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3个月前 作者: 萧逸
雪勤看着他的背影,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滴滴都滴在了地上。并不是伤感应元三的离去,而是应元三的话,又把她带入了痛苦残酷的现实里。本来她是决心不再去想这件事情的,可是现在她却不得不去想它了!
其实她又有什么能力不去想它,在感情上来说,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人。有人说,女人是为了感情而生存的,这句话如细思之,确也有它的理由。
江雪勤也好,丁裳也好,一任你是多么了不起的少年侠客,在感情这一方面来说,一样是一个弱者。任何人如果选择了这个敌人,那他结果必定是会要落败的。
她勉强把心定了定,暗忖道:“原来丁裳是为了这个恨我啊!唉!丁裳你也太不必了,我已经够可怜了!”
她暗暗想着那一晚上,自己曾用话暗探了一下照夕,似乎照夕对她并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也许真如方才那应元三所说,照夕对丁裳,是很冷淡的。
这么想着,她内心似乎舒畅了一些,虽然她已认为自己是没有什么希望,可是她们女人都是一样的,哪怕是自己丢下的东西,也不愿人家去拾起来,更何况是她内心深深爱的……
她慢慢地往前走着,小蛮靴践踏着地上的枯叶,吱吱喳喳地响着,月色如银,很冷,四周的瓦烁里,蟋蟀也在叫着……
月亮把她窈窕的影子,拉得更长了,她真想趴在地上大哭一场,如果哭能够解决事情的话……
她觉得眼睛酸酸的,想到未来,她脑中不时重复问自己道:“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
一方面是丰神俊仪的管照夕,他那看来似乎已清瘦的面颊,那像当空寒星似的一双眸子,沉郁忧愁地叹息之声,唉!多么能把一个人的感情,完全消蚀啊!对他的感觉,那是自卑、自怜;或是高攀,他永远像是穹苍里闪烁着最明亮的一颗寒星,给人的感觉是羡慕与怜悯。你似乎觉得它太孤独、太可怜,可是是你却不配去慰藉它……
这调调儿,正合上李后主的那首《相见欢》:“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她想到了那多情固执的管照夕,真是叹一阵,恨一阵,叹造化弄人,恨情郎软弱,她紧咬玉齿,愤愤地想道:“江山无限,大地至广,如能和他比翼天涯,又何尝不乐?
偏偏他又为了顾全仁义道德,什么是‘仁义’?什么又是‘道德’?呸!你们这些纸老虎,假虚伪……
想到恨处,泪珠点点滑腮而下,说来可笑,她本来一向看重道德仁义的,甚至是它们忠实的信徒,她也曾去耻笑过那些失节的女人,也曾愤恨过那些不顾道义之徒,可是等事情临到她自己的头上时,她却失去了理智。
可是她所愤恨的只是狭义的、不平的、虚伪的道德束缚;而不是人人自内心敬服的仁义道德。因为前者是“纸老虎”,只是道德的幌子,而后者才是至大至刚,人人需敬守的准则,这两者是不可混为一谈的。
江雪勤——这个淡装的少妇,徘徊在思想线上,她恨管照夕,恨他太软弱。其实对方较她更痛苦,只是他们的人生哲学不同,在照夕认为坚忍才是最高的美德,和江雪勤的追寻至上,却是背道而驰,那是两个极端,不幸他们合在了一块,真不敢预料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
江雪勤漫步在月夜之下,她惆怅、她悲伤,那是一种极难排遣的感觉。
另一方面,她又看见了高趴在楠木长榻上,身受重伤的丈夫,老实说,她对他的感情很淡的。那是施舍,一个靠施舍来过日子的人,是很可怜的。
可是不可否认,楚少秋是爱她的,不管他为人如何阴险毒辣,可是他对自己的情意,却是很真切的。如今他为照夕重伤至此,又何尝不是为了自己。
江雪勤想到此,不禁又油然生出了些愧疚的感觉,她苦笑了笑,暗忖道:“我还是等他伤好了,再……总之!楚少秋,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就是到此为止了。”
她噙着泪,慢慢地往回家路上踱着,脑子里继续想道:“管照夕要是肯,我就跟着他走;他要是不肯,我就一个人跑,反正天涯海角,我一个人也不怕饿着了。就像当初师父一样的,她老家一个人在新疆住了几十年,还不是挺好?也没听说过她爱了谁?”
这么想着,不禁愈发觉得自己师父,确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其实冷魂儿向枝梅早年的伤心往事,以后颠沛流离之苦,又怎是她所能想到的。
她就这么一路上昏昏沉沉地想着,不知不觉到了楚家大门,当时纵身而入,先到前面书房,看了看楚少秋,见他已睡着了。
灯光映着他那张青白的脸,现出他那凸出的两腮,两道垂搭的眉毛,虽是病中,亦显得十分狰狞。在平日还不觉得他如此难看;可是这时仔细端详起来,愈觉其面目可憎。
他那凸出的一双瞳子,在睁开时布满了红丝,闭起时却现出青色的筋,江雪勤不禁呆呆征在他的床前,她像是大梦初醒似的,自己问自己道:“奇怪,我怎会嫁给了他?怎么会呢?”
“我对他并没有感情啊!可是我怎会嫁给他呢?这莫非就是姻缘前定么?”
她立在榻前,良久良久,直到眼泪从她脸上滑下来,才不禁惊觉地轻叹了一声,用手背把脸上的泪痕擦了擦,暗想道:“我真傻,要是人醒了,看见我这身打扮,不知又如何疑心我了。”
她放轻了脚步,一步步向屋外走去,谁知才走了几步,却听见一声:“站住!”
雪勤猛然回过身来,却见楚少秋正自睁着一双眸子,怒视着自己,她不由吃了一惊,才知原来他并没有睡着,不由笑了笑道:“你还没有睡着么?”
他狞笑了一声道:“你上哪去了?刚才我叫了半天。”
雪勤赔笑道:“有一个人约我去比武,很是无聊,我已打发她走了。”
她皱了一下眉道:“你的伤势好些了没有?”
楚少秋忽然狂笑了一声,可是马上为一阵咳嗽和疾喘之声代替。雪勤不由吃了一惊,她担心地偎近床前,吃惊地道:“你……你怎么了?”
楚少秋咳了半天,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着她冷笑道:“你也不要再骗我了……你上哪里去我都知道……你是看我这伤好不了了是不是?”
他挣扎着坐起,双目赤红,那只颤抖的手,仍然指着雪勤抖动不已。
雪勤一阵心酸,差一点儿流下泪来,她叹道:“少秋!你不能这么说我,我并没有作对不起你的事……你怎能……”
楚少秋哈哈大笑了两声,那起伏有胸脯,显示他确实是受了重伤,他紧紧咬着牙齿道:“你胡说!你……你现在想谋害我是不是?哈……告诉你,我不会死,我永远不会死……”
他疾喘着道:“江雪勤!你这淫妇……我告诉你,只要我活一天,你就是我楚少秋的女人,你不要想……”
“那姓管的小子……你们不要想……”
雪勤忍着满腔的凄楚,转身就跑,可是一声可怕的尖叱:“回来!”
接着有重物坠地之声,把她吓了一跳。她猛然回过身子,却见楚少秋身形前翻,他胸襟上沾满了鲜血,唇边也沾满了血迹,雪勤不由吓了一跳。
她赶快跑过去,把他抱上床,一时急得泪如雨下,她泣着道:“你……你这是何苦,我并没有作什么呀!你难道不想活了?你……”
她说着一时悲泣了起来,楚少秋仰卧床上,他一只手紧紧握住雪勤的膀子,半天,他才睁开了眼睛,他嘿嘿地狞笑着,脸色真是吓人。
江雪勤用枕旁的白绸汗巾,小心地把他脸上的血擦干净。
楚少秋口中沙哑地道:“水……拿水来!”
雪勤答应了一声,她想去桌子上拿水,可是楚少秋抓住她不放,她流泪道:“你放手……呀!”
楚少秋狞笑着看了看她一眼,才松开了手,雪勤过去用瓷壶倒了一杯水,小心地送到他面前。忽然楚少秋抡起一掌,把那杯子打到壁角,摔了个粉碎,江雪勤不由吓得后退了一步,她睁大眼睛,不解地道:“你……你疯了么?”
楚少秋霍地翻身坐起,他紧紧抓住她两只手,用力喘着,他狞笑道:“果然不错……
果然不错,你好狠的心……”
雪勤本可把他挣开,可是目睹着他伤重至此,却是于心不忍,她惊慌失措地道:
“我怎么……了?你……简直是变了!”
楚少秋厉声道:“不错,我是变了,好贱人,你想害死我,你想害死我,你好狠的心……”
雪勤有些莫名其妙,同时她为楚少秋这么辱骂着,也不禁动了些怒,她张大了眸子。
“你不……不能这么欺侮我……你怎么能这么冤枉我呢?”
楚少秋嘿嘿冷笑。
“你明明知道我才吐过血,是不能喝水的,可是你却要倒水给我喝,你……你好狠的心!”
雪勤秀眉一挑道:“是你要喝的呀,你不是要水么?”
楚少秋恶狠地冷笑道:“我那是故意试试你,不想你竟想乘此机会害我,哼!你害不死我的……”
雪勤不由杏目猛然一睁,可是转念一想,他如今重伤至此,我又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呢?当时不由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我真想不到,你竟会这么想,那你当初又何苦要娶我呢?”
楚少秋仍然紧紧紧地拉住她的两只手,他头上暴露着一条条的青筋,显示他确是怒到了极点。他狞笑道:“我……我是可怜你,我要知道你这么浪,呸!你倒贴我也不要你!”
雪勤只觉得头一阵昏,只气得全身颤抖,她真想举掌向楚少秋劈去,她也知道,只要这一掌,就能把这一条丑陋的生命结束掉。
可是她并没有这么做,她下不了这种毒手,她忽然咬紧了银牙,点了点头。
“好!这是你说的话,你永远记住,你一辈子不要后悔!”
楚少秋嘿嘿笑着,唇角尚带着血,他双目像血似的红,他冷笑道:“我只问你,你刚才上哪去了?你说!”
江雪勤绷着脸。
“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
楚少秋啐了一口,兀自大声嚷道:“臭婊子!你说,你说,你是不是去找那姓管的小子?你说呀!”
江雪勤哼哼地笑了两声,冷冷道:“你叫吧!你爹你娘来了都没关系,你简直不是人,我真是瞎了眼了!”
才说到此,却为楚少秋一掌打在脸上,因为不注意,楚少秋这一掌又打得很重,直把她打得向前一栽。她不由猛地扑上前,伸手向楚少秋就抓,一面哭道:“好!你打人,我给你拼了……我们都不要活好了!”
可是当她紧紧抓住楚少秋双臂时,却为楚少秋喷出的第二口血,溅了一身。
她打了一个冷颤,吓得“啊”了一声,当时忙松开了手,楚少秋跟着躺了下来!
他仍然含糊地骂道:“臭女人……贱人……你好!你好!……”
雪勤一时悲愤得趴倒在地大声哭了起来,良久,她觉得一人轻轻地摇着她肩膀道:
“少奶奶!少奶奶!你不要哭了!”
雪勤抬起头,才见自己陪房的丫鬟小琴。不知何时她进来的,两只眼睛哭得和水蜜桃子也似,尚自不住吸着鼻子。
雪勤看着她,不由更伤心了,她抽搐道:“小琴!赶明儿个,我们回家去吧!这地方我实在是够了!”
小琴落着泪。
“到底为什么啊……小姐!我扶你回房去吧!”
雪勤坐起来,见楚少秋双交手插着放在胸前,一双怒目直视着天花板,唇角兀自带着不谢的笑纹,看着她。想到自己这一段可悲的命运,她的热泪又不自禁地淌下了,她暗忖道:“我是非要走不可了!”
她徐徐站起了身子,擦了一下泪,对楚少秋道:“你是在重伤之中,你要注意你的身子,等伤好了,我们再慢慢谈,反正,你也不能这么侮辱我,可是现在我要让着你!”
在她说话之时,小琴一直在拉她衣服,对她摆手,可是她仍然把话说完了。
楚少秋只是连连地冷笑着,他此刻也似乎冷静了些。
雪勤转问小琴道:“少爷的药呢?”
小琴一指几上。
“已经端来了。”
雪勤点了点头。
“你侍候着他喝下去。”
楚少秋冷笑道:“你放下,我还没有死,我自己会喝。”
他说着又对着雪勤冷笑了笑。
“难为你,居然还会想着我的伤,我们真是恩爱夫妻。不过,你可知道我是伤在什么地方了?”
他说着,竟自双目一红,语音显得有些哽塞,江雪勤对他可说是已容忍到了家,根本不理他。她低着头,楚少秋落了几滴泪,他心情至为矛盾,他忽然发觉在他生命里,是不能离开这位妻子的。因此他流泪,流泪的目的,只是想换取雪勤的同情罢了。
这一霎那,他很后悔方才的暴风雨,也许这将导致一项严重的破裂行动。虽然江雪勤从来也没有真心爱过他,可是他也并没有作过多的苛求;如今,可能这虚假的场面也不能维持了。
这儒夫想到这里,如何不为之颤惊?一切的愤怒,顿时瓦解冰消,他暗暗恨自己。
“我把事情弄糟了!我怎能离开她呢?我必定要留住她啊!”
想着他忽地大哭。
“雪勤……雪勤……你不能走……你要原谅我,我!我真该死……”
他忽然左右开弓地用双手,拼命往自己脸上打着,那双凸出的赤红双目,却盯着雪勤,只等对方说一句赦免的话,他就好住手了。
可是雪勤并没有理他,这一霎时,她心灵上得了一个可笑的启示,望着他,她微微皱着双眉。
“这简直是戏台上一个小丑……而我的生命,竟付托给了这么一个人……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想到此,她真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一时只听见“啪、啪”有耳光之声,震得室内的油灯光蕊闪来闪去,她不由叹了一声。
“你这是何苦打自己呢?”
楚少秋放下手,涨红了脸讷讷道:“那你……你是不生我的气了?”
雪勤只觉得心里一阵难受,差一点儿淌下泪来!
她长叹了一声,对着楚少秋苦笑了笑。
“天不早了,你好好地休息吧,我也累了!”
楚少秋紧紧地揉着她一只手,又在脸上挨了一下,这才躺下去。小琴在一旁道:
“少爷!你吐这么多血……怎么办呢?”
楚少秋摇了摇头。
“不要紧,你快扶着少奶奶回房去吧!”
雪勤心中似乎动了一下,由此可证明,楚少秋爱自己是如何真切,她以含着泪的目光,向丈夫瞟了一眼,那只是愧疚,可是并没有什么别的成分。因为一个女人,只会对她深爱着的人存体贴之心,她的角度,绝不及于第二人。在爱情里,她们没有什么道义可言,她们只知道敬忠于自己所爱之人!
她很想再说几安慰他的话,可是她倔强的嘴,天生不适宜去谄媚别人的!更何况这个她很厌恶的人。
她转身离开了这间房,而楚少秋却紧张地张望着她二人背影,直到她们消失在视线之外,他才紧张地由日中吐出了一块棉花。
这棉花是深红色的,他把它藏在口腔的边侧,必要时,他只需用力咬一下,就会有血似的浓汁,自棉中榨出;然后再由口中喷出,和所谓的“吐血”,似乎没有什么两样。
他庆幸瞒过了雪勤的眼睛,可是却比他预期的效果小得多,他用绸巾,把这些“血汁”擦干净了,睁着那又可怕的眼睛,暂时也陷入了深思之中:
“看样子,这女人存有深心,只要看她那双眼睛,就知她是存有异心,我要加紧防备她一下才是。”
同时他知道,管照夕这一掌,实在伤得他很重,只要试一运气,全身麻软不堪;尤其是五脏,更是疼痛不已。
他想到了,可能是为管照夕五行真气所伤,所谓五行是指心肝肺脾肾,施功人如此五行真力伤人,被伤者必定是伤在此五脏,因此是一种极为厉害的掌力。
管照夕如用这种掌力伤了自己,那可是不堪设想的糟。据自己所知,海内外,能治此伤的药极为有限,除了两三种失传的丹药以外,还真不知道,有什么药,能有此功效。
想到这里,他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一时陷于茫然之中。这个骄傲却懦弱、虚伪但迂腐的人,在他想到了真正的“生命”遭受“存”和“亡”的威胁时,他内心激起的恐惶和忧虑,简直是无与伦比的。这时候如果把雪勤“爱情”力量,放在眼前,和他的生命来比拟的话,那爱情之力,直如秋萤尾芒,简直是微乎其微了。
楚少秋这时深深为着他的伤势而焦忧,而隔墙的小妇人,亦何尝不陷于悲痛之中,想到眼前的命运,想到了未来的结局,她真是不敢再想下去了,可是又不得不想。
放下了素帐,望着帐顶,亮晶晶的眼泪直在眸子里打转。虽只是短短的几天,可是她已感觉到自己消瘦了,对着铜镜理妆时,她也曾注意到自己那双剪水的眼睛,似乎已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充满了忧郁。她似乎已能透视出,眼角的皱纹,颈项的松弛,虽然看来仍是一样的白嫩,摸来亦如凝脂般的滋润,奈何藏在它们里面的“灵”已感到累了。
说得可怕一点,那是老了。
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初次有了“老”的感觉,这是多么可怕而怪诞的一种思想?
这一切都是心灵的作崇,一个乐观的人,即使七老八十,因为他有活泼愉快的内心,他一样感觉到自己是年轻的。相反,一个心中隐藏着忧郁思想的人,虽少壮年华,那只是表面的装饰,无异于真正老了的人,那是一块行尸走肉。
我们惯常以“几家欢乐几家愁”这句话,来反衬两种心情的对照,我们却也惯常以“家家有本难念经”来比拟人人都有不如意的苦衷。不信,笔者试把笔锋转过,我们且看看,别的人,是否如她一样凄楚可怜?或是较愉快,或是……
战胜了的丁裳,笑得如同一枝微风中的百合花,仰视着吊在树上的江雪勤,她内心充满了喜悦,真是乐不可支。
“这一下,我可算消了气了,好好把这女人吊一下才好。”
所以雪勤虽然向她说了软话,她仍是不依。当然,她并不是所谓的“心毒”,在她来说,只是泄忿。因为那一次落水之耻,在她心中一直是一件隐恨的事情,能够快意地惩罚雪勤一下,在她来说是求之不得的。
因此她决心吊她一个更次再说,可是当她去而复返之后,才发现已失去了雪勤的踪影。她微微怔了一会儿,暗想她怎么下去的呢?后来仔细看了看那根折断的树枝,才知道,雪勤是运功自坠而下。她望着那节断了的树枝,心中微微有些后悔,她担心江雪勤由这么高摔下来,怕不要摔伤了。
可是这种追思的悲伤,马上就被她忽略了,她仍然带着稚气的欣慰,喜孜孜地找到了她的马,一路打马直到了她投宿的小店之中。这时店伙正忙着上门板,见她回来了,都弯腰叫了声:“丁爷!”
她伸出一只手,往唇下摸了摸,一方面怕这些讨厌的伙计看她没有胡子;再方面略微装作些气派,她咳了一声,压低了嗓音道:“刚才有人来找我没有?”
“没有!爷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丁裳点了点头,随口道:“我去逛了街。”
那伙计一缩脖子笑了笑,眯缝着小眼。
“要说逛,还是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好,那里都是姑娘,听说是苏州、杭州来的,脚小皮肤白,盘儿也长得俊,嘿!有这么一手……只是听说价码大,光打茶围没有百八十个子儿也下不来。”
他又挤着眼笑了笑。
“爷!你老是去那地方不是?”
丁裳无意的一个“逛”字,想不到却让他误会这么远,先时还不明白,这些男的,可真没有一个好东西,说这种话,居然面不改色,真不要脸。
当时气得秀眉一挑道:“不要胡说八道!”
那伙计本意是想充行家,因见丁裳年轻,衣着华贵,出手也阔,误为登徒之流,想讨个好,说不定他一高兴,就许叫自己带他去,那不正好弄他几个花花。却想不到会碰这么一个钉子,一时腰弯得跟大虾米也似,口中连连赔笑道:“是……是……小的满口都是胡说八道。”
丁裳冷笑了一声道:“你真是狗眼看人低,快给我算账,我这就走……”
那伙计怔了一下,一只手摸着脖子道:“爷!这可犯不着……小的说错一句话,你也犯不着就往外搬呀……这……”
另外那个伙计也含笑道:“公子,你老就算了,给他兔蛋生气犯得着吗?他小子狗嘴里还能长出象牙来么?唉!你老就算了,快请,快请,我这就给你沏茶。”
说着还用手去拉丁裳的膀子,丁裳后退了一步,嗔道:“不许碰我,你们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快给我算账,我是真有事,谁有工夫给你们生气。”
这伙计也被说得面红脖子粗,直往上翻白眼。
“这……这是怎么说的,你老就不能高抬贵手一下么?给他兔蛋犯得着么?”
先前那伙计,被他糟蹋得横鼻子竖眼,就顶了他一句道:“你他娘才是免蛋呢!骂人还行!”
另外那个伙计就回过头给他瞪眼,他哈着腰道:“你想打架是不是?你会不会做生意?”
先前那个伙计也不服。
“我怎么不会做生意,我开买卖的时候,你兔崽子还在喝风吐沫呢!”
这一闹,眼看着就要打架了,丁裳气得匆匆上了楼,到自已房中,把简单的几件衣物打点一包,再下楼时,两个伙计已经打成了一团。旁边虽有几个拉架的,可是都不怎么卖力,光是皱眉咂嘴,一任二人打得鼻青眼肿。
丁裳丢下一块银子,本想自己走自己的,可是转念一想,他们打架,也是为着自己,不由叹了一声,走过去,抬腿一脚,把一个小子踹到了墙角,另外又是一脚,把另一个也踹到一边趴下了。
她这种随便的动作,一般人看来,也是神乎其技了,都不禁惊吓地看着她。
她又用手中的小马鞭,指了一下桌子。
“银子在这里,多的算小账!”
说着她转身走出去,马上就过来一个穿大褂的,给她开门,还有人去给她牵马。
她很神气地上了马,点了点头,很有点大侠客的味道,在众人弯腰行礼的当儿,她的马已经走出去了!
这一霎时,她的心情很开朗,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而且初次感到一个行侠仗义人的豪气。
她慢慢带马,踏着月色,不一会儿已到了豹子胡同,看门的人,白天已经认识她了;而且公子又有交待,不敢怠慢,忙把她的马牵了进去。她就红着脸道:“你们不要进去通禀,我已同他们约好了!”
她说着把长条形的行囊,往两肩上一搭,一拧娇躯“嗖”一声已窜上了中院围墙,直把几个看门的,吓得目瞪口呆。
她熟巧地腾纵着身子,直向和思云、念雪约好的秋亭驰去,果然她看见亭子里有人影晃动,暗想这两个小丫鬟果然有信用,只是她们白天看穿我行径,令我出丑,我又岂能甘心。
相着不由远远掩在石后,暗想道:“我得想个点子吓她们一吓!”
想着慢慢朝那秋亭掩去,仿佛听到亭内似有人在谈着话,像是思云的口音,正在说道:“少爷!你这么说,这位了姑娘,是去找江小姐去了,她们怎么会认识的呢?”
丁裳不由心中一动,这才知道,原来照夕也在亭中,同时似乎正在谈着自己的事,她就很注意去听,想听听管照夕到底说些什么。
她轻轻往前偎近了一些,借着一棵小松树,把自己身子挡住了些,就侧耳去听亭中的谈话。
她心中很奇怪;而且惊佩照夕的先见之明,他居然知道自己是去找江雪勤去了,她的脸有些红红的,心里不禁暗暗地想道:“我再听听着,看他怎么说?”
想着,果闻得照夕叹息。
“她们怎么认得,我固然是不知道,可是我敢断定,丁裳出去找她去了!她们两个……唉!”
念雪娇笑道:“瞧你!又叹气了,到底有什么事这么想不开呀?”
思云在旁岔道:“那位江小姐不是已经嫁给楚家了么?那你就干脆娶那位丁姑娘不结了!”
她又加一句:“好在太太也挺喜欢她!”
丁裳不由脸一阵热,心说小丫头欠打,可是她仍想听听照夕怎么回答。她的心跳得很厉害,目光由松枝空隙间射出去,瞧着亭子里的人。
她看见照夕端正的坐在石凳上,痛苦地苦笑着,她心中不由很不解。
“他干嘛苦笑呢?莫非不以那丫鬟的话为然么?”
想着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由她内心的深处,潜升了上来,照夕在这时才长叹了一声道:“丁裳是个小女孩子,你们不要乱说!”
丁裳的心不禁一凉,暗恨道:“哼!原来他还是把我当个孩子!我再听听看他还说我些什么!”
想着仍然偎在松边不发一语,却见照夕站了起来,他看了一下月亮,道:“怎么她还不回来呢?天已这么晚了!”
念雪也在伸着胳臂直打哈欠,倒是思云,像挺为这事情关心,她又问照夕道:“少爷!这么说,你心里还是一直爱着那位江小姐是不是?”
照夕就叹了一声,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似乎不想多说;可是丁裳可看出他沉重的心意,自然那是一份不忍说出的感情,显示着他矛盾的内心。听到此,丁裳真有些不敢再听下去了。
因为他觉得,在他们无意对话之间,很可能会把自己的理想梦境完全粉碎了,这是一种自欺的心理,但是多少人,都是生活在“自欺”的梦境之中。也许他们明明知道是假的,但仍然不希望这假梦为人揭破粉碎。
丁裳这时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她尽可编织着美丽的一切幻想;只是,如果这个幻想,一旦从照夕口中道出,这只不过是“幻想”而已,那将是残酷悲哀的来临,对那种心情的崩溃性的丧失痛苦,丁裳简直是不敢想。
因此,当她耳闻到照夕和思云、念雪的谈话,已经频频接近到了她自己的“幻想”
时,他内心有一种本能的战瑟。她真怕照夕会说出让她受不了的话;可是她的耳朵却是由不住不去听,好奇心更迫着她冒险想去更了解一下,这是一种微妙不可理喻的心理!
照夕走了几步,几乎已走到了丁裳藏身的松树之前;然后他紧紧地捏着他十指的骨节,丁裳可清晰地听到那“格格”的骨响之声;然后他回头对思云痛苦的说道:“我真不该回来,早知道她变了心,我是不会回来的!”
这个“她”字,当然指的是雪勤,丁裳很明白,她紧紧地咬着牙齿,暗忖道:“想不到他爱她爱得这么深!”
思云又问道:“那么少爷今后打算如何呢?难道说一辈子就不娶了?那可不行咧!”
照夕怔怔地道:“今后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你也不要多问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一辈子,我只爱一个人。她既然变心了,我也绝不能去爱别人!也许有一天,我一个人走得远远地。”
思云退下亭子道:“那么丁姑娘呢?”
照少重重地叹道:“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么?那是不可能的,太太实在是糊涂了,我对丁裳只是同自己妹妹一样,我喜欢她天真纯洁,她也敬我如兄,我们根本什么也谈不上!所以,希望你能把这意思转告她老人家!再说人家丁姑娘也不过几天就走了!这时候怎能给人家谈这个,岂不把人家笑坏了么?”
他匆匆说到这里,可是忽然他张大了嘴,下面的话,却是一句也接不上了。
就见由松后直直走出一个人来,她眸子里流着泪,如同一个木人似的,一步步向着照夕走来,那是丁裳!
照夕的话,每句她都听见了,而每一句话,也都如同是一支尖锐的针,深深地刺进了她的内心,这一霎时,她都明白了,那是多残酷的致命一击!
她徐徐走到了照夕身前,含着泪,微笑道:
“不必再等几天了,我现在走就是了!”
照夕紧张地拉着她的手。
“裳妹!你……你听见了?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我的意思是……”
丁裳苦笑着挣开了他的手,后退了一步,她用着抖颤的声音道:“大哥!请你原谅我,我忽然觉得心里难受,我这就要走了,请你代我谢谢令堂大人!”
照夕这一刹那,如同本人似的呆住了,他口中低低道:“你……你不能走!你……”
思云、念雪这时也都跑下来,都拉住她,念雪还一个劲地唤道:“姑娘你不能走,房子我们都收拾好了!”
丁裳回头看着她,伪装地笑道:“谢谢你了!”她的泪再也忍不住,籁籁地都落下来了,她伤心地看着照夕。
“大哥!你不要难受,我了解你的内心,一个人爱一个人,这是不能勉强的!只怪……只怪……”
她说着几乎又想哭,当着思云、念雪,她不得忍着一点,她这一会儿,仿佛置身在飘渺之中,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照夕这时也冷静了一点,他苦笑了笑。
“既是姑娘都听见了,我也不必隐瞒了,老实说我是非常敬重和喜欢你!”
才说到此,丁裳已痛苦地笑道:“你不要说了,我心里都明白!这只怪我一向太……”
说着她又想流泪了,照夕心如刀割,他咬着自己的下唇,几乎都要咬出血来了,他心中自责。
“天啊!我都作了些什么啊!”
丁裳用手绢擦了一下泪,她痴痴地看着照夕,在她来说,确实是作一个梦,一刹那,她脑中想着:“我这是为什么?千里迢迢随着他,随着这么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她几乎有些愤恨了。
“我用这么真诚的心,去对待他,就是一个木头人,也该会动心的啊!狠心的人,他的心难道是铁作的不成么?”
“可是这一切都完了……我还留在这里作什么?难道真的做他妹妹么?管照夕!你明明知道我不小了,可是你仍然口口声声说我是小孩子,我对你的爱情,是何等的高尚纯洁,难道你真有感觉不出么?而你竟敢愚弄我,玩弄我的感情!”
“我的生命只是供你消遣,供你践踏,你能不感到惭愧吗?好个君子!好个君子!”
想到这里,她几乎要倒下去了,她知道自己是不应再在这个地方停留了,哪怕是一分钟。
她那哭得如同核桃似的一双眸子,向眼前这个少年瞟了一眼,她的锐气似乎马上消了不少,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弱点。
思云、念雪二人很懂事地离开了,亭子里,这花园里也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当真是离人的眼泪。天空洒下了露水,弄湿了他们的头发。
他们默默地对视着,不发一语,照夕苦笑道:“我虽得罪了你,可是你连申屠雷也不见一面么?”
丁裳摇了摇头。
“不见他了!”她又道:“你没有得罪我,如果有缘分的话,我们还会见面,因为这一生,我只认识你一个人!大哥!我不能忘记你!”
照夕真也想哭,他紧紧地握住丁裳一只手,摇撼着。
“我也不会忘记你!我们以后会见面的。”
丁裳抽回了手,又擦了擦泪,她叹了一声。
“江雪勤还是很爱你的,如果你有勇气,就应该去找她,你们两个天涯海角,还是很幸福的!是不是?”
她笑了笑,但是睫毛上挂着泪。
照夕苦笑道:“请不要要再提她了,我求求你!”
丁裳觉得自己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似乎没有理由再在这地方多停留了。
她想到如果今夜没有偷听到照夕说的话,那么自己还是要离去的。只不过离开的心情不一样,可是离开总归是要离开的,那些美丽的如长篇故事、短篇诗歌的往事,就把它当成上一个梦吧!而我还是我,我总是要活下去的!
天真的丁裳,她怎知这种坚决的意念,并不能持久,那只是雨后天空的一道虹,虽是一时五彩缤纷,可是过后也就消失了。
她最后望了照夕一眼,含着泪,点了点头:
“大哥!我走了!”
照夕茫然点了一下头,也许外表看不出这个姿式的,那男性独有的喉结,向下动了一下,这是一种综合很多因素的动作,他没有送她,只讷讷道:“保重了!”
丁裳走了几步,却又慢慢回过头来,她叹了一声。
“你要特别注意,不要施展你的‘蜂人掌’,那是一种危险的功夫,我一直很担心你!”
她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我走了以后,你自己更要小心克制,千万不要……”
管照夕这才突然大悟,原来她始终在自己身边,是为了怕我滥杀无辜。当时感动得差一点淌下泪来,他上前一步,诚挚地道:“谢谢你姑娘!我一定深深记住你的话。”
当然他不能把雁先生已为自己去毒的话告诉她,那是一件机密,雁先生曾再三嘱他,不可轻易外泄的。
丁裳浅笑了笑。
“你能记住就好了!”
然后她又长长喘了一口气,把手中的长形衣袋,抡了一下,心中想道:“唉!这真是一个梦!”
然后她黯然转过身就走了,照夕跟在她身后道:“你的马呢?”
丁裳没有回头,她装着轻松地笑道:“在大门口呢!你为我牵出来好不好?”
照夕答应了一声,就往大门走去,丁裳就站着不动,她看着他的背影。
“她好像希望我走快一点似的!唉!男人啊,只有你们才了解你们自己!”
想到这里,她的心更冷了,同时又有些悲哀,她似乎感觉到自己有一点被人抛弃的感觉,她又想道:“你的感情,在我来说一直是如春天里的晨曦一样的神圣,可是我就要离开你了。”
“漫漫的长夜,请你伴着我,支持我,引导我吧!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有勇气离开他,可是真的我就要走了,哦!现在、将来,我都是一样的痛苦!”