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节
3个月前 作者: 马里奥·普佐
一套布置得花花绿绿的房间,可以把旅馆后院的花园一览无遗。新移植的一棵棵棕榈树给一串又一串的橘色灯光照得通亮。两个很大的游泳池在沙漠地带的垦光下闪烁着深蓝色的光。远处地平线上全是沙石山,环绕着给霓虹灯照得璀璨夺目的山城韦加斯。约翰呢·方檀把那金碧辉煌、五光十色的刺绣窗帘放了下来,然后转过身来参加房间里的活动。
房间里有四个人,一个赌场老板,一个发纸牌的人,一个预备替换发纸牌的人,还有一个身体单薄的夜总会服装的鸡尾酒久侍,他们正在准备进行赌博。尼诺·华伦提躺在那套房间的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他注视着赌场里的人在摆烁木桌子,马蹄形桌子的四周还放了六把有软垫的椅子。
“这玩艺儿好极了,这玩艺儿好极了,”他用还不算十分醉的含糊的声音说:“约翰呢,过来,跟我一道同这些小杂种玩玩赌博。我现在走红运了,咱们会赢的,会把他们的油煎馅饼也赢过来的。”
约翰呢坐在长沙发对面的矮凳子上。
“你知道,我是不会赌博的,”他说,“你这会儿感到怎么样,尼诺?”
尼诺·华伦提对他龇牙咧嘴地笑了一下。“好极了,每到半夜就有女郎来陪我睡觉,然后吃夜宵,最后又回到栋木桌子跟前来。我让整个赌场的人总共输了五万美元。”
“我知道,”约翰呢·方檀说,“你一命呜呼之后,打算把那笔财产留给谁呢?”
尼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约翰呢,你到底是怎样捞到了乱搞男女关系的大名的?你整天光吃干粮也不出外活动活动。约翰呢呀,本市的游客都比你更会寻开心呢!”
约翰呢说:“对呀。把你扶到那栋木桌子跟前去?”
尼诺挣扎着在沙发上坐直,双脚牢牢地踏着地毯。
“我自己能走,”他说。
酒杯从他手上落到了地板上。他站了起来,步子十分稳健地到了栋木桌子跟前。发纸牌的人已经准备好了。赌场老板站在发牌人的背后注视着。那个预备替换发纸牌的入坐在离赌桌很远的一把椅子上。鸡尾酒女侍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她选择位置的角度刚好便于看到尼诺·华伦提的一举一动。
尼诺用手指敲打着赌桌。“快拿筹码来!”他嚷道。
赌场老板从衣袋里掏出一沓借款条,填好一张,连同一支小钢笔一起摆在尼诺面前。
“请签字,华伦提先生,”他说,“一开始通常都是五千美元。”尼诺在借款条的下边歪歪斜斜地签了名,赌场老板把借款条收起来,装进自己的衣袋。然后对发纸牌人点头示意:可以开始发筹码了。
发纸牌人用令人难以置信的灵巧的手指从自己面前专门放筹码的格状架子上拿起了一沓沓黑黄两色、每张一百美元的筹码,不到五秒钟工夫,尼诺面前就摆好了五沓同样高的筹码。
赌桌上有六个比纸牌略大一点的方格,这些方格好像蚀刻似的印在绿色桌布上。每个方格的位置同每个赌徒的座位刚好对准。尼诺往三个方格里放赌注,所谓赌注就是一张一张的筹码,这就是说他要连续玩三盘,每盘一百美元。他拒绝三盘合起来算,原因是发纸牌的人已经多得六点,拿了一张“胀死”牌,结果发牌的也真的胀死了。尼诺把自己的筹码用手扒回来了,回头对约翰呢·方檀说:“今天晚上旗开得胜,哈哈,约翰呢,你看怎么样?”
约翰呢笑了。对于像尼诺这样的赌徒来说,在进行赌博时签署单据也是绝无仅有的。对于赌红了眼的人来说,一句话就行了,也许人家是怕他喝醉了,会把应该支出的忘得精光。其实,他们并不知道尼诺把一切都记得一清二楚。
尼诺一直在赢。第三盘过后,他向那个鸡尾酒女侍翘起一个手指。她随即到专门放酒的柜台跟前,用玻璃杯给他端来了黑麦威士忌。尼诺用右手接过酒,然后又换到左手,这样他就可以用右手搂着女侍了。
“坐在我跟前,亲爱的,玩几盘吧,给我带来好运气吧!”
女侍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但是约翰呢早看出她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拉客能手,而不是一个有个性魅力的姑娘,虽然她拼命想显出迷人的样子。她对尼诺笑得合不拢嘴。但舌头却伸得长长的,想把那一堆黄色筹码敌进去。约翰呢在寻思:她究竟为什么就不应该得到一些筹码呢?他感到遗憾的是,尼诺花钱换来的只是几张筹码,而并不是什么更好的东西。
尼诺让女侍替他打了几盘之后就给了她一张筹码,并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让她离开了赌桌。约翰呢向她做了个手势,要她给他端一杯酒。酒端来了,她递酒时的那副媚态活像是在最富戏剧性的影片里扮演最富于戏剧性的情节。她把身上全部迷人的魅力一股脑儿都倾注在大名鼎鼎的约翰呢·方檀身上了。她的眼睛闪烁着温情的光芒,宛如求爱似的。她走起路来屁股扭呀扭的,那种步态实在是最富于色情的罕见的步态。她的嘴微微地张开着,简直就像性欲冲动的母老虎,但是她的那副媚态却是故意的矫揉造作。约翰呢·方檀在想:啊,基督啊,同那些女郎是一路货色。这是那些想同他睡觉的女人所采取的最普通的手法。这种手法仅仅在他喝醉了的时候才灵验。他对这个女郎咧嘴笑了(他的咧嘴笑是很有名气的),接着说:“谢谢你,小宝贝。”
女郎端详着他,嘴唇微微咧开,流露出了“谢谢你”的笑意。她的眼睛雾蒙蒙的,她那穿着玻璃丝袜的长腿从上面逐渐细下去,她上半截身子稍稍向后仰着,因而全身绷得很紧。她身体内部也似乎形成一种异常巨大的张力。她那对Rx房似乎更鼓了起来,简直要把她那薄薄的紧身外衣顶破似的。接着,她的全身轻轻一抖动,随着这一抖动,她身上散发出来了一阵性感气味。她这一切表现给人的印象是因为约翰呢·方檀对她微笑了一下,并说了一声“谢谢你,小宝贝”,她就立即陷于性欲亢奋的冲动之中了。她表演得妙极了。约翰呢以前根本没有看到过如此美妙的表演。但是他认定全是骗人的把戏。经验一直都证明:凡做出这种表演的女郎,总是令人讨厌的。
他注视着她回去坐在原来的椅子上,然后他慢慢地品着她端来的酒。他不愿意再看到那种小把戏了,今天晚上他没有那样的情绪。
过了一个小时,尼诺·华伦提想走了。他先是向前一倾,又摇摇晃晃地朝后一仰,然后猛地往前一冲,从椅子上跌了下来。但是,赌场老板和预备替换发纸牌的人看到他摇晃就连忙过来一把抓住他,这样他才没有栽倒。他们把他扶起来,抬着他穿过掀开内帘的门,进了卧室。
约翰呢一直在旁边注视着,那个鸡尾酒女侍帮着另外两个人给尼诺脱衣服,把他推进被窝里去。赌场老板数了数尼诺的筹码,井在那沓借款里作了记录,然后用发牌人的筹码把赌桌占住。约翰呢对赌场老板说:“这次晕倒要多久才能好?”
赌场老板耸了耸肩:“今天晚上发作得很早。他头一次发作时,我们请驻旅社医生来,不知医生用什么方法把他治好了,还给他讲了一套养身之道。然后,尼诺告诉我们说,今后他晕倒了也不必请医生,只要把他放到床上睡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就好了。我们也就是这样办的。他运气倒挺好,今天晚上又赢了,赢了差不多三千美元。”
约翰呢·方檀说:“好吧,那咱们今天晚上就把驻旅社医生请到这里来吧,同意吗?”
差不多过了十五分钟,裘里斯·西加尔就来到了。约翰呢一看,感到愤怒的是,这小子看上去根本不像个医生的样子。今天晚上,他穿的是宽大的镶着白边的马球衬衫,脚上没有穿袜子,赤脚穿着白色的小山羊皮皮鞋,手里提着传统的黑色医疗提包,看上去真使人笑破肚皮。
约翰呢说:“你要出洋相的话,还不如找一个装高尔夫球棍的长袋子拦腰剪断,把你的东西装在里面。”
裘里斯心领神会地一笑,“这个医学学生用的大提包真成了个大累赘。把人都能吓得惊叫起来,起码也能把人吓得面如上色。”
他走过去到了尼诺躺的那张床边,在打开提包时对约翰呢说:“那次我只是个顾问医生,你给我寄来的钱,我谢谢你。你寄来的钱大多,我做的工作并不值那么多钱。”
“你还没有忘记,”约翰呢说,“管它去,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尼诺是什么病?”
裘里斯给病人很快地检查了心跳、脉搏和血压。然后他从提包里取出了一根针,漫不经心地把针扎进尼诺的胳膊,接着就推压针后面的柱塞。尼诺睡着了,他脸上的蜡白色消失了,脸色正常了。
“非常简单的诊断,”裘里斯说得很干脆,“当他头一次晕倒的时候,我曾经有机会给他进行检查,同时也进行了一些试验。在他恢复知觉之前,我喊人把他送到了医院。一检查,发现是糖尿病,温和、稳定,成年型,只要注意一下,注意吃药、饮食什么的,这种病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明明病了,他却故意不管。另外,他还要喝酒,要把自己喝死。同时,他的肝功能正在减退。脑功能将来也要减退。眼下,他是轻度糖尿病昏迷。我的意见是把他转到别处去。”
约翰呢听了感到一阵轻松。病情并不那么严重,重要的只是,尼诺自己要关心自己。
“你的意思是不是想说明,他们在这些赌窟里会让人把精力耗尽?”约翰呢问道。
裘里斯走到酒柜跟前,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他说,“我的意思是把他关起来,你知道,必须把他关进疯人院。”
“别说风凉活了,”约翰呢说。
“我并不是说着玩的,”裘里斯说,“精神病学上的那一套,我不完全懂,但是我也知道一点点,这是我本行必不可少的知识。只要肝脏的病变不是无可救药的,那尼诺治疗一下是可以恢复健康的。至于,肝脏的病变,只有等到尸体解剖,我们才能知道究竟。但是,真正的病是在他的头脑里。就说死吧,他不在乎,或者,他甚至就是想要自杀。头脑里的病不治好,那他就没有希望了。因此,我才说把他关起来。关起来之后,才可以给他进行精神病方面的治疗。”
外面有人敲门,约翰呢开门一看,是璐西·曼琪妮。她一进门就扑到约翰呢的怀里。
“嗨,约翰呢,见到你大好了,”她说。
“咱们好久没有见面了,”约翰呢·方檀说。他看出璐西变了:身段变得苗条多了;她身上穿的衣服比从前好得简直无法说;她那样的身段穿那样的衣服,显得更好了;她的头发剪得像个男娃娃,同她的脸型互相衬托得妙极了;同以往比较起来,她如今显得更年轻、更漂亮。于是他心里起了个念头,在韦加斯,她可以给他做伴。同一个像样子的女人晚上在一起睡,白天在一起逛,倒也挺安逸的。但是,他刚要使出自己的魔法去引诱她的时候,蓦地想到她是那个医生的姘头,因此,那个念头也就打消了,他微笑了一下,同时控制自己的微笑仅仅表示友好而已。他说:“你半夜三更来到尼诺的房间,想干什么,哼?”
她在他肩上打了一拳。“人家听说尼诺病了,裘里斯看病来了,人家也只是想看看能不能帮帮什么忙。尼诺不会有危险吧?”
“保险他没有危险,”约翰呢说,“他会恢复健康的。”
裘里斯·西加尔懒散地伸开四肢躺在长沙发上。
“他这会儿也够呛,”裘里斯说,“我建议咱们大家都坐在这儿等着尼诺醒过来。到时候,咱们大家都劝他把自己禁闭起来。璐西,他喜欢你,也许你说说还能奏效。约翰呢,你是他的一个真正的朋友,你也不妨配合着劝劝他。不然的话,老朋友尼诺的肝脏不久就会成为哪个大学的实验室里的头号展品。”
约翰呢对医生的轻狂态度很生气。他自己究竟以为自己是老几?他正要这样说的时候,偏巧尼诺的声音从床上传来:“嘿,老伙计,干一杯怎么样?”
尼诺在床上坐了起来。他对璐西笑了一下,说:“嗨,小宝宝,你来看我这个老朽来了。”说着,他大大地伸开双臂。璐西走过来坐在床边同他拥抱了一下。说起来也蛮奇怪的,尼诺这时看上去神色并不坏,差不多已经正常了。
尼诺把自己的手指掰得劈劈啪啪地响。过来,约翰呢,给我递一杯酒。夜还不深,栋木桌哪里去了?
裘里斯手里端着玻璃杯,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然后对尼诺说:“你不能喝酒,你的医生禁止你喝酒。”
尼诺气呼呼地瞪大了眼睛。
“给我把我的医生的头扭下来。”接着,他脸上出现了演戏似的后悔的表情。“嘿,裘里,是你呀。你是我的医生,对吗?我刚才说的不是你,老伙什啊!约翰呢,快给我端一杯酒来,不然我就下床,自己倒酒。”
约翰呢耸了耸肩,无可奈何地向酒柜走去。裘里斯懒洋洋地说:“我说他不应该喝酒嘛。”
约翰呢知道他自己为什么生裘里斯的气。这位医生的声音始终是冷冰冰的,即使遇到再怎么急的事情,说起后来也绝不会激昂慷慨。他的声音始终不高,始终不慌不忙、平平稳稳。即使他要提出警告,警告也仅仅含在言辞里,而声调本身却始终是无动于衷的,仿佛是心不在焉。这使约翰呢憋了一肚子闷气,故意给厄诺端了一杯威士忌。准备把酒递过去的时候,他却先向裘里斯说:“喝这点酒不会要他的命,对吗?”
“对,不会要他的命,”裘里斯平心静气地说。
璐西用关切的眼光瞥了他一眼,刚要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同时,尼诺接过杯子,把威士忌简直是倒进自己的喉咙里去了。
约翰呢盯着已诺笑呀笑的。他们两个在表演给这个外表不怎么样的医生瞧瞧。突然间,尼诺张大嘴直喘气;他脸色发青,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喉咙里有什么东西使他透不过气来。他的身子像鱼一样扳呀扳呀的;他的脸又红又胀,他的眼球像是要鼓出来似的。裘里斯来到床的那一边,正好面对约翰呢和璐西。他一把抓住尼诺的脖子,压着不许他动,在肩膀与脖子的接合处打了一什。尼诺立即瘫软了。他的身子虽还在翻腾,但是越来越有气无力了。不一会儿,他栽倒在枕头上,双眼紧闭,睡着了。
约翰呢、璐西、裘里斯三人返回起居室,围着一个很大的咖啡桌于坐了下来。潞西抓起电话简,叫送一些咖啡和饭菜。约翰呢到酒柜那边掺和了一杯酒。
“你知道他喝了威士忌就会有那种反应吗?”约翰呢问道。
裘里斯耸了耸肩。“我知道得很清楚,他会有那样的反应。”
约翰呢声色俱厉地说:“那你干吗不早点提醒我?”
“我早提醒过了。”裘里斯说。
“你提醒的方式不对。”约翰呢憋了一肚子闷气,“你实在是个乌七八糟的医生,你放出来的屁连臭也不臭。你说要把尼诺送进疯人院,你也不动动脑筋用疗养院这样一个好听的字眼。你说话老是刺人,对吗?”
略西低头凝视着自己的大腿,裘里斯一个劲儿地对方檀微笑。
“没有什么会妨碍你把那种酒递给尼诺。反正你一定要表明你没有必要接受我的警告和我的命令。在给你治喉咙之后,你曾主动提出要我给你当私人医生,你还记得吗?我当时就拒绝了,因为咱俩绝对相处不下去的。一个医生总是认为自己就是上帝,自己就是现代社会中的高级牧师,这也是他应得的一种荣誉。但是,你根本不会这样看待我。给你当私人医生,那我就会当个拍马屁的上帝,就像你们好莱坞的那些低三下四的医生一样。你到底从哪儿找来的那些医生啊!基督啊,他们到底懂不懂医学?他们到底关心不关心病人?他们一定知道尼诺生的是什么病,但是他们只给尼诺吃些乱七八糟的药,只是为了维持他目前能够走动而已。他们穿的是绞罗绸缎,他们舔你的屁股,就因为你是电影界的权贵。而你哪,却因此认定他们是了不起的医生。娱乐性行业的老板呀,江湖医生呀,你们还有心肝吗?到底有没有?病人活也罢,死也罢,他们才不管呢,好吧,我承认我有一个小小的痹好,这个癖好虽然在你们看来荒唐得不可饶恕,但也很普通,那就是治病救人。我刚才让你把酒递给尼诺,我的目的就是要让你亲自看一看那种酒在他身上引起的反应是多么严重。”
说到这里,裘里斯把上身倾向约翰呢·方檀,他仍然冷静沉着,丝毫不动感情。
“你那个朋友差不多已经死定了。这,你懂吗?不进行治疗,不进行严格的护理,他就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他的高血压、糖尿病、坏嗜好,马上会引起脑溢血,他的脑髓会自行崩裂。这说得够清楚了吧。不错,我刚刚说的是疯人院,我要你明白必须怎样办才行。不然,你也束手无策。我愿意把我的建议向你直截了当地提出来。你可以救救你那个老伙计的性命,办法就是把他关起来。要不然,你就同他吻别吧。”
璐西呢呢喃喃地说:“袭里斯,亲爱的。裘里斯,别那么固执了。正正经经地给他说吧。”
裘里斯站了起来,他平时那种冷冰冰的神态为之一扫。约翰呢·方檀看到了,感到很满意。他的声音中的那种平静而没有抑扬顿挫的单调语气也消失了。
“我不得不对你这样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谈话,你认为这是第一次吗?”裘里斯说,“我每天都是这样。璐西说别那么固执,但是她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你知道,我老是对人说:‘别吃得那么多,不然你会死的;别抽那么多烟,不然你会死的;别劳累得那么过分,不然你会死的;别喝那么多酒,不然你会死的。’很可惜,硬是没有人听。你知道其中的原因吗?原因就是我不说,‘你明天就要死。’好吧,眼下我可以对你说:尼诺很可能明天就要死。”
裘里斯走到酒柜那儿去,又掺和了一杯酒。
“怎么样,约翰呢,你打算把尼诺关起来吗?”
约翰呢说:“我也不知道。”
裘里斯在酒柜那儿很快喝了一杯,接着又倒了一杯。
“你看,说起来也真有趣,抽烟可以把自己抽死,喝酒可以把自己喝死,劳累也可以把自己劳累死,甚至吃也可以把自己吃死。但这一切,你承认是有好处的。从医学观点上看,你唯一办不到的就是和异性睡觉把自己睡死。然而,他们却在这方面设置了种种障碍。”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喝完了杯子里的酒。“不过,这个问题也是个麻烦,对女人来说无论如何也是个麻烦。我过去只同那些被认为不会生孩子的女人睡觉。‘这是很危险的,’我总是这样说。‘你会死的,’我还对她们这样说。一个月过后,她们突然来了,脸蛋儿呈现玫瑰红色,开口就说:‘大夫,我觉得我是怀孕了。’不言而喻,她们想杀死那个小胎芽。‘但是,这是危险的,’我也总是对她们这样说。在过去,我的声音是富于表情的。而她们也总是微笑着对我说:‘不过,我同我丈夫都是非常严格的天主教徒。’这其实也是他们的口头禅。”
有人敲了一下门,进来的是两个饭店招待员,推着一辆送饭车,车上摆满了饭菜,还有一个银质大咖啡壶。他们从送饭车底层抽出一张轻便小餐桌,把它撑了起来,然后离去。
招待员走后,他们围着桌子坐下来,吃热乎乎的三明治,喝咖啡。约翰呢朝后一仰,靠着椅背,点着了一支香烟。“好吧,就算你是挽救生命的。那你怎么当上了打胎专家?”
璐西第一次开腔了:“是这样的,他想要帮助那些怀孕的姑娘。姑娘怀了孕可能自尽,或者,她们为了把胎儿打掉也可能做出某些危险的事情来。”
裘里斯对她微笑了,然后叹了一口气。
“问题并不是那么简单,我总算当上了外科医生。正如球类运动员所说的,我手上的技巧很过硬。但是,我的技巧实在太过硬了,我把自己都给吓慌了。有时我切开一个小王八蛋的肚子,一看就知道他快要死啦。手术我还是动,但我心里明白癌或肿瘤切除之后还会长起来的,而我在送她们回家时还得装出笑眯眯的样子,还得税一大堆搪塞的话。一个可怜的女郎来了,我就把她的胎盘刮去一点点。一年之后,她又来了,我又再刮去一点点。再过一年,她又来了,我就把她子宫里的东西全刮出来,简直就像你吃香瓜时挖里面的籽一样。经过这样反反复复的刮,她在逐渐地死去。同时,那些当丈夫的老是要来问,‘手术过程中看出了什么问题?’
因此,我特意雇了一个秘书,专门负责这类访问。我哪,只接见那个作好了检查和动手术的女病人。我给那个女患者治疗,也尽可能把时间压缩到最低限度,因为我毕竟是一个大忙人。到最后,我也只能同她大夫谈两分钟。‘已经到了催命期了’,我总是这样说。而那些人也总是听不清最后一个词‘催命期’。他们都懂得那是什么意思,但他们却始终听不清。起初,我还以为是我自己把最后一个词说得太轻了,因此,我就故意把最后一个词说得特别响亮。但是,他们还是听不清。有一次,一个人竟然反问我说:‘你说发育期’,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裘里斯也大笑起来。
“发育期,催命期,管他妈的什么期。我就开始转向打胎这一行。又舒服又容易,大家都高兴,像洗碟子洗碗一样,像清理下水道一样。这就是我的行业。我爱我的行业,我爱当打胎专家。我并不认为两个月的胚胎就是人,因此打胎是一个没有问题的问题。我帮助了怀孕的姑娘和年轻媳妇,我可真是赚大钱了。我同世俗格格不入。当我遭到逮捕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简直就像一个逃兵被抓回来似的。不过,我运气倒也不错,一个朋友给我通了一下后门,人家就把我放出来了,但是大医院不让我动手术。因此,我就跑到这里来了。在这儿我的任务就是,提出有效的治疗意见,不过像当年一样,我的意见全被当作耳边风了。”
“我并不把你的意见当作耳边风,”约翰呢·方檀说,“我正在认真考虑你的意见。”
最后,璐西改变了话题:“约翰呢,我问你,你到韦加斯来干什么?莫非你忙累了或工作疲劳了,想来轻松轻松?”
约翰呢摇摇头。“迈克尔·考利昂约我来,想同我谈谈。今天晚上他同汤姆·黑根坐飞机到这里。汤姆还说他们也打算见见你。你知道要谈些什么事情吗?”
潞西摇摇头。“明天晚上我们打算一道吃晚饭,弗烈特也参加,我想这可能是同旅社有关的什么问题。赌场收入近来一直在下降,这是很不应该的。也许老头子要迈克尔亲自来查一查原因。
“我听说迈克尔终于把他的脸修整好了,”约翰呢说。
璐西放声笑了:“我估计这是倘好说歹说他才同意的。他们结婚的时候,他都不愿意把他的脸先修理好。我实在不懂,这究竟为什么。那张给打伤了的脸看上去真吓人,而且他老是流鼻涕。他本来早该把脸修整一下。”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会儿才又说,“考利昂家族请了裘里斯医生去为那样的手术出谋划策,他们请他当顾问和观察员。”
约翰呢点点头,干巴巴地说:“裘里斯先生是我推荐的。”
“哎呀,”璐西说,“管他三七二十一,迈克尔说过,他要替裘里斯办点什么事。因此他请我们明天晚上一道吃晚饭。”
裘里斯沉思地说:“他对那些医生不信任。他提醒我要注意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那本来就是一个相当简单而普通的外科手术。任何一个有资格当外科医生的人,都可以动那种手术。”
从这套房间的卧室传来一阵响动;他们大家向卧室望去。尼诺又清醒过来了。约翰呢过去坐在床边。裘里斯和璐西走到床跟前,站在放脚的那一头。尼诺向他们两个惨然地咧了咧嘴,说道:“好啦,我不再自作聪明了。我真的感到活见鬼。约翰呢,你还记得一年以前咱们同两个女郎在棕榈泉玩耍的情况吗?我如今发誓:我当时对事态的变化不感到吃醋。我当时是很坦然的。你如今相信我的话吗?约翰呢!”
约翰呢明确保证说:“当然,尼诺,我相信你的话。”
璐西和裘里斯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根据他们听到的、掌握的有关约翰呢·方幢的为人来判断,他似乎不太可能从像尼诺这样亲密的朋友那里夺取一个女郎。那,尼诺为什么说他在那个情况发生之后也并不感到吃醋?他们两人的头脑里不约而同地掠过了这样一个想法:尼诺因为一个女郎离开了他而跟约翰呢·方檀去厮混,从此整日喝酒,想把自己喝死。
裘里斯又给尼诺检查了一下。
“今天晚上我要找个护士来看护你,”裘里斯说,“你可真需要卧床两天,这可开不得玩笑。”
尼诺微微一笑。“好吧,大夫,但可不要来个太漂亮的护士。”
裘里斯打了个电话叫护士来,然后他就同略西一道离开了。约翰呢坐在一把椅子上,等着护士来到。这时尼诺又像是睡着了,他脸上呈现着筋疲力尽的神色。约翰呢在思量厄诺刚才说的话。约翰呢从来也没有想过尼诺可能会吃醋。
一年以前,约翰呢·方檀坐在自己豪华的办公室里,就是以他力首的电影制片公司的办公室里,感到烦闷极了。他从来没有感到这么烦闷过。这也是百思不得一解的,因为他拍摄的头一部影片,他本人当明星,尼诺演的是一个很叫座的角色,轰动一时,捞来的钞票简直数以吨计。每件事都办得很妥帖,每个人都忠于职守。这部电影制成后的实际费用大大低于预算。大家都会因此而大发其财,不过,杰克·乌尔茨却要因此而少活十年。眼下,约翰呢还有两部影片正在制作,一部由他自己当明星,另一部由尼诺当明星。尼诺扮演一个具有魔力的、显得傻头傻脑地堕入情网的少年,实在妙极了,女人见了都巴不得把他搂在怀里。少年给人爱上了,约翰呢摸到什么,什么就赚钱,钱源源不断地滚滚而来。教父通过银行得到了自己应得的红利。这使约翰呢也感到痛快,他没有辜负教父的信任。但是今天,像这样大快人心的事也起不了什么大作用了。
如今,他是一个飞黄腾达的独立经营的电影制片厂老板。同他当上了歌唱家以来的任何时候相比较,他这时所具有的怎力也不向上下,或者,也还要大得多。漂亮女郎像从前一样向他扑来,不过更多的是出于商业上的理由。他有自己的私人飞机,日子过得更加纸醉金迷了,再加上那种艺术家享受不到的、商人才能享受到的特殊税收照顾,真是锦上添花。那么,他究竟为什么感到烦恼呢?
他自己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的前额受伤了,他的鼻子受伤了,他的喉咙感到发痒。给那种痒病抓痒的唯一途径就是唱歌,但是,即使试着唱一下,他也不敢。为此,他早已问过裘里斯·西加尔,究竟什么时候试着唱歌比较安全。裘里斯的回答是:他感到想唱歌的任何时候。于是他就试着唱了一下,但嗓音听上去太沙哑,大不自然,他自己也只好放弃这种尝试。第二天他的喉咙简直痛得要命,这种痛同肿瘤切除前的那种痛比较起来是不同的。痛得更厉害了,而且有一种火烧的感觉。他不敢唱下去,怕嗓子永远也恢复不起来,怕把嗓子毁了。
要是他唱不成歌了,那么别的一切究竟有什么实际意义?别的一切都不过是过眼烟云罢了。唱歌是他真正深知其中甘苦的玩艺儿。也许他对唱歌,他对这门音乐的体会比世界上任何人的体会都要深刻得多。他现在明白了,这几年的唱歌生涯使他成了真正的内行。没有人有资格向他说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他也不必请教任何人。在这方面,他什么都懂。同别人谈论音乐,简直是浪费口舌,而且浪费得毫无意义。
星期五到了,他决定同维琪妮虹和孩子们共度周末。他同以往每次一样,先打电话告诉她说他要去。他的本意是让她有机会说个不字。但她从来都没有说过一个不字。在他们俩离婚之后的这几年里从来没有。因为她绝对不忍心对他们父女相见说不字。她这个女人胸襟多么宽阔啊,约翰呢心里在沉思着。他当年幸好碰上维琪妮娅这样的女人,尽管他心里明白他喜欢她比喜欢别的女人都更加真挚,但是他心里同样也明白,要他们两个恢复性生活是不可能的。也许要等他们到了六十二岁的时候,就像人到了那个年龄要退休一样,他们两个一道退休,从一切活动中退休。
但是,现实粉碎了这一如意算盘。他去了之后,发现维琪妮娅闷闷不乐,而那两个小女看到他也不那么亲热了,原因是两个小囤事前已同几个女伙伴约好要到加利福尼亚大牧场作一次周末旅游,顺便还可以在那儿骑骑马玩玩。
他对维琪妮娅说,还是让两个小女到大牧场去玩玩吧,他喜笑颜开地同她们吻别了。他很了解她们的心理。哪家的孩子不愿意到大牧场去骑马开开心而心甘情愿守在一个满腔牢骚的父亲的周围打转呢,尤其是这个父亲好以父亲自居而自以为是。他对维琪妮娅说:“我想喝几口酒,然后就滚蛋。”
“那好,”她说。
她今天心情不好。她难得显出心情不好,但这次却很明显,她一天天这样过下去也不容易啊!
她看到他喝了大量的酒。
“你为什么要用酒解愁呢?”维琪妮娅问。“你目前一切都称心如意,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过你身上还有善于当实业家的气质。”
约翰呢对她微笑了一下。
“日子也还不算那么艰难,”他说。
他心里在想:毛病恰恰就出在这里。他很了解女人,眼下他心里明白维琪妮娅之所以垂头丧气,就因为她觉得他样样事情都如愿以偿。女人实际上很不愿意看到自己的丈夫青云直上。这会使她们憋一肚子闷气。这会使她们对自己丈夫的控制变得不那么保险。因此,约翰呢一方面自己发牢骚,另一方面还为消除她思想上的顾虑,就故意说:“要是我唱不成歌了,这一切到底有多大意义?”
维琪妮娅的声音听上去挺烦躁的。“哎呀,约翰呢,你不再是个娃娃了。你已经是三十五岁的人了。你干吗还惦念唱歌那个毫无意义的玩艺呢?管它去,你当上制片厂老板,赚的钱很多嘛!”
约翰呢好奇地打量了她一下,说:“我是个歌唱家,我爱唱歌。老啦,老啦与唱歌有什么相干?”
维琪妮娅不耐烦了。“反正我不喜欢唱歌。如今你既然已经表明你有能力制造影片,那你不能再唱歌了,我才高兴。
接着,约翰呢怒气冲冲,维琪妮娅感到莫名其妙,连他本人也感到莫名其妙。他说:”你那样的话真缺德。”
他忐忑不安。维琪妮娅怎么会有那样的感情?她怎么会厌恶他厌恶到了这种地步?
维琪妮娅看到伤了他的感情,微笑了。因为她的话实在说得令人无法忍受,他理所当然地要对她发脾气,所以她才说:“当那么多姑娘听你唱歌唱得动人而跟着你的屁股转的时候,你以为我感觉如何?要是我光着屁股在大街上招摇撞骗地勾引男人跟着我的屁股转,请问你有什么感觉?你唱歌也是这个道理,我总巴不得你嗓音变坏,永远不再唱歌。但是,我说的是在咱们离婚之前的感情。”
他把自己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你什么也不懂,这个屁也不懂。
他到厨房,拨了尼诺的电话号码。他安排他们两个一块儿到棕榈泉去度周末,同时把一个姑娘的电话号码告诉尼诺,让他打电话约她一同去。这个姑娘是一个真正的鲜嫩美人,他一直想把她搞到手。她会给你带来个朋友,”约翰呢说,“一小时以后我就到你那儿去。”
当他离开的时候,维琪妮娅向他冷冰冰地说了一声再见。他什么也没有说,他难得向她发一次脾气,这次是很少几次中的一次。管它三六二十一,他一心想脱身,去度周末,这样也好把他身体内部的毒气统统消散出来。
的的确确,在棕榈泉那里一切都很圆满。约翰呢在那儿有三栋房子,他就住在自己那栋房子里。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他那栋房子总是准备好让人住的,里面也配备着服务人员。来的两个姑娘都很年轻,玩起来也大有乐趣;同时她们对抚爱不太贪婪,倒也讨人喜欢。有些人也围拢过来,在游泳池旁边陪着他们一直玩到晚饭的时候。尼诺领着他的女伴进了自己的房间准备吃晚饭,同时趁着晒了一天太阳而身体还有点热气的时候就忙里偷闲再寻求一下刺激。约翰呢却没有这个兴趣,因此他让自己的女伴独自去洗淋浴澡。他那个女伴是个矮矮的新鲜的白肤金发碧眼姑娘,名叫婷娜。他同维琪妮娅刚吵过架,没有心思再去同另一个女人谈情说爱。
他来到伸出房外的、四面有玻璃墙的起居室,里面放着一架钢琴。当年他在同乐队唱歌的时候为了开开心也胡乱弹过钢琴,因此他也能弹奏一点民歌歌曲。他坐下来,一面弹,一面哼了几句,声音非常轻柔,但却不是在真正唱歌。他还没有发觉,婷娜已经来到起居室,给他掺和了一杯酒,然后就挨着他坐在钢琴前面。他弹奏了几个曲子,她同他一道随着琴声哼哼。他让她独自去弹钢琴,自己上楼洗澡去了,他一面淋浴,一面唱了几句很短的歌词。说是唱,其实更像说话。他穿好衣服,下了楼,婷娜仍然孤孤单单的。尼诺耍么是同他的女伴已经于过,要么是喝醉了。
当婷娜游游荡荡地出去欣赏游泳池的时候,约翰呢又坐下来弹琴。他唱起了过去唱熟了的老歌子,喉咙里也没有火烧的感觉;他发出来的音调很低,但抑扬顿挫,有权有眼。他向起居室周围望了一下,停娜还在外面,玻璃门是关着的,她听不到他在唱些什么。不知为什么,他不想要任何人听到他唱歌。他又开始唱他所喜爱的古代民歌。他放开嗓子尽情唱,好像他是在大庭广众之中唱歌一样;他让自己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同时等待着喉咙里出现那种熟悉的火烧似的刺痛,但什么痛感也没有。他细听自己的声音,总是有点不同,但他喜欢这个声音,更加浑厚,是地道的成年男子的声音,不再是年轻人的声音了。他认为这种声音很圆润,浑厚而圆润。快唱完的时候,嗓子倒感到轻松了。他坐在钢琴前面默默地沉思着。
尼诺在他身后说:“不错,老朋友,很不错。”
约翰呢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尼诺站在门口,就他一个人,他的女伴没有同他在一起。看旁边没有外人,约翰呢放心了,尼诺听他唱歌,他是不介意的。
“这样吧,”约翰呢说,“咱们还是把那两个女人赶走好了,打发她们回家去。”
尼诺说:“你去打发她们回去吧。她们都是好姑娘,我不忍心伤人家的感情。要是连晚饭也不请她们吃一餐就打发她们回家去,那像什么话?”
约翰呢想,管它去,索性就让那两个女郎也听听他唱歌吧,即使他的嗓音不好听也罢。他打电话给棕榈泉的乐队指挥,要他给尼诺送一个曼陀林琴来。那个乐队指挥反驳说:“哎呀,整个加利福尼亚洲就没有人会弹曼陀林琴嘛!”约翰呢大声吼道:“叫你送,你就送一个来吧!”
屋子里堆满了录音器材。约翰呢让两个姑娘一个替他翻乐谱,一个替他传递乐谱。他们吃过晚饭以后,约翰呢正式上班了。他让尼诺弹奏曼陀林琴作为伴奏,他自己演唱熟悉的老歌子。每支歌都是从头唱到尾的,一点儿也不同自己的嗓子。他的歌喉满好嘛。他觉得今后可以放心大胆地唱歌了。他在不能唱歌的那几个月里老是想着唱歌,还订了一套计划,研究如今唱抒情歌和少年时代在吐字方面该如何不同。他只是在嘴里哼哼着唱,对抑扬顿挫的变化更加强调。如今,他真的放声唱起来了。在实际演唱过程中会出差错,有时音调原来在嘴里哼的时候,自己听着也满好,但当唱出声音来的时候,却并不那么好听。他想,首先是唱出声。这时他只顾唱,不再分心去倾听自己的声音了。他试唱着,摸索着正确的节拍,但节拍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好久不唱了,声音不那么纯熟。他头脑里有个节拍器,这个节拍器是非常可靠的。他目前的当务之急就是稍稍练习一下而已。
最后,他停下不唱了,婷娜眼睛亮晶晶地向他走了过来,抱着他吻了很久很久。“如今我才知道我妈为什么遇到你演出的电影总是要去看一下,”她说。
这句话在别的任何时间说出来都是错误的,只有在这种场合说,才是情有可原的。约翰呢和尼诺两个听了都放声大笑起来。
接着他们放刚才的录音,这一下约翰呢·方檀才能真正听到自己的声音了。他的声音变了,变得很厉害,但万变不离其宗,听上去毫无疑问还是约翰呢·方檀的声音。同以前相比,现在他的声音更加丰富,更加浑厚。此外还有音质上的变化,如今他的声音听上去就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而不再像一个男娃娃的声音。现在的声音具有更丰富的真实感情。具有更鲜明的个性特色。而他歌声中的技巧成分同别的成分比较起来显得特别突出。他的技巧简直达到了炉火纯青的高度。如果现在的嗓音由于长期没有练唱而显得荒疏,但听上去仍然那么悦耳,那么,要是再纯熟的话,他的嗓音将会多么悦耳呀!约翰呢对着尼诺笑了一下,问道:“我认为我的嗓音很好,真如我所想的那么好吗?”
尼诺若有所思地端详着他那眉飞色舞的笑脸。
“好听得要命,”他说,“不过,咱们还得看看你明天唱得怎么样。”
尼诺竟然说这种煞风景的话,约翰呢感到受了刺激。“你这个狗娘养的,你自己明白你不可能唱得那么好,别担心什么明天,我感到我很行。”
不过,那天晚上他没有再唱。他同尼诺领着女伴去参加晚会,过后婷娜就睡在他的床上,但是他却并不那么中用,女伴感到有些失望。不过,约翰呢认为,管它去,你总不可能在一天里把每件事都办好。
第二天早晨醒来,他有一种忧郁感,一种模模糊糊的恐惧。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他的嗓音完全恢复得和原来一样了,接着当他确知那不是做梦之后,却又惊慌起来,深怕他的嗓子再次遭殃。他走到窗口,哼哼了几声,然后穿着睡衣睡裤就下楼到了起居室。他弹了一个曲子,过了片刻,跟随琴声试着唱了起来。他抿着嘴唱,喉咙里没有痛感,也没有沙哑声,于是他放声高唱,声带发出的声音既准确又丰满,丝毫也不感到勉强,简直就像流水一样,很轻松,很轻松。约翰呢感到,倒霉阶段已经过去了。他的嗓音如今完全恢复了。只要他的嗓音恢复了,就是在电影制片厂方面一败涂地,也无关紧要。就是维琪妮娅因他又能唱歌而恨他,也无关紧要。此刻,他只有一点遗憾,要是那天他为自己的女儿唱歌时他的嗓音就恢复了,那该多美啊!那可实在是太美了!
护士推着装满药品的送药车进了病房。约翰呢站了起来,俯视着尼诺。尼诺正在熟睡,或者也许正在断气。他知道,对于他恢复嗓音这件事本身,尼诺并不吃醋。他明白,尼诺吃醋的只是他对自己恢复嗓音这件事的那股高兴劲儿。不过,眼下非常清楚的是:尼诺·华伦提对于能够使他继续活下去的任何欲望一概不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