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帕洛马尔在城里 第一章 在阳台上

3个月前 作者: 卡尔维诺
    1、观察大地


    “嚄哧!嚄哧!”帕洛马尔先生奔向阳台轰赶鸽子。它们在阳台上或食南北菊的叶,或啄肉质植物的茎,或攀援于风铃草之上,或掰下黑莓之果。厨房门外木箱里种着欧芹,它们要么吃掉欧芹的叶,要么刨开泥土暴露出欧芹的根,仿佛它们飞来的目的就是破坏。过去的鸽子给广场上的人们带来欢乐,它们这些后代却很堕落、肮脏,染上一身恶习。它们既不是家养的,也不是野生的,而是公共建筑的一部分,无法消除的一部分。罗马的天空已被这众多的长满羽毛的游民所控制。它们威胁着其他鸟类的生存,并以它们那单调的、铅灰色的羽毛充斥着这曾经是自由多彩的空间。


    罗马这个古老的城市过去曾顽强抵御了野蛮民族的入侵,现在却被地下的老鼠和空中的鸽子从上下两个方面侵蚀着,毫不反抗,仿佛它认为这并非来自外部敌人的进攻,而是来自心灵深处的最不自觉的、与生俱来的冲动。


    罗马城有个神灵(它有许多神灵),职责是协调年代久远的建筑物与不断更新的树木,让它们和睦地分享阳光。帕洛马尔家的阳台遵照城市环境或曰环境保护神的这种美好愿望,成了屋顶上的一个孤岛,在凉棚下面集中了巴比伦式花园中应有尽有的各种花木。


    让阳台上的花木生长茂盛,这是全家人的愿望。帕洛马尔夫人对花木的关心极其自然地表现在按照自己的心愿挑选一些花木,组成一个丰富多彩的整体,一个有代表性的花圃。这种整体精神是这个家庭的其他成员所缺少的。女儿缺少这种精神,因为她年轻,青年时代不可能也不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在这方面,她的注意力放在阳台之外;丈夫不具备这种精神,因为他摆脱青年时代的烦恼为时过晚,过晚地认识到(也只是在理论上认识到)出路只有—条,那就是关心现实。


    养花人关心的是具体的花、具体的土(如几点至几点照射阳光)、具体的病虫害(应采取什么方法及时进行治疗),与习惯于工业生产的人思想不一样。工业生产是按照原型化、一般化的原则解决问题。帕洛马尔先生终于明白过来,他自己原以为可以找到精确性与普遍性的外部世界,充满了不精确的、错误的规则。这时他才开始与外部世界慢慢建立起另一种关系,决定只观察那些可见的事物。然而,现在他的思想早已定型了。他对事物的观察总是短暂的、时断时续的,仿佛老是考虑着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事物。他对阳台上花木繁荣昌盛的贡献,仅仅是不时地奔上阳台轰赶鸽子,“嚄哧!嚄哧!”以唤醒自己心灵里祖传的责任感——卫护自己的领地。


    如果不是鸽子而是别的鸟儿飞临阳台,帕洛马尔先生不仅不轰赶它们,而且对它们表示欢迎,对鸟啄可能造成的损失也闭上一只眼睛,并把它们视为友好神灵派来的使者。这些客人都很罕见。有时一群乌鸦聒噪而至(神灵也随着时代改变他们的语言),给天空带来异彩,也给人们带来了生息与喜悦;有时飞过几只乌鸫,歌声委婉,行动敏捷;有一次飞来过一只欧鸲;至于麻雀却是不被人注意的常客。还有些鸟儿在城市上空飞翔时,老远就能发现,如秋季列队南迁的候鸟和夏季扑虫穿檐的燕子。有时一些白色的海鸥,划桨般地扇动双翅,也深入到这近海的上空,发出一声声尖叫,也许它们从台伯河人海口处沿着弯弯曲曲的河道飞行迷失了方向,也许它们正在进行旅行结婚。


    这个阳台有两层,阳台上还有一个平台或叫观景台。帕洛马尔先生站在观景台上,像鸟儿那样居高临下,观看下面那参差不齐的屋顶。他努力想像着,在鸟儿眼里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但鸟儿与他不同,是悬在空中的。它们也许从不往下看,只看两侧,只有侧着身子在空中翱翔时,它们目光看到的才像他现在见到的一样,到处都是屋顶,高一点的屋顶或矮一点的屋顶,高一点的建筑或矮一点的建筑,密密麻麻的,令它们无法低飞。而帕洛马尔先生却凭借经验知道,下面这些建筑物之间还夹杂着街道与广场,街面才是真正的地表面;他现在所见到的情形并不会使他对以往的经验产生怀疑。


    这座城市的真正外貌是这些高高矮矮的屋顶,有新有旧的瓦片、房檐、屋脊,有粗有细的烟囱,用苇席或瓦楞板搭的凉棚,阳台上的铁栏杆、女儿墙、花盆架、贮水箱、阁楼、天窗,还有插遍各个角落的电视天线:直立的、歪斜的、脱漆的、生锈的、新式的、老式的、枝枝杈杈的、牛犄角式的、网状的,等等,形状虽说不一,但都像骷髅或图腾那样令人望而生畏。阳台与阳台之间由不规则的空间隔开。这里是穷苦人家的阳台,拉上了绳子,晾上了衣服,破洗脸盆里种着西红柿;那里是富贵人家的阳台,摆放着白漆铁桌椅,还有活动布棚,栏杆上爬满了攀缘植物;那些是钟楼,顶楼里响着钟声;那些是公共建筑,它们的正面与侧面是希腊式三角形墙顶、雅典式顶楼、无用却不可缺少的装饰物;那些是正在施工或停工待料的建筑工地脚手架;看,那些拉上窗帘的大窗户与卫生问的小窗户;看,那些暗红色或浅红色的残垣断壁上,长着青苔或悬挂着小草;喏,那是电梯的塔楼,塔式建筑物及其两开或三开式的窗户;那里是教堂的塔顶及圣母塑像,马或战车的雕塑;那些房子曾是华贵的住宅,后来破旧了,现在又改建成出租房;还有教堂那Rx房状的圆屋顶,比比皆是,仿佛要证实这座城市的女性般的魅力。这些圆屋顶在阳光作用下,一日之内数易其色,时而呈白色,时而呈红色,时而呈紫色;它们顶部那越来越小的灯笼式天窗,犹如Rx房上的乳头。


    徒步或乘车在水泥路面上行走的人是看不到这一切的。但是,从这上面往下看,仿佛地球的真正外壳就像这样极不平坦但很坚实,尽管上面有许多深沟、裂缝或曰深井、火山口,但它的外表却像一个鳞次栉比的松塔。你甚至不会追问它的内部隐藏着什么,因为你的眼睛在它表面上看到的东西已经十分丰富多彩,足够在你的头脑里填满各种信息与含义,而且还有剩余。


    鸟儿就是这样思考的,起码帕洛马尔先生把自己想像成鸟儿时是这么思考的。“只有认识了事物的外表,”他得出结论说,“才可以进一步去探索它的内部。但是,事物的外表是不能尽知的呀。”


    2、看壁虎


    和历年夏季一样,这个壁虎又回到阳台上来活动了。帕洛马尔先生可以从一个绝妙的观测点观察到这个壁虎的腹部,不像我们寻常看壁虎、蜥蜴和绿蜥蜴那样,只看到它们的背部。帕洛马尔先生的客厅里,有个橱窗式的窗户,开向阳台,橱窗内的架子上陈列着许多新潮花瓶。晚上,一只七十五瓦的灯泡为这些花瓶照明;阳台女儿墙上白花丹的枝叶正好搭在这个橱窗外面的玻璃上。每天晚上开灯的时候,栖居在白花丹枝叶下面的这只壁虎,便爬到玻璃上来,停在电灯附近一动也不动,如同蜥蜴待在阳光下那样。电灯光吸引来众多昆虫和蚊子;如果它们进入壁虎的活动范围,便会被它吞食掉。


    帕洛马尔先生和夫人每天晚上都要把安乐椅从电视机前移到橱窗边,从房间内观看这个爬行动物那衬托在黑暗背景上的白色腹部。他们有时也犹豫不决,不知是看电视呢,还是看壁虎,因为不论是电视还是壁虎,都可以给他们传授一些另一方不能传授的信息:电视的活动范围是世界各地,会聚着来自各种事物可见面的光波刺激;而壁虎则代表静止的一面,隐蔽的一面,即眼睛能够见到的那一面的反面。


    最不寻常的是壁虎的足,简直跟人的手一样,有柔软的手指和指节肚。它的脚趾按在玻璃上,吸盘就能牢牢吸住。那叉开的五个脚趾像幼童画的花瓣;行走时脚趾收拢起来像个没有全开的花朵,然后再伸开贴在玻璃上,留下宛如指印般的痕迹。这些细软而有力的脚趾好像具备巨大的智慧,仿佛它们只要摆脱贴附在垂直平面上这个任务,便能赢得人手才能得到的赞誉。据说,人手就是从摆脱了挂在树上或爬在地上的任务之后,才变得如此灵巧。


    它的四肢一弯一曲,似膝似肘,支撑着身躯灵活地运动。它的尾巴轻轻贴在玻璃上,形成一条中线,仿佛尾巴上那一道道色环恰好从这里起始,绕尾巴一周,又在这里终止,把尾巴捆绑得结结实实,使之成为一件坚实的工具。壁虎的尾巴大部分时间是懒散地、一动不动地贴在玻璃上,好像除了充当辅助支撑之外,它既无其他才干也无别的奢望(它可不像蜥蜴尾巴那样灵巧得犹如书法家的手)。但是需要的时候,它也能活动,也相当灵活,甚至具有一定的表达能力。


    它的头部从这个角度仅可看到那体积可观且不停颤动着的口腔,以及那两只突起的、没有眼睑的眼睛。它那口腔像个柔软的布袋,从坚硬的、布满鳞片的下颌一直延伸到腹部。那白色的腹部贴在玻璃上,仿佛长满了黏性的微粒。


    当蚊子飞经它的口腔附近时,它那又细又长的说不上什么形状的舌头,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来钩住蚊子并把它吞人口中。其速度之快,使帕洛马尔先生难以确信自己看见了还是没看见壁虎的舌头;但他现在确确实实地看到那个蚊子在壁虎的口腔内。因为壁虎的腹部贴在明亮的玻璃上,仿佛被X射线照射着那样,透明可见,可以看清壁虎的内脏吞咽这个猎获物的过程。


    如果各种物质都是透明的,如果我们脚下的土地和我们体外的皮肤都是透明的,那么我们看到的决不是一些轻轻扇动的透明的薄膜,而是这些透明外表内部的倾轧和吞咽。也许位于地心的冥王正手执生死簿,透过花岗岩层从下面注视着我们呢;也许那些被撕得粉碎的牺牲品正待在强大的捕食者的肠胃里等着被消化呢,如果这个强者不被另一个强者吞食。


    壁虎可以待在那里几个小时不动,只需时而动动舌头捕捉蚊子或小虫。其他昆虫,甚至是蚊子的同类,有时无意地停落在距壁虎的嘴仅几毫米的地方,壁虎好像也不注意它们,是壁虎头上长在两边的那双眼睛看不见它们吗?是壁虎有自己的择食标准,我们不知道呢?还是它的行为没有常规,全凭一时高兴呢?


    壁虎的四肢和尾巴上长着色环,头部和腹部布满细小的圆斑,这一切使它在外表上像个机械玩艺,像一部经仔细研究制作的机器。因此人们不禁会问,既然它需要完成的动作有限,这么精工细作是否是浪费呢?或者说,壁虎的奥秘是否是:安于现状,减少消耗呢?这是否是帕洛马尔先生应该吸取的教训呢?馋年轻时的行为准则是:追求不止,超常发挥啊。


    喏,现在一只飞蛾进入它的捕食范围了。它不会理睬这只飞蛾吗?不,它把飞蛾捕捉住了。它的舌头变成了捕捉蛾子的网,并把飞蛾送进口内。它的口腔装得下飞蛾吗?它会把飞蛾吐掉?它的肚子会撑破?不,飞蛾已进入壁虎的口腔了,还在口腔内抽搐,虽然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但还未被吞食者的牙齿嚼烂。喏,现在它已越过狭窄的咽喉,变成一个小团团,开始在那撑大了的食道中挣扎着缓缓下行。


    壁虎不像原来那样懒散了,现在它张着嘴喘气,抽搐般摇晃着头部、身躯和尾巴,沉重地撞击腹部。今天晚上它该吃饱了吧?它会走开吗?它的最大愿望已经满足了吗?它想检验的最大捕食量就是这些了吗?不,它还留在那里,也许现在睡着了。一个没有眼睑的动物,睡眠是什么样呢?


    帕洛马尔先生也不能离开那里,他需要留下来继续观察壁虎。暂停总是暂停,从来是不长久的。即便他现在重新打开电视机,他在荧屏上看到的仍然是杀戮行为的继续。那只飞蛾,那个弱小的欧律狄克已渐渐沉人自己的冥府。喏,又有只蚊子飞过来,正要落到玻璃上。这只壁虎的舌头又闪电般地晃了一下。


    3、椋鸟入侵


    今年秋末,罗马有个奇异的景象,天空中到处都是飞鸟。帕洛马尔先生的阳台是个绝妙的观察点,他的视线可以从这里出发在屋顶上面广阔的天空中遨游。他对这些鸟儿的了解,都是道听途说来的:这种鸟儿叫欧椋鸟,成千上万一起飞行,它们从北方到这里来会合,然后一起飞往非洲沿海地区越冬。夜晚这些鸟儿就栖息在市内的树上,如果谁把汽车停在台伯河滨的街上过夜,第二天早晨非得把汽车彻底刷洗一遍不可。


    白天它们待在什么地方呢?南迁过程中在一个城市停留这么久有什么意义呢?它们夜晚为什么要如此稠密地聚集在一起呢?它们的那些空中表演是进行演习呢,还是接受检阅?这些问题帕洛马尔先生都还未能弄清楚。现有的种种解释都有些可疑之处,或完全依据一些假设,或摇摆于各种可能之间。如果这仅仅是些人云亦云的传闻,那是可以理解的;但人们的印象却是,科学理论既不证实这些说法,也不否认这些说法,它对这些现象的解释很笼统。既然如此,帕洛马尔先生便决定靠自己的观察,靠自己观察时直接得出的结论,来弄清他能够看到的那个局部的情况。


    借着落日淡黄色的余晖,他发现天空一侧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斑点,渐渐变得像片乌云。那是一片飞翔着的鸟儿,成千上万铺天盖地侵入天空。他原来看到的平静的、空荡的、无边无际的天穹渐渐被这些飞驰的、轻盈的鸟儿所遮盖。


    在我们头脑里世代相传的记忆中,候鸟迁移总和四季交替和谐地联系在一起,应是一种令人放心的景象。然而,帕洛马尔先生却为此感到担忧。是因为鸟儿充斥天空使我们想到大自然失去了平衡呢,还是因为不安全感使我们处处感到灾难对我们的威胁?


    说到候鸟,人们通常会想到一队整齐划一的飞鸟,它们排成一字形或人字形队列,许多鸟像一只鸟那样整整齐齐地飞越天空。但是,这种形象却不适合欧椋鸟,起码是不适合秋天罗马天空中的这些欧椋鸟。这种群落中的鸟儿表面上看像是悬浮液中的微粒,到处扩散,且变得越来越稀疏。其实欧椋鸟并不飞散,它们的密度会越来越大,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导管在不停地往这种悬浮液里加注旋转着的微粒,又不会使该溶液达到饱和的程度。


    鸟群越展越宽,鸟儿的翅膀在空中也越来越清晰,这说明它们越飞越近了。帕洛马尔先生现在已经可以看清这群鸟了:有些已飞近他头顶上空了,有些离得尚远,还有些离得更远,再往前看可以发现许多小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一直延伸几公里,而且每个小点之间的间距仿佛都一样。然而间距一致这种看法却有欺骗性,因为飞行中的鸟儿密度最难估计:鸟儿最密的地方仿佛就要遮住天空,可一眨眼这只鸟与那只鸟之间又出现了空隙。


    如果他注目观察一下这些鸟儿的队列,帕洛马尔先生便会为眼前这片密密麻麻、延伸不断的队列感到惊讶,仿佛他也被包括进这个由成千上万只个体组成的队伍之中了。这些相互分离的个体集合起来构成一个统一的整体,犹如一片云,一柱烟,一股水,就是说由流体构成的固定形态。但是,只要他注视一下一只鸟,就足以使他忘掉这种队形,刚才那种被一股浪潮或一张鱼网裹带的感觉便会一扫而空,反而会感到一阵眩晕与恶心。


    当帕洛马尔先生确信这群鸟儿已经向他飞来时,便把目光投向其中一只鸟,看到这只鸟的飞行方向不是接近他而是远离他。再把目光从这只鸟移向那只鸟,那只鸟的飞行方向虽与前者不同,但也是远离他。总而言之,他发现这些飞禽表面上似乎向他飞来,实际上却是离他四散而去,仿佛他处于爆炸现象的中心。这时候帕洛马尔先生就会产生上面提到的眩晕与恶心感觉。但是,他只要把目光移向天空的另一区域,便立刻会看到那些鸟在那里盘旋飞行,宛如一个漩涡,中心部分鸟儿越来越挤,越来越密。就像我们把磁铁放在纸下吸附上面的铁屑,中心生成一圈圈浓淡不等的图案,外围则是四处散落的斑痕。


    在这片群魔乱舞般的混乱之中,终于出现一种规则形状,它渐渐向前移动,颜色越来越深。这个形状是圆的,像个圆球,像个肥皂泡,像这么一幅连环画上的情景:有人把天空变成鸟儿的世界,由鸟儿构成的“雪崩”在空中翻滚,带动着周围的鸟儿一起翻滚。这个运动着的一团在空中有一定的体积与位置,在它的范围之内(虽然它的表面富有弹性,时而收缩,时而扩张),欧椋鸟可以沿着自己的飞行方向飞行,但不能破坏球体的形状。


    过了一会,帕洛马尔先生发现,这个球形体内的旋转物数量在急剧增加,仿佛有只漏壶在迅速地向里面注入新的成分。这是因为另一股欧椋鸟加入进来,它们也开始在原先那个球形内部进行环形飞行。但是这群飞鸟的聚合力不能超过一定限度。对,帕洛马尔先生已经发现这个球体边缘上的一些飞禽在散失,甚至可以说那里出现了裂缝,将导致球体破裂。帕洛马尔先生刚刚发现这些裂缝,那个球状体便消逝了。


    帕洛马尔先生对鸟儿的观察天天都在继续,而且越来越频繁。他觉得需要整理一下自己的观察结果,需要把自己的结论告诉朋友们。他的朋友们也有一些情况需要告诉他,因为他们也都关心这个问题,或者说他与他们的谈话唤醒了他们对这个问题的兴趣。对这个问题的讨论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如果哪位朋友看到什么新情况或需要修正原来的某种印象时,便觉得有必要立即打电话告知其他朋友。因此,当天空中还满布一群群飞禽时,他们的各种信息便在电话网中穿梭旅行了。


    “你看见了吗?它们飞行时,不论多么稠密,也不论它们各自的路线如何纵横交错,都能避免撞在一起。它们也许有雷达吧。”


    “不,事实并非如此。我在马路上见到过伤残的半死的或者已经死了的欧椋鸟。它们都是空中冲突的受害者。密度太大时,不可能避免冲撞。”


    “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晚上它们还一起在城市这个地区的上空飞行。它们和飞机一样,在收到许可降落的命令以前要在机场上空盘旋,因此我们看到它们在这周围长时间飞行。它们在等待时机,好降落到这些树上过夜。”


    “我看见它们怎么往树上落了。它们在空中做螺旋形飞行,一圈一圈地转,然后一个一个地猛扎下来,飞向它们选好的树干,再来个急刹车停到树枝上。”


    “不,空中没有交通阻塞问题。每只鸟都有自己的树,自己的枝,自己的位置。它们在空中看清楚了就猛扑下来。”


    “它们的视力都那么好?”


    “那谁知道呢。”


    他们在电话上的通话都很简短,因为帕洛马尔先生急于回到阳台上去,仿佛担心讲话时间长了会耽误他看到鸟儿飞行的关键时刻。


    现在他觉得鸟群仅仅占据了落日余晖照亮的那部分天空。再仔细看看,他发现这群欧椋鸟时而稠密时而稀疏的队形像一条弯弯曲曲飘荡着的带子。带子弯曲的地方欧椋鸟显得稠密,像一群蜂;带子伸直的地方,鸟儿则呈稀疏的点状分布。


    一片黑暗从下面的街道上慢慢升起,渐渐笼罩了这片由砖瓦、圆顶、阳台、顶楼、平台和钟楼构成的海洋,天空中最后一线阳光也消失了。这群空中入侵者收拢翅膀栖落树上,与市里那些到处拉屎的愚蠢的鸽子混为一体,帕洛马尔先生再也无法把它们区分开来,这才停止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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