人说话,好似蒲氏兄弟之外,还有一人。语声甚低,听了一会,没有听出。蒲青忽在外唤道:“马兄醒了么?”马琨答道:“刚醒,今早又起晚了。”蒲青道:“晚并不晚,家十五叔来了。”马琨知来人是蒲青的堂叔蒲江,新从黄冈回来。他拜完了寿,又耽搁这些天才起身,和莫家交情深厚,可想而知。自己出丑的事,不知晓得也未?又没不见之理,只得应声赶即扒起,穿好衣服,蒲青已把洗漱水端了进来。马琨慌忙接过,歉谢连声。
蒲青低语道:“事也真巧。马兄昨晚想家,送你出山虽非至难,到底也费手脚。今早天才亮,十五叔便冒雨来此,说昨晚贼党要乘雨夜偷人材中查探,马、陈二兄如仍藏匿在此,自非大举约请能手,借口与我们拼个死活不可。便不在此,只要探出了我们放走,也是不肯甘休。不知怎的被刚侄知道,将红弟约去,同到白龙涧吊桥附近埋伏,先已吃幺公擒到一个,后又来了两个,用索抓飞渡的。刚侄容他渡过,冷不防抢过索抓,丢向涧底,断了来人回路,再和红弟同出动手。这时天交半夜,雨也渐住。来人武功实是不弱,按说刚侄还可应付,红弟却是稍差。幺公脾气,照例只许人一对一,不许倚多为胜,见来人只得两个,便在旁观战,没有上前。所幸路生天雨,来人久闻家祖和么公威名,自觉深入重地,势孤境危,不免有点心慌胆怯。刚侄又刁又狠,和他动手的一个,才一照面便中了一三棱刺,和红弟换了个,才得打个平手,整打了一个更次,未分胜败。
贼党后面还有一个望风的不曾过涧,闻得对崖同党喝斗之声,情知不妙,忙即归报。老贼原在附近等候,因后来这两个俱是他的好友,路过相访,自告奋勇前来,如若失陷,丢人不起,得信情急,忙即率众来救,准备与幺公拼命。刚到涧边,正待喝骂,向幺公叫阵,恰值三家叔回家省亲,还和一位姓甘的老前辈同来。因在路上管点闲事耽搁,到晚了些,恰好遇上。同时幺公见红弟、刚侄久未得手,也自不耐。又听先擒那贼供说,贼头近听爱妾兄妹之言,说我们近年屡屡恃强欺人,与他为难,两雄不能并立,必有一伤,与其等将来吃了大亏再破脸,何如乘他隐藏逃人,其曲在彼之际,和蒲氏祖孙分个高下。能将蒲家轰走自好,不能,索性弃了这里,并入老巢,日后再打报仇主意,也倒省心。老贼耳软,竟信枕边之言,连日四出约请能人,不是同党中还有几人持重作梗,早来犯了。今晚决定先探逃人下落,以定计较。就你二位不是我们救走,人早出山。因他手下已被幺公连伤了几个,怎么也要捞回一点面子才罢。反正仇怨已结,便将红弟、刚侄喝退,空手上前,将来人一齐点倒。
“甘老前辈和双方都是熟人,先遇老贼,问知底细,硬行出面打圆场。老贼久知三家叔不但自身本领高强,又精剑术,尤其一些师友俱是当世最负盛名的人物,真比么公还要难惹。他不知三家叔每年必定归省,只听说出家入山,从师学剑,永无归期,想不到会在此时回来,如非有甘老前辈同行,当晚这老贼定吃大亏,弄巧身败名裂命都不保。
起初只当家祖不会管这类闲事,来和么公拼命,也只凭着一时盛气,原无把握,只已率众来到,不做也得做。到时心中恐已发寒,再见三家叔,自然越发气馁,巴不得有人出头解围,立即买了面子,说了几句场面话。意思仍想查问人在这里也未,不交出也行,至少必须说出来人姓名来历,看是他仇家所差不是。三家叔不知就里,但知老贼不会无因而至。他性情宽和,不轻与人争持,又看朋友面子,与甘老前辈一同飞身过涧,见了幺公,问知就里,因明人不做暗事,已将二位来历说出。告以实是路过,因贼党故纵恶狗伤人,逼得无法,将狗杀死,现被幺公救来,尚未痊愈。令老贼回去追究,如果所说不实,我们必将二人交出,不伤多年邻里和气。否则我们不能见死不救。济困扶危,谁都应该。不但人不交出,还要令他处治他那无故纵狗伤人的贼党。老贼素性多疑,本料定你们是他仇家所差,一听不是,知我们决不会假,所说如实,情理上说不过去,只得认了晦气答应。反是那被么公点倒的二人不肯甘休,约我们下半年在一个地方相见,说了几句过场话,径和老贼作别而去。先擒小贼被三叔放掉,只家祖一层未对老贼说起。
事情都推么公和红弟所做,总算交代过去。家祖得知此事,便令十五叔传话,说三家叔午饭后尚须出山一行,正好送你。早点后,可往峰上去见陈兄作别,不必等到午后了。”
马琨闻言大喜,忙即感谢”。蒲青还要往下说时,马琨洗漱早毕,觉蒲江一人枯坐外室,尚未礼见,笑问:“我们谈得久了,十五叔在外,等我拜见之后一同领教吧。”
蒲青低语道:“家十五叔性情古怪,难和生人投缘。最好不要理睬,由他去,也不可见怪,嫌他简慢。他实是天性如此,只一处久,就自然好了。马兄今日要走,何必白费口舌,我尚有事,不能奉陪。你只在房中,等吃完点心再出去相见,稍微请教,便随他走。
十五叔也是爱干净,昨夜一场大雨,现仍小雨未住,多好功夫的人,上半峰楼去,也难得不会弄脏的。我如非有事覆命,今日不该班,正好不上去,省得受十五叔的教训。我是小辈,又没法分辩,你没上惯想必更难。要是一身水泥糊涂,怎见家祖?你可将我雨衣鞋帽穿去,到了上面一齐脱下,扔将下来。回时身上湿污与否就无关了,三家叔又不在乎这些。”
马琨屡听老主人生具洁癖,随口谢了。时天还早,蒲青也是刚起不久,未用早点。
依了马珉,不吃就去。蒲青说是不忙,自去端来点心,和马琨吃完。出房一看,蒲江已早走去。蒲青取来雨衣鞋帽,与马琨换停当,才见蒲江走来。马琨礼叙之后,见蒲江年比蒲青略长,身材瘦小,二目炯炯,神光足满,通身整洁,暗忖:外面雨还未住,满地污泥,他衣服干净,还说打得有伞。这鞋靴怎会又新又干净,一点湿迹俱无?心中奇怪,便留了神。蒲青笑问道:“祖父早课未毕,十五叔就上峰去么?”蒲江道:“可令他两个先会面,早点无妨。”马琨因有先人之言,自居后辈,执礼甚恭。蒲江只是冷冷地说得声“走”,便当先出门。
马琨见他随手在门外拿了一样东西,跟出一看,乃是一长一短两根木棍。长的一根,上面张着一个油布伞,一到门外便腾身平起,脚不沾地以手代足,鹤行鸾步一般向前走去,却不甚快,才知靴鞋不湿之故。只不知那峰如何上法。回顾蒲青,挥手催行,忙择水泥较少之处,一路纵跟赶去。一会相次到了峰下,绳梯已先悬在那里。蒲江道:“我先上去等你。”说罢,将左手短棍往泥地里一插,深入尺许,跟着身子往上一起,轻轻落在棍头之上。随将伞放落少许,成了活的,不会撑满,然后一手握着伞轴,一手握柄,倏地一收一放。下面单足在棍头上一点劲,人便凌空直起。上到三丈来高,势子一衰,眼看快要下落,蒲江又将右脚踹着左腿,身子一屈一伸之间,手中伞又是一收一放,人更高起,接连两三下便飞向峰上,不见人影。耳听峰腰上喝道:“你就上来好了!”这类五禽轻功,马琨虽常听师父说天山狄家叔侄弟兄俱精干此,但是运起来,也只平地飞身到了空中,只能在停处显些解数身法。前后左右改道斜飞,至多作上两个盘旋,上时快慢由心,除狄梁公已成剑仙,绝迹飞行,又当别论,如想节节升高,却是万难,蒲江身法虽与所闻不类,似这样只凭一把伞便可平地升天,休说眼见,连听都未听说过。蒲青还说他本领不过比己略强,在蒲氏全家中比起来只算中中,余人可想而知。哪里还敢怠慢?闻声立应,飞步往上便纵。
那绳梯最下一层,离地也有丈许,大雨之后,泥泞土软,又滑又粘,峰腰上更挂着好几十道大小飞瀑,风一吹过便淋漓满身,凉气逼人头面,气都快透不出。马琨又恐把衣服弄污,越矜持越使不上劲,纵了两次才到梯上,冒着积溜新瀑,援梯而上。梯是软的,下面又没系住,由峰腰上直垂下来,长而且厌,本来无风自摇,风势再大,越发左右摇晃。中间好多处都扭结成条,无法解开,足不能踏,只得用手援上,有好一会才到峰腰石崖,崖口藤草附生,水泥杂沓,等翻身而上,通体已是水泥污染。因上时蒲江催唤,到了崖上,雨势忽又转大,见蒲江已早纵向楼门以内,一时疏忽,忘了蒲青之诫,冒雨往前便跑。快到楼门,还未走进,蒲江忽又跑出,低喝:“你快停步!这样就往里跑么?”马琨这才想起主人父子俱有洁癖,并且雨衣帽兜也还未往峰下扔落,不由脸上一红,连声道歉,自告冒失,拨头往外便跑,才一转身又听蒲江喝道:“回来!雨这样大,你就落了泥衣,岂不还是淋湿?”马琨回身立定,进退两难,不知何是好。蒲江仍寒着一张脸,指着左角道,“那楼角底下有一鹤棚,鹤早有事飞出。由那里可沿楼檐进来,不走雨地,你可那边去,将雨衣鞋套帽兜一齐脱下,再进门来好了。”马琨赔笑道:
“来时青哥叫我上峰时把雨衣抛下,想必还要穿着呢。十五叔有伞借一把用,好么?”
蒲江道:“叫你脱你就脱,哪有这些-嗦!”说罢便自回身,先往里走。
马琨见他声色俱厉,实是难堪,无如托庇人家檐下,无可如何,强忍着一肚子气。
转过楼角,果有一鹤棚在彼,甚是洁净。忙把雨衣鞋帽一一脱下,就着檐溜略微冲洗污泥,叠好放在棚架之上。由棚侧纵向楼檐台阶,再向正门绕进,因蒲江未在,人又不好相与,未便冒失乱走。守候了半盏茶时,蒲江才由楼上走下,低语道:“老大公现在习静,不喜吵闹。你那同伴现在楼中屋里,不能够下楼来,你须轻脚轻手上去。说话也放低声些。否则我这人不会客气,莫怪我说话不好听。”马琨一面忍气赔笑答道,心想早起还听他叔侄们在外屋有说有笑,蒲青还说他从十四五岁起便在江湖上跑,年纪不大,交游甚广。自己初会乍见,自居小辈,十分谦恭小心,并无一毫开罪之处,为何这样说话丧谤,又干又涩,一点不近人情?蒲江说完了话,依旧先上。马琨见他脚点轻极,知老人耳音更灵,连受叮嘱,哪敢大意?随着提气蹑足而上。
蒲江到顶回望,面上又带轻鄙之容。马琨只一味谦恭忍耐,恨在心里。先以为对待陈业必也如此,及至随进前楼一看,仍是那晚初会老人的房间,陈业卧在一个铺有厚毡的小竹榻上,马琨进门才睁开眼,低唤了声“大哥”,并未坐起。面容较前清瘦,看神气似是大病初愈。先不在此,新由别屋搭来,蒲江对他却好,不特神情和悦亲热,招呼尤极周到。马琨自从避难遇救来此,和陈业尚是初见。连日暗中观察,蒲家定是隐名前辈英侠,决非寻常人物。底细来历,蒲青毫未吐露。自己这一面的实情,不知陈业对人说出也未?见蒲江老在榻前盘桓,不肯离去,人又机智异常,惟恐漏口惹出事来,正想措辞探询。蒲江看出他迟疑神情,作色低语道:“这楼上没你多待的时候,陈世侄重伤初愈,本难见人。因他说和你已做一路,想要回去,知你行时必有话和他说,定要见上一面,为此才许你到此。他须保养,不能多说,也实没有什话和你说,你如无话,就该回去了。”陈业见马琨脸带愧色,忙代答道:“世叔不要见怪,马大哥原是听我嘱咐在先。初次见面,恐把话说错,所以踌躇,小侄对他一说,就明白了。”
蒲江拦道:“你元气亏耗大甚,不可再劳神耗气。他既吞吞吐吐,我来代你说罢。”
陈业谢了。马琨见陈业只说这几句话便自面红气喘,知道起初必甚危急,嗣听双方口气,直是世交至好。自己是陈业盟兄弟,理应爱屋及乌,为何待遇相差,如此悬殊?心正不解,蒲江道:“你奇怪么,陈世侄以前和我们不特素昧生平,彼此连姓名都不知道,到此才论的世交。这些与你无干,不必说了。他每日只有子时服药后那一会,可以多说几句活。你的来意,他已说了一个大概,本来不算什么。一则事不干己,老大公近年不愿我们无故和人生事,你那老姨父为人又太好一点,所以不愿插手。只好等陈世侄体气复原,再作计较了。你回去任便,不过现时江南各省,除却黄冈莫老、丐仙吕-、南明老人和老大公等有限几位,要想向花老乞婆和老刺猖手里,将人要出来,不得明做暗做,全办不到。你此番回去,最好老实一点。瞒着你母姨,静等陈世侄回去再办。老乞婆见小钱还有点骨头,想磨折成她的党羽,只不胡乱想逃,或犯她的大忌,不过多在她家住些日子,人决无害。你如胡乱找人,闹出些事故来,就难说了。我们是无心相救,你不用承情,但老大公隐居以来最爱静,不喜人来走动,你不可再向外人乱说。凭你这样,也决寻不到高人。你那姨父钱应泰,现在新疆焉替八角洼朋友堡中养伤,一半年内不会回家。他那儿子也未必是什好种,就此磨练,于他反倒有益。陈世侄体复回去再办,决来得及。话已说完,听不听由你。至于那贼是谁,你也应该知道。日后遇上,好有防备。
我懒得说,你到下面去问青侄吧。”
马琨听他说话带着教训口吻,心虽不快,无可如何。陈业不能多言,蒲江已知己事,明说出来,再多说话,徒受抢白。便和陈业略微叙别,并对蒲江说,求见老村主,拜谢告辞,蒲江道:“三哥未回以前,老大公本打算容你同见。现在时候提前,老大公现正用功,如等下午,三哥走得如早,没人再送你出险了。话我替你说到,我三哥吃完午饭,说走就走,没有准时,你快回去,早点弄饭吃了,等着吧。”
马琨原知蒲老孤僻,蒲氏全家,对己轻视,见也无益。倒是目前因杀狗而起的对头声势颇大,不知何等人物?现得蒲家护助虽可无害,异日狭路相逢,却是吉凶难料。以前屡问蒲青俱未明言。蒲江既令问他,想必肯说。行期匆促,实应问知底细,好作打算。
随向蒲江客套几句,托向老村主代为叩谢救助之德。蒲江微微点头便催起身。马琨见陈业面目凄然,似颇惜别,满肚皮话无从发问,心里也觉发酸。主人已示逐客,不便久留,只得致了保重,作别下楼。先到鹤棚,见雨衣帽鞋尚在,重又穿上,走向崖口,援梯而下。
回到坡上住处,蒲青已不知何往,午饭业俱已备齐,放在火旁,菜颇丰美。因想打听山外对头底细,不知蒲青何时归来。蒲江恃强孤做,乃兄本领更大,想必更难说话。
方自发急,无意中推窗遥望,偶一抬头,瞥见左侧半峰楼崖上有一条白影飞落,到地化为两人。一个正是蒲红,另一人是个中等身材的白衣少年,落时直似飞仙下坠、身法之轻灵美妙,从未见过。这时雨势又小了些,空中湿云似奔马一般急驰,天色似有晴意,到处林木,烟笼雾罩,满地都是积潦。少时落在一块山石上面,手里依旧挟着蒲红,朝那无水的石地上纵去,一纵便是七八丈远近,接连十几纵便到坡前。马琨正看得出神,忽听身后有人唤道:“马兄回来恁快,陈兄见到了么?”回看正是蒲青。随又说道:
“那便是三家叔,红弟便过继在他名下。有家叔护送出山,当可放心了。”马琨便把前事说了。蒲青道:“十五叔生来这样脾气,不似三家叔有涵养,只一投机,头都割得下;那人行为要不对他心思,不愿意全拢在脸上,谁劝也无用。我们相处这些日,总算缘分。
依我看,马兄为人不过忒聪明了些,所以容易生事。听说陈兄人就长厚,因此到处受益,被人看重。其实我们年纪都轻,如能处处反躬自省,行事一合轨道,日久不特样佯进境,也受人看重了。”马琨不知蒲青为人情热,语有深心,暗想:初来不久,无什劣迹落在人家眼里,陈业更不会背后道人短处,为何说出这等话来?随口应了。回看窗外,叔侄二人已无踪迹,笑问:“三叔令弟怎未到来?”蒲青双眉微皱,答道:“三家叔定往中屋去见二伯母说话去了,须要午饭后才能来此。我们先弄饭吃,吃时再谈那老贼来历行径吧。”马琨也觉腹中饥饿,便帮同料理。一会盛好菜饭,蒲青又把昨晚吃剩的家酿美酒取出同饮,一边谈那贼党之事。
马琨才知为首之人名叫胡南旺,昔年乃浙、赣交界水陆两路的大盗。因他生来面白如玉,现年已逾六十,并未留须,依旧一头黑发,看去不过四十来岁。又练就一身好轻功,江湖上都称他为“老玉郎、飞天神虎”。近年本已算计退隐,只为手下人多,相从年久,徒党不肯离去,食用浩繁,昔年所积金资又被妻妾把住,虽有好些田庄,仍不够用,为此每年中总要出两次手,做上两批大的才罢。九盘岭是他粮仓,他又好色好酒,老不死心,新近得了一个美妾,因恐悍妻知道不容,在山口外置了一份外家,借着巡岭为名,常来盘桓。自忖年老,妾又淫荡,越爱越不放心,特地把他两条最心爱的豺狗弄来。又因妾兄杨和原是心腹党羽,便命他调养恶狗。除他以外,无论何人,只一进门便纵恶狗,咬杀勿论。以为这样外人决难入门。谁知那妾天生水性杨花,先见乃兄把她献给头子为妾,本已不愿,只为从小失母,素畏杨和凶狠,不敢倔强,胡南旺虽老,身却健强,望如中年,初还相安。无如胡南旺的老巢在雁荡后山,相隔颇远,不能常来相伴。
山僻烦闷,渐和杨和吵闹,要出门游逛。杨和因妹子最得头子欢心,不敢过于拘束,先只陪了在附近山中游玩。
那管本山粮仓的头目名叫柴梁,是个色鬼。胡南旺原命他就便留心照料,并在楼角设有告急灯号。久闻妾美,心痒痒的,不得见面机会。这日听手下人报说,看见小夫人入山游玩,立即备了酒食果点往献殷勤,就便一看如何美法。柴梁乃胡南旺的外甥,年轻体健,又善巴结体贴。两下一见,便有了心思,终于由那妾将杨和用酒灌醉,将狗锁好,与柴梁勾引成好。等杨和知道,两下已打得火热。既不敢举发,好夫淫妇再一胁迫利诱,反被说通,拿楼角红灯做了通奸来住的信号。日久被蒲氏兄弟路过探出,蒲老不许子孙多管闲事。胡南旺爱那妾如命,上次杨和带着狗,随好夫淫妇出来闲逛,恰值一人路过,也是纵狗伤人,见不能取胜,一拥齐上。那人名叫卞真,武功颇好,寡不敌众,落荒逃走,吃狗追上,刚抓伤了一点臂膀,本难活命,因在无心中惊动崖上蟠伏的一条大蟒,和二狗恶斗起来,才得逃走,仗着受伤不久,所逃之处正是人村路径,村中刚有人出,涧桥放落没有悬起,遇的人恰是蒲菰,般般凑巧,没三天便即治愈。二贼寻来,人未交出,硬给送出山去放掉,本已结下嫌隙。这次马、陈二人一来,结怨自然更深。
现时虽畏蒲家孙叔侄本领难敌,终于不肯甘休。
马琨曾听钱应泰说过胡南旺的厉害,好不心惊,且喜底细得知,日后遇上还可趋避。
当时谢了指教,又托蒲青代向蒲老诸人一一致谢。说完,饭已用毕。马琨终觉蒲氏全家这好武功,定有极大名望,况且隐居江南,竟未听人说过,在在人家住了这些日,名号来历全都茫然,岂非笑话?随又设词探询。蒲青笑道:“马兄在外面没听说过家祖么?
这也难怪。实不相瞒,这里本是寒家世业。家祖同母弟兄共是三人,家祖居长,幼年离家,远赴巴蜀深山之中从师习武,年满三十才在外走动。时值明季,逆阉柄政,爪牙密布,流毒天下。家祖专行侠义之事,因恐连累家中,只管威震江湖,也不回家看望,从未用过真实姓名。二位叔祖谦和方正,治家甚严。全家老少男女虽从家祖学会武功,只用以防身御寇,从没和人争斗。家祖夫妻又远居异地,江湖上只有限几人知道底细。近十年来,家祖母去世,家祖才率了本房子孙归隐。寒家人丁虽多,家祖只生先父和三家叔二人。先父名源,三家叔名漪,在外也是轻易不露真名。胡南旺因是近邻,加以年老,见多识广,才被知道几分。倒是家族叔祖昔年门徒甚众,性情率直。江湖上提起蒲苑,知道的人还少;若提起天山鹏,就没有不知道的了。”
马琨一听,那守涧桥的蒲幺公,竟是当年名震西北的天山鹏。前听师父说他,已被仇人暗害惨死,不想隐居此地,心中一震,忙接口道:“幺公便是当年在甘肃兰州金天观雷坛大会擂场上,独力劈四魔,飞脚踢死‘滚地雷’,外号又叫‘生死战笔’的天山大鹏卜五先生么?那‘卜五’二字一定也是同音借用的了?”蒲青答说:“正是。”马琨连受挫辱,本意回家办完钱复之事,便从名师下苦习武,这一得知蒲氏诸人底细,忽想起现放着好些盖世高人在此,为何还要回去,舍近求远?心方一动,又想这些人都重孝义,方以省亲为名求他护送,忽然中变,不好措辞。
正踌躇问,蒲漪、蒲江二人已然笑语走进。蒲青忙即起立,为马琨引见。蒲漪人果谦和,与蒲江判若两人。礼叙之后,蒲漪便说要走,令蒲青借身雨衣与马琨。将衣包取来,用油布包好,又问马琨:“盘川够不?”马琨极口辞谢才罢,随向蒲氏弟兄作别,随了蒲漪走出。马琨见蒲漪中等身材,看去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貌相谈吐无不文雅,一点看不出有什惊人的武艺。因和马琨同行,穿着蒲江的雨衣从容上路,和常人一样,也不矜才使气。一会走到村口危崖,先去崖上,见了蒲菰,马琨又称谢一番。蒲菰仍那么老气横秋的略微应声,转对蒲漪道:“三侄见了那人,急速回山,我还有话对你说呢。
老贼为人阴险,经了昨晚这一来,表面似已说开,日后终于难免生事的。天门三老,他虽相识,请来与我们为敌,人决不肯。你父子再加上我,差一点的,哪敢虎口拔牙?据我猜想,他只有狗贼秃和花老乞婆可请。一个有点邪门鬼道;一个自身本领还在其次,好些老相好都有一两下辣手,可以转请,弄巧他都约来,好让我尽情跳进一回,省得精力老没处发散,也是好事。”蒲漪笑道:“幺叔想左了,花家老乞婆现时有事,怎能来此?老贼秃行踪不定,听说花家也正寻他。老贼交情没花家深,就肯来,也必等那群叫花子金华北山讲礼分出胜败之后。可是这面请有丐仙吕-,外加那多年薪胆的仇人劲敌,如何胜得了呢?到日我们本应前往助威,爹爹亲往都说不定。这样倒好,一举两便。等侄儿回来,探明老贼用意,索性两下叫明,令他自去约人,就在花子讲礼那天分个高下好了。”
蒲菰又问:“甘老头走了未?”蒲漪笑答:“这位甘朋友真是好人!他和我做平辈相交,还可说年岁差不太多,秋来北山之行他也要去。间是何意,他说双方都有好些朋友,一动上手,当场不让,兵刃又没眼睛,一胜一败,彼此仇怨循环,永无了结。他实不愿大家为几个臭叫花子失和,意欲约出几个有名望的好老先期赶往,能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最好。否则也釜底抽薪,得保全一个是一个。我说花家老乞婆人最势利,不懂情义,此时如无查洪老刺猖助纣为虐,以老大哥的情面,或者还能说动,劝他给双方善了。现时他已党羽众多,妄想借此长他威望,你去了不但不会听,还许闹个无趣呢!他只不听,我又不便把我父子为何必去的事对他明说。适才吃完了饭,由十弟和刚侄陪他往半峰楼去。爹爹和他倒很谈得来,命我留他住在楼上,等我回来才定行止呢。”蒲菰道:“那小老头为人爽直好心肠,我也喜他。今秋金华我必前往,决不能使他偌大年纪跌翻在老花婆手里。”蒲漪喜道:“我和他道义相交已逾十年,金华之行,我有好些事,分不开身。他又那么性情固执,劝是不听,其势不能兼顾。照我猜想,他去了,非当众受辱不可!老头子心性刚直,受不住话。花家能手甚多,又是些无赖,一动手,非吃大亏不可,以后叫他如何做人?有幺叔暗往相助,再加两个老乞婆也无足为虑了。”
蒲菰见他口角含笑,喜形于色,眼珠一转,忽然作色道:“好娃儿,我上你当了!
明是你爹恐我记着当年的事,到日不肯同去,借着姓甘的,拿话绕我,等吐口允去,再由他出面明说差遣,是与不是?回时对你爹说,无论怎样,我总是他兄弟。再说近年我也闲得够了,正没处出火去。他有什事,只管明说,不必藏头露尾,套我口气。至于昔日的事,人死不结冤,并且本来是我脾气不好,自找没趣,不能怪人,此时为死人出力,才是英雄行径呢。”蒲漪笑道:“幺叔既这么说,那更好了。少时请幺叔到半峰楼去吧。”蒲前点首。蒲漪随即离别,同了马琨上路。
那独木吊桥,已早放落。涧深崖陡,独木滑厌,蒲漪笑问马琨:“你自问能走过不?
如觉胆小,可由我挟你过去。”马琨暗忖:此人本领比我强胜十倍,就有一点功夫,也不在他眼里。何如藏拙到底,还大气些。便笑答道:“小侄初涉宝山,曾由桥上走过,一则天晴,二则追兵正紧,不曾细看。跑过之后,才见桥宽虽有尺许,并不平整。着脚一面最多不过三寸,有一多半还是圆的。日来大雨还更险滑难行,实在不敢自信呢。”
言还未了,蒲苑已在旁发话,怒道:“你能过则过,不能过,我们自会送你过的。
哪有许多噜嗦!三侄先走,我来送他过涧。”说罢,左手一伸,便将马琨右臂抓住,往前微送。马琨身不由己往前便倒,以为蒲煎必是提送过桥。一则这样送法未免难看;又觉手重难禁,方喊:“老幺公快请放手!不敢劳动!”猛觉得腿腕也是一紧,连身被人提起,往回一悠,方觉不妙,耳听一声:“不许乱动,去吧!”腿臂同时一松,竟吃蒲宽脱手将人扔出,凌空笔直往对岸飞去,势急如箭,只觉两耳生风,头晕目眩。两岸相去十余丈,下临绝涧,对岸又是山石,不论落下或是撞上,都是死路,暗道“完了”,这时休说施展身手,竟连转念头的工夫都没有。心方一紧,猛又觉身子吃人把住,放立地上,兀自心颤神摇不已,惊魂乍定,睁眼一看,身已过涧。蒲漪立在面前微笑道:
“幺叔粗鲁,你受惊了吧?”回望对崖,蒲菰已懒步往小屋中走去,只得赔笑答道;“小侄实没出息,倒吓了一大跳。”
蒲漪道:“幺叔天性如此,不要见怪。对头已知人在我处,话已叫明,决想不到你今天会走。这场雨下得也好,兔被留心看见。否则你有我同行,当时无妨,可是难免无人尾随。我再一离开,你就有事了。”马琨谢了救护。蒲漪道:“救人危难,份内之事,何须言谢?你出道不久,谅无什多过处,以后持躬对人,只往好处行事,到处都是康庄。
就遇上事,也不愁没有人相助,你自思忖去吧。”马琨随口应了。
那雨是大一阵小一阵,到处烟笼雾罩,一望迷茫,只听雨声潺潺,与溪流泉瀑之声相应,四面山道没一个人影。马琨随着蒲漪一路蹿高纵矮,超越积潦,冒雨急驰,不消多时,已离来路山口不远。正走之间,忽听蒲漪低喝:“噤声”,跟着一手挟了马琨,竟往路侧一个两丈来高的峭壁上纵去。壁上原有不少松树,枝干繁茂,蒲漪放下马琨悄声说道:“老贼法令真严,这般大雨,明料你不会出山,防守巡逻依然严紧。今日如不是我送你,必落他手无疑。我们且待一会,等这些鼠贼过去再走。这里地势甚好,他们奉行故事,目力又差,绝想不到有人在上面。你隐在那株老松后面,先看东南,后看东北,就知道厉害了。”马琨依言低头先往东南山口一看,雾沉沉的,并不见有人迹;再看东北是条曲折的谷径,一头深入山中,一头通向来路,雨虽渐小,水气甚重,光景模糊,不能看到远处。看了一阵,蒲漪问:“看见人没有?”马琨答说:“小侄目力不济,大雾甚重,看不清楚。”蒲漪笑道:“他们现分两路,一由东南山口,一由东北贼巢出来,到右面谷口会哨,再往我们来路一带巡逻。待一会就看出来了。”
马琨重又往下注视,一会工夫,果见有四五笠影出没前面烟树之中,逐渐走向空地,现出全身。共是七个盗党,各穿着一色又黑又亮的油绸子雨衣,手执刀枪,腰悬镖弩等暗器,由山口一面急行而来。走着走着,当头一个梢长大汉忽然撮口一声呼哨,跟着便听东北方有呼哨响应。再看羊肠谷内,也有好些笠影刀光隐现出没。这两拨盗党和走马灯般绕着山径急驰,行动甚速,直似发现敌人,前往兜拿神气。不消片刻,前拨七人便由崖下驰过,往谷中奔去。蒲漪道:“鼠贼已过,山口也许还有余党守望,我往前面引开他们,你顺大路快赶来吧!”说罢,一同纵落。蒲漪当先急驰,其速如飞,晃眼穿林而入,不知去向。
马琨惟恐先过去的盗党折回追来,也忙加速前奔,行抵山口,还不见蒲漪人影。正悬着心,忽见口外有一身背包裹头戴雨笠的壮汉迎面跑来,心中大惊,忙往路侧大树后一闪避过,暗中拔刀戒备时,那壮汉像是赶路心急,一味超越路上积潦,竟没看见马琨,径自跑过。过时马琨觉着来人好生面善,方自寻思,忽听呼哨之声,来路左侧林中又跑出两个盗党,手持刀枪,与壮汉做一路赶去。随听谷中呼哨四起,此应彼和,由远而近。
马琨恐口外还有盗党埋伏,出去撞上,正在探头张皇,举棋不定,忽听身后低喝“快走”,回顾正是蒲漪,料已将防守人引开,惊喜交集,忙随急驰。刚出山口。便听山里隐隐喊杀之声。回顾口外,日前斗狗肇事的树林,已有红白二旗升起,知有盗党在内用信号指挥。陈业未走,自己已然逃出,所格杀的,必是适见大汉无疑。边跑边想,一会走出山外野地,满地水塘泥泞,树林颇多。蒲漪又令在林中觅地稍候,自向来路驰去。
马琨见他脚底,快得如飞一般,越加赞羡。在林中候有半盏茶时,才见蒲漪跑回,不等开口便先说道:“我因山口有人防守,怕你撞上,当时无妨,事后定吃追去,难免受害。已然诱开,山外恰巧来了一人。事虽合笋,无如老贼心毒,那人虽还不弱,好汉终打不过人多,特意回去看个下落,意欲为他解围。不料那厮竟是来访他们的自己人,动手不久便自说明来意,已由盗党引见老贼去了,白叫我空跑一趟。”马琨便说:“那人看去面熟,只想不起何处见过。”蒲漪道:“那人是个老江湖。你虽是老钱门下,隐居多年,初次出门,怎会相识?你除花、莫两家,还到过别处么?”马琨闻言,忽想起那壮汉正是黄冈拜寿所遇刺客,自己还曾和他结拜,怎好出口?不禁面上一红。蒲漪何等心细,见状知有难言之隐,重又追问道:“那厮自称山东来的,姓白,要见老贼才说来历,必有深意在内。你既认得,却不肯说。你们与花家有仇,将来如有什事就来不及了。”马琨暗付:此人本领神出鬼没,既留上心,早晚必被探明,隐瞒反误交情。不好意思全吐,只说:“此人不姓白,名叫洪明,先改姓名邱义;兄弟洪亮,改名邬小,曾往黄冈莫老前辈家中行刺,被莫老拿获放掉。”话未说完,蒲漪笑道:“如此说来,我明白了。十五弟拜寿回来曾说此事,洪明就是他么?真个妙极。我们上路吧。”马琨一听自己的事原来人家早已知道,怪不得蒲家诸人均多轻视,越想越党内愧,只得把前情重又委曲说出。蒲漪听了倒不怎样,只道:“你年轻初出,未免荒唐,以后遇事不可轻狂,就无事了。”
二人边说边走,沿途俱是荒野,极少遇到人家,盗党亦未发觉追蹑。走到黄昏,上了正路,天忽放晴,寻一镇店打完了尖,恰好云开月上,重又乘月起身。马琨佩服蒲漪本领,不住小心巴结,想要拜门领教,蒲漪总以婉言推却,只得罢了。蒲漪道路极熟,所行多是山路捷径,脚程又快。马琨虽觉劳乏,也能勉强举步。半夜里又吃了顿干粮,略微歇息又走,回上官道,眼看天近黎明,蒲漪忽道:“日里本该分手,因你道路不熟,沿途与老贼通气的人家店户颇多,以前难免不有知会,恐你遇上又生波折。救人救彻,特意送到此地。前面乃赴临安的大路,险境早过。我已为你耽延好些时刻,必须分手。
你到家后,最好在家奉母,听天安命,不要轻举妄动,胡乱寻人。陈业复元回来,自有救人之策。否则无益有害,你自上路吧。”马琨料蒲漪所去之处也在金华、兰溪左近,路上连问两次未说,不便再问,闻言只得拜谢作别。蒲漪回身自行,其走如飞,晃眼无迹。
这时天已向明,镇上人烟渐动。马琨所借雨衣早已包好交托蒲漪带回,跑了这一天一夜,也实力尽精疲,又饥又渴,便往镇上寻了一家客店,弄些早点饱餐之后,先睡一觉,睡到午后方始起身,往天目山中赶去。到家一看,母、姨二人因上次陈、马二人走时,曾说不久当同钱复回家一次。人不回来,也无音信,正在悬望。马琨不敢明言前事,仍说:“钱复、陈业俱在杭州从师习武。因姨悬念,特地回家看望。”两老姊妹俱都记着夫仇,巴不得子侄能知上进,只嘱咐去时多带银钱衣物备用,最好能令钱复回家一行。
马琨只得推说:“世弟因在西湖会见好些名家,深感自家本领不济,曾立大志,不等学有进益决不回家。己曾劝他数次,至快也须等到冬天,把所学根基扎稳才肯回来。大约过年时总回家的。”一番鬼话,虽将母、姨二人哄信,但是钱复失陷以后音息全无,为日已久,欲往窥探,又觉胆怯。已说在杭从师,其势不能在家久停,出门又没个待处。
陈业复元尚须数月,钱应泰和陈松新疆养伤之事,不知真假。如在此时回来,更是糟极。
越想心越烦,勉强在家中住了数日,决计仍往金华寻人,碰碰运气,也许得到一点门路。
当即向乃母取了银两衣物,起身到了金华江边,摆渡过去。
马琨求救之人,一名虞干,一名章文豹,俱是当年江南有名武师。前番往访,章文豹山东访友未归,出已三月;虞干更是出门多年,从来未回家一次,有时托人带信,也未明言身在何处,家中只有老妻蠕媳抚两孤孙虞德、虞厚,年虽十三四,向不出门,什么话都问不出来。想了想,还是章家比较有点指望。谁知到后一问,笑面虎飞叉章文豹已早到家,偏是身染时瘟,不能见客。马琨原料章文豹也不是花家对手,出力无望,只想由他指点门径,便将自备礼物送上,假说奉钱应泰之命前来看望,有话面陈。待了一会,文豹长子章焕出来,接到里面。马琨见章焕生得一表人材,英气勃勃,料非凡庸,便背着人宛转说明来意。章焕闻说与花家结怨,人已被困多日,沉吟了一会答道:“家父实是病重不能见客。家父能了的事,小弟一样能了。不过此事十分棘手,尤其花家老太婆近年似想重整旗鼓,一意孤行。她虽令你寻人说情,事隔多日,保不又出变故。虞世伯与钱世伯,当年刎颈之交,一向隐居江边,你可曾寻过他么?”马琨听那口气,虞干在家,有心不见外人,假说尚未去过。章焕笑道:“家父常说虞世伯本领高强还在其次,第一是机智绝伦,加以交遍天下,南北各省到处都有知交,就许花家和老刺猖都能卖他一个情面。只惜归隐故乡之后便洗手杜门,专一教养两个孤孙,不问外事,见他难点罢了。你就去未必能够见着,他长孙虞德倒常和我来往,你可住我家,等我着人请来,先请他探一探老人家的意思再说。”说罢,招呼下人为马琨安排住处,往外走去。
马琨听说要请虞德到来,颇悔先不该说未去他家的话,方想措词挽转,章焕人已走出。隔有片时,章焕同了虞德走来,马琨前本见过,忙起招呼。各自叙见之后,虞德笑对章焕道:“我说是这位马叔不是?”马琨见章焕此番回来,神情没有初见时亲切,以为先说假话之故,忙赔笑道,“上次曾往虞世伯家求教,没有见着。这回还未登门,不知世伯可在家么?”章焕道:“虞世伯归隐了多年,怎会不在家中?只不肯见无聊的人罢了。我已将大世兄找来,你什意思可对他说。家父正该吃药时候,我须进去,停歇再会。”说罢自去。马琨知他不快,但也无法,便和虞德商量求助。虞德道:“马叔上次走后,家祖曾往北山。大约听了什闲话,家祖是不会见你的了,去也见不到。章世叔这人说一句算一句,只答应过,多不情愿也无反悔。既允你暂住在此,最好不要离开,免得再来时无人容留。花家人多势众,没个落脚之处易吃他亏。”
马琨听出两家均对己不满,好生不解,便用甘言套问就里,虞德人颇爽直,笑道:
“你说花家是对头,当然不说你好,这话也对。但向家祖说闲话的不止花家,还有别人呢。不过家祖总看老友情分,虽不见你,仍就尽心。先去北山,只听老太婆说起钱世叔因为性情倔强,差点被老刺猖弄成残废,又不合屡次想逃,以致没法待承。本人并未见着。前日乘便又去,在花家住了一日,还带出一封信来。那信是给一个姓陈的,家祖因他再三求说,此事不能让他家中老人知道,姓陈的又不在此,无处投递,只得暗中托人照料,静等姓陈的来了再交,如今信还在我家呢。事情不过如此。听家祖说。除了姓陈的来,简直谁也无法可想。就肯见你,不也无用么?”马琨便说:“陈业是盟弟,同为钱复之事奔走,现在友人家中养病,约须交秋始能痊愈。自己惦念钱复,迫不及待,才赶了出来。那信想必于己有关,可否交己带去,或是借来一看?”虞德道:“我起初听说,也觉马叔不对。今见马叔行径,并非无情无义,就此置身事外,可见传言太过。那信上原提到你,等我回去和家祖商量再说吧。”
马琨听虞德口气,花家起衅之事似已尽知。钱复单给陈业一人写信,明有怨望,信上所提料无好话。否则虞氏祖孙也不能如此见轻。此时如经己手将钱复救出,或是让人知道自己曾出死力相救还好,不然钱复已悟自己好刁无义,到家向父母一说,怎得做人?
到处受劳受怨,事还不容不管,不禁愧忿交集,越想越难过,假意叹道:“听世兄的话,定是钱二弟对我有什误会。老世伯听了他话,所以不愿见我了。论和花家结怨,原是钱二弟和我起的。因他先拍了胸脯,不叫我们上前,又见花家势盛,敌他不过,三人一齐陷住更不好办,这才忍气退出。这多日来,为了请人救他,千里跋涉,受尽苦楚,他反恨我,岂非冤枉?我们情同骨肉,他终年轻,心迹是非,久而自明,这时且不去管他。
我总尽我心力去做好了。”
虞德原听了乃祖详说马琨为人经过,见他仍自护强辩,忍不住笑道:“钱世叔不明白你的好心,我也明白。总之黄冈之行你要不去,什事都没有了。”马琨听他连自己在黄冈丢丑的事都知道,好生奇怪,方要开口,虞德又接说道:“事已过去,不必提了。
听说花家还住有两个会邪法的妖道,气焰甚大。除非南明老人有信,人决要不出来,便家祖也是不行。如想尽人事的话,章世叔人最热心,少时我代你把话说开,必能帮忙。
试上一回,你看好么?”马琨一想,已成众恶,连钱复都在怀恨。老钱只此一子,爱逾性命,言听计从。老钱耳软,为人险刻,如被说上两句小话,以后母子二人休想存身。
只有做些尽心尽力之事,使众周知,以为异日相见之地,此外更无善法,便向虞德商托:
但盼钱复获解,任何劳怨讥嘲皆非所计。虞德毕竟年轻性直,马琨又说得恳切,竟为所动,以为祖父所知尚有虚实,马琨只是求好太过,粗心疏忽,以致招来重谤。
一会章焕走进,虞德先把他拉向旁边,力为解说。章焕是个直肠热心汉子,又和虞德世交至好,也当马琨诸多可原,心中去了厌恶,允为帮忙。因父病重,马琨的事并未告知,就此未提。虞德随回家去,又向祖父虞干解说。虞干虽然老成练达,明知马琨不是善良,无如怜爱长孙大甚,又听说马琨为友实是热肠,细一寻思,也觉好些俱似无心之过,便对虞德道:“他的事那日祝三叔和我说过,已尽知悉。避重就轻虽不义气,也算是人之恒情。陈业黄冈之行本可如愿,他偏执意随往,误人误己,争功好胜,全出私心,也可原恕。但他好友被困,自身刚得出险,便往一娘家调戏少女,似此为人居心还堪问么?我看此人终非善类,见决不见。钱世叔人虽稍差,总是多年老友,他老来只此一子,万无坐视之理。起初只是一时闲气,便我也能将人要出。无如此子性情忒急,老花婆早把话说明,明知无济还想逃出,已觉轻率,更不该在人追急之时放火泄忿,打伤花家好些下人。此时花家非钱应泰亲自登门负荆,赔还所烧之物,当众施责,不肯轻放。
除却南明老人和莫老亲来硬要,直是休想。我如下手,未始不行,偏又身家在此,后患堪虞,不能轻举妄动。我也不是不管,一二日内便去花家相机而作,能救出更好,只此子不再生枝节,陈业回来,或是等到花家今秋群丐讲理之时,也必出困无疑。事缓则圆,忙则愤事。信可带与他看,使知利害。孙儿心好,切勿受他甘言诱激,轻往犯险。要知花家与去年孙儿去时不同,气焰嚣张,今非昔比。稍一不慎,便连我同丢大人,干事仍是无补,不可大意呢!”
虞德道:“现时他也深知花家难斗,只盼祖父为力,并没有要孙儿和章世叔做什险事。说他轻浮没品,许是不错,心并不坏,祖父放心好了。”随将钱复与陈业的信索去,往见马琨,告以祖父日内即往北山相机行事。马琨己恨钱复,此时本是做作,再一看信,越发愧忿。
原来钱复在花家失陷的头一天,已觉出马琨胆小畏事,言行不一。及至晚来去见查洪,仗着年少气壮,豁出性命,一味硬上。虽然投了查洪脾胃,略吃苦头便罢,没受重伤,可是查洪咬定钱应泰亲来赔礼始能放人,将他交与苗秀,带去困在花园以内。本来安居无事,偏生钱复性暴,不知身落人手,四面皆敌,万逃不出,见居室清静,看守人只是两个执役童子,以为逃出容易。到了夜深人静,将二童打倒绑起,越墙逃走,走没几步,便被花家山口守望党羽发见,一声信号,人便云集,几个照面立被擒住。第一次逃走,女铁丐花四姑还爱惜他,不曾动火,只把他受人愚弄之事说知。因此对于马琨,逐渐想起怀恨。及至待了几日,实待不住,又起逃意。花家对于钱复视若婴童,知道罗网周密,决难逃脱。除告诫他不许私逃,再逃捉回便即无幸外,并未十分拘束,园中各地均可自在游玩。
这日钱复正烦急间,偶登假山遥望,见墙外不远有一草垛,忽然想用调虎离山之计,夜里又把看守人绑起,盗了苗秀所用刀镖,越墙逃出。先往垛上纵火,然后觅地藏起,等人往救,再行乘隙逃走。那晚恰值风高月黑,转眼光映重霄,火势弥漫,连后园房舍一齐引燃。花家果然慌了手脚。钱复见人多忙于救火,暗幸得计,一路蛇行鹭伏,往山外逃去。不料花家久经大敌,临变一丝不乱,得报便知是他所为。一面令人救火,一面暗中派人去往各出口堵截。钱复逃到山口,伏兵忽起,知道这次擒回必吃苦头,情急拼命,连用钢镖打伤了三四个。眼看可以突围而出,猛觉背上奇痛,周身发麻,不能动转,等被擒住才看出是老刺猖查洪突然出现。回到花家,那火救到天明才灭。老花婆年老吝财,不似昔年慷慨。虽未用刑拷打,却是怒极,把钱复辱骂了一顿,说:“小狗不宜好待承,烧的房舍什物,等老狗回来领人时,定令加倍赔偿!”一面把人困在山石洞里,外有铁栅封锁。衣食起居如常,只能隔着栅门和防守小童说话。看看当前园景,一步也不能走出,这已够受。还有被擒时,被老刺猖用了分筋错骨法,下手又重,脊骨本已受伤,老花婆忿怒之下只顾乱骂,忘了解开,容到想起,已过了两三个时辰。如今背脊常痛,气血凝滞,又生背疮,痛得眠食不安。自又负气好强,不愿找仇人医治疮伤,越来越重,痛苦万分。
直到日前,虞干探明底细,入园看望,见钱复面容消瘦,忍痛流汗。背人询问,自述姓名来意,始行告知,夜来私往送药。老花婆为钱复,本备有书籍笔墨纸砚,供他写读解闷,以示管教故人之子,未怀恶意。钱复早写有一信,准备买通守童,代为送出,恐有差迟,延未敢发,便向虞干哭诉,求其相救。一面在信上添了些话,托其转交陈业。
除非自己遇害,只可照老花婆的话寻人解救,千万不可使家中父母知道。即使父亲日后回来,也只可说是遇见异人拜师,现已从师远游在外,惟恐母亲悬念,故未实说。此外历述马琨平日如何引诱同玩,不肯用功,教他卖艺惹事,临到出了事,又拿话激他上前,自己却置身事外,去之惟恐不速。深悔当初不听陈业之言,吃这大亏等语。
马琨看完一想,怪不得虞、章诸人看轻自己,原来听了钱复之言。强压忿怒,长叹道:“钱二弟真个小孩脾气!他平日和我至厚,所以责备我也最甚。他只见我营救无信,以为置身事外。哪知这些日来为他受的苦呢?日久见人心,他既这么说,如真不能将他救出,自有明心之法,总使知道我不是坏人便了。”章焕人最忠实,经虞干一解说,马琨做作又好,也就不再嫌恶。由此马琨在章家长住下去。
虞干和花四姑原来相熟,曾和花四姑明说,自己和钱应泰是老朋友。他子在此,虽因所行不善,不便求情放他,但应常来看望。钱复的疮伤,也是虞干和花四姑说了,才行延医诊治。自马琨到后,又连去了几次。因见钱复终日烦躁,忿急成病,日渐消瘦,气恼过度,疮伤也是时发时愈,恐他少年人气盛心厌,因而伤生,便向花四姑婉言劝解,说钱应泰归期遥远,小娃儿家,何必和他一般见识?况已折磨些日,意欲将人领走,等钱应泰回来,必令其登门负荆。至于烧毁的房舍财物,由己先代赔垫。花四姑始而推在查洪身上,等虞干二次劝说,恰值花家来了钱应泰两个对头,花四姑受了怂恿,不但未允所请,反而口出不逊,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两下几乎变脸。闹得虞干也不能再去花家看望。想要硬来,又以花家党羽云集,人多势众,万敌不住,只得罢休。过了些日,恐久不去钱复失望优急,冒着奇险夜往北山,暗晤钱复,明告以此时无法,非等秋后不能脱身,劝以耐心静守,不可忧急。话完归途,几被花家察觉。幸得一异人暗助,才兔失陷。花家也有了警兆,没料是虞干所为,当是对头人山访听虚实,防备渐严。
马琨在章家,总算已知利害,还能安分,未出什事。光阴易过,一晃经秋。这日虞干得那异人相助,又往花家访看。钱复已是骨瘦如柴,问知花家自从虞干失和去后,相待日酷。有一次苗氏兄弟陪了两客来看,俱是钱应泰的对头。免不了指着钱复,大骂数说。钱复自觉给老父丢人大甚,怒极欲和来人拼命,无奈铁栅坚牢,折毁不能,平日多吃对头来顿讥嘲。行时怒说,此时钱复已是花家笼中之鸟,不与一般见识打落水狗。只等老钱到来,向花家磕头赔礼之后再行处治,非令老贼绝后不可。钱复见来人年老,相貌仿佛像是孪生兄弟,疑是昔年父亲的大仇人,福建名武师林飞虎、飞彪兄弟,连声怒喝:“老贼留名!小爷只有三寸气在,果不与你们这般狗男女甘休!”来人连理也不理,便被苗氏弟兄劝走。后来盘问看守小童,必是林氏兄弟,想起所受屈辱,愤不欲生,一场大病,几乎危殆,近日方始痊愈,人却憔悴异常。随说花家来了不少党羽,不时同了苗氏兄弟来园习武。老少人等个个狂做异常,迥与初来时神情不类。因已秋深,算计陈业将回,盼望愈切,再四位求虞干和那同去异人相助。虞干去的一晚正是苗秀寿日,花四姑设筵庆贺,连日各地新来人多。值天阴雨,钱复所居山洞偏于园中西北山脚下,地甚僻静。二人便由洞后削壁飞落,一到,先由那异人将防守小童暗中点了哑穴,走时才行解开。二童本已入睡,有一个醒的,也当梦魔混过。假使钱复能够攀越那洞后百丈高下的危壁,便毁栅将人救走也是易事。
花家这次本来不会警觉,同行异人偏行痛恨花家当晚刚到的党羽小飞燕吴禄,先助虞干援上危壁,重又设词纵落下去,暗入客厅,将吴禄唤醒点倒,用刀挖断脚筋,仍由危壁逃走,因此将邻室党羽惊动,追将出来。仗着艺高人胆大,上下危壁捷逾猿乌,敌人又误以为后园无路,齐向园外山口一带追逐,没被追上。可是花家能手甚多,事后一查问,便知敌人来路不由山口。闹到天明,终于发现泥中脚印和壁上痕迹,百余丈高的峭壁,来人竟能上下自如,又惊又怒,总算没想到钱复身上还是幸事。异人下手时戴有面具,吴禄是个淫贼,仇敌大众,也没断定仇人是谁。花家自觉丢人,一面给吴禄医伤,一面加紧戒备。除了手下徒党,连外来宾客中能手俱都派了职司,昼夜巡守,插翅也难深入了。
马琨闻说,方恐钱复忧急病死,自身脱不了干系。每日愁急,无计可施。陈业忽然赶到,好似一切均已前知,径住章家相陪。略间前情,便同往南明山去。行时虞干深知南明老人厌恨钱应泰,并已立誓不见外人,不问世事。明求必然不允,反倒绝望,只有出其不意,将老人刻有山居的竹牌信符盗出,立即赶往花家向老刺猖要人,或者还能有望,便对陈、马二人告以机宜。马琨为表义气,立拍胸脯,身任其难。不料竹令符又被小铁猴侯绍取走,白吃了多日辛苦。想起北山群丐讲理会期在即,花家如胜,.至不济还可熬到钱应泰回来,忍辱领子,否则林氏兄弟恨钱应泰入骨,又有老贼应使绝后之言,见势不佳,必对钱复暗下毒手。为此惶急万分,明知侯绍难惹,但也无法,只得尾随下去。本商量将牌盗到了手,立去金华北山,救出钱复后即行奉还。以侯绍为人,这类事如与明说,未始不可暂借一用。偏生胆小怯敌,又恐江湖上入多通声气,事由侯绍口中泄露,立成画饼。这一起意偷盗,累得马。陈二人白吃了许多的亏。最终虽然将牌偷到手,又吃黑摩勒截住夺走。侯绍见黑摩勒手持竹牌,误以为有心作闹,一把夺过,正在埋怨。黑摩勒忽然省悟那盗牌的红脸少年尚在林内,连忙追入,人已逃走。归途各叙经过,侯绍才知黑摩勒和江明也是追贼的,只不知这两少年盗牌详情。
侯绍随说:“昔年曾和钱应泰相识,擒到马琨以后,经他哀求苦告,也就放了。不想他同伴陈业回来,将牌盗去。其实借他一用无妨,就此被他盗走,却是丢人不起。何况我还要用它应急呢!”江明便把樊秋走时情景对侯绍说了。侯绍喜道:“照此一说,他既和老偷儿作上对,没个交代落场是不会来了,何况宝物又被令师携走了呢。这南明老人的竹令符暂时已无用处,还是拿去还他,以后要用再借的好。那盗牌少年正是陈业。”黑摩勒天生侠肠,先受他骗也颇有气,及听侯绍将马琨口里所得大概情形说出,不由感动,觉着陈业为友义气,又想起适才受擒时诚恳之状,忽然心动,笑道:“四叔现既无用,我看陈、马二人甚是可怜,何如成全他们朋友义气呢?”
侯绍笑道:“钱应泰为人该遭此报。马琨我也见过,更是阴毒险狠,江湖上败类。
他师徒两个一家人,不会有什好物事!陈业却像是个好人。老刺猖出了名的不好惹,只南明老人竹令符能够将人救出,此外别无法想。而且我知林氏兄弟与老钱有杀妻之恨,曾经立誓:一旦报仇,必杀老钱全家。自从在武夷山练成了两件暗器,已寻老钱好几年。
不料老钱自从败在天山狄遁手里,一直隐居天目山中,难得出门,也不与昔日朋友见面,一点不知仇人寻他。林氏兄弟也访他不到,难得他子被困花家,正好借此引老钱上门,连父带子一齐下手。如无南明老人令符,小钱固然早晚不保;就用令符,老刺猖向例要做就做,林氏兄弟多不愿意也必拦他不得。真要硬拦,老刺猬必然变脸,说:‘人是我擒来的,现在并不知他家住何方,我现看老友情面放掉。你寻他父子报仇,我不管;是好的,须等他走没了影,你自设法寻访,才够交代。要打我老查手里趁现成,他家大人又不在此,休说不是丈夫所为,我这里先办不到!’林氏兄弟嘴和手都吃他不消,又在花家作客,白碰一鼻子灰,自然更恨。当时由他放走,必定随后尾随下来,或是就手杀死,或是将人擒去,要老的出面来索,那日子就更难过了。我们打算救人,就当救彻。
固然林氏兄弟不是好东西,如非当年叔侄三人在福州称霸,横行欺人,也不致吃钱应泰的大亏。但是我和老钱无此交情,人又不好。此时自家受人重托在此熬日子,何苦管这闲事呢!”
江明道:“那年钱应泰霸占我师兄申林的山洞,狄师叔往抱不平,便有师父在场。
听师父说,他阴刁耳软,武功颇好,人还无什大恶,四叔怎这恨法?”侯绍道:“我最恨不义气和阴刁人,所以我和他熟识好几年,见面老谈不到一气。他也厌我,只不敢招惹罢了。”黑摩勒笑道:“不久各南省恶丐均往金华北山讲理,听说丐仙吕师伯也要到场。就这机会,前往凑个热闹不也好么?”侯绍笑道:“我知你救人尚在其次,实想淘气趁热闹,对不对?你不说他们义气么?这样办,他们除此无路,如真义气,逃必不远,定还尾随下来,或是二次再来偷盗,并且我也有话想问。他只要有此胆子毅力,为友不避艰险折辱,不得不止,等他来时就借与他,否则作罢,你看好么?”黑摩勒何等机伶,闻言晴中回顾,果见身后树林内有人影一闪,知被料中,故意大声笑道:“这样说来,人家不来偷时,四叔是不借的了?可是这次我和明弟不管闲事,四叔也不许将它藏向隐处。如被偷去,便须借与,莫又说丢了四叔的人生气呢。”侯绍答道:“那是自然。”
黑摩勒因原经过的树林,有丐仙门下五丐在彼议事,适才断臂丐曾说大话,立意斗他。此时不欲相见,特意挽了侯、江二人绕道回庙,所行俱是僻静田野。且谈且行,不觉到了三官庙门首。黑摩勒回望身后无人,庙中老道士己闻声出迎,见三人一路,笑问侯绍:“怎与两位少爷遇见?”侯绍也没理他,径引二人往后院房中落座。黑摩勒说起明日要往方岩施散银钱并斗断臂丐事,侯绍闻言惊道:“你怎如此随便?那断臂叫花名叫楚生,乃当年丐仙门下心爱弟子。二十年前夜行山中,一人独斗四虎,虎虽杀死,一臂也因虎口咬伤,有毒断去,重又苦练十年,练成一身好功夫,江湖上都称他为独臂金刚。丐仙昔年清理门户,因他也曾犯有过错,为了是爱才,想保全他,特意事前遣往云贵深山之中。一去多年;今始回转。听说这厮常说学无止境,生平练功夫从未间断过一天,至今仍是童身。丐仙格外垂青,也由于此。但是这厮记仇心重,手又狠辣,你如小败,他觉占了上风还可,如落下风,休想和你甘休。好鞋不沾臭屎,惹他则甚?何况党羽又多,那鸳鸯脸的,现算丐仙嫡传高足之一。此人性格比那厮好,本领更比他高,也不是好斗的。令师叔和丐仙至好,本是自己人,为了不知底细的两句闲话无事生非,何苦来呢?”江明也从旁力劝。
黑摩勒方自沉吟,老道士忽然跑进,说有一红脸少年求见。侯绍笑道:“这小孩果是不错,居然敢明来相见。叫他进来吧。”道人一会领了陈业走进,告退自出。陈业随说:“后辈陈业,拜见侯老前辈。”人随拜倒。侯绍笑骂道:“滚起来,我不喜欢这样子。”陈业只得起立。因见黑、江二人年轻,疑是侯绍门徒后辈,口称“二位大哥”,过去一揖到地。江明忙即起身还礼,黑摩勒仍坐那里,把头略点,笑道:“我和你才第二次见面,屋里三个人,你怎单和他一人叩头,轻看我年纪小么?”陈业口齿本钝,日里又吃过黑摩勒的苦头,闻言益发惭沮,呆在那里答不上话来。江明过意不去,笑道:
“我黑哥哥爱说笑话,不要当真,我们都不是外人,你有什话,只管说吧。”侯绍也笑道:“他叫黑摩勒,他叫江明,都是我的忘年之交。我屋里只一把椅子,你三人可并排坐在床上。再要愉我东西,先和我说一声。就没得苦吃了。”
江明见这老少二人都是油嘴滑稽,闹得陈业满脸惭惶,不知如何是好,心中不忍,便伸手拉他坐下道:“四叔和黑哥哥都是这样滑稽性情,你越随便越好,一拘泥就受罪了。我们已知你为人,要不也不请你进门了。”陈业闻言甚是感激,这才躬身说道:
“后辈的事,老前辈想已知道。此次并非敢于轻犯虎威,只为师兄钱复年轻,不知利害轻重,被困金华北山女铁丐花四姑家中,吃查洪阻住,不能脱身。现染重病,又有钱家两个仇人在彼,命甚危险。经人指点,往盗南明老人竹令符,不料被老前辈取走。一时情急无知来此偷盗,又吃这位英雄擒住,侥幸逃脱。明知不能再盗,来必无幸,无奈别无生路,逃后并未远去,一路尾随下来。再盗实是不敢,迫不得已来此跪求老前辈开恩,暂借一用。等将钱复救出,即行奉还。后辈年轻识浅,去时并望多加指教,免致误事,感激不尽。”侯绍便问:“此策何人所教?”陈业因和马琅同往黄冈途中闹出许多故事,几乎失落铜龙符。日前回到一娘家中,大受阿婷埋怨,说他不应允许匪友同行,几乎误人误己。并说:“似此荒唐,如非蒲世伯来信夸你,力为解说,阿娘几要将你逐诸门外了!”陈业对于阿婷已种情根,见她说时满面娇嗔,眉目之间隐含幽怨,懊悔已极,哪里敢再泄露一字?
侯绍见他答语含混,越要追问,不然符便不借。陈业细查侯绍口气,与花四姑似无什么渊源,被逼无法,把一娘一节隐起,说是虞干和祝三立的指教。侯绍喜道:“老祝是我朋友,一别多年,不通音信,竟在此么?他为人何等义侠,怎会与老虞这样的自了汉一起?”陈业一听,侯、祝二人至交,好生欣喜,便把相识经过略微说出。侯绍问道:
“现在花家党羽云集,卧榻之侧岂肯容人、难道此老还和他是邻居么?”陈业道:“三叔也是偶住在那里,只不常在家。夏天有人劝三叔移开,三叔执意不肯。挨到上月,果然花家命人往他所居崖洞中寻事,恰值三叔不在。第三天回来,得知此事,当夜便去花家,闹了个河翻水转,可是花家并未再往扰闹。听虞干世伯说,三叔本另有一个好住处,因防花家说三叔怕他,所以原住山洞仍就常去。”侯绍道:“老祝既肯帮忙,你为人必还不差。不过你没人打接应,一有失错,人救不出,连南明老人也丢了大人。老祝是明面,我也不便出头。最好黑、江二人同去,我再教你们一套话,方得无失。林氏兄弟见人被老刺猖放走,必要追出生事,但有祝、虞、黑、江四人相助,只能在花家脱出,便无碍了。”
陈业闻言大喜,方欲向黑、江二人恳求,黑摩勒道:“这个不行,明日我还有事呢。”侯绍笑道:“你没事时找事。适才还说去凑热闹,现有这好的玩意,你又拿架子了。”黑摩勒道:“不是拿架子。一则断臂叫花说话太狂,须给他看点颜色;二则星叔还有一字条命他转交丐仙,怎能丢下不管呢?可叫明弟前往,我事完再去好了。”侯绍道:“此事非你同行不可。再说那些花子也算自己人。令师叔还有信着你面交,怎再和人作斗?金华之行越快越妙,不能迟延。花子们暂时又不会走,并且他们也要往北山去,不是没见面的日子,忙他怎的?至于散钱一层,金华回来也不为晚。庙会期中,他们都不愁没吃用的,你忙他作什?”
黑摩勒不知侯绍暗中为他解围,信以为真,暗忖:断臂丐横顺暂时不走,金华回来也是一样,说:“要回到虞家,与江小妹等说一声,当晚一同起身赶往金华,次日黎明去往花家将人要出。归来再往方岩,许能赶上。”侯绍道:“这样不妥,就当晚起身,也是黄昏时往花家好些。大白天里没个闪躲。”黑摩勒只得应了。侯绍随即指示机宜,令江明回家禀知母姊。黑摩勒乘有余暇,赶往白雁峰何家,将花家和断臂丐事一齐告知七指神偷葛鹰。次早径由何家起身,与江、陈二人约地相会。到了金华,先见虞、祝二老,略微歇息,傍晚再行人山。商定,陈业谢过,便请老少三人往酒楼同饮。侯绍道:
“你这算酬谢么?他二人有好去处,我也有我的酒友,谁吃你的?各自散吧。”陈业不敢再说,随向三人拜谢而去。侯绍也将南明老人竹令符取出,交与黑摩勒,各自分手不提。
黑摩勒赶往白雁峰,见着何异,一问师父,说葛鹰出游未归,行时说,昨夜归途遇见旧友,约往金华北山观场,并说黄山萧隐君和门下弟子也接有丐仙吕渲请帖,不日还要回来。黑摩勒听出师父和萧隐君都与丐仙一气,心越欢喜,知道有些日耽搁,愿和江明同聚,略进饮食又往回赶。到时天才三鼓,先去尧民家中,见晓星不在,留下一字,说:“明日所命之事,须待金华回来。”再往舜民后园一看,江氏母于姊弟三人,和舜民夫妻三人正在挑灯说话,言笑方欢。消夜后,舜民夫妻告辞归卧,小妹因江、黑二人明日早起,催睡早安歇,并嘱江明遇事仔细,不可冒失。
黑、江二人同榻,天甫黎明,便既起身。小妹强留二人吃了早点,才令上路。先往昨日所约之处,陈业已同马琨先在等候,见黑、江二人走来,忙代马琨引见,并谢相助之德。马琨嘴甜,长于恭维,黑、江二人终是年轻,同走一程,谈谈说说,也渐相投。
四人到了金华,先去章家见了章焕,说明来意,忙令人把虞德请来,托向乃祖先容求见。
马珉因虞干不许相见,这次又和两生人同来,以为虞德不是坚拒不见,便是只令陈业一人前往,弄巧还许别人都见,不见自己,当着外人岂不难堪?方自估啜,不料虞德匆匆跑回,一会祖孙二人便一同走来。
黑摩勒听说虞干不甚肯见外人,见时还要命人请示,心中不快。这时江明出便,未在室内。虞氏祖孙一进门,章焕首称世伯,黑摩勒明知来人是他,故作不知,坐在一旁装睡。陈、马二人见状,恐虞干生气,忙即上前行礼,并喊:“黑兄,虞老前辈来了!”
虞干只向陈业含笑点头,略一让手,也未理睬马琨,便笑道:“我本不来,因听小孙说,新来两位佳客,内有一人是我生平知友的未传弟子,司空老友师侄,葛老偷儿新收高足,现在这里么?”黑、江二人只陈丫马诸人说过名姓,来历根源未吐只字。陈业适对虞德,也只说是南明老人竹符已然取到,并还约有黑,江二人相助,意欲往见商谈,详情也未说出。黑摩勒嫌虞干偈做作态,北山之事并非离他不可,意欲借此掂他斤两,及听说话竟是师门知友,并与司空晓星旧交,不敢怠慢,忙作惊醒起身。章、陈二人正有僵意,忙代引见。行礼之后,虞干笑道:“我闻令师仙游以后,你随司空老友出道。才只一二年的工夫,便异军突起,名满江湖,渴欲一晤当世神童,得信便忙赶来。今见贤侄,果然精气内充奇光外蕴,不必再问学业,已知梗概了。听说还有一位同伴,自来名驹不与劣马并驰,想来也是良材,怎未在此?”
黑摩勒见虞干白发飘萧,童颜温润,身材瘦长,笔也似直,二目神光炯炯,语言爽朗,声如洪钟,师门旧友,知非常人,骄慢之心不由全数去尽,躬身答道:“老前辈夸奖,实不敢当。那是盟弟江明,乃黄山萧隐君门下,刚出解手,一会就来。”说时,江明正走进屋,见了虞干,知是老辈,未容陈、章二人引见,先自礼拜。虞干见江明英仪内蕴而举止端厚,彬彬有礼,不似黑摩勒锋芒外露,越发惊喜,笑道:“老夫奔走江湖数十年,后起人材也见了不少。似你二人这等资质禀赋,又这么年轻的,直是初见。适听黑贤侄说,江贤侄乃隐君高弟,小孙又说来客年纪比他还轻。心还在想,陶公人最持重,小小年纪便许出道,必有过人之资,果然所料不差。我和南明老人曾与陶公至友,司空也是旧识。陈贤侄往求竹令符,多日无信,忽与你二人同来。难道南明老人不念旧恶,惟恐老刺猖难弄,借符之外,还命二位贤侄来此相助么?”陈、黑二人随把来意说出。虞干恍然道:“我原料南明老人未必肯管闲事呢,果然还有许多周折。陈贤侄一片为友血诚,居然感得侯四弟与二位贤侄仗义相助。不特人可要出,还免却林氏兄弟寻仇加害,可称因祸得福,祝三兄日前已有事他去,人不在此。老刺猖心感南明老人救命深恩,常时慨叹彼此年老,南明老人又不出问世,金珠玉帛非其所爱,只恐此生永无报恩之日,一想起就难过。只要竹令符取到,休说侯四兄转借,无殊老人同意,便是偷来,他志在报恩尽心,也认牌不认人,当时必放,就和花家变脸,也非所计了。你们只管前去,其实连我也无须同往。不过我和花家早已变脸,北山讲理,我也在约之一。不去,将来知道,反说老夫怕他,仍照侯四弟所说做去好了。”于是便照预定方略行事。
饭后陈业见有余暇,借词欲出。马琨因虞干不大理睬,一则心烦无聊,又恐时久黑、江二人因而轻视,也想随往。虞干看出陈业面有难色,知他往会一娘母女,作色道:
“那一次都因你误的事!当日黄昏便须起身。陈贤侄此去,乃是入山探听虚实,何用多人?你不在此陪客,同伴作什?”马琨知虞干对人和易,惟独对己深恶痛绝,背后所闻已多难堪,初次见面又复如此,当着众人懊忿交集,还不敢现于辞色,只得赔笑道:
“小侄只当三弟去买款客果点呢,不去就是。”虞干也没再理他,径和黑、江二人叙谈,语多奖赞。马琨又是一气,暗骂:“老猪狗势利眼!无非人家师父名望大些,便这等拍捧。老钱和你还是多年患难之交呢,我那么找你,面都不见,还说许多坏话。今日我们请得人来,手有南明老人令符,知必成功,便狗颠屁股跑来凑现成,既倚老卖老,怎又见黑、江两个小孩就低头呢?真不要脸!此番把小钱救出,回家有了交待,便和娘说明,另投名师。学好本领,不把你们这些老小畜生全家杀死,出我这些日来恶气,我不姓马!”由此马琨与虞干也成了不解之仇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